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音立即收了东西,起身出去:“什么客?”
胜雨抬手作请,走到她右侧解释:是凉州城中诸位下官的家眷,专程来登门拜访她的。
舜音往前走,心中已有数,也不意外,穆长洲如今大权在握,这些下阶官员自然会起攀附之心,才会有这些女客来找她走动。
快至前院,她停下理了理襦裙,又抬手顺一下鬓发,才过去招待。
胜雨早已安排将女客们都引去了府上花厅。
舜音进去时,里面正传出一阵笑声,但一见到她就停了。
五六个妇人几乎同时自厅中两侧的胡椅上起身,个个打扮得庄重,向她屈身见礼,恭谨地唤:“军司夫人。”
舜音打量一下这间花厅,不大,也没什么装饰。这里之前就没使用过,今日难得派上了用场,胡椅分列两侧,案头茶汤香气四溢。
厅中还堆着礼品,皆是她们带来的。
她心底竟觉好笑,权势真是个好东西,面上平静如常,屈身还礼:“诸位夫人安好。”
几位妇人皆是下官之妻,被她如此周全地还礼,都很惶恐。
一位年纪稍大些的连忙上前搀扶:“夫人折煞我等,快请上座。”
舜音并未上座,只在左侧首位坐了,抬手请她们都坐:“我与诸位一样,是凉州官员家眷,各家皆是为总管府,为河西十四州效力,没有什么分别。”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谨慎,她还不想今日来的人当中有谁跑去总管夫人面前多嘴,半句也不能说错。
妇人们入座,都面露笑意。
军司娶妻至今,她们未曾走动,如今因其得势才登门造访,难免惴惴不安。
此刻见这位军司夫人虽看着冷淡,但沉静自若、言辞谦和,几人才纷纷放了心。
方才搀扶她的那位年长些,话也活络,坐来舜音右侧,向她主动介绍了今日来的几人,自己则称是凉州司户参军之妻。
舜音记住了,听她所言,这些都是河西本地官员家眷,心思动了动:“诸位在凉州多少年了?”
司户参军之妻回:“也没多少年,凉州官员换过多次,我等虽都出身河西,却非凉州本城人士,是随夫才来的凉州,我算久的,也只三四年。”
舜音观其脸色,并未看出有遮掩之态,看来是实话,难怪凉州官员从没见对穆长洲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也许都从未听说过那个传闻。
胜雨走至她身后右侧来斟茶汤,舜音回神,在她耳边低低嘱咐了几句。
府门外,几匹快马疾驰而来。
穆长洲自外返回,身后跟着几个兵卒。
接手瓜沙二州兵事颇费功夫,这两日接连在外,此时才算忙完。
昌风快步过来迎接,他朝后指了一下:“拿着。”
一名兵卒手中捧着只包裹,似有些沉重,送了过来。
昌风赶紧接过。
穆长洲进了府门,往廊上走时问:“夫人呢?”
昌风抱着包裹,跟在后面道:“有官员家眷来访,夫人正在花厅会客。”
穆长洲朝花厅方向看了一眼,没多问,阔步去了后院。
以她那缜密心思,这点小事根本不算什么。
直至日暮时分,花厅里,几位妇人在此用了茶点,才终于起身告辞。
舜音并未挽留,立即起身相送。
胜雨很快领着侍女们过来,给每人都回赠了礼品,比她们之前带来的贵重许多。
几人在厅门边道了谢,脸色变得讪讪,多少明白了意思。
只怕下回这样的走动是不能再有了,毕竟军司夫人半分也不想得她们好处,客气,却又礼待地清清楚楚……
人都走了,舜音松口气,过往长居道观,就不曾与人这般交际过,只觉疲倦。
何况这样的走动越少越好,传入总管府只会惹来猜忌。
胜雨领着侍女端来清水,送入花厅。
她在厅中清洗了手脸,才觉舒适一些,起身回后院。
天气不好,只这阵功夫,四下便暗沉沉的,看着天就要黑了。
舜音走到东屋外,推门进去,忽觉屋中有人,转头看见榻上坐着肩宽身正的身影,一怔。
穆长洲身着深锦襕袍,闲闲坐在榻上,一手拿着只半展的卷轴,目光看过来,似乎已经等了很久。
舜音立即想起他那日说过下回再来,眼神动了动,找话般问:“我要的东西何时能看到?”
穆长洲看着她:“一见面就问这个?”
