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话让刘宴震惊了两下。
他还没开口,这边就直接告诉了他?他们把他当什么人看待呢?
还有,七星在霍莲那里?
他猛地上前一步:“她被霍莲抓了?”
神情懊恼又担忧。
他因为匠女燕一人对墨者有了解,那霍莲可是杀了那么多墨者,对墨者比他可了解多得多。
他一直提防着霍莲,上次在内宫为了避免霍莲见到七星,特意把人用话哄走,没想到七星还是撞在霍莲手里。
这可如何是好?
霍莲无所畏惧,且没有弱点,别看经常收礼,他其实并不贪财,更不贪色……
念头纷乱间,魏东家的声音继续传来。
“不过不是作为墨徒被霍莲抓了,而是作为陆异之的未婚妻。”
刘宴的纷乱念头顿消,一瞬间有些空白。
好奇怪,先前在皇城里听到过这种乱七八糟的议论,官员们都驱散了,怎么来到这个墨徒的密室里又听到了?
“这件事说来话长,但我长话短说告诉刘大人。”魏东家的声音在继续传来,夹杂着锉刀绳索咯吱声,将七星与陆异之家的前尘往事讲了一遍。
原来她一开始是被寄养,或者说藏到了那家人。
果然受了不少苦。
刘宴听完了些许恍惚,又想到什么问:“所以,霍莲其实并没有识破她的身份?”
“小姐说了这个无关紧要。”魏东家说,“霍莲一日不宣告,让大人就把她当作陆异之的未婚妻就好。”
刘宴皱眉,又注意到话里的意思。
“她吩咐我?”
魏东家用砂布擦拭砚台,头也不抬说:“小姐交代了,刘大人是自己人。”说着抬起头似笑非笑,“要不然你的人怎么能得知我们玲珑坊内的事?还能轻易进来到处乱摸?”
怎么就自己人?刘宴皱眉,要说什么,魏东家将砚台拿起来吹了吹,浮尘散落。
“大人不来,我们也正想要给大人传达消息。”他说,又将砚台向前一递,“修好了。”
这说话期间他也没耽搁手里的动作,将碎裂的砚台修补粘连起来。
“用是不如以前好用,但也能将就着用,不糟践东西。”
刘宴怔怔接过,要说什么,魏东家又先开口了。
“掌门在信里用密语交代对你的安排,你不用去管霍莲这边。”他说,“接下来助力扶持一把陆异之就好。”
啊?刘宴看着魏东家,竟然还安排他做事了?
她已经不把他当作母亲的故旧,直接当墨者一员了?
还有扶持陆异之是什么意思?
魏东家摇着扶手慢慢站了起来。
“陆三公子如此聪明,如此深情。”他含笑说,“如此年少有为,刘大人当提携扶助后辈,让陛下有贤臣栋梁可用。”
刘宴看着这个站起来比自己个子还高的老者,心里呵一声,要不要再说一遍?
让谁有贤臣栋梁可用?
陛下?还是七星掌门?
御书房温暖如春,但坐久了还是有些疲惫。
皇帝忍不住打个哈欠,忽两个内侍捧着两个大花瓶笑盈盈走进来。
“陛下快瞧瞧,这花儿开得好不好。”
皇帝看过去,有些惊讶:“这时候就能养开桃花啦?”又一笑,“陈妃越来越厉害了。”
内侍笑说:“陛下,是皇后娘娘让人送来的。”
皇帝楞了下,宫里擅长养花的是陈妃,一日日钻在温室花棚里从不争宠,但皇后依旧不满,认为是糟蹋钱。
这话皇帝就不爱听,说的好像是他这个皇帝奢靡浪费,养花的确很花钱,但花得是陈氏的钱财,皇后真是多管闲事。
“皇后从陈妃那里抢的?”皇帝皱眉问。
内侍忙笑说:“怎么会,这花是吴国夫人刚让人送来的,说是家里新请的花匠养的,第一次开,立刻给娘娘和陛下送来。”
吴国夫人是皇后嫂子的封号,也是李国舅的妻子。
另一个内侍跟着说:“皇后宫里摆了,又让给陛下送来,说……”
欲言又止。
皇帝哼了声:“她说什么难听话了?”
内侍陪笑说:“说陛下在御书房忙,让把花送这边来。”
皇帝再次哼了声:“说的是朕不去她那里,让把花送这里来吧?”
