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莲用没受伤的手抓起剑,悬挂在腰里。
朱川正要再劝说,有兵卫拿着一封信走进来。
“都督。”他说,“玲珑坊给送来的信,说是许城——”
兵卫的话没说完,霍莲就站起身来。
“都督坐着别动。”朱川大喊,“我来拿给你。”
他说着扑过去接过信递给霍莲。
霍莲握着信,先深吸一口气,才慢慢打开。
朱川站在一旁踮脚看,见薄信上只简单一行字。
请来许城一见。
落款是七星两字。
朱川的脸都黑了,糟了——
果然他才看完这句话,霍莲已经将信一团,人站起来,大步向外走去。
“都督——”朱川喊道,“你的伤——”
但这话根本没用,霍莲已经奔出了厅内,向外而去。
霍莲来到了许城的时候,新年也到来了,远望村庄,爆竹声声。
湖边的木屋也挂着新年的桃符彩绢,但木屋外不时来来去的人们神情并没有丝毫喜色。
甚至有两个妇人擦着眼泪走出来,一眼看到路边站着的裹着黑斗篷的霍莲,被吓了一跳。
“你——”一个妇人询问。
霍莲主动开口:“我受邀来。”他指了指前边的木屋。
虽然,他来了,但,到了近前,又不太想进去,在这边迟疑踌躇。
进去见到的她也不是她。
另一个妇人听了这话顿时很高兴:“你是新请来的大夫吗?”不待霍莲再说话,忙催促,“快去看看吧。”
大夫?!她病了?
不管怎么说,那也是她的身体,霍莲忙催马往木屋奔去。
身后的妇人轻叹一声:“估计也不行,这人这么年轻,医术肯定平平。”
最先开口被打断的妇人此时一拍腿:“我见过他!”
旁边的妇人惊讶:“你从哪里见过?”
那妇人指着霍莲的背影:“先前,七星小姐刚去京城的时候,他就来过,带了好些人,还进了屋子,我还喊了王差头来抓,结果王差头差点被他们打了。”
当时她机敏没有上前躲起来,但也偷看到被簇拥明显是首领的男人,嗯,那男人很好看,所以她记得清楚一些……“许久不见,怎么又来了?”妇人自言自语,“不过这次没有带那么多人,七星小姐这里人多,不怕他。”
说话间,见青雉从屋子里出来,看到近前的男人,抬手示意。
那男人旋即跳下马,跟着她向内去了。
嗯,果然是认识的,那就不担心了。
妇人松口气,又叹口气,所以这是从远方赶来见七星小姐一面?可见这次七星小姐只怕真的不好了。
虽然是简陋的木屋,但室内暖意浓浓。
看到霍莲进来,屋子里的陆掌柜点头打个招呼,青雉已经跟他说过了,霍莲要来,虽然陆掌柜不知道霍莲要来干什么,或许是奉皇命监视小姐?
但既然来了,还是给他介绍一下小姐的状况。
这几天突然昏迷,大夫们看了也说不出原因。
说罢陆掌柜又轻叹一口气:“我就知道,她这么急着催着要回许城,就是有问题。”
霍莲看向室内,还是曾经熟悉的家具,而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七星躺在床上闭眼如同沉睡。
他没有再向前走。
青雉说,神情麻木,也不说话。
按理说她应该介绍详细一些,病情诊断啊,请了多少大夫看啊,但她似乎疲惫无力说不出话,最终看着霍莲,说:“你带她走吧。”
听到这句话,不止霍莲转过头看她,陆掌柜也皱眉“小青姑娘,你说什么呢!”
是想让霍莲用太医?
但那也得让霍莲把太医请来。
“小姐现在这样子怎么能出门?”陆掌柜道。
青雉看向陆掌柜:“小姐只有他带走才能治好。”
陆掌柜更糊涂了,什么道理?
