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弄好,已近日暮,风声更狂。
入帐前,却还需双方检视。
贺舍啜下令,将毡房门帘掀开,请凉州官员入内查看,又让所有人都出来。
出来的都是女子,只五六个婢女。
凉州官员们查视过毡房后,回来向穆长洲禀报无事,才退去后方。
穆长洲收了原份文书入怀,将马缰交给身后兵卒,解刀递去,吩咐:“刀弓卸去,留马。”说完他空着手,立于帐前,以示自己解了兵器。
兵卒牵着马往后,似是得了个命令。
贺舍啜道:“我知军司携妻来见我国可敦,才带了婢女在此伺候,稍后只我一人与你们夫妇对谈,如此方能安心。但如此一来,也只有我与军司尚有可战之力,我愿请凉州兵马验身,请军司也容我等验身再入。在场婢女,你们也尽可查验,但也请容婢女查验夫人。”
穆长洲看一眼舜音,她摘了帷帽,交与随侍,趁机轻微颔首,他才转头说:“可以。”
两名凉州骑兵上前,依次按过贺舍啜全身,退开,确实毫无兵刃。
穆长洲张臂,两名处木昆骑兵也上前,在他周身按过,一样退开,毫无兵刃。
凉州骑兵又走至那几个婢女跟前,那五六个突厥女子竟毫不羞赧畏缩,张开手臂,任由他们按查。
两名骑兵并无多余举动,只按照惯例在她们身上查了一通,就返回了,向穆长洲抱拳,看来也安全。
那几个婢女朝舜音走来,还很懂事,先在旁边拦了一排,挡着他人眼光,才走近一人来查。
舜音抬手,对方在她身上依次按过,手法竟与那些兵卒一样熟悉,她眼神微动,没有表露。
对方的手甚至还在她胸口衣襟抚了一下,才收回,五六个婢女全都退回去了。
贺舍啜放了心,脸上露出笑,抬手作请,带头往里走。
穆长洲一手握着舜音手腕,跟着往内。
双方所带兵马都不多,此时按照约定,各自后退一里。
凉州和谈队伍里的几名官员也一并退去。
只这阵功夫,天便黑了。
帐中果然空荡,也毫无装饰,地上铺着厚毯,其上也就两张小案,一左一右相对而设,看起来确实风险全无。
但舜音从进入的那刻起就察觉穆长洲握她的手腕很紧,心里留了意。
贺舍啜在右侧坐下,请穆长洲居左而坐,以示尊敬。
穆长洲拉着舜音到了左侧,一掀衣摆,坐了下来。
舜音跟着坐下,他到此刻才终于松开手。
贺舍啜拍了拍手,立即进来两个婢女,在帐中点亮灯火,紧跟着又进来两名婢女,送入了装满金杯的酒水。
舜音在对面观察他,忽而朝他衣襟上看了一眼,突厥人不同汉人,更爱金银首饰,男子也佩戴。他身上戴了个项链,除了金饰,却还坠了一小块通透的圆玉,一看就是上好的玉石,才引来了她的注意。
贺舍啜开口说:“早闻军司是儒将,不想今日开口就要闲田,胃口却大。”
穆长洲说:“比不得处木昆,只一部落敢扰凉州,也不知谁的胃口更大。”
贺舍啜脸色要变,又堆起笑:“今日是谈和,不谈那些。”
“那首领打算如何赔偿凉州?”穆长洲开门见山,毫不留情面,“毕竟,此战是你们先挑起的。”
贺舍啜的笑有些不痛快:“今夜还长,倒也不必急在一时。”
舜音直觉这句话不对,不像是和谈该有的言语,忽见帐外又走入了婢女,在继续送菜送酒。
刚才在外面站着时没察觉,现在看她们走动才有所感觉——脚步略沉,步伐阔而不收,这样的感觉,与她见过的习武之人吻合。除了穆长洲,他以文转武,举止留有端雅,才不会那么明显。
可这些婢女很明显,难怪刚才查她的手法都那么熟悉,也许根本就不是什么婢女,这里也不存在什么和谈。
舜音目光看向身侧,穆长洲已微微沉眼。
都察觉到了这句话不对,此间气氛也不对。
她心思动着,眼见一名婢女走近,手指轻轻拨了一下面前的金杯。
“啪”一声,杯口倾倒,她连忙一让,酒水还是洒上了她衣襟。
婢女立即退开。
贺舍啜看来,怒斥婢女:“怎么伺候的?”