内侍们陪笑没有再说话。
皇帝看着桃花,开得的确不错,肯定价值不菲,本来嘛,李家哪有那么穷,整天装清贫清正。
“放这里吧。”他说,指了指案头,“她说话不中听,东西不能糟践了。”
内侍们应声是,将桃花摆在案头,再对视一眼,乐颠颠退开。
一定是收了钱,还舍得贿赂内侍了,皇帝心知肚明,果然对皇后就不能惯着,再是皇后,母仪天下,也不过是他的恩赐,别总是高人一等。
“陛下。”又有内侍进来,“陆翰林来了。”
皇帝刚舒展的眉头又凝结在一起,长叹一声:“头疼。”
一个内侍忙低声说:“要不让他回去吧。”
皇帝摇头:“那怎么成,受了这么大委屈,朕不能欺负他。”
内侍感叹:“陛下才是最委屈的,又不是陛下抢了人家的妻子。”
皇帝被逗笑了呸了声:“别胡说八道,快请进来。”
内侍应声是去了,不多时引着陆异之进来,几天不见,这年轻人身上的官袍都大了一圈,虽然看起来消瘦,但也越发的俊逸出尘。
皇帝多看两眼。
陆异之施礼,也不寒暄直接问:“陛下,臣的未婚妻可以回来了吗?”
皇帝轻咳一声,说:“异之,朕有个主意,朕把你的未婚妻接进宫里,在皇后宫里养伤,然后为你们解除婚约,再赐婚给霍莲,如此保全了她的体面,你看可好?”
保全未婚妻的体面,也是保全了陆异之的体面。
陆异之说着:“陛下,这样世人要么说我的未婚妻移情别恋,要么说失了清白不得不委身霍莲,她依旧没有体面。”说着再次一礼,“臣也不要体面,只要和她相守一生。”
皇帝又问:“朕为你赐婚一个郡主如何?”
陆异之摇摇头,看着皇帝,眼神清澈一笑:“陛下,臣不求富贵,臣会一直等着。”
看着陆异之退了出去,皇帝靠在椅子上叹口气。
“陆三公子真是有情人。”一个内侍跟着叹口气。
皇帝又坐直身子:“朕想好了,直接让禁卫去把人抢过来,霍莲会抢人,朕难道不会?”
内侍忙连声说:“不可不可,霍都督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人在他手里,到时候把人给害了……”
皇帝又靠回去长叹一声:“那朕就真是对不住陆异之了。”
这边正说话,有内侍跑进来,小声说:“刘寺卿拦住陆翰林了。”
御书房殿前,刘宴看着面前端正施礼的年轻官员,一向木然的脸上神情复杂。
原来匠女燕的女儿藏到了陆家。
从玲珑坊出来,他简单了解一下陆家,陆家不是墨者,跟墨门也毫无关系。
的确是个藏人的好地方。
或者说,本意想要她从此变成普通人,不再与墨门有关系。
但没想到这女孩儿还是走上了墨者的路,还走得非常吓人。
“陆翰林。”刘宴说,“你的未婚妻被霍莲囚禁了?”
陆异之抬起头,这几日他没有上朝,皇帝好意让他避避风头,但他不可能一辈子都避风头。
他本来也不要避风头。
今天一路走来,已经遇到不少官员,不过大家都是又含蓄又同情地打招呼,最多关心问一句“还好吧?”
只有刘宴这样直白地问。
不知道怎么回事,陆异之突然有些恍惚,想到了第一次进京城的时候。
那时候他从会仙楼过,同伴们要一起去见识一下京城的豪华酒楼,但他们却被拦在了门外,因为大理寺的刘寺卿包场独享。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权力地位的迷人。
现在他入朝为官了,但朝中年轻官员多的是,并不是人人都多看他一眼,刘宴就从来没理会过他。
这是第一次刘宴看他,跟他说话。
陆异之眼神没有丝毫退避,神情也没有丝毫羞惭,点点头:“是。”
是他的未婚妻被抢,该丢人该羞惭的不是他。
他陆异之坦坦然然不惧流言。
如果是别的官员,或者是没有去过玲珑坊的刘宴,可能都会在心里赞叹一句,真君子之风。
但刘宴的眼神却晦暗一刻,看着他,问:“那你怎么不去霍莲家把人抢回来?”
陆异之微微愕然,这是在对他不满?