舜音一时无话可说。
穆长洲朝她身后房门递去一眼,手里拿着卷轴抬了一下。
舜音顿时明白过来,转身合上房门,快步走近他面前,一手拉开那只卷轴,里面确实是一州边防舆图。
她转头往桌上看,那里摊开了一只包裹,里面是一卷一卷捆好的卷轴,大概有五六卷。
穆长洲忽而按住她拉卷轴的手:“这些只是边远几州的大概防情舆图,但也不能外流至中原。”
舜音回过头,所以还有更精细的,却不能给她看,甚至连这描绘大概的也要如此提醒。
她看一眼自己被他按住的手,蹙起眉:“穆二哥难道并非真心帮我?”
穆长洲抬眸:“什么?”
舜音语气不觉微冷:“我已助你至今,现在你大权在手,离我事成只差一步,助我却有所遮掩,难道之前承诺都是在骗我?”
穆长洲沉眼:“我从未骗过你,而是即便我现在身居此位,也只能拿到这些,倒是音娘,似已急着完成大任了。”
舜音目光一闪,声稍低:“我早说过我对封家负有责任,穆二哥不就是因此才让我与你合作共谋,现在竟又在意这些了。”
穆长洲盯着她,心底回味着“合作共谋”几个字,声沉了下去:“音娘眼里果然只有责任。”
舜音脸色顿时淡了:“那穆二哥的眼里就只有权势了。”说着就要抽回手。
穆长洲唇一抿,按着她那只手一抓,握于手心,拿开卷轴,霍然起身。
舜音忽被他身躯迫近,下意识就要后退。
脚步未动,他已低头,眼看着她:“你自己看看我眼里有什么?”
舜音迅速看了眼他的脸,转过脸去:“权势。”
颈后忽被他一手扶住,她被迫仰起头。
他头更低,抵住她额,鼻尖已要蹭到她鼻尖,声压在喉中:“再看看。”
舜音耳边被他低沉声音一掠,一下看入他黑漆漆的眼珠,在里面看到自己的身影,不觉呼吸急促,胸口一起一伏,没来由的竟想回避,脸色仍撑着沉定,淡淡说:“权势。”
穆长洲笑了一声,又凉又沉,扶在她颈后的手猛然一按。
舜音往前一贴,覆上了他的唇。
他压着她唇重重一碾,用力挤开她唇线,自她上唇含到下唇,突然一咬。
舜音吃痛一颤,人已被他一把搂住,带去屏后。
床上铺着柔软的细绸茵褥,直垂下床沿。
下一瞬,骤然乱皱。
舜音已被压上去,腰上一松,系带被解。
穆长洲一手拨过她的脸。
舜音急喘着气,瞥见他黑定定的眼,压住慌乱,扭过头不看他。
脸未看他,只背对着他,身上一轻,那片背赫然一凉,衣裳蹭着落地,窸窣微响。
他手臂蓦然自后搂住她腰。
舜音顿时抵至他身前,身上凉了又热,是他覆了上来。
她喉中生紧,说不出话来,一阵一阵的暗潮卷涌,在心口,在背上,又似到了她周身四肢。
他手如掌弄潮尖。
猛然往前一倾,她一把抓住茵褥,才没出声。
呼吸一声快过一声,胸口里的跳动仿佛被撞至失序。
天彻底黑下,屋中昏暗,只有彼此喘息渐重。
舜音咬着唇,喉中发紧,感觉自己被抱得更紧,且如绳一般被渐收渐紧。
穆长洲忽而贴至她右耳边,带着喘息问:“这也是夫妻责任是不是?”
舜音松开牙关,努力稳着气息:“不是夫妻责任,难道是穆二哥为了拴住我?”