“陆掌柜你不懂。”青雉说,她的声音沙哑,“你别问了,这是小姐的吩咐。”
她说着在床边跪下来,将头埋在七星的手臂上哭起来。
“小姐在没病倒前就写了信给他。”
“小姐说让他把小姐带走。”
这话听起来稍有点怪,陆掌柜心想,但更多是震惊,昏迷之前就给霍莲写了信?
他思绪纷乱,这件事发生的太突然,再看那边霍莲已经毫不迟疑上前将床上的七星抱起来。
“你——”陆掌柜忍不住要阻拦。
“霍都督稍等。”还跪在床边的青雉说。
抬头看着霍莲怀里的七星,神情不舍又悲伤。
“小姐已经把车马备好了,车是她亲手修的。”
“我去给你们牵来。”
伴着新年的爆竹声,陆掌柜站在许城外,看着一辆车马渐渐远去,觉得跟做梦一般。
“不是,怎么就。”他忍不住再次看青雉,“小姐真是这样吩咐的?为什么啊?”
青雉面色惨白,跟昏迷的七星相比,她更像是大病之身。
“没有为什么,小姐说什么,就怎么做。”她喃喃说。
那倒也是,七星小姐做事一向有分寸,既然她这样安排那就有必要,陆掌柜皱眉吐口气,想到什么又看青雉。
“那你也该跟去啊。”他说,“你得伺候小姐啊。”
青雉看着远去的车马,忽地跪下来,俯身叩头。
“我不去了。”她哽咽说,“我要留下来陪着我的小姐。”
陆掌柜更不解了,这孩子是伤心糊涂了吗?她的小姐不是被霍莲带走了?留下来陪哪个小姐?
但霍莲还是再三叮嘱车夫慢点。
车夫也是都察司的,朱川拦不住霍莲来许城,但安排兵卫随行,霍莲没有拒绝,一则身上有伤,二来,他的身份,七星的身份,还是让都察司的人跟着更好,皇帝也能放心。
在霍莲不知第几次叮嘱的时候,车夫小心翼翼请示:“都督,要不停下来歇息一下?”
车内霍莲嗯了声:“也走了一天了,歇息一下吧。”
车夫忍不住看了看天色,是,没错,从早晨走到日落,但路却没走多远,不像都督以往行路,那真是风驰电掣,现在他都怀疑自己下来走也比御马驾车快。
没想到这辈子还能看到都督这般速度行路。
“还有。”霍莲的声音从车内再次传来,“别叫我都督,叫,霍将军。”
车夫忙应声是,再对四周的兵卫们打个手势,大家便四散开,查探四周戒备。
霍莲坐在车内,看着沉睡的女子,伸进被子里摸了摸她的手,温温热热,霍莲放心了,再从一旁取了茶杯,用小勺子一点点喂她,水也顺利的咽进去了。
做完这些他能亲历亲为的,霍莲便下车,换后边车上跟着的仆妇们伺候,待她们收拾好,霍莲再次坐上车。
车内的女子依旧沉睡。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来,不知道会不会醒来,不知道醒过来的是谁
虽然不知道再睁开眼是不是他熟悉的人,但这时候抱起昏睡的她不再陌生,抚摸她的脸和手也不再有抗拒,就像先前照看她的时候,熟悉地就像自己的左右手。
霍莲看着七星的脸,抬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肌肤一如先前光洁细腻,只是比起先前更瘦了,原本就伤不断,昏迷之后,又只能吃流食
太苦了,太受罪了,他宁愿她不回来。
他的手在七星的脸颊上摩挲留恋。
人真的很自私啊。
他私心深处还是想要她回来,想要再见到她,想要听她说话,想要她看着他笑。
自从义父死后,他以为这世间没有什么留恋,也没有什么不可或缺,他只想一个人,孤寂反而令他最心安。
没想到有一天他会想要身边有个人,想要这个人一直在,只要想到没有了她,心便茫茫无所处。
“都督,不对,霍将军。”外边兵卫声音传来。
霍莲将手收回来。
“从附近的农家买了饭菜,您吃一些吧。”
霍莲嗯了声,车帘掀开,兵卫将食盒递进来。
农家的饭菜简单,但因为在过年期间,有荤有素,还有喜庆的糕点。