舜音低头致歉:“是我自己不慎,请容我稍作打理。”
穆长洲看她一眼,说:“去吧。”
舜音起身,又道:“我自知规矩,不会出帐,只在帐中清理一下就好。”
贺舍啜听她这么说,似放了心:“那就委屈夫人了。”
婢女递给她一块布帕,赶紧退去。
舜音拿了,转身走去帐中角落,背过身,擦拭衣襟。
穆长洲手指在案头一点,贺舍啜本还盯着舜音,目光顿时被他举动吸引过来。
他说:“今日首领像是与我谈不出什么了。”
贺舍啜笑着举杯:“何不先饮一杯呢?”
只这片刻,舜音已返回,衣襟上酒渍擦过了,好了许多。
穆长洲看来一眼:“好了?”
她点头:“嗯。”
彼此都面色无波。
下一瞬,她手伸出去,指尖忽在他护臂上一勾。
穆长洲身未动,偏眼看来,就见她那只手袖口被她拉起,露出了一截手腕,腕边露出一截细直的手柄,眼神与她一撞,不动声色地移开眼。
那是她的匕首。
匕首细直,就是为了便于隐藏。舜音谨慎惯了,今日要和谈就带了,藏于胸口,还在外面裹了层硬布,原本还以为自己是多此一举,甚至不舒服了一路,没想到却恰好防过了那些婢女的查视。
她眼神往下,忽见穆长洲一手抵着护臂,似也早有防备,心头更紧。
贺舍啜此时才又多看了几眼舜音,一个柔柔弱弱的中原女子,看不出什么威胁,他却瞧出一丝熟悉来:“军司夫人面善,莫非在何处见过?”
穆长洲掀眼看去。
舜音淡淡说:“我看首领与其他突厥男子也总觉面善,大约是我区分不出差异。”
贺舍啜似是被说服了,点点头:“有理,我也难分汉人长相。”他脸上的笑,渐渐化为阴沉,“而且也不必区分了。”
天更暗,帐门外人影走动,似乎婢女们都来了。
舜音心一沉,就见三四名婢女鱼贯而入,直往他们座前而来。
贺舍啜在对面突兀下令:“快伺候军司!”
几名“婢女”立时从口中吐出的半指长的尖细铁器,捏在指间一拔,直刺而至。
穆长洲霍然转头:“音娘!”
舜音立即将匕首递出。
穆长洲一手拔出,一手揽过她,直捂到她右耳,扬手一挥,为首而来的婢女瞬间倒地,鲜血飞溅,砸开后方几人。
一切太快,如在电光火石间,舜音被他用力搂起,直往帐门。
“快!”贺舍啜匆忙大喊。
门外“婢女”拦门,刚扑近,又倒下。
穆长洲几乎刀出毙命,手上匕首鲜血淋漓,搂着舜音直到外面,不出十来步,他的马已自行缓缓而来。
是一早的安排,他抱着舜音送上马背,翻身而上,策马即走。
几乎快马奔出的同时, 凉州退远的兵马就冲了过来。
能被穆长洲带出来的人马自然都是嫡系亲部,常年追随,受其指挥调.教, 岂能没有丝毫戒心。
先前退一里是真,但不代表不会放出兵卒来盯着动静, 早在帐中舜音拨倒金杯时, 听到动静的兵卒就匆忙赶回报信。
先来数十骑兵观望, 此刻一见军司杀出,立即大呼,后方兵马顿时齐齐赶来。
舜音坐在马上,被穆长洲一手紧紧扣在身前, 隐约听见后方的声响,转头往后看去。
处木昆的兵马似也赶至了,双方在那片毡房外兵戈相接,顷刻间缠斗起来……
很快奔远,狂风吹来, 再难看清。
穆长洲一手将她脸摁入怀中, 低声说:“抓紧。”
舜音才发现自己一只手早不自觉紧抓在他手臂上,他胸膛紧贴着自己, 身上还带着迅速冲杀出来的血腥味, 转过她鼻间,又在风中散逸。
直至再无声响,只余阵阵风声,裹挟着彼此快马奔来的急喘,马终于停下。
四下一片黑暗, 穆长洲似在听着动静,忽而说:“他们若要置我于死地, 往前必有后招。”
舜音喘口气,听明白了:“可能有埋伏?”
“也许。”逃出后一路往此是必选,设伏的可能必然很大。穆长洲迅速思索盘算,又说:“若他们足够细致,还会安排兵卒散布,一路追杀。”
舜音心绪难平:“他们此举岂不是太不顾后果了?”
