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倒也是个练家子,昏着也警惕,牙关紧闭,明棠也不浪费那撬嘴功夫,直接将薄荷油从他鼻腔之中缓缓倒入——总不拘一定要服用,口鼻相通,能解毒叫他不死即可。
反正拢共也不过那么几滴,也不必担忧将人呛死。
明棠并无救人之心,更无窥探此人真容之意,只希望他解毒醒后速速离开此地,免得牵连自己,故而稍待片刻,见他腕中红痕消退,明棠知其一会儿就会醒来之后,便立即翻窗走了。
她离去之心似箭,并不知自己甫一翻窗,那人便已睁开眼。
一双眼黑沉沉的,与他那寻常至极的假脸截然不同,定定一眼,便叫人望而生畏。
他有些怔忪地看着明棠离去的背影,几乎是叹息:“宿命如此……”
但他的这些呢喃,明棠也再难听见了。
即便听见,恐怕也不会因此起丝毫波澜,只疑他身份。
明棠手里提着自己买来的那几包药,按照来时的路线,匆匆忙忙地返回。
不过走了一半,却又想起来外头还有个隔墙有耳的人正在偷听。
她原本想着自己设局来抓他,但如今转念一想,若是只凭自己的实力,想要在外头抓住这等练家子,简直难于登天,心中思前想后,干脆绕道而行,先寻到附近锦衣卫当值的街头。
因明棠在西厂之中的地位不同,几乎上下皆收过上头的消息,务必认得这位明府的小世子,叫她在西厂上下诉求畅通无阻,故而也不必明棠说话,旁人一见她身形就猜出她的身份,立刻问她有何往来。
明棠便将有人在喜乐来之中偷听她说话的事坦然告之。
锦衣卫之中,立即有人想起喜乐来酒楼的与众不同,当即便派出人去了,明棠这才安心。
她自然不与锦衣卫同行,又沿着来路返回,先回喜乐来之中。
那机灵的小子名叫荷叶,此刻竟然也就在那屋子门口等着,远远地瞧见明棠过来了,忙上前去,欲替她接过手中的东西。
明棠果断地一缩手,并不让他碰到这些药材,因戴着帷帽,那人也看不见明棠的神情,她只笑着说道:“这些东西是外头的那家小娘子拿回来的,你可拿不了这些。”
那荷叶听了这话,脸上也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会意笑容。
原本明棠从小门偷偷溜出去,打着的由头就是自家的正牌夫人喝醉了酒,在厢房之中休息,而她正好趁此机会偷偷溜出去。
荷叶如今一见,她果然是去找了那相好的,甚至还从相好的手里带了东西回来,更是没有丝毫怀疑。
明棠按照来时的样子,先去了他的屋子里头,将自己的衣裳换回来时的模样,荷叶就在外头等着,也带着他从那歪七歪八的小路之中,重新拐回到那一道暗门前。
他果真是个机灵油滑的小子,知道自己不应当去探听这人究竟是什么身份,甚至不曾往里头深处去看清到底是哪一扇暗门,只是远远地站着。
明棠觉得这人确实合心意,说话做事都机灵,也不会过分探听旁人,正是一个合格的难得人才,心下打定了主意,只待事情了结之后,定要将这人带回自己府中。
她像来时一样,悄悄的打开了小门,回到厢房之中。
拾月正满心焦灼地等待着,见她终于回来了,心中大松了一口气。
“小郎君可算是回来了,奴婢一个人在这儿等着,心中焦灼的很。”
外头还有人在偷听,拾月也不敢大声说话,只不过是悄悄的动着嘴。
明棠点了点头,示意她将自己手中提着的两包药材先收起来。
“至于外头的那个人,应该如何?”拾月又问。
明棠无声说道:“不必焦灼,我已然去请了锦衣卫过来捉他。”
二人正说着,外头果然传来一阵喧闹声,拾月连忙凑到旁边去听,便听见有人被捉走的声音。
这喧闹声一下便停了,外头又井然有序起来,这倒果然是锦衣卫的效率。
二人在外头办事,鸣琴倒长留在潇湘阁之中。
潇湘阁之中并无太多事情需她烦恼,只是这样无所事事的日子,到底叫她觉得无趣乏累。
有几个小丫头同她说话,也只是随口玩笑,只笑道:“这也奇怪,我们听院子里其他人说,鸣琴姐姐才是郎君从乡下带回来的得用人手,怎生如今郎君无论去哪,也只带着后来的拾月姐姐,莫非是拾月姐姐的身份有何不同?还是郎君喜欢拾月姐姐?”