“我为了什么?”穆长洲冷笑一声,忽然用了力。
舜音顿时什么也说不出来。
身在晃,他整个人似气势都变了,如惩似罚。
她眼前几乎全是碎影,蒙上了水雾,什么也看不清。
直到身被一拨,她翻转仰躺,他陡然将她一抱,力仍未止。
舜音下意识攀住他肩,又立即垂下手,昏暗里,刻意不去看他身上那些痕迹,却又被他抓住了手,按回他肩上。
发髻早散,她的发丝缠去他肩背手臂,沾了汗水,黏着不去。
她已快缓不过来,只能转过脸,启唇呼气、吸气。
穆长洲按着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喘息着,低头看她侧脸。
她脸上冷,身上却热,呼吸急促,长睫轻颤,颈边泛出一片若隐若现的红。
他猛又低头,含在她颈边。
舜音一手抓紧他肩,一手抓紧茵褥,已然忘了过了多久。
只恍恍惚惚地想,他这么不依不饶,也许是真要拴住她,也可能想彻底拴牢她,那可能这次就不会最后退离……
思绪骤断,她根本无暇思考。
穆长洲浑身绷紧,手臂搂住她。
舜音心口如被勒紧,一阵一阵急跳难平。
陡然身一晃,她脊背一麻,麻至周身,脑中一片茫白。
穆长洲一把搂紧她,下一瞬,却又骤然退去,急烈喘息。
舜音浑身无力,几乎一动不动,只余胸口起伏不定。
很快却又被他抱住,听见他在耳边又沉又喘的低语:“我能拴得住你?”
根本不记得是何时睡去的, 醒的却很突兀。
舜音睁开眼,一片凌乱的茵褥堆挤在眼前,屋中已然天光大亮。
裸.露在外的肩背微凉, 腰上却热,有条手臂还箍着那里。
她微微偏头, 目光看去, 肌理紧实的男人手臂扣在她腰上, 肤色稍稍比她身上暗了一层,带着开弓拉箭的力道。
自然是穆长洲的手臂。
他竟还没走。
舜音抿住唇,不自觉放轻了呼吸,面朝里侧卧着, 一动不动。
身后忽的一动,紧跟着背上也一热,他贴了上来。
舜音一怔,才知他已醒来,跟着耳边温热, 拂过了他的鼻息, 他贴近到了她耳边。
“醒了?”声音带着一早的微哑。
舜音没闭眼,也没回答, 只当还在睡着。
穆长洲沉笑一声, 听不出什么意味,气息又一拂,贴她耳边更近:“音娘眼中虽只有责任,身却与我很合。”
“……”舜音心口猛然跳快,耳后到背上似都轰然烧了起来。
腰上忽被他手臂重重一扣, 他抽回手,起身下了床。
身后空了, 一阵穿衣窸窣响动,脚步声去,而后屋中恢复安静。
舜音才翻过身,瞥了眼房门,胸口还在起伏。
虽然不想承认,脑海里却已忍不住去想昨晚,整整一个晚上,脸虽未正面看他,身却始终紧缠,越想呼吸越急,心底有一处甚至隐隐觉得,他说的是事实……
她倏然坐起,伸手取衣遮到身上,思绪也如一下被遮住,深吸口气,又吐出来,立即下床。
约有两刻,胜雨在外面敲了敲门:“夫人。”
舜音身上已经穿戴整齐,发髻松松挽就,正坐在妆奁前,对着铜镜看着嘴唇,下唇又红又麻,是穆长洲昨晚咬的那一下所致,好在没破。
她拎拎神,手在衣襟上一拢,起身过去拉开了门,刻意及时转身,走去了桌旁。
胜雨领着一名侍女,手中各自端着梳洗热水和朝食,立在门边:“夫人快请梳洗用饭。”
听她说用饭,舜音才想起昨晚回房到现在根本没有用饭,颊边不自觉又微热,脸色却淡:“放着吧,无事不必来打扰。”说完背身立于桌前,拿起了包裹里的卷轴。
胜雨看她两眼,见她似有事要忙,不敢打扰,也没说其实是军司让自己来伺候的。
军司先前出府,沉脸无声,看着似有些不快,直至前院廊上,却又特地停步,吩咐她们立即过来伺候夫人。
舜音见她还站着,开口说:“去吧,也别让别人来打扰。”
胜雨立即称是,又看她一眼,觉得夫人今日似也有些不对,将东西都送入,赶紧退去了,还帮她掩上了门。
人都走了,舜音手上才停顿一下,很快又定了定心,转头去将昨晚穆长洲扔在榻上的那份卷轴拿来,一并堆于桌上,坐去桌后,拿出折本。
她还有正事要做,何必胡思乱想……
封无疾来后院时已经是傍晚。
他将舜音给他的那张黄麻纸上的防务密语都解好了,不过出于谨慎还没打算在此落笔,只待舜音将其余情形都收拢整理,便差不多了。
事情进展一大截,心情都跟着放松不少,他一路走向东屋,还在廊上就想唤“阿姊”,老远却见房门掩着,四下安安静静,如同没人在一般,只廊柱下守着胜雨,走过去问:“我阿姊不在?”