穆长洲声音沉沉:“人急了就会不择手段,会用这种法子,看来我已让他们无计可施了。”
舜音听他语气,隐隐意识到不对,事发突然,处木昆部却像是早有准备,这般不计后果,背后也许另有隐情。
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首要是得安全离开。
她低声说:“你已拿到闲田文书,他们更会不择手段了。”
仿若应和,蓦然一声尖利笛啸传来,她立即捂住左耳。
是自己人的示警声,大概毡房处他们的兵马没能挡住,贺舍啜已带人追来了。
手忽被一把抓住,穆长洲将那柄匕首塞入她手中:“我早已安排兵马在东南向接应,但前方伏兵,也需兵马解决。”
舜音握住匕首,发现上面的血迹不知何时都已被他擦去,一下想起来:“令狐拓的兵马在。”
穆长洲握紧她的手:“没错,令狐拓的兵马在,你去将他兵马引来。”
舜音下意识问:“那你呢?”
“我就在前方等你,若不在,就直往东南向。”他似笑了声,“这回换我去做斥候。”
舜音瞬间会意,他与令狐拓不合,就算能将他调动来,必然也会耗费口舌,难免耽误,时机稍纵即逝。她没有犹豫,立即点头:“好。”
穆长洲又听了一下动静,缰绳一扯,策马往右。
飞快奔出一段后,他松开了她腰,霍然下马,将缰绳塞入她手中,用力一拍马臀:“走!”
舜音顿时随马疾驰而出,随即想起他现在既无马也无兵器,连忙扭头,却只见他身影在黑暗中一闪而过,没入了夜色。
她蹙眉咬唇,顾不得多想,只能一夹马腹,尽快朝令狐拓所在的方向奔去。
不过才两刻功夫,远远看到了飘摇的火把。
舜音认出正是令狐拓所在的方向,策马更快,大概那声尖利的示警声让他们也听见了,他们已往此处赶来。
忽而侧面也来了马蹄声,舜音右耳对着那里,听得分明,那是贺舍啜毡房的方向,追兵到了。
她心思一动,干脆扯了缰绳,故意往侧面追兵来的方向拐去。
追兵的马蹄声并不多,听着判断,只十几人的动静,大概也是艰难摆脱凉州骑兵抵挡才冲了出来。
舜音一接近,他们果然被吸引住了,朝她这里追来。
她立即转向,策马又往令狐拓处而去,边疾驰边往后飞快看了两眼,确实只有十几人,却没有看到贺舍啜的身影。
果真阴险无常,大概一击不中,立即退居幕后隐藏了。
火把光亮越来越接近,令狐拓身服软甲,领着兵马赶至,只见夜色里遥遥一道身影纵马而来,看衣着似乎还是个女子。
身影很快接近,高唤了一声:“令狐都督!”
令狐拓微有诧异,借着火把的光亮,才发现是谁:“军司夫人?”
紧跟着就看见了她身后的追兵,这里的火光甚至都已能照出他们手中弯刀的寒光,令狐拓立即挥手,身后兵马快马迎了上去。
不过十几人的追兵,在千人之众的甘州兵马面前不值一提。
舜音很清楚,马驰到令狐拓前方,几乎没停,又立即扯缰而去,直往来时的方向:“处木昆部失信!前方还有伏兵!”
令狐拓刚才听见示警,现在又只见她一名女子夜色里驰马来求援,便知情形有变,见她毫不停留,料想紧急,留一队人马前往毡房处,亲自领着剩余人马跟随她指引而去。
舜音深知兵贵神速的道理,令狐拓既与穆长洲不合,多说多错,最迅速的方式莫过于直接快马引他而来。
风已转小,夜色到了最昏暗的时候,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所幸跟来的接应队伍还举着火,在后方映照,勉强可以察视前路。
北原旷野开阔,并没有多么隐蔽的地方可以让伏兵隐藏。作为和谈地点,穆长洲自然早已派兵卒先行察视过周围,所以伏兵即便有,也不可能多,能藏住他们的也就只有夜色。
舜音一路思索一路观察,忽见飘摇火光里,前方齐膝高的野草如被拦腰斩断,不像劲风所致,倒像是人为。
她立即勒停,扫视一圈,喘着气回头,压低声说:“应当就在附近。”
令狐拓打马而至,对她的话将信将疑,但还是传令:“四下搜寻。”
兵马各分几路,如扇般散开,推行往前。
至少隔了一里,陡然传出兵戈击撞声,继而是喊杀报信声:“在此处!”