霍莲看着食盒一块蒸糕,忍不住笑了,举起来对七星说:“看,老虎。”
今年是虎年,蒸糕做成了老虎模样,点缀着五颜六色,很是可爱。
这女子很爱吃各种东西,如果现在醒着,一定会吃得很开心。
霍莲将糕点放进嘴里大口吃掉。
吃完糕点又打开菜和肉。
“这家做了蒸肉,做得很用心,加了腌菜。”
霍莲端着碗大口吃。
他原本对吃什么喝什么不感兴趣,吃,也不过是为了活着。
不过七星很喜欢吃,以前在他身边对吃喝很感兴趣,吃得认真又兴致勃勃。
以前没在意,现在想到她如果真生活在剑中,尽管洛工雕刻了很多,但灰扑扑一片,并不是真实天地。
他拥有的又无视的一切,对她来说是难得的珍稀。
她现在吃不了,他替她吃。
她现在沉睡不醒,看不到这个世间,他替她看。
白天吃吃喝喝,看雪景看湖水看河流,晚上赶路的时候,霍莲还会将车夫赶开,抱着裹着被子的七星坐在车前,一边驾车一边让她看星空。
“北地的星空更好看。”他告诉她。
上一次在北境他们没有时间看星空,不过这一次可以了。
“等到了北境,我带你去看,我知道有个地方能看到最美的星空,我小时候常常躲在那里,是只有我知道的地方。”
怀里的女子安静沉睡。
一个人说话总是会安静下来,他原本也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霍莲的声音停下,夜间的大路上唯有马车马蹄以及火把燃烧的声音。
但这些声音也渐渐远去,冬日的星空下,他将怀里的人抱紧,融入天地间。
时间似乎过得很快,又很慢。
快是指离开许城已经七天了,慢是车夫的感受。
按照这样的走法,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北境。
再一次在路边停下歇息,看着在路边站着的霍莲,车夫忍不住小声嘀咕。
“都督,霍将军走慢点也好。”兵卫跟车夫低语,“最好先到京城住下来,朱副朱都督也高兴。”
虽然已经知道皇帝的调令了,但兵卫们还是没习惯把霍莲叫将军,也没习惯把朱川叫都督。
改变总是让人难适应的事。
比如霍都督此时正猛地跳起来,将一根树枝扯下来,宛如顽皮的少年。
兵卫和车夫都有些目瞪口呆。
那边车上伺候的仆妇们下来,对霍莲施礼:“小姐四体都很柔软,沐浴的时候神情愉悦,一定快醒了。”
对于这话霍莲也没有太多惊喜,一路上这话已经说了很多次了。
霍莲没有说话,吩咐一声“起程。”握着树枝上了车。
车夫兵马们忙碌起来,很快车缓缓向前驶去。
车里霍莲原本要说话,看到放在七星怀里的剑鞘滑落在一旁,便先拿起来,在七星怀里放好,再将树枝一挥。
“你瞧,这上面有个红果子。”他说,指着树枝说。
冬日光溜溜的树枝上,点缀着一颗果子,虽然有些干枯,但红彤彤很好看。
“能吃吗?”
有低低的女声问。
霍莲摇头:“不知道。”他看着果子,伸出手,“我来尝——”
尝字出口,声音戛然而止,他伸出的手也停下来,整个人宛如僵住了,他觉得应该移动一下视线,但发现竟然动不了。
是不敢动,不敢看向车里的女子。
先前他也似乎听到七星说话,每一次惊喜过后,都发现只是他自己的幻觉。
这一次呢?
霍莲慢慢转过头,看到被子下的女子睁着一双眼看着他,见他看过来,还露出笑容。
是那种礼貌的微笑。
就像以前那样。
“给我尝尝。”她说。
霍莲握着树枝一动不动,心内似乎翻江倒海,又茫然一片。
大概是得不到回应,那女子以为他听不到,便礼貌地拔高了声音:“梁八子,给我尝尝啊。”
梁八子。
霍莲想到第一次见的时候,她就这样突然冲过来喊“梁八子,我来取剑——”
霍莲的视线看向她怀里的剑鞘。
“你”他嘴唇动了动,“是谁?”
