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今天吃面的时候许了个生日愿望,许愿有人能在?我做噩梦的时候牵手陪着”
在?无尽的黑夜里,在?被难平的恐惧包裹中,有一抹温温柔柔的风,云行雨洽,看上去并?不强势,却?冲破了重重枷锁,抚到她额前
明?寐眼角忽然有些热,还好因为?夜黑,没人能察觉
她无奈哧笑,试着伸手,递到他的大手掌心,投入浩瀚的温热中,“都说?了……”
“愿望别用得这么随便啊”
那些恐慌,惶遽,烟消云散了
房间里缄默许久
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提起,就这样?犹豫到半梦半醒的时候,明?寐眸子睁着一条缝,浅呓般再和身旁人搭话:“你知道有个词叫……众口铄金吗?”
“……嗯?”景淮明?显快睡着了,却?还是附和了这么一声
“出自?《史记》,积羽沉舟,群轻折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1]”
明?寐的瞳仁倒映着他的侧脸,视线流连过那起伏漂亮的轮廓,嗓音轻轻的,有点像自?语:“意思是……羽毛再轻,堆积多了也能沉船 众口一词的人多了……连金子都能被熔化……”
“诽谤多了,攒下来,就能把?人挫骨扬灰……”
明?明?只是词解,说?到后面,仿若磐石再次压在?明?寐心上,她握他手的力度稍加了些,闭了眼,挨不住困意,睡过去
对不起啊,景淮
卧室终于回归平静,满月用光作链,圈住二人相握的手
钟表指针转动?,不知过了多久,景淮缓缓睁开?眼,侧头,凝注她的目光深沉而复杂
他只是想?留有最多的尊重,如果能听她亲口诉说?,总比自?己暗自?去查要遵循礼数得多,而且,他也想?等到明?寐愿意敞开?信任的那刻
在?她红着眼眶冲出巷子,在?她闭口不谈却?握住自?己手的那瞬间,景淮意识到
不能再等了
因为?校方安排,今年学期的期末周来得特别早,教师们忙碌赶教学进度,学生们把?咖啡店图书馆挤爆扎堆复习
明?寐单枪匹马,扎在?复习大军当中,在?家?只想?吃喝睡玩,根本踏实?不下心,只得逼着自?己在?学校提高效率
本来想?问?段三三一起的,但?这人临近期末交作品的时候就失踪了,昨天发微信说?在?画室和寝室两点一线,不是抱着数位板就是搂着画板昏天暗地的,她一听也就不打扰了
结束最后一天的复习,明?寐靠着椅背使劲伸个懒腰,收拾背包滚蛋回家?
边走?出图书楼边围上围巾时,兜里的手机振动?两下
她摸索出手机,在?冷索索的空气中解锁屏幕,下一秒,比凛冬还要彻骨的短信内容扎进明?寐眼里
那些再熟悉不过的腌臜字眼,早已让她麻木无感,明?寐轻叱
每次拉黑一个就又?弄个新手机号来,累不累啊
不知是昨天从巷口跑到景淮怀里,还是因为?他那一宿都没松开?的手,明?寐似乎没有以前那么畏惧了
像是施了魔法的药剂,一口缓症
明?寐杵在?原地思忖片刻,在?握着手机的手指都被冻僵的时候,才?落下决断
她望向苍茫冬日的校园街头,抬头走?远
走?出校园那刻,明?寐瞬间的余光,瞥见远处藏在?暗处的那抹高大身影
眼眸有瞬间的闪动?,随后立刻坚定,她转身,毫不犹豫地往目标位置去,走?路带风
明?寐故意走?入和上次差不多的闭塞巷子,民巷在?工作日的白天常常是人烟稀少,冬天冷,家?里的居民也不常出来,于是这样?的羊肠巷子,就成了无声的封闭擂台
今天天气甚是奇怪,风稀,天闷,整片天都茫白的阴着
脚步骤然停住,鞋底和砂砾满地的石板路摩擦出难听声响,明?寐缓缓掀眸,眼里尽是箭在?弦上的冷厉,头都没回,“跟够了吗?”