不是人人都恨霍莲吗?
当然也很多人惧怕霍莲。
但刘宴不应该啊。
虽然心中疑惑,但并不耽搁陆异之回应,他抬手向御书房这边一礼:“我不欲让陛下难堪。”
“不欲让朕难堪。”
听到殿外侍立的内侍们传进来两人的对话,皇帝重复一遍,神情感慨。
“陆翰林真是心智坚定又透彻。”
真要是向刘宴说的那样跑去霍莲家抢人,两个朝廷官员闹起来,他这个皇帝最丢人,不罚也得罚,怎么罚,罚轻罚重,都要被议论,可不是他最难堪嘛。
“刘大人看起来很不高兴呢。”内侍小声说,“我看他手里还拿着奏章,该不是要弹劾吧。”
皇帝有些无奈:“这关他什么事。”
正皱眉,又有内侍进来说:“陛下,刘大人走了。”
不弹劾了?
陆异之说完这句话,就告辞了。
虽然他坦然不惧,但这是伤心事,他并不欲多谈。
刘宴也没有再喊住他追问什么,而是看着他的背影。
原来只是不欲皇帝为难,并不在意那个未婚妻。
真是一位深谙帝心的年轻人。
这年轻的官员是要踏着未婚妻被抢这件坏事,将自己的前程变成好事啊。
刘宴忽地忍不住笑了。
可惜啊。
聪明是聪明。
但他可知道,他深情不移,用来对皇帝表明心志的未婚妻是什么人?
还是墨门掌门。
只要她的身份被揭穿,不管知道不知道,在皇帝面前,陆异之百口莫辩,死路一条。
真是机关算尽反误了性命。
刘宴的笑又散去,眼神沉沉。
人想死吗?人从来不想死,他当初关在晋王牢房生不如死的时候,当匠女燕说吃豆子喝汤能活的时候,他还不是毫不犹豫伸出了手。
陆异之那个年轻人,连死亡的威胁都没经历过,怎么可能舍得去死。
要不死,要保住权势,他会怎么做?
为了不让身份被揭穿,他会对七星言听计从,成为被墨门操控的棋子。
这个七星,重聚墨门还不够,竟然还要染指朝堂。
这跟当初勾结晋王谋逆有什么区别?
她知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她知不知道她的母亲是个心思纯正的墨者,她却要让墨者继续滑向乱罪深渊!
刘宴眼中闪过一丝寒意,看向皇帝御书房,抬脚迈步。
“我的女儿将来会不会像我?”
“算了,不像我也没关系,她能来到世上好好活着就好。”
耳边似乎又响起匠女燕的声音。
好好活着。
匠女燕已经死了。
她的女儿……
刘宴收住脚,看着一步之遥的门,门前侍立的内侍已经对他施礼,准备通传了。
刘宴转过身,大步而去。
俯身施礼的内侍抬起头愣住了。
这刘大人,干什么呢。
内侍呆立没多久,有内侍从前方一溜小跑,眼神几分兴奋。
“霍都督来了。”他低声说。
门外内侍忙小声问:“跟陆翰林遇上了?打起来了?”
内侍喘着气摇头:“没有,陆翰林拐弯去翰林院了,正好错开,不过,刘寺卿拦住霍都督了。”
哎呦,内侍忙进去禀告皇帝。
这两人也不能打起来啊。
还好皇帝刚提起心,霍莲就进来了,看样子没说几句话,也没有打起来。
皇帝跟霍莲不用含蓄,直接问:“刘寺卿跟你说什么了?”
霍莲神情木然:“他问我大义灭亲砍掉义父的头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皇帝愕然。
一旁内侍哎呦一声:“陛下,刘宴是在替梁贼喊冤吗?”
皇帝又恢复了神情,笑了笑,摇头:“不是,他不是那种人。”
刘宴道学板正,绝不会对谋乱之人同情,更何况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晋王恶行。
皇帝看着霍莲,带着几分同情:“看吧,他也看不惯你抢人未婚妻了,嘲讽你呢。”
话音落,想到身为皇帝该做什么,脸一沉。
“还不还人?”
霍莲摇头:“臣不还。”
皇帝伸手一指:“滚出去跪着!”