舜音立即打马而去,远远看见了草动人窜的黑影。
果然就在这附近,他们已在前方交手……
不知多久,周遭夜色退去,天边隐隐露出青光。
舜音几乎是看着天色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前方伏兵确实不多,却也有百人,此时已被击退。这群伏兵一见兵马到来就仓皇后退,显然处木昆部不可能再正面与河西兵马交锋,否则就变成另一战了。
她没有去细看,只远远看见甘州兵马已撤回,就知已解决,转头环顾四周,却到现在也没见到穆长洲的身影。
那些斩草的痕迹应当是他故意留下的才对。
令狐拓跨马过来,扫视一圈四下,说:“夫人既在这里,穆长洲却不在,此间情形一定都是因他而起了。”
舜音抿唇不语。
令狐拓看了看这位军司夫人,一夜功夫,她已发髻微乱,衣摆上还不知从何处沾了点血迹,早听说她是自长安远嫁而来,他只觉可惜:“夫人英勇,在下钦佩,只可惜嫁了这样一个人,以至于落入这般险境。”
舜音不禁看他一眼:“有令狐都督出面接应,自不会有险。”
令狐拓却根本不接这句,冷言道:“我已接应,抵挡西突厥兵马是我职责内事,穆长洲个人生死却非我职责。”话到此处,他又道,“夫人放心,我会相助夫人,保夫人安全。”
舜音一怔,忽而想到穆长洲让她来此的用意,难道是他早已明白令狐拓不会助他,却会保她,才让她来的。她忍着翻涌心绪,拧眉道:“他是凉州军司,再怎样,都督也不至于见死不救。”
令狐拓眼里尽是不屑:“那是夫人不知他是如何坐上的这军司之位,不过一无耻之徒,人人得而诛之。”
“……”舜音诧异地看着他。
令狐拓似觉失言,抱拳道:“夫人见谅,我与他私仇太深,但你们是夫妻,不该在你面前说这些。”他转头唤人,“为夫人准备军粮清水。”
兵卒送了水囊和军粮过来。
舜音接了,又看一圈四周,忽而一把抓住缰绳说:“多谢令狐都督,既如此,烦请派遣两名兵卒,护送我往东南。”说完霍然一夹马腹,径自而走。
令狐拓听她说要去东南,多半是要回凉州,没有阻止,何况她已头也不回地走了,也阻止不了,只能回头点了两个兵卒,安排跟去护送。
日头高升,快上正中,渐离北原,直往东南向而去,已不知多远。
舜音只在路上简单吃了些军粮,一路没有停顿。
跟来的两名甘州兵卒只不远不近地护卫,并未离太近。
穆长洲说若不在,就直往东南向,她猜测应是往安排的兵马处而来了。
那是好的可能,坏的可能是早已被散布的处木昆兵马发现,一路追杀而来……
远远的,隐隐露出一片金黄,已近沙丘。
从夜到日,片刻不停到此时,即便战马也难以坚持,身下穆长洲的那匹黑亮高马已渐渐疲乏,速度缓了许多。
舜音只能勒马停下,扭头看到附近低洼处有一片浅滩,难得有水迹,下了马背,放马去饮水,骑马太久,脚刚沾地时差点已要虚软。
马饮着水,她抬头去看周围情形,顺便搜寻那道身影。
忽听后方一声高嚷:“有敌!”
