庙中厢房只有一个矮榻,上头还留着一支草垫子,云舟理了理上头的稻草,扶萧铮坐了。
萧铮拔出腰间短刀递给云舟:“把箭杆斩下,箭还不能拔,拔了血流得太多,若有人追来,我失血过多不能对付,没人保护你,你那指甲盖大的胆子,不得吓死?”
云舟的眼泪在眸中打转,想要嗔他为什么这时候了,还有心思开玩笑,萧铮已经把短刀塞进她的手中,安抚似得握了握她的手背。
“没事的,尽管下刀,我不怕疼。”
说完他背过身去,将后背亮给她。
云舟咬着牙,控制着握刀的手不要发抖,坚硬的刀柄硌得手心生疼。
好在那刀削铁如泥,云舟又使了吃奶的力气,力求一斩既断,唰的一下,木制的箭杆被削了下来。
纵然如此,萧铮虽没吭声,额头上还是立刻出了一层冷汗。
云舟看着他身后被血濡湿的衣服,心脏像被狠狠绞住。
萧铮侧躺下,看见了云舟红红的的眼睛,笑了笑:“这就吓得哭鼻子了?”
云舟瞪了他一眼,将氅衣脱了给他盖上。
萧铮看着她那单薄的身子,蹙眉道:“你想冻死你自己?”
他从氅衣下伸出手来牵过她的手:“一起来躺着。”
他的手指尖也是前所未有的凉。
萧铮如今也冻不得了,两个人凑在一起毕竟还暖些,于是也钻到了氅衣之下。
“现在就等谁的人先找到我们。”萧铮道。
云舟问:“是谁在追杀你,冕图部吗?”
萧铮摇摇头。
云舟的氅衣不大,要想盖住两个人,只能尽量蜷缩在萧铮怀里。
这让她想起来,前夜,他在毡帐的中从后面拥着她,让她动弹不得。
那时她觉得自己已经想明白了,决定将自己心封锁起来,可现在她又糊涂了。
他为什么要为她挡箭呢?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还有什么江山理想,帝王功业?
这不是轻飘飘的甜言蜜语,那浸透衣衫的鲜血是实实在在的。
云舟心中乱极了,她见萧铮不肯细说此刻的危机,便淡淡道:“管他是谁吧,最多不过咱们俩死在一处。”
“跟我一起死在这你不觉得冤枉吗?”萧铮问。
“前天的我必然觉得冤枉,现在你为了我受伤,好像又没有那么冤枉了。”云舟实话实说。
萧铮摸了一下自己腰间的束带,问起:“你知道你给我绣的荷包被你一气祸害成什么样子吗?你怎么下得去手,好狠的心肠。”
云舟哼了一声。
“下回再吵架,打我可以,不能毁坏送我的东西,知道了?”他说。
“一个荷包而已,小题大做。”云舟的声音很小。
萧铮闲暇时候,很仔细的看过那个香囊,每一个针脚都极其用心,一点歪斜错处也找不出来,络子打的那么复杂一根丝线都没有乱,可见做活的那个人是用了心的。
他想着那样一件包含了许多心血的东西,逐渐被火焰熏的发黑,吞噬,心疼极了,仿佛丢了几座城池。
萧铮沉默了一会,忽然道:“我越发觉得,当世子时遇见你三次,是命运。”
云舟被命运二字触动,转过身来,似乎怕冷,往他胸口靠了靠,摇了摇头。
“不是三次,是四次。”
“四次?”