一如先前,霍莲跪到天黑,就要跟皇帝说回家去。
今日见了陆异之,皇帝更加心存愧疚,对霍莲的怒意也不可抑制,让他回去闭门思过。
“什么时候把人送宫里来,什么时候再回来。”
霍莲没有半点哀求,说声臣对不住陛下,便和朱川交了职责,在朱川泪眼汪汪相送中回家去了。
皇帝闭门思过的惩罚没有让都察司气氛紧张,关在密牢深处的七星也不知道这件事,不过她看得出今晚的霍莲有些不一样。
“你有什么事?”
一向专心吃饭的七星忽然问。
霍莲抬起头看她说:“从我这里什么都别想打听。”
七星将春娘子喂的一口汤咽下去,眼神看向他的碗快:“我是说,你怎么不吃?”
既然是两人吃饭,七星很讲公平,自己吃一半给他分一半。
霍莲低头看面前,原来他适才握着快子在出神,被七星让人摆过来的盘子都没怎么动,已经摆成了雁翅形,看起来有些好笑。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从这些盘子里逐一夹菜吃饭。
七星便不再多问,由春娘子继续喂饭。
吃过饭,霍莲去洗漱,回来看到七星坐在绣架前。
朱川先前果然从玲珑坊给取来了绣架,那个婢女还叮嘱,要尽管绣好,工期要到了。
朱川愤愤不平,给霍莲告状都察司变成第二个玲珑坊了。
霍莲站定,有些好奇,然后看到七星用绑着的手飞针走线。
是真的飞针。
四个仆妇紧张地守着她,每一次看那细小的飞针一闪,就心一颤。
这几日她们也听说了,这个看起来很乖巧的女孩儿,先前也住过牢房。
“重刑犯的牢房,知道吧?”牢房里的隋大夫一脸神秘地说。
她们跟隋大夫也很熟,当年那位婉婉小姐各种法子折腾自己,每一次都是隋大夫救命。
这一次她们直接告诉隋大夫用不着他。
“你不知道多乖。”她们异口同声说,“我们都觉得自己从良,变成了哪家贵女的贴身仆妇。”
日子过得简单又优雅。
隋大夫咧嘴笑说:“这位小姐可不乖,上次她把自己搞的遍体鳞伤,是我救回了她的命,而且伤还没好,就跑了。”
他伸手比划一下。
“那么粗的铁链子,她硬是挣断了,嗖一下就没影了。”
说罢又压低声音。
“都督都没来及的抓住她。”
这位小姐这么厉害啊,怪不得都督要这么守着,嗯,这位小姐如此厉害啊,让都督抓了第二次。
可不能再跑了,否则她们就性命难保。
还好那飞针每次都只穿透锦缎,并没有穿透她们。
七星将针弹出去,再示意一位妇人给她拿回来放在手上,如此重复。
霍莲在旁摆手,四个妇人忙退了出去。
“刘宴去玲珑坊做什么?”他问。
七星说:“不奇怪啊,刘大人也要掌握我的动向啊。”
一针刺出去,对霍莲示意递针。
霍莲捏起垂落的细针,看着绣架上正渐渐成形的一朵花。
“刘宴的恩人是墨徒。”他说,看着她若有所思,“刘宴那句话指的是你吗?”
七星好奇问:“哪句话?”
霍莲却不说了,收回视线将手中的针一弹,绣针斜穿锦缎稳落。
“睡觉了。”他说。
牢房里的灯熄灭,床上的人安静无声,旁边的女子气息已经陷入沉睡,但霍莲知道自己还没睡。
大义灭亲是什么心情。
真是好笑。
这么点事,不过是受过一个墨徒的恩惠,哪里论得上灭亲,墨门生死与他何干。
还敢来与他霍莲相提并论。
他霍莲可是一个弃婴,漂浮在河水中,被梁寺救起,养大,教授武功战术,让他有父亲可尊,兄弟可亲。
养育之恩,教导之情,这才算得上亲。
杀掉这样作恶的亲人,才算得上大义灭亲。
霍莲的手紧紧攥了起来,牙关紧咬。
“我的确是在作恶啊。”耳边有苍老的声音叹息,“八子你何必纠结?”
这是在做梦了,霍莲知道,义父已经死了,除了做梦听不到他的声音。
他闭着眼攥着手一动不动,也不理会。
但义父重重地拍打他。
“八子,你睁开眼看看,杀了我很简单。”
“你擅长用刀,往这里砍,一刀就行。”
“你是没杀过站着不动的人是吧?是了,你先前都是在马上杀袭来的夷荒人。”
“那也好办,我也跑起来如何?”有刀向他手里塞,但那刀滚烫,刺痛他的手掌,烧烂他的皮肉,他根本拿不住。
“你他娘的快动手啊。”耳边的声音变得暴怒,“杀个作恶的人怎么了?这叫大义灭亲!”