她转身,与身后的男人对上视线,兜里的手已然紧握
眼底映入他浑浊昏沉目光,明?寐咬牙:“吴广浩”
吴广浩听见她这一声忍无可忍的警告,满意地笑了,把?羽绒服帽子一摘,露出自?己整张脸,眼型偏长总耷拉着,眼神总有些瘆人,脸上疤痕狰狞
两人在?巷子里隔几米对立,火药味在?这少风的深冬弥漫开?来
“怎么不跑了?”吴广浩嚼着口香糖,看她就如盯猎物?,“过这么舒坦,还以为?您把?我忘了呢”
他的目光总让明?寐浑身不舒服,目的强烈,贪婪又?肮脏,就像被千足蜈蚣缠身,黏液渗进每一寸毛孔,堵死了所有呼吸的通道
既然选择面对,她便不许自?己怯懦,目光如刃:“又?他妈想?要什么”
“没钱儿了”他叹了口气,“去了趟澳门,差点没回来,吃不起饭了,还不得找你来?”
“吴广浩”明?寐扯着唇角笑出一声,“畜生才?张口跟人要饭”
“几天没找你,嘴又?他妈这么臭”吴广浩荒唐一笑,对伸手要钱这种行为?丝毫不觉得羞耻,“房子一拆,你是拿着钱跑了,以为?这样?我就找不着你?”
“这么有钱,给我点儿饭钱怎么了”他目光越来越阴,一步步走?近,“我妈要还活着,我也用不着跟你要”
因为?是必杀技,所以即便对方每次都用同一招,都可以精准无误地扎到明?寐最痛的地方,她眸色一紧
吴广浩慢慢悠悠的,带着汹涌的攻击性,以及男性在?生理对女性特有的压迫感走?向她,用语言,凌迟明?寐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我最近每天都睡不好啊,一闭眼,满脑子都是我妈死时候的样?儿”
“你知道那些人死的时候多惨吗?”
“那么多人坐车里,从八米的高架桥上砸下来,车都烂碎了,你说?人得是什么样??”
绳索紧缚着心脏脉络,玻璃碎片扎穿左右心室,耳畔嗡一下,明?寐双眼顿时通红,浑身颤抖
“面目全非啊,你知道有的人,那胳膊腿都甩飞了”
“我妈死的最惨,因为?她站着呢,你知道我看见她的时候……”
“你闭嘴!!”明?寐抓住他伸向自?己的手,用尽全力一个过肩摔,人高马大的人嘭地摔在?脏兮兮的石板路上
而吴广浩混了这么多年,也有些拳脚,顺势攻击明?寐腿部软弱,连带着把?她也摁在?地上
两个人突然爆发出在?灰尘之地无声的缠斗,耳垂被粗糙的地面划伤,明?寐暗中叫疼,疯狂挣扎,把?他的关节掰得发出令人牙战的声音
吴广浩的手指掐着她的脸蛋,毒蛇吐信般的话语在?耳边萦绕:“长得这么漂亮,这么有劲儿,跟我上床上打去呗?”
“陪睡几年也行,我就不要那么多钱了”
“为?了我学的跆拳道吧,呵呵呵,明?寐,这辈子你都别想?忘了我”
愤怒直奔头顶,像火苗蹿升,明?寐爆发出潜力,手脚同发力,把?吴广浩踹出一米,浩瀚的愠怒几乎烧干了她的理智,脑子一片懵,身体被情绪所支配
明?寐气得喘着声,踉跄站起来,捞起旁边住户放在?门外的垃圾就往他身上扔,塑料袋被砸烂,里面腐烂的东西散了他一身,“畜生!我欠你什么!!”