这回倒换萧铮不明白了。
“在假山中你为我包扎伤口是我们初遇,后来廊下看雨是第二次相见,最后一次是我逃离都城时我躲进你的马车,在那之后,直到我掌控皇宫,我们不可能再相遇过。”
他忍不住捏一捏云舟的胳膊:“四次是什么道理,说来我听听。”
云舟把头又向下缩了缩,遥远的记忆又清晰起来,她的语调雾气般轻缓:
“早在你初来魏宫的那一天,我就见过你。”
萧铮初来大魏觐见魏帝时十五岁,云舟只有十岁,还是一个小孩子。
萧铮来的那一日,宫中的一些小宫女都在讨论皇帝陛下要给北燕世子办迎接的宴会,还将那世子带去了宫中的马场与皇子们切磋骑射。
云舟从没见过父皇与皇兄之外的男子,且魏人对北燕人常有些奇怪传言,说北燕男子各个留络腮胡子,眼如铜铃,声如虎啸,她觉得好奇,但也不过心里想想,恰好当时的小钗只有八岁,又被赵婕妤和云舟惯的很贪玩,她向往马场的热闹,所以怂恿云舟去偷看那北燕世子长什么模样,是不是真像个狮子老虎。
云舟也是个孩子,哪里经得起小钗磋磨,没一会功夫,云舟就妥协了,她们假意午睡骗过了嬷嬷,然后偷偷跑出了双鸢阁。
魏帝在马场,有许多人守着,她们自然不敢直接近前。
但魏宫四角有四座钟楼,其中一座正在马场之侧。
云舟带着小钗上了钟楼,将花窗推开一线,正可以俯瞰马场。
两个小脑袋挤在一处,兴奋地瞧着新鲜事。
小钗没看到长得像狮子老虎的人,便看跑来跑去的马,而云舟则注意看骑马的人。
刚开始,她着意寻找那种魁梧的大胡子,但是没有。
马上的身影各个身材都很匀称,她的父皇,她的几个皇兄,还有……
云舟一个一个点过去,小小的手指,停在了那个陌生的身影上。
那少年正背对着她的方向,身穿一件样式新奇的蓝缎袍子,那蓝色在阳光下显得很亮眼。
只见他骑着马飞快地向前,中途双手离缰,弯弓搭箭,顷刻之间连射三发,箭箭正中靶心。
云舟忍不住轻轻赞叹了一声。
马场里的内侍,起着高调门唱道:“北燕世子,三中圆心!”
原来,这就是那北燕世子,看来也不是传说中那样如虎似熊的,坊间传言真是不能尽信。
那十五岁的北燕世子萧铮,摸了摸身下骏马的鬃毛,无意间朝着钟楼的方向看过来,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
春风得意马蹄疾。
他的身上有深锁的宫城里没有的潇洒肆意,阳光落在他的缎袍上,反射出碎金般的光芒,耀住了小云舟的眼。
北燕的世子并不知钟楼的窗后有人,他不过是望向那湛蓝的天空与殿阁的飞檐。
但云舟还是吓了一跳,她连忙拉着小钗蹲下。
过了一会,云舟问道:“小钗,你看到那北燕世子了么?”
小钗点头:“他骑马真快!”
云舟有些愣愣的,轻轻道:
“他笑的可真好看呀。”
十岁的小女孩,尚不知情爱为何物,她的夸赞,不过是一个人对这世上美好事物的向往。
她在女人的围绕中长大,知道许许多多种女子之美,但她缺乏对男子的了解。
她的父皇是高高在上,威严可怕的,她的皇兄们虽都生的长身玉立,但个个都谨小慎微,不苟言笑。
是萧铮的出现让她看见,意气风发的少年是什么样子,成了她乏味人生中的惊鸿一瞥。
在后来的岁月里,她由孩子长成少女,那片刻的闪耀,逐渐淹没在了日常琐碎的记忆中,直到云舟十三岁时,刘娘娘告诉她,她与刘家三郎定了亲,她在那个下雨天,趴在赵婕妤的膝头,忽然间又想起了萧铮的面目。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一句,刘家三郎爱笑吗?
云舟当然不会和萧铮讲述的如此详细,更去隐去了刘家三郎有关的部分。
但尤是如此,她的脸颊还是升上一抹红云。
因为按照以前,萧铮一定会趁机调笑于她,说她记得如此深刻,是对他有意。
但云舟埋头藏了一会,仍听不见萧铮的动静。
不由得抬起头来去看他。
萧铮不知为什么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眼神很复杂。
云舟眨了眨眼睛,但默契的也没有出声。
良久,萧铮才开口,声音发哑,他问道:“所以,是因为你那时见过我一次,所以后来在假山时,才肯上前为我包扎伤口?”