霍莲猛地睁开眼:“那你怎么不杀!杀了那个作恶的晋王,不就行了?”
燃烧的火,黑漆漆的夜,老将军脸上无奈地笑。
“我不行啊。”他说,“大义灭亲,我做不到的,八子,你做得到的。”
他说着扑过来。
“你看,你已经砍下来了,我的头,我的头。”
昏暗中旋转的头颅向他扑来,霍莲只觉得手中满是血,心中满是悲愤。
“他是你故人之子,你舍不得,我是你亲手养大的,你就舍得!”
怪不得,那个七星说你的遗言是对我说对不起。
你是对不起我!
他发出一声嘶吼,猛地睁开眼,入目昏昏,身子紧绷,但有一只手拍打着他的背。
耳边有声音轻轻。
“哭吧,哭吧。”
这不是苍老的声音,这也不是梦,而且,他的怀里搂着……
纵然视线昏昏,低下头也能看到怀里的人一双眼闪闪发亮看着他。
霍莲猛地将怀里的人推开,但因为手臂绑在一起,自己又被拽倒一歪。
先前被抱着,又被推开的女子并没有慌乱,而是感叹:“你现在还做噩梦啊。”
什么叫现在。
霍莲没有问一句难道你见过我以前做噩梦,但又知道问了,一定会得到一句我见过啊这种荒唐又理直气壮的回答。
进了都察司后,他几乎没有做过噩梦。
就算做过噩梦,他也从未抱住身边的人……
因为手臂绑在一起?
但他也和婉婉绑了很久,从未这样。
再说,婉婉是已经很熟悉的人,这个女人才几天,他怎么宛如习惯一般抱住了?
她还拍他……
“一开始就是你在拍我?”霍莲猛地问。
想到最初入梦时,他恍若被义父拍打,所以其实他真的是被人在拍。
七星说:“你在咬牙发抖啊,我就拍拍你,让你放松些。”说罢又问,“你梦到你义父了?你又在梦里被逼着杀他了?”
她的声音一句接一句。
“你义父不是半途幡然悔悟是不是?”
“他是根本没有跟跟晋王勾结是不是?”
“他为什么非要你杀了他,而不自己亲手杀了晋王?”
她说着挪过来,再次几乎贴在他身前,一双眼闪闪盯着他。
“因为,故人之子?”
霍莲一僵,他不仅在这个陌生女人身边做噩梦,竟然还说了梦话。
为什么他会没有警惕戒备到如此地步?
自从晋地事后,他从来没有放松过警惕,更没有与人说过多余的话,也从不在人前发泄情绪,唯有几次面对不是人的东西的时候……
比如那把剑。
黑暗的牢房里,霍莲盯着身前的女子,她气息平静,身形融入夜色,一双眼闪耀着寒光。
“是那把剑,对不对?”他忽地说。
乍一听这句话,七星一怔,一时僵硬。
耳边是霍莲继续传来的声音。
“你父亲说你没有在他身边,但你处处样样都像你父亲,还有一些发生在晋地的事,你宛如亲在现场。”霍莲将手一抬,因为绑在一起的绳索,让七星贴过来更近,看着她的眼问:“那把六尺剑,有千里传音的秘法是不是?”
七星噗嗤一声笑了,笑得低下头,抵在他胸前,点了点:“是,那把剑……”
她抬起头看着他,眼睛闪闪亮。
“能听能看,现在,还能说话。”
虽然提出了猜测,但霍莲也觉得自己是在胡说八道。
待听到七星笑着说出这句更胡说八道的话,先前噩梦的紧张,情绪的起伏,心神的纷乱突然一瞬间散去了。
有些不想说的话突然也觉得说了也没什么。
那些过往的事,都散去了。
他看着身前还在低着头笑的女子,说:“晋王,就是我义父的故人之子。”
七星倒是有些意外他回答,惊讶地抬起头。
霍莲并没有再看她,抬起头视线看向黑暗。
“你不是想要知道真相吗?”他说,“想要知道我义父是被冤枉的?他有没有与晋王勾结?”