“我什么都不欠你们的,我们一家?都不欠!”她转身,抄起靠在?墙边的铁锹,一铁锹抡在?他腿上,然后高举,似乎要下狠手
吴广浩浑身是零碎垃圾,躺在?地上抱头,却?一直在?笑,笑得瘆人心肺
“打啊!”他射去眼神,盲目的笃定,用语言重伤对方:“你最好打死我!让那些人,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们父女就是天生杀人来的!”
“可怜哟……多少家?都可怜哟……”然后继续笑,病态又?猖狂
高举的铁锹僵在?雾茫茫的空气里,双臂开?始颤抖,明?寐双眼含泪,晃动?的是无尽的悲愤
“啪嗒——”
铁锹被摔在?地面上,发出的硬砸声好似这冬里最深的那一句悲绝嘶吼
明?寐双手通红着垂下,仰头望去,像苍穹神明?投去万念俱灰中最后一丝求助
她睁着眼,鼻尖耸动?,硬吞下所有哽咽,任由两行热泪从眼角淌下,润泽耳垂擦伤的血伤
就在?这时,降生的冰凉融进她的热泪,一点接一点,一片连一片
像是被扒了一层皮,明?寐走?回小区,进电梯的时候全身已经不剩任何力气,垂着眸子,根本没管同在?电梯里,穿着白衣的这些人,不知是干什么的
七楼的门敞开?,身边的人率先她一步冲出电梯,明?寐抬头,稍稍蹙眉
家?门是完全敞开?的,里外里透着一股诡异的忙碌,明?寐步履缓慢踉跄地迈进家?门,茫然地望着这些医生搬着器械前前后后进出景淮的卧室,傻了
这时,向光云从屋子里出来,眉宇间尽是慌张
两人接上视线
一股非常不好的,犹如失重的负面预感袭来,明?寐眼神几度呆滞,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向光云嗫喏半天,知道瞒不住了,红着眼角,半天才?吐出一句:“阿淮哥……阿淮哥他……”
“在?昏迷中”
崇京迟迟到十二月末,才?降下今年的第一场雪,初雪如鹅毛般,带着浓郁厚重,复杂难理的情感,从天而坠
但?那个唯一能给她安全感的人,无法再于暴雪中向她奔来了
第30章 Narcolepsy.
雪降下的时候, 世界是安静的,只有在这样的天里才能欣赏到白昼中的万籁俱寂
人们小心翼翼地踩在雪地上,有忌惮, 也有怜惜,听着?咯吱咯吱的声响往前行进
不知从何时开始, 风起了?,洋洋洒洒的雪被卷成旋涡,曲解雪温柔的祈愿,把冷意刺进每个人身体里,雪虐风饕,人影被雪暴吞没,画在布中, 定格成残忍的佳作
鼎顺领池某单元七楼,起居室里唯一发声的大抵只有那些滴滴答答汇报病情的医疗器械,平常笑意吟吟的男人此刻戴着?呼吸面罩躺在卧室, 家里只留下一位家庭医生?看护,向光云和明寐在客厅坐了?很?久
听着?向光云把景淮嗜睡症的真?实病情一五一十道来,明寐的心情犹如窗外?的暴风雪,一开始只是死寂飘零, 到后?面翻涌难捱,冷彻骨髓
耳廓的擦伤还有些疼,因为那场和吴广浩的争执,手掌也有些地方?破了?,但这些表皮生?疼,远远不及心中的麻痹
茫然, 不敢置信的情绪弥天亘地的混合在她身体?里,像颜料撒了?一地似的混乱
“你的意思是说”明寐开口, 嗓音异常干涩,垂在一侧的手指些许僵抖,“他原本就很?严重的嗜睡症,因为我,成现在这样儿?了?是吗?”