这话不知说到拾月何处去,叫她皱了眉头。
“胡说什么,自有别的缘故在,莫要议论主子。”
几个丫头都被她板起脸的模样吓走了,鸣琴在院中又坐了一会儿,却只觉得更无趣。
这种无趣好似就从丫头们说话刚刚那一刻涌起来,却也好似长久地在她心中。
她想,好似是从上京之后不久,小郎君就不如从前一般依赖她。
可是为何呢?
细细想来,却又觉得小郎似乎也变化颇多。
鸣琴越想越觉得心中萧索,闷闷不乐地回了屋子,打算小憩一会儿。
这一睡,竟梦见上京前的事情。
上京前,紫瑶镇的天气难得还好,连日的灿烂。
但再过了两日,天气一改前几日的灿烂,半夜里便下起雨来。
鸣琴就梦见伺候明棠起身的时候。
明棠醒的时候,鸣琴正打帘子进来,见她披着素衣从床榻上起来了,连忙上来替她更衣,一面歉然道:“是奴婢声音太大,吵醒了小郎。”
明棠摇摇头,她起这样绝早,只因一夜都睡得不大安稳,同鸣琴无关。
雨声伴着她种种思绪翻涌,躺着也是满脑子的古怪梦境,不如起来。
屋子里点的炭盆还未熄,叫她觉得有些闷热,遂命鸣琴将窗子支了起来。
外头细密的雨丝连成了线,她从窗子往外头看去,正瞧见被风雨打得枝叶摇晃的梧桐,庭下散落着一地的落叶,十分凄苦。
天才蒙蒙亮,远处的紫瑶峰被隐在层层秋雨水雾后,秋日的凉意裹挟着泥腥气儿,扑面而来。这气味称不上好闻,却终于叫明棠郁热的心气儿略略消了消。
这大多时日总是阴雨绵绵的紫瑶田庄,很快便要成为她再也不见的过去了。
鸣琴替她梳好了头,她忽而道:“今日有客。”
鸣琴奇道:“咱们这地儿能有什么客?”
她笑:“上京客。”
鸣琴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外头的一片静寂里却当真似乎听得些朦朦胧胧的马蹄声。
明棠起身,冲她微微一笑:“你去清点箱笼罢,此地,我们是不会再回来了。”
鸣琴被她这宛如秋水洗净的笑容一照,却没觉出什么快活情绪,反而觉得这笑容如同那秋意寒凉,叫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她跟着先夫人,也读了些书,如今脑海里,竟浮现出“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的诗句来。
人在眼前,却比岁暮风、经日雪还要冻人。
素日乖巧温和的小郎君,至多是有些忧郁怅惘,但如今她这神情惊鸿一瞬,便好似眉眼都结了霜,带出些她从未见过的冷冽,竟叫她觉得有些陌生了。
鸣琴张嘴欲问,外头的院门便被叩响了。
风雨声渐大,外院传来些吵嚷的声音,明棠如同一抹将散的淡云,站在廊下,听得那些吵嚷的声音愈发近了。
双采狂喜的声音扑开了内院的门,她的身影如同穿花蝴蝶一般奔入了内院:“郎君,郎君,大喜!老夫人命人来接您回京了!”
这声音入耳,叫鸣琴的心尖儿都颤了颤。
双采的小脸有些蜡黄,似乎有点儿精神不济,但她双眼之中很是欣喜,想必是觉得回明家便是否极泰来了。
鸣琴不知是悲是喜,手中物件脱手落在了地上——上京明家,是何等龌龊之地?可上京明家,本就该是她家小郎的东西!
她先前虽总说在此终老有何不可,可心中到底愤懑不平。
自先郎君、夫人相继去世,老夫人迫不及待地以离京养病之缘由将小郎送到这偏僻乡下时,自明棠还是个五六岁的病孩童时,每一年她都在想,明家怎能这般对待亲生骨血,明家怎生这般冷血狠心!
早年星星点点的希望,随着这些年明家的不闻不问尽数殆尽,却没料在这般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清冷秋晨,伴着秋雨的绵长、秋日的冰凉,大摇大摆地破开她堆叠数年的失望。
是好是坏?