云舟点头:“对呀,若不是对你有个好的印象,我怎么可能壮着胆子在晚上靠近一个陌生男子?我可是公主啊。”
萧铮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此时波澜起伏的心绪。
大概是庆幸,太庆幸,庆幸在那暗无天日的岁月里,命运也曾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暗中施予过他一丝柔情。
那个曾经光芒四射的少年,在到都魏不久后就死去了,但少年身上最后的一点碎光,在命运的眷顾下,恰巧落入了一个女孩的眼底,就是这一点点微弱的瓜葛,在后来的时光中,凝成了一段细而坚韧的丝线,替早已经黯淡的他,牵住了她八年。
萧铮低头,凑近云舟,与她额头相抵,他说道:“我也很喜欢那时的我。”
这句话乍一听起来像一句自夸。
但云舟听懂了,她的心里霎时泛起一股酸涩的苦意。
这种感觉,早在那个月夜的假山下,她看到一个阴郁,破碎,浑身戾气的少年时,就已经感受过一次。
那一刻她便知道,那个曾闪耀过她眼睛的人,已经没有了。
向往灿烂笑容的小女孩,和那个浑身披满阳光的少年还没有真正的相识过,就已经永远的错过了彼此。
她那时已经定亲,大着胆子为他包扎,其实是一场与心中的惊鸿雪印不为人知的道别仪式。
可是她的道别,恰恰成了他的初见,在他之后的无数绮梦里埋下了缱绻的种子。
她以为的结束成了他的开始,命运之线不曾剪断,固执地纠缠。
作者有话说:
萧铮:我是我白月光的白月光
缺一环都不算命中注定……
然而萧铮的庆幸之中, 还掺杂着一种深深的后怕。
如果当初云舟一念之差没有贪玩去马场,那么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她在危险的境况遇见他时只会害怕的躲开, 如果他没有成功的逃回北燕,而是死在魏都,那么天下大乱后又会是谁举旗冲入魏宫?
作为俘虏的暮氏公主又将面临怎样凄惨的命运……
只要稍作想象, 就会心胆俱寒。
但好在, 他们的缘分虽然细弱, 但始终没有断绝,直到今天,他还能听到她说一句。
“大不了和你死在一处。”
想到这里, 萧铮将云舟拥得更紧些。
“你别乱动, 看扯着伤口。”云舟提醒他。
萧铮不以为然:“都说了, 这点伤算什么?战场上受过的,比这重得多了。”
云舟哼道:“受过的伤多, 难道新伤就不疼了吗?嘴硬。”
受过旧伤,难道新伤就不疼了吗?
这话语中的关切让萧铮心中十分熨帖, 他嘴角攒起一点微笑, 有些不怀好意道:“何止嘴硬呢?”
云舟不接话, 因为她没听懂萧铮话里有些放肆的调笑, 她以为他是说自己是硬骨头, 男子的虚荣心罢了, 所以懒得言语。
但萧铮以为, 她早经人事, 明明听得懂, 是因害臊装不明白。
但她既然不愿意谈, 也便罢了。
萧铮转而问道:“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 你早就见过我呢?”
云舟眨了眨眼睛:“其实我之前告诉过一个人。”
萧铮随口道:“你阿娘?”
云舟摇摇头:“是萧锐。”
“萧锐?”
萧铮眉头骤然蹙的老紧,觉得背上的伤口都越发剧烈的疼痛起来,他勉力压平声音问道:“为何要说与他知道?”
云舟看萧铮那死拧着的眉心,简直皱成三江五岳,显然一听萧锐两个字心中就又翻起了酸醋做的大浪来。
她心里奇怪的有些发甜,忍不住无声笑了起来。
她故意拖了一会时间让他心急才说道:“你登基大典的那天,可还记得,我说遇见萧锐,与他说了几句话?”
萧铮冷冷哼了一声。
那日在无人的回廊下,云舟与萧锐走了那么一段路。
云舟想斩断萧锐对她的心思,本有许多种说法,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偏偏想起自己孩童时的事,然后说给了萧锐听。
萧锐听过之后,本来常有的玩世不恭的神色尽数敛了,云舟从未见过他那样有些哀凄的神情,萧锐当时叹了一口气,对她道:
“原来你竟见过那时的兄长,那真是不为怪了,那时的兄长,任谁见过,也不会忘的。”
云舟至今记得萧锐那一叹,她对萧铮道:“萧锐其实很心疼你。”
萧铮垂眸,忽然心里对萧锐生出些愧疚来。
云舟终是在这里与他共患难,他还有什么可嫉妒别人的?