舜音立即回头,就见那两名甘州兵卒仓皇抽出了刀,盯着左侧。
她扭头往左,两个处木昆部的辫发散兵正朝这里冲来,为首的已张弓对准了她。
几乎瞬间做出了反应,舜音来不及上马,直接往前跑去。
一箭射来,偏落她后方,被她险险避开。
这两个处木昆骑兵显然早就在毡房处见过她,知道她是目标,并未理会那两名甘州兵卒,甩开他们,直追向她。
舜音飞快跑向沙丘,他们一路追来,必然也人困马乏,附近地形不似北原开阔,马速定然受限。
一脚踏入沙丘,直下丘下,似乎将那些接近的马蹄声都甩开了。
但紧跟着,又来了更近的马蹄声。她心中一紧,没来得及喘口气,忙又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
“音娘!”随风送来一声唤。
舜音脚步一收,以为自己听错了,急喘着,扭头去找那道身影。
远处沙丘上赫然显露了那道跨马而来的颀伟身影,身上深袍紧束,隐隐沾带血迹,手持弯刀,一路疾驰而来。马是敌人的马,刀也是敌人的刀。
她心口猛然一跳,立即朝那里跑去。
忽而左侧丘上一道人影冲来,舜音愕然一惊,扭头看见一名处木昆兵卒,为不出声响竟弃马追到了此处,下意识摸到腰间匕首。
对方张狂冲至眼前,手里弯刀举起。
舜音来不及思索,手随眼动,匕首拔出,侧身一让,又反身欺近,不管不顾地一刺。
鲜血溅了她一身,淋过匕首,沾到她手心,又一滴一滴落入沙中,她愣住,看着眼前的人倒了地,有些失神。
余光里,奔来的马更快了一分。
蓦地右侧又扑来人影,舜音回神,才发现还有一个。
下一瞬,快马带沙而至,一刀划过,这一个也倒了地。
舜音如被惊醒,立即快步走去。
穆长洲快马冲过,回身一停,自马上一跃而下,大步而来,一把抱住了她。
她一下撞入他胸膛,急喘着,有些怔忪:“我应是杀了人……”
穆长洲扔了弯刀,一手拿了她手中匕首,在衣袍上拭去血迹,又握住她手在衣摆上用力擦拭,沉声说:“你没沾血,人都是我杀的。”
另一手始终按在她背上,他心有余悸,直按到她后颈,闭了闭眼,喘口气:“没事了。”
沙丘在眼里一望无际, 似乎远无尽头。
甘州跟来的两名兵卒已经退去,饮水的马已被牵来,先前的危险仿佛从没发生过。
人继续往东南向而行。
舜音坐在马背上, 人被穆长洲拥在身前。
先前他将马牵回,毫不停顿地抱着她送上马背, 跟着翻身而上, 即刻就走, 几乎没给她时间反应。此刻听着马蹄一下一下踏过沙子的细响,她心底才渐渐平静。
穆长洲将她那柄匕首收在了自己身上,一手揽着她腰,一手牵着另一匹自敌人那里夺来的马, 垂眼看她:“现在好了?”
舜音眼神动了动,轻轻点头:“想起那是处木昆部的人,就不算什么了。”
“不错,那只是杀敌。”穆长洲说完,却又敏锐察觉出她语气里的一丝冷意, 想起当时贺舍啜说她面善, 忽问,“你与他们有渊源?”
舜音脸色定定, 扭头看他一眼, 将话抛了回来:“那里有个与你有渊源的,多个与我有渊源的也不奇怪。”
是在说令狐拓。
穆长洲盯着她的乌发:“他与你说什么了?”
舜音启唇,说他不过一无耻之徒,人人得而诛之,却又没说出口:“他说与你私仇太深。”
穆长洲冷笑:“确实私仇太深。”他没有往下说, 转了话,“不过你若留在他那里更好, 至少安全。”
舜音蹙了蹙眉,淡声说:“我一人安全有何用,你若折了,我先前许多努力就都白费了。”
腰上忽而一紧,是他揽着的那只手用了力。他声音低沉许多:“还不如不说。”
力道太重,舜音不禁合住唇,竟觉他带了不悦。
穆长洲抬头看了看周围,声抬高:“那只能随我再做一事了。”
舜音还没问,他已停下,偏头凝神看着远处。
知道他是在听四下动静,她没有做声。
过了一瞬,他才说:“稍后前行,你帮我记着路,以免我们回不来。”
舜音环顾四周:“这可是沙漠之中。”
“无妨,我信你。”穆长洲策马往前。
一路似在向南而行,但也只是开始。
因为开始还能分出方向,后面就难了。
舜音一边走一边记着路径,眼神扫视,几乎片刻不停,奈何沙丘连绵,大多看来没有区别,她不得不全神贯注,丝毫不得放松,才能将这一路所见都刻入脑海。
头顶日光早已淡去,沙丘之间感受不到一丝风,干闷无比。
直到马停下,穆长洲下了马背,手臂箍着她腰,将她挟下马背,她才从强记之中回了神:“到了?”