“明寐姐,你别自责……也没准不是呢”向光云见她把自己崩成一副快破碎的弓,顾及情绪安慰道
明寐略微侧头,“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是最近才知道的,其实认识阿淮哥这几年,确实有时候会觉得他作息方?面奇奇怪怪的,也常突然就联系不上,但他一直说没事”向光云像耷拉耳朵的小狗,眉宇间担忧又沮丧,“是那次,阿淮哥在他的工作室一觉睡了?整整五天,我有事急着?找哥,跑到那里才撞见医生?和昏睡的他”
“据说那是他近期最严重的一次嗜睡,但其实哥好像已?经患病很?多年了?,之前?控制得还行”
听见五天这个数字,明寐的心跳骤然跌下去,大脑宕机一般
五天……
那不就是他不在家,自己失眠五天的时间段吗?
【去哪了?,知道你几天没回家吗?】
【抱歉,事出突然 】
【我是哪里惹你不开心了??】
明寐弯下腰,双手撑住额头,情绪控制几欲崩塌,手心凉得彻底
他明明一清醒就回家来了?,她却?只顾自己,什么都察觉不到,也不细问他为什么不回家
明明自己刚从昏迷中爬生?,回家还要看她发脾气,笑着?道歉
道什么歉啊……
景淮身体?的事实数据是和向光云手机里的软件绑定的,一见软件报了?警,他就马不停蹄赶过来,通知了?家庭医生?
看见明寐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向光云有些不忍,但对方?执意要知道全部,就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然后?阿淮哥醒了?以后?,和他的医生?告诉了?我全部”
“虽然没有科学依据,但各项数据和他口述的情况来看,病情恶化?这么快的原因,与?突然出现在阿淮哥生?活中的熟人有关”
“问为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说着?,向光云偷看她一眼,“他的医生?…一直在劝他远离会导致病情严重的所有因素…”
【所以我可以理解成,你现在非我不可了?吗?】
【那好 】
【今后?每一晚,我都会在你身边 】
重度嗜睡症的终点是什么?昏睡到极点,几乎等于昏迷,人失去意识,陷入无尽的空白睡梦当?中,伤及神经,最后?自主进食,排泄功能也会丧失,躺在床上成为植物人,身体?器官逐日萎缩衰坏,最终走向消散
而令患者?最恐惧的是,不知道哪次睡眠,会是那最后?一次
手指开始抖动,明寐堪堪闭上眼,喉口发苦,半边理智都几乎坍塌
都是因为她……是因为她,非要拉着?他一起睡,要他陪着?
明知她会把他推向深渊,却?还是……
明寐抬眼,眶中晃动着?诸多红润,欲要潸落
你到底在抱着?什么样的决心靠近我啊
谁允许你自顾自为我牺牲了??
向光云悄悄抽了?两张面巾纸,递过去,小声关心:“姐……没事吧……”
脸色跟脆白纸一样了?
接过对方?纸巾那瞬间,热泪攒成珍珠双双落下,坠入地毯,摔碎成片片湿润,明寐攥紧手中柔软面纸,强迫自己维持表面冷静,“他这次…能醒吗?”
“说不好,但医生?已?经进行干预了?”向光云劝慰她,“放心吧姐姐,哥之前?最多也就睡了?一周,我觉得他能醒”
“昨天他还跟我说,最近可能要忙什么事,不能随时给我看画”
“这件事这么重要,他一定会爬起来去做的”
明寐瞥他一眼,静静看了?几秒,瞧出向光云的逞强,景淮是他在崇京追梦的靠山,也是最要好的哥哥,这么一个人昏迷着?,他早就慌了?三个回合了?吧
她轻抒口气,伸手,揉搓他两下头,无奈道:“有你这么安慰人的么”
向光云悻悻一笑,放松些许,“我就在这儿?守着?,姐你快去休息吧,醒了?我告诉你”
明寐回头,望向敞着?门?的卧室,眼神深而又深,情绪变化?