而云舟此刻觉得自己那无比复杂的纠结也消散了。
她虽然不知道萧铮能喜欢她多久,是不是足够纯粹,但他一定与父皇不同。
她的父皇纵然如何宠爱,也是绝不可能为瑶贵妃挡箭的……
在燕山下的官道山口,萧铮的仪仗正迤逦在路上。
冕图王故意落后一些,与庆国公骑马并行。
“这三天是动手的好时候,也不知道等咱们回去,那女人是不是已经解决了?”冕图王低声道。
庆国公淡淡道:“这里可不比宫里,这山林中常有人让狼叼走的,那暮氏女倒霉,人间蒸发了,陛下也没办法。”
他看着冕图王得意神情,又恭维道:“此次若能将那暮氏女成功除去,青茵做了皇后,王爷你就是国丈人,有了这个儿媳妇,太后以后和你比和我这哥哥还要亲厚了。”
冕图王道:“可不敢,国公可是太后的亲兄长,我不过是对陛下和太后的忠实仆从罢了。”h|?0?3?0?8
话虽说得谦卑,但脸上傲然神色已显,他前后看了看随行的众臣,疑惑道:“ 为何不见勒桑部族长?他之前一直想把侄女嫁给陛下,太后属意青茵,他不高兴,这会是故意躲着我?”
庆国公道:“听说是病倒了,带来的两个小孩子也生病,和陛下告了假,在大营里呢,未曾随行。”
他鄙夷嗤笑一声:“那家伙一向胆小怕事,才住进都城几天,就养得身娇肉贵的,来围场吹了两日风就病倒,实在是废物。”
冕图王也跟着笑:“按说他也是个壮汉,怎么说病就病,再说陛下刚刚登基,头一回回北燕,但凡他还能爬也得跟过来,居然就在大营里歇上了。”
说着说着,一种古怪的感觉从心头升起,他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想不出来具体哪里有问题,只是心中隐隐的不安。
他望着前方华盖下皇帝的马车,那奇怪的不安感越来越重。
终于,他一抖缰绳让马小跑起来,追上了萧铮的马车。
“陛下。”冕图卓泰在马车外唤了一声。
骑马跟随车架的徐勿连忙道:“冕图王有何事?”
冕图卓泰盯住那马车的窗帘,趁着徐勿还没有反应过来一把掀了开来。
帘子掀开他先看见在马车中歪着睡觉的男子身影。
他才要松一口气以为自己想多了,要向萧铮自请唐突御驾之罪,下一瞬就被那睡眼惺忪的脸惊得一个激灵。
他只觉得天寒地冻中又有兜头一盆凉水泼下,泼得他脊骨冰凉,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因为那马车里的人,不是萧铮。
萧锐睡得正香,只觉得忽然一阵凉风袭来将他冻醒,原来是车帘子被人掀开,于是他迷迷糊糊坐起来看着对方。
“怎么是你?陛下呢?”冕图卓泰问出来,就越发觉得事情不妙了,萧铮没有和他们一起离开,他提前走了,去哪里了?
萧锐打了个哈欠:“我也不知道皇兄去哪了,他让我在这的,你有事回去找皇兄说吧。”
说完,躺下继续睡觉。
徐勿道:“王爷,陛下昨日立了国柱,当晚就走了。”
虽然还什么也不能确定,但冕图卓泰心中就是浮现出一个念头——完了。
雪谷之中,萧铮和云舟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外头的山谷四野寂静,只有偶尔从房檐上落下一捧细雪砸在无人的庙宇庭院中,发出轻微的簌簌声。
萧铮许是因为失血,有些许的疲惫,闭目躺着。
但冬季日短,太阳一旦西斜,便又越发冷了。
云舟忍不住在他动了动,轻轻问了一声:“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有人寻来?”
萧铮睁开眼睛,攥了攥云舟的指尖,发觉她的手凉的厉害。
虽然他很不舍的这份温情时光,但她受不得冷,不能再待下去了。
他看了一眼破旧窗户外渐暗的天色,当即撑坐起来,唤了一声:“玄羽。”
只听庙外雪地上咯吱一声轻响,玄羽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云舟微微张嘴,转头神情讶异的看萧铮:“玄羽早就来了?”
萧铮有些心虚轻轻咳了一声,没答话,站了起来。
云舟穿上氅衣,虽然有许多疑惑,但看到萧铮的披风松散了,还是忍不住先上手替他整理衣裳。
“人抓到了吗?”