穆长洲点头,攥着她手腕,往上走,直上面前一道又高又陡的沙丘斜坡,到了丘顶,终于有风吹来,周遭干闷一空。他拉着她蹲下,远远望出去。
已是沙漠尽头,却无法从这尽头处出去,因为尽头之外是一片戈壁荒野,往前很远才有了绿意,而绿意之上,远远可见一片连着云般的白。
是一片白色围帐,院落般围绕了一圈,里面似有十数座小毡房,中间还扎着高高的一顶圆顶毡房,高而显眼,如众星拱月般矗立。
围挡之内有不少人走动,如在护卫,实在太远,看不清模样,但走动架势很像兵马。
舜音眯眼细看,才看出大概,想了想此间方位,离北原而来是一路往东南,又想起先前得到禀报说西突厥可汗与可敦往东南向而去,暂时停靠在河西外围,轻声问:“这莫非是西突厥可汗的行帐?”
此处恰好是河西、西突厥与中原都临近交汇之处,确实像是一国可汗会选择的谈判之地。
穆长洲点头,在她右侧低声说:“经处木昆之事,我本怀疑可汗亲来不过是个幌子,但昨夜擒了他们兵马来问,竟是事实。”
舜音才知他这一夜急忙赶来东南是做什么,原是为了确认可汗行踪。她思索道:“那也许安排处木昆与凉州首轮谈判也是真的,只不过处木昆欺上,做了行刺之事。”
穆长洲没否认,显然也这么认为,盯着远处那一片行帐说:“一国可汗的行帐不可能久在此处,否则消息若入中原,会引来附近中原几城的忌惮,这里最多三四日就会一换,因此动作要快。”他忽而起身,拉上她就走。
舜音被他拉着匆匆走下沙丘,险些跟不上他脚步:“什么动作?”
穆长洲说:“拿回闲田。”
走下沙丘,他松开她站定,忽然解开衣带,脱了身上那件血迹斑斑的外袍,系在了一路牵来的那匹自敌兵手中夺来的马匹背上,身上只着了半臂,露出里面的中衣,被绸裤裹着的双腿修长笔直,一览无遗。
舜音目光落在他身上,又看去他在沙地里拖出的斜长淡影上,没有作声。
他已转身走来,伸手搂过她腰,轻巧地抱着她送去自己马上,翻身而上,自后拥住她,一手牵了那匹系了他外袍的马,往回路走。
舜音顿时收心看路,好在这片沙漠不算广袤,路径还是记下来了。
一路往回,除了耗时,到底还是顺利回到了他们来时的地方。
马不耐旱,在沙漠中撑不了太久,必须要即刻出去了。
穆长洲没有停顿,立即转向往西而去,舜音已认出来,这次是对着凉州的方向。
头顶隐去了日头,几个时辰倏然而过,在沙漠中几乎感受不到。
等看到眼前沙丘不再绵延,方知已快到另一处边缘。
穆长洲停下,低头问她:“还能不能撑住?”
舜音点头,抿了抿唇,先前令狐拓给她的水和军粮在逃离那两个处木昆兵卒时都丢了,此刻不觉得饿,只觉得干渴。
唇上一沉,是穆长洲的手指摸了上来,他拇指在她唇上一揉,如感受了一下,低声说:“马上就能出去了。”
舜音唇上很干,被他揉过后只剩了麻,觉得他口气像是在安慰自己一般。
穆长洲抬头看出去:“到了此时,贺舍啜为掩盖闲田之事更要拼命除了我,稍后出去需一鼓作气。”
舜音会了意,点点头,只心头微微悬起。
穆长洲霍然一拍敌兵马匹,那匹马顿时不管不顾冲了出去,他手中缰绳一扯,一夹马腹,自另一侧冲出。
马蹄踏过黄沙,直直疾奔出去,百步之后踏上了硬土,立时如履平地,迅疾如飞。
隐隐约约似有呼喝声传来,舜音扭头去看,发现那匹被拍走的马早已远去,上面的衣袍绑着,倒像是伏着他人一般。
更远处人影渺小如黑点,似正朝马追去,想来那声呼喝也许正是还在搜寻他们踪迹的处木昆散兵了。
她人被紧紧环着,一手牢牢抓着他手臂,低声说:“只怕贺舍啜的狡诈都比不上你。”
穆长洲口中低笑一声,策马未停,直奔前方。
沙漠被彻底甩离,疾驰而出,两侧风声不停。
漫长的荒野枯景之后,前方有了一片半旧的戍卫哨所。
哨所一角巍巍矗立着垒筑的土石高台,上方有守军眺望出来,两侧已有人搭弓指来防卫。
但紧跟着弓箭收起,守军已认出快马而来的是谁,扬声高呼:“是军司!快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