鸣琴不知。
她只知道,几日前明棠便命她准备了月余的干粮。
彼时她见明棠桌案上有《霞客游记》,以为小郎看了霞客散人的游记一时兴起,有效仿其人游历天下之心,但苦于自身不得远行,遂命她买些干粮以慰本心。
她本着宽慰之心准备了,没想到这些干粮当真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那本《霞客游记》还在桌案上展着,随穿堂而过的秋风动了动书页,一如她茫然彷徨之心。
及到明棠那点少得甚至可以忽略不计的箱笼被抬上明家的马车,及到她与明棠已然在奔赴上京的路上,鸣琴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来。
明家派了马车来接明棠回京,带着一同回去的几个丫头,除了双采,几乎不曾见过高头大马,直夸明家果然豪富大气。
便是这时候马车咕噜噜北上,她们坐在外头的车辕上,不免吃些尘土北风之苦,言谈之间却仍旧很是兴奋。
鸣琴听得她们在说拉车的两匹大马威风凛凛,禁不住撇了撇嘴,低声道:“明家这般身份,竟只派出这样的马车来接小郎……”
她毕竟是跟过夫人数年,见过真正世家大族底蕴如何。
这马车四壁薄薄,经不住冷风,内里更无软枕、暖炉等用具,硬邦邦的,连鸣琴都觉得硌人。
时值九月,坐在马车中都尤感寒冷,若是再过两月,到寒冬腊月之时,坐这马车,恐怕还未到上京,明棠那身子骨儿就能被颠簸成一堆碎冰茬子了。
第210章 忧愁如雨
鸣琴便看明棠。
上京城的事情好像不过也就几月之前,但在记忆之中,已然不是那样记忆犹新,而此刻在梦中,一切却都好似那般分毫毕现。
明棠在车中闲闲坐着。
外头有风撩动窗帘儿,萧索的风也催动明棠萧索的发。
她的容貌实在精致,却偏生没有半点娇娆的女气,于是这般坐着,便像是仙人座下不分男女的小仙童,只余凡人勿扰似的清澈疏离,没有半点儿人气。
鸣琴从前常常忧虑,小郎君似乎并无半点儿生气,就连上京这般大事,好似也不能引起她的半分波澜。
她当真就像是一碰就碎的琉璃娃娃,鸣琴离她离得近了,都甚至觉得呼吸会将她扑散。
但这般的模样,直到她们到了驿站受那贼人所害时,陡然有了变了。
就像是了无生气的皮囊终于有了人的鲜活,她不再像从前一样万事不随心,不再像从前一样沉默寡语——
可她也不再像从前一样,依赖于自己。
于是鸣琴终究不知道那本《霞客游记》究竟是因何而来;
于是她终究不知道那一日明棠的猜测,究竟是随口胡猜还是早有预料。
就像是她分明还是鸣琴眼中的那个从小看到大的小郎君,却又好似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卓然发生了变化。
鸣琴一下子从沉沉睡梦之中惊醒,只瞧见头顶的帐幔随着从窗户之中漏进来的春风微微晃动着,正如她一直毫无定处的心。
十分怅然。
依稀记得,当初被赶去紫瑶田庄之初的时候,明棠总是不肯入睡。
她睁着一双眼儿,愣愣地看着头顶的帐幔,一如此刻的鸣琴——而那时候,鸣琴便躺在她的身侧,分明尚且年少的少女使女,从那一刻起便好似长姐阿母,将她搂在怀中,静静地哄她安眠。
鸣琴曾以为,这般的时节便好似已经是永远。
她不知不觉地已然湿了眼眶,不再看面前被泪水朦胧得成了一团软烟似的帐幔,闭上了眼。
而正在这般时候,外头滴滴答答的下起雨来。
正如刚刚到紫瑶田庄的那个夜里,也如离开紫瑶田庄的那个白日,细雨飘摇,绵柔却又如针。
有风将雨丝吹拂到鸣琴的面上,混着泥土的土腥气,也混进她湿润的眼角,而她狠狠地埋头在被衾之中,将不知多少日的泪都压进了沉默的梦里。
明棠在外,也正是与拾月遇上了这一场细雨。
她今日还有另外一件事,没有叫车夫跟过来,只与拾月掩人耳目地走了小道,去了白龙观里。
明棠月月都会给白龙观香火钱,随香火而来的每回都是明棠的一枚落款为“昭”的私章信笺,到如今她过来,负责接他们的小道童一眼就能认出明棠的私章,笑容和煦地迎了过来。
“今日过来,是要拜见三清,还是见后院的那位贵人?”