萧铮问话时微微弯着腰,为着方便云舟为他系披风带子。
玄羽回道:“已经活捉。”
萧铮冷声:“尽快审问。”
玄羽颔首:“主上放心,只要是活人,就没有乌鹊营撬不开的嘴。”
萧铮点头,再回眸时,对上了云舟气呼呼的脸。
云舟听明白了,根本就没有什么反叛,都是萧铮唬她的。
玄羽并没有替她瞒着萧铮,而是转头就告知了他自己欲当诱饵引出幕后主使的计划。
所以萧铮暗中提前回来,潜伏在树林里等着救她。
他终是信不过她能成事。
说什么要逃命,也不过是给她使的苦肉计罢了。
自己果然是上了当,还把些个陈年旧事都讲了。
萧铮本来还欲揽着她,这气一生,云舟哪里还肯挨着他,一扭身躲开去。
萧铮一个趔趄,一副虚弱不堪的样子,又倒在云舟身上。
云舟气道:“起来,你不是硬骨头吗?别靠着我。”
萧铮似痛极道:“硬不了了,软的很。”
云舟无可奈何。
再是苦肉计,替她受的伤总是真的。
这时萧铮趁势握住她的手,唤了一声:“旎旎。”
他早知道她的乳名,头一回叫,被她怒斥回来,这回又试探起来。
云舟被他那略微沙哑的虚弱声音叫得心里一软,终究抬手扶住了他的腰身。
出了荒庙,外头早有接候的马车。
二人坐进车里,车厢内炭盆子烧的旺,身上很快就被烘暖了。
萧铮一直抓着云舟的手不肯放,手掌心里有一点微微的汗意。
他看着云舟尚有余怒的脸颊,解释道:
“我绝不是信不过你,我方才摸到你穿了护甲,玄羽也是必然能抓住刺客的,我不来,此计也能成,只是,今日这一箭必须我来受。”
萧铮垂眸,眼神有些落寞:“我找了个理由派玄羽跟着你,就是怕出门在外,有人会耐不住动手,但我多么希望我只是多此一举,然而他们还是动手了,我既心中知道是谁指使的,就更不能让你再受这一箭的委屈。”
“我母亲刺出的箭,要伤也只能伤我。”
作者有话说:
柔弱萧铮,在线发软。
围场里, 皇帝的毡帐在最中心。
周围一圈是随行宫人的小帐篷,方便伺候皇帝起居,然后是轮值的守卫。
再外一圈是随行的王公大臣, 北燕贵族或朝廷武将。
夜色里,就在这外围的一处墨绿色毡帐中,冕图王冕图卓泰与庆国公正在一处。
帐中充满着一种焦惶之气。
冕图卓泰来回踱步, 时不时拿粗糙的掌心狠搓两下额头。
一旁的庆国公尝了一口茶水, 觉得酽的过分, 苦极了,他烦躁地将茶碗掷在案上。
“王爷,不要再晃了, 我的头都晕了。”
冕图卓泰一下定住脚步, 还是不愿接受现实:“多简单的一个事情, 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就在他们一行人从山口回到大营后不久,萧铮也带着云舟回到围场, 并宣称遇刺。
更让人心惊的是,遭遇过无数刺杀都安然无恙的萧铮, 这次居然龙体有损。
御驾出行, 随行者众, 死伤两个人也不是大事, 可是伤的是皇帝, 那就是有人要谋反, 上下登时一片哗然, 随行的御林军奉了皇命将整个围场围的铁桶一般, 飞鸟难过。
一时之间各个毡帐里人人自危, 心怀鬼胎者更加如坐针毡。
冕图卓泰也为了给自己女儿的皇后之路扫清障碍, 奉了太后的命, 计划刺杀暮云舟。
暮云舟在这些粗犷高傲的北燕男人心里,不过是轻如鸿毛的一个无名无分的女人,他们认为,萧铮宠爱她,也不过是宠爱猫儿狗儿一般,活着时候喜欢,但死了便死了,难道还当真为了一个女人他们这些和他一起打天下的叔伯认真起来不成?
即便是一时愤怒,处置几个人,那时,他为了一个魏女就大伤北燕一派的脸面,他们几个部落亦可凭此辱报团,反过来迫皇帝让步。
但现在,杀一个无名小卒,升级成了谋害皇帝。
而弑君既等同于造反。
这是诛九族的大罪,担上这样的罪名,其余部落谁敢沾染?
勒桑部族长的一对儿女因为无意掺和了毒马一事,被乌鹊营控制起来,放出后为撇清和冕图王的关系,竟然立即将毡帐从冕图部旁挪走了。
皇帝一旦彻查问罪,他冕图卓泰就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而幕后主使的哥哥庆国公,居然还有心在他的毡帐里喝茶!