他说到这里摇摇头。
“他没有与晋王勾结。”
不待七星有反应,他又点点头。
“但他也不冤枉。”
黑暗的牢房里,风都消失了,唯有霍莲低低说话声。
“晋王是先帝第三子,他的母妃是皇帝最宠爱的宜妃。”
“而宜妃就是义父的故人。”
两家的关系很简单,宜妃的兄长与梁寺同在北境,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宜妃作为家中最小的女儿,深受宠爱,并没有被束缚在闺阁中,不仅会骑马射箭,还可以踏出家门京城,远赴北境来军中见久不归家的兄长。
梁寺便也与宜妃相识了。
一心建功立业,只知厮杀的年轻兵将,第一次萌动了心神。
青春娇俏的少女也对这位宛如兄长的将官有了不同于妹妹的心思。
但两人尚未来得及的表露这份心意,少女回到了京城,在皇帝举办的秋猎上一骑红衣,不输与男儿的箭术,被皇帝一眼看中,诏选入宫。
天恩浩荡,不敢拒也好,家族贪慕权势也好,在皇帝和家族之下的少女只能收起心意,进了皇城。
远在北境的梁寺也只怨无缘,收起了心思,但从此后再没娶妻。
他与宜妃的事除了两人,以及宜妃的兄长并无人知晓,宜妃的兄长更不会表露半分。
深宫宠妃,与北境将官也再不会有交集。
不过,在宜妃生下三皇子,皇帝为其庆贺周岁宴的时候,梁寺从北境也送来了礼物,一把从夷荒部落头人手中缴获的弓弩。
好巧不巧,抓周宴上,三皇子抓住了那把弓弩。
皇帝当然不会多想,高兴称赞自己的儿子将来威武不凡。
啪一声重响,霍莲似乎又听晋王将一把陈旧的弓弩砸在桌子上的声音。
“本王从小到大什么礼物没收过,从来没有当回事,今天喜欢明天就扔了,更别提周岁孩童时候的礼物,但是,这把弓弩一直挂在本王室内。”
“母妃常常说要本王谨记文武双全,不辜负父皇的期待。”
“本王还真以为母妃对本王的期待,原来是因为送弓弩的人不同。”
耳边又响起一声喝斥。
“王爷慎言!休要侮辱了您的母妃。”
晋王的声音却并没有停下来,反而发出笑声。
“梁将军,能侮辱到我母妃的只有你,还捎带这我,我现在怀疑我父皇都知道你们当年的事了,要不然这么些年对我越来越苛刻,还有,我母妃真是病死的吗?是不是……”
霍莲站在窗外,看着窗棂上倒影的人影,随着烛火摇曳跳动,声音也变得忽远忽近。
“……皇赐死的?”
义父原本俯低的身影猛地站直:“王爷!休要胡说,陛下从未苛待宜妃!宜妃娘娘急病难医,陛下昭告天下为宜妃娘娘祈福,天地可鉴!”
晋王却只哼了声:“做给外人看的,也许是心虚。”
脚步在室内响起,夹杂着晋王急促喘气。
“为什么父皇对我越来越不好了?”
“他一定是在厌恶我!”
义父的声音又变得低低,带着劝慰:“陛下对王爷一直很好啊,倒是王爷,你当约束王府诸人……”
“少来教训本王,本王怎么纵容王府诸人了?太子他难道不这样吗?太子府的那些人哪个不嚣张?”
“什么父皇对我好?对我好还把我赶出京城,为什么不让当太子?”
义父的声音再次拔高:“殿下慎言!”
但这一次晋王的声音更拔高:“本王为什么要慎言!我母妃都死了,我也要死了!”说着抓住了面前的人,“这都是因为你,是你与我母妃勾连——”
义父的身影猛地挣开,纵然年纪大,但站直了身子比晋王还要高大。
“晋王殿下,我与宜妃娘娘也不过是年少相识,别无其他!”
晋王被这老将一推,向后退了几步,撞在桌案上发出哗啦的声响,夹杂着晋王古怪的笑声。
“别无其他?哈哈,哈,梁寺,那你终身未娶妻又是为什么?”
“臣无心娶妻,臣有十个义子,足矣传承香火。”
“听说你宠爱一个舞姬?”
“臣是人,食人间烟火,虽然不娶妻,但也好色。”
“那你为什么给那个舞姬生的女儿起名叫,思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