明棠戴着帷帽,只是微微地往后院的方向侧了侧身。
她自然是来见柳霜雪的。
那小道童闻弦音而知雅意,没再多言,只是为明棠与拾月引路,将两人都引到后院清修的地方去。
一片安然,清修的院落之中十分宁静,正好伴着一场细雨,听得这场春雨落在地面的沙沙声,在这檀香缭绕的烟火香气之中行走,倒也真有几分超凡脱俗的滋味。
但这般的宁静,却被稍远处传来的一阵喧哗忽然打破。
明棠似乎听见了女子尖锐的尖叫声——但很快那尖叫声便好似被什么东西给捂住了,突然又短促地停了下来,在这片安宁之中显得分外突兀。
明棠下意识地往那方向看了一眼,拾月便跟着问:“清修之处最是安静,怎会忽然这般吵闹?”
那小道童面上笑容不改:“那是一位有心皈依三清的坤道,只是有些疯迷之症,于是其家中便令她在白龙观之中修养。其平素里也是十分深居简出,一心钻研道经,只是有时候发作起来,偶尔有些吵闹。”
明棠便听出了这话的言下之意。
必是世家大族的女郎。
能在白龙观这院落的深处静修的,必是能负担起白龙观香火钱的大族。
皈依三清不过是个由头,疯迷之症也不过是个借口,所谓的深居简出,其实也不过就是变相禁足的伪症——士族之中犯了事儿要被秘密“料理”掉的女郎,有些是家中至亲十分疼爱不舍的,便多半会被送到佛寺或者道观之中养着。
就算是长久地禁足在道观之中,也比丢了性命要好的多。
但会被这般雪藏的,要不然便是自身确实犯了不可挽回的大错,要不然便是深受家族迫害的,两者皆催人心肝儿,在道观这等无情无欲的地方关着,便是没有疯病也容易被关出疯病来。
明棠没有多想,面上也不见怜悯之色,只往柳霜雪的院落去了。
明棠对她确实上了些心,这个院子是个二进的院落,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她进来的时候,柳霜雪正在后院的花树下站着。
今日的风雨不大,斜斜的不过有些雨丝打在人的面上,湿漉漉的。
她极为专心地用花锄在花树下挖出一个小坑,随后蹲在地上,用手帕子将零落一地的梨花花瓣包裹起来。
梨花总是容易凋落,也许前日里还满枝头的似雪盛放,今日便已经凋零一地,萎缩褪色。
而柳霜雪却这般珍重地用手帕将其包裹,细细叠好,埋在了她刚才挖的花坑之中。
柳霜雪并未说话,面上却有些出神的伤感之色。
拾月眼力好,看见她手里头捧着用来包花的手帕子,角落上绣了一个“昭”字儿。
昭,是明棠的私印。
柳霜雪也只看着已经盖好泥土的花坑出神,在这初春的微风细雨里,听见她清浅的呢喃:“昭,昭为何意?”
“昭昭,日月明也,光华灿烂。”
“竟是如此……原是姓。”
柳霜雪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立刻看向声音的来处,便瞧见内门与后院的门框之下,立着两人。
前者白衣胜雪,戴着帷帽,看不清容貌;
后者高挑瘦削,看起来平平无奇,却有一股子叫人肃然起敬的从容。
柳霜雪微微愣神片刻,立即反应过来,连忙迎了上去:“是郎君亲自来了么?”
明棠点了点头。
平素里她极少来白龙观,这兴许才是她第二次来,平常有何吩咐基本都是叫拾月出府的时候代劳。
她今日戴着帷帽,将容貌遮得这般严实,甚至还在鞋中垫了东西以拉长身高,却也没想到,柳霜雪一眼就认出了她来。
柳霜雪的面上浮起一个淡淡的笑容,唇边的笑颜酒窝忽隐忽现,冲着两人行礼:“见过两位。”
“郎君今日亲自造访,可是有什么大事?”
柳霜雪先走到屋中,从桌案上的茶壶之中倒出茶水来。
虽是面上不施粉黛,也是穿着最简单朴素至极的道袍,但这位昔日能被称为小洛神,称霸大梁朝后宫数载的洛嫔柳霜雪,动作之间依然貌美如画,叫人挪不开视野。
但兴许也是这段时日,她在道观中待的时日长,整日里皆是与道经为伴,不是侍花弄草,便是熟读经典,她那倾国倾城的容貌上甚至笼罩起一层平和如水,悲天悯人般的神仙风度,更为她这容貌增色三分。
若说昔日的柳霜雪能够叫小皇帝一见钟情,见之难忘;
今日的柳霜雪则可叫他神魂颠倒,茶饭不思。
她着实是一朵与旁人皆不同的美人花,也难怪上辈子小皇帝能为了她如此疯魔。
明棠却只是问道:“先前叫人给你的那些道经,你可都读完了?”