用渔网将所有情绪囫囵收纳,她看着?向光云,说了?一句:“照顾好他”
暴风雪持续到了?第?二天,翌日清晨七点,崇京高铁南站内,带着?雪水的鞋印踩在进站大厅的光洁地砖上,劳烦了?清洁工作人员一遍遍清洁,因为天气原因此地比往常更繁杂热闹
段三三把排队买来的麦当?当?早餐递给她,语气有些低垂,“刚考完试,你着?什么急回老家啊…没想到你竟然是个黏父母的…也不想着?跟我玩两天再走”
“今年过年早,想跟我玩儿?不早说”明寐手边站着?行李箱,接过她的爱心早餐,翘起唇边嗤笑声,“谢了?,下次提前?约啊,姐很?忙的”
段三三回头看了?看四周,问:“景淮没来送你吗?”
“他有事儿? ”明寐回答迅速,眼神却?有躲闪,拍拍段三三后?背,嘱咐道:“回去吧,天气不好,注意安全”
目送段三三离开大厅,明寐转身,孤身望着?这一行色匆匆,各有奔赴的场面
乌黑发丝乱在白色围巾缝隙,她望向大门?口,眉头微颦,远眺的目光繁芜伤感,某个刹那,仿佛在期待,等待什么
今天这么冷,是因为这场连夜雪吗?
景淮要活命就得避开她,但向光云那小子不知道,她为活下去,半步都不能离开景淮
当?初景淮抱着?什么样决心靠近她,现在,她就怀着?什么心理准备,离开他
【没有你想象中严重,很?多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嗜睡,我不过是最近有些累 】
【只是爱睡,像今天这种情况很?少,也不影响日常生?活,吃些药干预就能控制 】
明寐抬头,眸中洇着?清碎
景淮,你不知道吧
我这人,也不是非活不可
手有些冻僵了?,明寐握住行李箱拉杆,抬腿,走向安检厅
将毅然背影,留给这座昏眠飘白的城市
景淮的睡眠大部分并不完全属于昏迷,而是有飘忽渺然的缕缕意识牵挂着?
如果要去形容的话,大概就是被沉浸在海底,在天海全白的空间
天空与?海洋,陆地没有任何区别划界——白色,全是这种空洞的,归无的颜色
他手握画笔,站在随处是画布的世界,试图记叙什么却?无从下笔
之间,他曾看见过一个词——三文小说
日语中的一个概念,三文钱,也就指不值钱,廉价粗糙的意思,而三文小说意为没有价值的,低俗小说
而景淮想,他的存在或许就是某本三文小说里藏在人群中,望着?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剧情的,没有思想和价值的路人一个
在于曼香和景致洲这本都不能搬到台面上的三文小说里,他作为一枚棋子,一个工具,没有脸庞和人格,随便换个人来,也照样合理存在
他像是某位作者?笔下一个万能的角色,随意搬弄,好用简单
他可以是出身名门?,青出于蓝的景致洲之子,可以是响彻国内外?的青年艺术家,可以是首屈一指的数媒工作室老板,可以是学校里受教授们期望的优秀学生?,也可以是学弟妹们眼里出类拔萃的助教学长
有人告诉他,你要笑,你要画,这样你才配有身份,才有价值
可当?景淮站在这梦境画廊,面对千尺百布,提笔却?发现——他连自己的脸都无法描摹
修长的手指略有细细颤抖,啪嗒,画笔掉到地上,然后?如被溶解般坠入海底
【你画得好棒啊 】
【景淮,你喜欢画画对不对?】
【那你能给我画一张吗?求求你啦——】
【景淮,你笑啦 】
【还疼不疼?】
【那你还难过吗?】
就在这时,一道道聒噪的,柔软的嗓音从画廊无尽一头传来,惊扰了?景淮早已?灰烬的心
他赤着?脚,视线里,掌骨分明,瘦长的脚下开始泛起各种色彩,沾脏了?皮肤
色彩越来越多,像是整个人被一盒颜料捧在中心
景淮迟缓着?抬头,仰望而去——面前?原本苍白的画幕未经过调画,自动开始透出彩墨,颜色与?颜色,线条与?线条互相勾连,拯救,最后?在眼前?呈现作品
他漆黑的眼眸被绚烂叨扰,倒映的是明寐的千姿百态
明寐仿佛是受所有人爱怜的,名著经典里最美好的女主角,是绝世名画里位于构图中央的灵魂
而她却?踏进这本脏兮兮的三文小说,越过主角们,站到他的面前?