胜雨垂首,小声回:“夫人在房中忙碌,不让打扰。”
封无疾问:“多久了?”
“从早直到现在。”
“……”封无疾不禁看一眼房门,这么久了?
正奇怪,房门忽被拉开。
舜音的身影只在门边站了一下就回身往里,对他说:“进来吧。”
胜雨躬身退去了。
封无疾赶紧举步进门。
舜音已坐去桌后,一手执笔,垂睫掩目,似在冥想默记,面前压着黄麻纸,上面记述的密语短促而细碎,却密密麻麻。
封无疾走近细看,诧异道:“阿姊这是做什么,一整天都不出门?”
舜音关着门是不想被人知道她在看边防舆图,如今都已看过一遍,收拢回去包裹好了,正放在榻上,纸上则是以密语记下来的要处,推给他说:“将最后这些该记的都记了一遍。”
封无疾伸手去拿那纸,发现不止一张,往下一翻,竟是一小叠,看看她脸,凑近一些,小声道:“你一次强记这么多,如何吃得住?”
“没那么精细,不过是些大概情形,也不算太吃力。”舜音淡淡说,“你差不多也该走了,赶在你走之前整理完,刚好也能让你带回。”
正好还能让她专心凝神。
“那也不用这么赶。”封无疾觉得她今日有些奇怪,可又说不上哪里奇怪,皱起眉打量了她好几眼,忽往她嘴唇上看,“阿姊嘴怎么了?”
舜音低下头,避开他视线:“拿了便先走吧,我还要忙。”
“……”封无疾没能看清,只好拿了那些黄麻纸卷起来,小心收入怀中,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心想今日这是怎么了?
日薄西山,城外一行人马自军营返回,就快抵达城下。
穆长洲跨马在前,一袭玄袍,手拎长弓,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箭袋,没有佩刀,出府时如常一般准备了,却又远没有平常那么周全。
胡孛儿和张君奉一左一右打马跟随在侧,一路走一路瞄他。
还是胡孛儿忍不住,近前道:“军司这几日如此繁忙,昨日还硬挤出空来提前回府了,我还道你今日是不会外出公务了,不想还是来了,只是今日公务怎么不带夫人了?”都要习惯见他时时刻刻带着夫人了。
穆长洲说:“夫人有夫人的事。”
胡孛儿听他语气略沉,看看他脸,今日他似也一直沉定着脸,也看不出在想什么,扭头瞅一眼张君奉,心想怎么好似有些不悦?
穆长洲忽而问:“让盯着贺舍啜的动向,可有消息?”
胡孛儿一听问起正事,不瞎想了,没好气地嚷:“没有,这狗贼不知藏哪里去了!好似西突厥可汗都没拿到他,我都要怀疑是不是他们自己人在包庇他了!”
穆长洲声压低:“总管府近日如何?”
张君奉打马近前,低语:“没什么,只总管头疾又重了,连着休养。”
既得权势,自然要留意可能而来的打压,这么平静,或许也只是暂时的。
穆长洲没说什么,摆了下手:“都回吧。”说完一夹马腹,径自策马疾驰而去,直回城中。
胡孛儿盯着他背影嘀咕:“军司怎么了?”
张君奉道:“我如何知道?这不是看着无事一般,还做了这么多事。”
快马回到军司府,昌风立即自府门前小跑过来迎接,牵马接弓。
穆长洲走入府中,脚步停了一下,却又没说什么,继续往里走。
昌风很快跟来,被问出了习惯,已自行报:“夫人今日一整日都没出过后院,只在房中待着,似在忙碌。”
穆长洲薄唇一抿,自然知道她在忙碌什么,微一颔首,一言不发地往后院走。
刚下走廊,迎面走过封无疾的身影,彼此刚好碰上。
封无疾一见到他就让了两步,作势要去客房,嘴里只飞快唤了声:“穆二哥。”
穆长洲停步,叫住他:“无疾是打算此后都一直这样回避我?”
封无疾顿时停住,回过头,讪笑一下,迅速找了个理由遮掩:“没有,大约再不久我就该离开凉州了,正要去准备。”
穆长洲一笑:“既已要走,何不将话挑明?”
封无疾愣一下:“什么话?”
左右无人,穆长洲走至他身前,打量着他,语气不紧不慢:“当初在封家时你虽年纪小,与我相处不算多,但尚算融洽,如今多年未见,你却处处回避,莫非是在外面听说了什么?”