柳霜雪面上的笑容未改,只是点了点头:“回郎君的话,妾身已经尽数读完了。”
“书中所有道经皆读得滚瓜烂熟,全数知道释义?”
“不敢说全数,但至少九成皆有把握。”
柳霜雪从头至尾皆是成竹在胸的模样,她的美丽容颜使得她的这般自信也不显得灼灼逼人,只觉得叫人如同春风拂面,像是被一只素白的美人手勾去了浑身魂魄。
即便明棠同为女子,也不可否认其人的吸引力确实超凡脱俗。
但仅仅有这般美色仍旧不够。
明棠走到隔间的书房之中,果然瞧见那满架子的书几乎皆被翻得滚瓜烂熟,书架上不见一点浮尘,瞧得出主人定是常常拿用阅读。
明棠随意从其中抽出一本,几乎很是随意的翻了一页,看了某行的字,直接问了上句,让面前的柳霜雪接出下句来。
柳霜雪微微停了一刹那,便立即流利地将下句说出。
甚至不必明棠再次询问,她已然十分通顺地将词话前后两段重新诵读,甚至将其中晦涩之处一一释义。
听其如此如同出谷黄鹂的嗓音说起道经,见这温柔如仙的容颜款款微笑,使得这听上去晦涩无趣的道家经典也一下子引人入胜起来。
好极了。
明棠将书放了回去,瞧见桌案的桌脚底下垫了两本薄薄的书册,用来平衡这不平的桌椅所用,十分出其不意地从中随意抽出一本。
她甚至不问上一句,只是随意地翻了某页,让柳霜雪重述。
柳霜雪这次思考的时间比方才略长一些,却仍旧十分滚瓜烂熟的背诵之,也照例给出了详细的注解。
她说完之后,甚至摇了摇头说道:“这两本书并非正经的道家经典,乃是妾身偶尔托人在外头买回来的闲杂书册之中所见,其中所述内容与道家经典略有共通之处,但却更为一家之言。若郎君想要了解经典,此书倒不作参考。”
如此随意的在这般多的书册之中抽出两本,一本乃是先前明棠让拾月给她送过去,一本乃是她自己买来的,柳霜雪皆能够回答地这般出色,可见她定然是对明棠先前的吩咐上了心。
明棠在第一次离开白龙观之后,就陆陆续续地叫人送了这些道家经典过来,也并未告知柳霜雪究竟要以此为何,只是令她好好诵读。
不过偶尔叮嘱一两句,她便将这些书尽数读的干净,明棠已然十分满意。
“你尽心了。”
明棠道。
柳霜雪的面上也不见任何骄傲自满之意,甚至微微摇了摇头:“妾身平素里在此并无闲事,自然应当将郎君吩咐的事尽数做好,妾身甚至觉得这些还不足,尚且还有更多的经典在观中的藏书阁中,只不过看了一成都不到。”
明棠却只问她:“你可喜欢这些道家经典?”
这话突然转弯,连陪在一侧的拾月都不曾反应过来。
柳霜雪却毫无滞涩地说道:“妾身自然不喜欢这些道家经典,若是漫天当真有神佛仙人,岂会对我家受此苦难如此冷眼相待?世上并无仙佛,妾身不相信,也不喜欢。
但这是郎君吩咐妾身研读,无论妾身喜不喜欢,妾身都会尽力做到最好,以报郎君救命之恩。”
柳霜雪的嗓音极稳。
她又看向窗外那满树零落的梨花雪:“郎君之小印,是为‘昭’,日月之明,当空而照,救妾身于万丈水火之中。
妾身不敢与郎君的日月之明争辉,却也愿做郎君的萤火之光,为郎君分忧解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她又转圜向明棠,看着她一跪而下:“还请郎君为妾身赐名。”
明棠有了些兴致:“赐名?你不喜欢如今的名姓?”