庆国公也不是不心焦,只是如今当务之急是劝冕图王守住底线,明面上千万不能把太后牵扯进去才好。
他清了清嗓子道:“事已经出了,王爷急也没用,这到底是不是弑君,皇帝心里清楚,他不至于赶尽杀绝,皇帝身经百战,动手的刺客又不是冲着他,怎么就那么容易受伤了?他这是故意受伤借此护那女人,逼咱们退步罢了,你在这里一身怨气,难道是在怨太后娘娘?我可劝你三思,太后与皇帝是亲母子,牵扯了太后也没用,王爷不如想想,如何在陛下的怒火中保住您的女儿吧。”
冕图青茵自小聪明要强,是冕图王的掌珠,冕图卓泰一想到女儿,越发心痛起来。
庆国公言尽于此,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时听冕图卓泰冷哼一声:“老东西跑得倒快,你们都高高挂起,拿我做替罪羊!”
话既已说得难听,庆国公便回头道:“你要保青茵,只能靠太后,清醒着些吧。”
庆国公离去后不久,王帐那边就来人通传,召冕图王前去有事商议。
冕图卓泰入王帐时,萧铮正在案前批折子,因御医刚来换了药,外袍披在肩上。
帐中还残留着草药的味道。
冕图王进来行礼,萧铮仿佛没看见他,皇帝不叫起,跪着的人不敢起来。
冕图卓泰魁梧的身躯低伏,贴着地面,他看不见萧铮此刻的表情,只觉得有一道冰冷的视线正盯在他的背上。
冕图卓泰也是战场上杀出来的,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发自内心的恐惧。
当帝王的威慑迎面而来时,再自认勇猛的人也会颤抖。
“带进来。”
萧铮寒凉的目光从伏地不起的冕图卓泰身上移开,淡淡地吩咐。
门帘一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被扔进了帐中,倒在了毡毯上。
萧铮道:“刺客被朕活捉了,冕图卓泰,你仔细看看。”
布置刺客的事不是冕图桌泰亲自着手,他与这刺客从未见过,于是冕图卓泰兀自装傻道:“陛下这是何意啊?”
萧铮看他一眼,眸中似有一丝冷笑,他道:“再带。”
帐帘又拉开,又一个人被重重扔进帐中。
那人不像刺客不识得冕图王,他见到冕图王就爬起来叩首道:“属下无用!”
这下,冕图卓泰当真慌了。
未免被抓住把柄,刺客安排好之后,行事的手下早就提前离开了围场,所以当皇帝的大军将围场包围的时候,他才不甚担心,没想到,提前走了,居然还是被抓了回来……
萧铮闭了一下眼睛道:“冕图王经营半生,这样的事也干过不少,不是你们做的不缜密,而是朕太了解母后了。”
冕图王这时想起了庆国公的话,当即认罪叩首道:“此事都是臣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关。”
“无关?母后忽然起了杀心,这里头没有你那聪慧的好女儿借刀杀人的妙计吗?”
冕图卓泰冷汗如雨,他咽了一下口水,求道:“青茵年纪尚小,她哪里有什么心机,更没有那样的胆量,她不过是个闺中的无知女子罢了……臣也是一时冲动,此事全然与旁人无关呐。”
北燕派以太后为首,抱成一团,出了事情也觉得要依靠太后保自己,都在极力撇清太后,这在萧铮看来,几乎已经快成了另一个小朝廷了。
萧铮沉默片刻,缓缓放下了朱批的御笔,然后骤然抬手,将案上的墨石砚台狠狠砸向了冕图王的头脸,冕图卓泰登时血流劈面。
他声如雷霆。
“你到底是谁的臣!”
冕图卓泰被砸倒在地,只觉头痛欲裂,脑浆翻搅,鲜血流进眼睛里,满目血红。
“是……是陛下的臣!”
萧铮起身,走到冕图王面前,每走一步,靴子底都碾过冕图王渐在地上的血珠子。
他淡淡道:“如今大胤最南的属国是南兹国,南兹国再往东南,便入海,海上还有几个荒僻的岛国,既然你的女儿如此无辜,朕看郡主身份也委屈了她,不如朕封她做公主,送到那岛上与族长和亲,为我大胤立功可好?”
萧铮的语气仿佛恩典,而冕图王已经心底冰寒。
那南方的荒岛上哪有国?不过是些茹毛饮血的野人罢了,莫说青茵,就是男人送到那岛上去,也是等于去死。
萧铮踱步到冕图王另一头:“冕图卓泰,你毕竟功勋赫赫,朕也不愿意伤咱们北燕人的心,朕可以保你们不死,甚至还能保住你这张老脸,只要你能想得明白。”
冕图王抬头,他低伏在地上仰望这年轻的帝王,忽然有一种醍醐灌顶般的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