就算什么都不做,你也是景淮
独一无二,在她眼里发光
挣脱万千束缚缠藻,感觉到鼻息间充盈的氧气,景淮缓缓,睁开了?眼
他一醒,在外?面守候已?久的医生?和向光云就冲了?进来,向光云激动得快哭了?,连忙问景淮:“哥!没事吧,感觉怎么样,你吓死我了?!”
景淮眉宇间还带着?刚苏醒的萎靡和疲倦,轻轻偏头,环顾四周,然后?望向卧室门?口,一片安静
他看向向光云,费了?半天劲才把干涩的喉咙打开,“……明寐,呢”
向光云没想到他竟然一睁眼就找她,支吾一下,“明寐姐……她,回家了?”
氧气面罩还扔在一侧,他看见景淮苍白着?一张脸坐在床上,那双从来不起波澜的眼眸,罕有露出了?僵硬的,真?切的失落
崇京这场初雪极其高调,比去年任何一场都要喧嚣,暴雪预警每天都挂在新闻播报的屏幕边角
落地窗外?一片白茫,宅在宿舍里打游戏的段三三接到了?沈爰的慰问电话
敲打键盘的声音嘎啦嘎啦的,段三三听着?耳机里发小慢慢的声音,回应:“不着?急回,我那么早回家,也是被我爸妈数落整天昏天暗地不干正?事”
“临过年前?一两天再回,车票都买好了?”
她盯着?电脑界面,“等我回去再聚,等那会儿?叫上明寐,哦对了?,这阵子你就先找她玩呗,反正?她也回家了?”
不知电话里那边说了?什么,段三三敲键盘的动作一停,蹙眉:“什么,你说她没回家?”
“我前?几天亲自把她送走的啊”
与?此同时,几百公里外?的滨阳
受崇京及附近几城地域暴雪的气候影响,滨阳这两天也一直阴霾不散,阴冷扑面
短期出租的单身公寓里,几乎没有任何光亮照进去,所有窗都被窗帘死死封着?,光被阻挡在外?,留给室内形成繁衍水苔细菌的温皿
厨房传出滴答,滴答的漏水声
闭塞狭窄的卧室里几乎见不到任何光线,家具也几乎没怎么被使用过,行李箱敞开摊在地上,安眠药的瓶罐倒了?,圆形药片安静地睡在桌面上
这股几乎湮灭所有生?动的死寂布满房间里每一寸地,女孩蜷缩在卧室一隅
秒针划过某个领域,突如其来的声音闯破这一室的寂若死灰
“滋——”
“滋——”
手机在地毯上亮起屏幕,映照了?明寐藏在凌乱黑发中的纸白脸庞
半耷拉的眸子几乎失神,黑眼圈乌重,像被抽了?魂的娃娃,明寐挪动僵硬的目光,对准屏幕上的来电人姓名
因为消瘦,手指都愈发突出骨节,她伸出手去,压抑着?不自觉乱掉的呼吸,拿起手机,接通,放到耳边
景淮的音质很?独特,沉韧好听,说话咬字很?轻,声线温柔却?丝毫不会觉得缺少力量感
因为嗜睡,嗓音里就常常混着?一股慵懒的沙哑和拖腔
“喂?怎么才接电话”
“回滨阳了??”
一听到他的声音,知道他顺利清醒,明寐眼眶刹然一热,抬手捂住嘴,不让哽咽溢出
努力吞咽平息委屈,她放下手,小声回:“嗯……家里突然有事,忘跟你打招呼了?”