他长身在前,封无疾比他矮了小半头,本就觉得威压,再听他言语,脸色都变了,当年在封家时明明是温润雅和的一个少年君子,话还少,谁料到他实际竟如此精明,一句一个准,忍不住道:“穆二哥怎能如此笃定?”
穆长洲在他面前缓缓踱了两步:“我不管你听到了什么,相信了什么,只不要传给你阿姊……”话在此一顿,他目光扫去,想起了当日他们姐弟在东屋中说话的场景,“你已经告诉她了。”
封无疾全然被他笃定的语气牵着走,险些要上套,前面防不过他阿姊,今日又防不过他,皱眉自言自语一句:“穆二哥与阿姊还真是合该一对!”说完扭头就走,半个字也不能多说了,像逃似的。
穆长洲听见他的话,唇边微牵,却又瞬间隐去,眼看着他走远,已然确定他们确实听说了什么,眉眼微沉,转身走向后院。
天色刚暮,后院里已掌灯,东屋里透出明亮的烛火。
穆长洲走到门外,看见紧闭的房门,脚步一停,转头看窗。
窗纸上映出里面坐着的身影,手里执着笔,似一直没有抬头。
他在门前站着,随手一推就能进去,想起昨晚,却又没有伸手,只紧盯着房门。
舜音捏着笔,刚记下回忆完的北原情形,忽而听见一两声脚步响。
并不清楚,也不知是不是听错了。她抬眼看向房门,没来由地心紧,下意识觉得门就要被推开了。
除了他还有谁,他历来是想来就来,何尝收敛过。
但没有,又响了两声脚步声,似是远去了。
舜音微怔,搁笔起身,走去门口,悄悄拉开道门缝看出去。
后院空荡,主屋无灯,没有那道身影,仿佛就从未有人来过。
没两日, 封无疾便定下了辞行返回的日子。
原本是想多陪伴他阿姊的,被穆长洲那番话一套,就再也待不住了, 他决心还是早些走。
天上日光正浓,他快步赶去后院东屋, 想将安排告诉舜音, 刚到门口, 便见屋门开着,眼睛立刻看到了屋中的横桌上。
一张一张的黄麻纸叠好,卷成一卷,再用绢布包裹, 捆扎封存妥当,放在桌上,齐齐整整的一小摞。
“阿姊都忙完了?”
舜音坐在胡椅中,一手支额,手指轻轻揉了两下额角, 点点头。
封无疾走进门, 看了看她的脸:“早说了不必这么赶,看你都像是没睡好。”
舜音抬眼, 打断他:“已定好哪日走了?”
封无疾只好转开话:“定了, 就这一两日吧。”
他没说穆长洲问了他话那事,是真怕妨碍他们夫妻情分,忽然想起来,扭头往外面主屋那里看,又关窗闭门的似是没人, 回头说:“阿姊近两日都在忙这个,那穆二哥呢?”
舜音一时无话, 想起了门外响起的那几声脚步声,总觉得当时就是他在外面。
“阿姊?”封无疾歪头打量她。
舜音回神,指一下桌上:“收好了,交代给你的事本也是观望,眼下虽不至于精细非常,但也远胜当初预想了。”
封无疾又被她岔开了话,小声道:“阿姊说的是。”
圣人当初交代给他的只是借秦州靠近河西的便利观察这里,如今确实已远超预期了。他将那一小摞绢布裹着的黄麻纸拿了,像捧宝贝似的,毕竟都是他阿姊冒险换来的。
舜音看着他,声音柔和许多:“返程要注意安全。”
封无疾便知她又要叮嘱安全之事,叹息道:“阿姊又来了,你别总挂念我,我来的时候一个人,不也好好的。”
舜音还没再往下说,胜雨忽然到了门口:“夫人,总管府派人来请。”
她一愣,微微坐正,朝封无疾递了个眼色。
封无疾明白,没多问,马上就走了。
舜音起身走到门口,朝主屋若有似无地瞥了一眼,说:“可是请我与军司同去?军司应该不在府上。”
胜雨道:“总管府说,只请夫人过去。”
舜音有些没想到,但也没迟疑,点头说:“那梳妆更衣吧。”
胜雨立即进来伺候。
北城门的城头上,穆长洲拿着一份城防军务的册子,刚刚翻完。
胡孛儿跟在后面道:“军司如今身兼数州军务,太过繁忙,这种城防小事交给其他人去查就好了。”
穆长洲将册子递给他,转身往城下走。
胡孛儿接了,瞅瞅他背影,又觉出一丝不对来,只觉他每一件事都精准细致一如往常,可细想又似与往常不太一样,好像心里带着什么事一般。
一马飞奔而至,张君奉自马背上下来,口中唤:“军司!”