柳霜雪却只摇摇头:“并非是妾身不喜欢如今的名姓,名姓受于父母,自然万分爱惜。但父母已然相继离世,兄长也已送了‘柳霜雪’进宫,于是这大梁朝之中,再无宫外的柳霜雪为柳家而活,妾身日后,便自然也不会再是柳霜雪,只是郎君救回来的孤女,结草衔环,永世报之。”
明棠惊讶于她的变化,只挑挑眉,并非着急言语。
当初在白龙观第一次见她,她还是个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受了谁的毒手的懵懂女郎,丧父丧母,满门不幸;
而如今,她已然可以这般无懈可击,甚至要她为她赐名。
而柳霜雪似乎洞察她心中念头,只笑道:“妾身在白龙观之中,整日无所事事,便是再糊涂的心,也早想明白了。”
第211章 三月春
“好。”
柳霜雪既有此意,便是以新的身份斩断前尘之态。
身份不同,日后可行之事自然大大不同。
她早晚不是池中物,只要不过分拘束于过去的悲痛之中,能从悲痛和痛苦之中滋生出继续朝前的力量,她便能在这白龙观之中真正化鱼为龙。
明棠早有为她改换身份之意,只是不知她自己心中何时能够想明白,如今她既已决定,也正是时候了。
当初与王启的开春之约,也已临近眼前。
在这开春之约之后,柳霜雪改变的身份,便即刻可以派上用场。
“你可有喜欢的字词?”
明棠问她。
她便看像那一树零落的梨花,纵使飘落了一地的花瓣,却仍旧在土堆之中洁白似雪,便嫣然一笑道:“梨煎雪,便叫梨吧。”
于是从今日起,柳霜雪便再不是柳霜雪,而是坤道阿梨。
明棠早就备下了今日,为着给她讨一个全新的身份,月余来为白龙观不知贡献了多少香火钱,如今正是定时。
她走到外头去,在绵绵细雨之中,召了一直在不远处等待的小道童过来:“你来。”
小道童低眉顺眼地过来俯身一礼:“郎君有何吩咐?”
“便如同之前信笺之中所言,这位女郎如今已决意归依三清。”
这是明棠先前早就在信笺之中提到过的事,就算白龙观乃是天下道观之首,是这上京城之中属于皇族心中最庄严之所在,却仍旧逃不开这铜板的香气。
想要塞一个人进白龙观修道为坤,有诚心自是一样,但有大量的钱做敲门砖更是一样。
阿梨的道经经典已然无可挑剔,明棠砸给白龙观的钱财更是可观。
小道童知晓,这本就是兑现先前约定的事,面上不见任何波动,只是悄声问道:“郎君愿择哪一黄道吉日?”
“择日不如撞日,未必就要黄道吉日,今日便是最佳。”
若是留下来缠缠绵绵,还勾连着从前的事情不肯放,反倒没那意思了。
正如同昔日的柳霜雪,今日的阿梨一样,纵使她熟读这些道家经典,却也不信任何神仙,明棠也不信那些所谓的黄道吉日——
天地皆我,我自为尊。
只要我愿意,今日便是最好的黄道吉日。
上京城漫长苦寒的冬日已然过去,暖意丝丝,已到春天。
那小道童闻言也不见任何反驳,十分乖巧地点了点头,下去准备授以冠礼的物件儿了。
明棠便这般立在如同牛毛细针一般的细雨之中,看着自己白色的衣裳渐渐被笼罩上一层湿润之色,眼底藏着一点淡淡的笑意。
到上京城这些岁月,如同卧薪尝胆一般,吃过了苦,受过了羞辱,到如今,也终于到她所有布局皆成,踏下第一步的时候了。
帷帽下那张风流素净的脸微微一笑,风微微扬起些许,露出她那殷红的唇。
柳霜雪要成为白龙观的坤道,若明棠愿意,柳霜雪的受冠礼其实可以十分盛大。
但她二人皆不是喜欢热闹之人,更何况这谋算亦是亦越少人知晓越好,便没有请旁人来,只是静悄悄的在一处偏殿之中,一一拜见诸天神仙道人,皈依三清。
按照白龙观的规矩,所有入观成为坤道的女郎皆要剪下一截头发,重新盘发,以示抛却过去的一切,诸如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等凡尘俗事,重新成为一心修炼满心向道之人。
往往此等礼节,是由受冠礼的至亲至爱之人所为,柳霜雪早无手足亲情,便请求明棠为她授冠。
明棠手持剪刀,在慢慢的经文诵读之中,轻轻地剪下她发梢的一点青丝。
“阿梨。”
“今日若已走上这条路,便不能再回头了。你心中所想,兴许会与日后所做背道而驰。开弓便没回头箭,你可会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