“什么事这么急,都没回家一趟”电话里传出一些风噪声,景淮似乎在室外?
她不知道向光云有没有跟景淮隐瞒自己已?经知道他病情这件事,故作平静,拿出往常无所顾忌的随意语气:“事儿?倒是没什么,就是太久没回了?,想家”
“这不,也快过年了?,家里热闹”
景淮似乎笑了?一声,“是在埋怨我让你感觉冷清了??”
眼眶逐渐诞化?出不争气的浑浊,明寐隔着?电话无声使劲摇头,眉头因为隐忍越来越紧皱
“回去也好,崇京今年的冬天气候太差”他的嗓音亦如往常爽朗,听不出虚弱,“过年,替我跟明叔说声过年好”
另一只耳朵捕捉到了?什么异动,明寐脚下一缩,赶紧回应,有些急切:“行,再联络”
然后?直接挂断电话
“嘭——!”
“砰砰砰!!”
木质防盗门?一直在承受剧烈地殴击,每次重声所产生?的那种门?板迸裂声,都像是即刻被攻破的恐怖预告
手机随着?手抖掉落在地,明寐心脏一抽,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陷入不对劲当?中,双手捂住耳朵,眼睛越来越红
“明寐!你他妈给老子开门?啊!!”
“躲得了?一次!你以为能躲一辈子!!你个臭娘们!”
是吴广浩的声音
“不给钱!我们就一直闹!!杀人偿命!!”
“对!!杀人偿命!!”
还有其他很?多人
哗——像是油漆泼在门?上的声音,滴滴答答
应该是红色的
男男女女,老少混杂,聚在窄小的公寓楼道,把声势闹到最大
那些人怒吼中啐出来的吐沫星子,在半空飞舞,成一把把利剑,插在明寐浑身上下,把衣服扯烂,结痂撕开,任由一个个血窟窿汩汩不止终结生?命
这是第?几次,第?几波了??
再来一次,邻居就会闹到物业,然后?房东就会让她滚蛋,紧接着?呢?
抱着?头的双手一点点用力,蜷缩,把头发扯得生?疼为止,明寐紧闭双眼,头痛欲裂,痛苦得发出阵阵碎呓
过往那一幕幕不堪梦魇卷土重来,誓要闹到她去死为止
报警……不能报警……报警了?,就代表她要再次直面当?年的事,深入每个细节,所经受的所有痛觉,重来一遍
她就是个怂包,四年了?,一点长进都没有
一点长进都没有……
明寐保住膝盖,瑟缩着?把脸埋进去
在地狱厉鬼试图将她拖进深渊之时,仅有一缕逆行的风,将她魂魄拴在人间
【那好,今后?每一晚,我都会在你身边 】
【明寐 】
明寐几乎快崩溃到窒息,倒地痛哭的瞬间闪到脑子里的——是景淮的声音
崇京的雪逐渐变小,老城区,景淮踏进这片还未大面积动工的荒芜平地
他站在路边,任由寒风吹过额发,环顾这一片茫然平坦,试图用眼睛还原这里原本的样子——崇颐小区以前?就在这儿?
四年前?崇颐小区因为城市规划搬迁拆除,所有居民都得到足以改善生?活的补偿
政府安置居民的搬迁新小区他走遍了?,却?找不到当?年熟悉的那几个邻居街坊,打听了?很?久才听说,很?多区域的搬迁居民全都汇杂在这一片诸多住宅小区里,而且这几年过去,搬走的搬走,换房的换房,哪找得到当?年那些人
这几天到处跑,几乎把他能找的地方?走了?个遍,获取信息的手段有限,关于明寐的事还在查没有后?续
景淮双手抄在大衣兜里,抬头,对着?天空阖眼,喉结向下压,纾解疲惫
这时,人烟稀少的人行道上,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景淮睁眼偏头,愣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