穆长洲走至城下,停步:“怎么?”
张君奉快步走来,凑近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穆长洲声一沉:“只叫了她一人?”
张君奉道:“是,军司一直让注意动向,一收到消息我便来了,人应当已经入府了。”
穆长洲不语,大步走去马旁,一抓缰绳,翻身上马,顷刻纵马而去。
总管府内,两名侍从当先引路,舜音缓步在后。
她一路走一路思索,总管府到底因何缘故要单独找她一人,思来想去,猜了一堆可能,都只是推测,没有定论,只能定定心,唯有谨慎小心。
侍从停步,已到偏厅外,请她进入。
舜音看了一眼厅门就有数,每次来这里都是见总管夫人,料想今日也不例外了。
果然,一入厅中便看见刘氏端坐上首。
“来了?过来坐吧。”刘氏随手指了一把胡椅。
舜音走近见礼,方便听清她说话,并未就座,比往常还要乖顺:“不知总管夫人召见,所为何事?”
刘氏道:“上次议事厅中赏赐军司,也没能与你多说几句,今日才得空召你来说话。你也不易,原本在府上记述见闻很安稳,此番是因总管府之令追随军司外出才险些遇险。”
舜音听她口气似有安抚之意,恭谨回:“是总管府信任才让我随行。”
刘氏笑了笑,似对这回答很满意:“对了,你那见闻记述得如何了?”
舜音斟酌道:“还算顺利,只是这些时日在府上休养了一阵,便没再碰。”终日在府上忙于整理边防情形,确实很像休养。
“那也是应该的,你受惊而归,应当好好休养。”刘氏没往下说,忽转了话头,“听闻你弟弟来探亲了,这么些日子下来,也没能请他来总管府中坐坐,毕竟也是校尉了。”
舜音不防她会说起这个,但细细一想,封无疾这段时日并无表现不妥之处,应该没什么问题,垂首说:“多谢总管夫人,他年纪轻轻,毫无功名建树,还是承了圣人与总管的恩,因我这段姻缘才入了仕途,哪里能担得起总管府招待,眼下已要走了。”
“这就要走了?”刘氏笑了声,“那倒是巧了,我正好也要与你说这事。”
舜音立即抬眼看她。
尚未开口,一名侍从快步走入厅中,匆匆报:“军司到了。”
舜音不禁往后看去一眼。
穆长洲自外而来,长身阔步,一袭玄袍振振,直走入了厅中,站到她身侧。
刘氏看向他:“军司怎么来了?”
穆长洲抬手见礼:“本想求见总管报上军务,得知总管头疾又重,因而来见总管夫人,不想正好遇上召见内子。”话到此时,他才看了一眼舜音,没有一进门就盯着她,是不能太明显。
舜音身上高腰襦裙紧束,发髻如云,臂挽披帛,与他目光一触即离,不觉手指一捏,垂眸敛目。
刘氏寻不出差错,他说带军务而来,就必然真带了军务,她似乎也并不在乎,笑笑说:“是正召见你夫人,军司既然来了,那便一起听着好了。”
穆长洲面向上首静立。
舜音依旧垂着眼,余光却觉刘氏的目光已朝她看来。
“你嫁来凉州至今,也该想家了。如今你弟弟既然要走,你不妨随他同去,回往长安探亲,也好免你母亲相思之苦。”
舜音愣住,可能是她这几日都连着在忙,强记了太多东西,现在思绪竟有些慢,一时竟有些转不过弯来,几乎同时,看见身侧手一动。
是穆长洲的手,那只手垂于他身侧,陡然一握,手背青筋微露,又被他衣袍半遮。
他说出的话却沉稳如常:“内子嫁来凉州还不算久,此时恐不适宜返回探亲。”
刘氏笑道:“知道军司不舍,若军司得空,便让军司同往了,可眼下军司身负重责,总管又头疾正重,哪能说走就走?倒是你夫人适合,她来此数次受惊,返回探亲刚好休养,也好让众人瞧见她过得好,才足见凉州待她不薄,若非有她亲弟弟同行,我还不提了,你也就不必担心了。”说着又冲舜音道,“回去后不必心急,尽可以多待些日子,待他日总管府派人去接你时再归,也显隆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