大概是不敢问或者不想问,但又不得不问,他的声音很小,小得自己都听不到。
躺着女子听到了。
“我吗?”她说,看着霍莲,“我是九针。”
“洛九针。”
站在山路上,青雉将手中的篮子往上拎了拎,看向北边的方向。
不知道小姐醒了没有。
不,应该说,大小姐醒了没有。
“青雉,先前的我,并不是我,是我姐姐,九针。”
在回许城的路上,小姐突然跟她说。
青雉当时觉得小姐肯定是生病脑子糊涂了,怎么说出这么奇怪的话。
“青雉,你和我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你想想,从陆家出来后的我”车厢里,小姐握着她的手,眼神温柔地问,“跟你认识的我一样吗?”
一样吗?
青雉的心神变得恍惚。
从陆家走出来,在破庙中苏醒的小姐,宛如新生,一步一步展现了令人惊讶的技艺,带着她走进了一个又一个从未踏足的天地,江湖纷争,权臣往来,更还有皇帝
那是她的小姐,那又不是她认识的小姐。
“我跟姐姐一样,从小身体都不好,我只是稍微好一点,当初出了事,北堂的叔叔伯伯们用尽力气把我送到外祖父身边,但其实我也不想活了。”
“只不过外祖父说,活着吧,替你娘你姐姐你爹,你北堂的叔叔伯伯们活着吧,好死不如赖活着,我就到了陆家,赖活着,原本也打算赖活一辈子,谁想到赖活也不好活,陆家欺我赶我走,我那时候活着的心弦已经断了。”
“你带着我回许城,我幽魂一绺渐散,万幸遇到了姐姐。”
“我父亲把姐姐铸剑,但我真的感受到姐姐活在剑上了,尤其是小时候,我能感受到姐姐看着我,我也喜欢陪着姐姐玩,后来长大了,很少见父亲,也感受不到姐姐了。”
“没想到在我幽魂散去的那一刻,又见到了姐姐。”
青雉还记得当小姐在昏暗的车里讲述这一刻的时候,她的眼如星辰般璀璨,满是快乐和幸福。
“姐姐将我拥在怀里,让我安睡,说一切有她在,我就这样陷入了沉睡,不过姐姐会把我唤醒,让我做我喜欢做的手艺。”
“我什么都不用再操心了,只需要安静地睡,做手艺,我过得真是从未有过的快乐轻松。”
“直到姐姐断了剑,生灵难系两人,把我唤醒,自己散去。”
“我亲眼看到了姐姐这些年做了多少事,也看到了姐姐用我的名字我的手做了什么。”
“青雉,我这辈子没有白来人间一趟,这就足够了。”
足够了是什么意思?
青雉眼泪掉下来,握紧小姐的手,车厢里小姐笑容灿烂。
“青雉。”小姐握住她的手,笑着说,“我想回家,这次再劳烦你送我回家吧,把我送到母亲和外祖父的身边。”
青雉的视线模糊,不知是再次被泪水挡住,还是冬日的晨雾在山间弥散。
她深吸一口气,收回视线,向山上走去,沿着弯弯山路很快就来到了半山腰的墓地,山间的风吹过,墓地传来清脆的鸟鸣,看着墓前悬挂的木鸟转动,宛如翩翩起舞迎接她,青雉不由露出笑脸。
“小姐。”她加快脚步,“我来看你啦。”
冬去春来,但从南向北一路走来,风还是越来越寒,路上荡起的尘土也遮天蔽日。
一队兵马疾驰,其中一人忍不住打个喷嚏,发出咳嗽声。
“将军,要不要歇息?”旁边的兵卫询问。
这位大人还没说话,队伍中一人发出嘎嘎笑“我说二哥,你也太娇嫩了,在南方不过两年,连风都吹不了?我看你还是别回去了,到了北境风沙吹死你!”
梁二子回头瞪了他一眼:“少说两句少吃两口风吧!”
梁六子在马背上叉腰得意洋洋:“我可不像你,我们河西可是风吹日晒,一张口一嘴风沙。”
梁二子不再理会他,看向前方:“大哥他们不知道走哪里了?我们到前边城里歇脚等一等。”
一行人进了城池寻了客栈,但并没有歇息。
梁六子被梁二子拉着走在街上:“二哥要请我吃饭吗?反正我是没钱。”
梁二子再次瞪他一眼:“你的钱都吃了?你看看你这两年胖了多少!河西有那么清闲吗?”
“没有没有,河西忙死了,我不得不拼命吃才有力气。”梁六子笑着说,说话间看到街边的酒楼。
这座城很繁华,华丽的酒楼茶肆林立。
“二哥,随便去哪家吃都行,我不挑。”梁六子催促。
梁二子却对酒楼茶肆不感兴趣,视线越过似乎在寻找什么,揪住梁六子向前走,一边问路人:“你们这里最好的商行在哪里?”
路人很热情询问要买什么。
“家里兄弟要娶媳妇了,买点贺礼。”梁二子笑说。
“恭喜恭喜。”路人笑着说,更加热情,指着前方,“从街口拐进去就是我们这里最大的商行,金银首饰,玉石珍宝,家具皆有,我们这里人家娶亲嫁女,都从这里买。”
梁二子笑着道谢,扯着梁六子向那边去。
梁六子的脸色更不好看了:“姓霍的成亲,咱们干嘛还要准备礼物?”说着又怪笑,“墨门这么有钱,他一分钱都不用出,可以说入赘了,墨门应该给咱们钱。”
“可以啊。”梁二子也不看他,只道,“到家你跟陈十要钱去,看他怎么揍你一顿。”
梁六子哼了声:“谁怕他。”
说着话两人来到了这边街上,一眼就看到一家很大的门面,挂着金碧辉煌的匾额。
“这个——”梁六子抬脚就要进,又被梁二子揪住。
“这是典当铺子。”梁二子说,指了指另一边,“那才是商行。”
梁六子抬头看果然见金碧辉煌的匾额下悬挂着当铺的标记,而紧挨着的旁边的才是商行。
“真是好笑。”他说,“典当铺子开在这里,是诅咒买了东西早晚要送回来典当吗?高高兴兴来买嫁妆,真是晦气!”
说罢跺跺脚啐了口,向旁边的商行去了。
梁二子摇头跟上。
街上人来人往,面带喜色进出商行,而典当铺子也不断有人进出,身形佝偻神情灰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辆车停在路边已经很久了,车里的人似乎一直踌躇不敢走下来,恰好听到梁六子那句话,她不由苦笑一声。
这是一个年轻的妇人,穿着打扮富贵,面容哀苦,喃喃自语:“买嫁妆的时候,谁会想有一天要当掉嫁妆。”
成亲出嫁是人生中最高兴的时候,也没有人能知道将来的日子会变成什么样。
比如她,虽然这门亲事并不如愿,但也没想到丈夫会病死,而她连家产也要保不住了。
当人妻母过日子,真难啊。
“母亲。”怀里刚学会说话的孩子吃完了一块糖,坐不住了,扭啊扭,“饿。”
年轻的母亲从哀伤中回过神,下意识伸手从车里的小匣子里取糕点,打开却空空,这才想起,身边伺候的婢女仆妇已经变卖了不少,这些日常出门该准备的也没人准备了。
身边跟着的小婢女脸色惶惶:“我,我不知道,先前姐姐们没交代。”说着要下车,“少夫人,我这就去买。”
要下车又尴尬地停下,看着年轻妇人欲言又止。
买东西要钱。
如果钱充裕,她们也不会在当铺前徘徊。
小孩子哪里知道人间悲苦,饿了就要吃,吃不到就要哭。
孩子哭了起来,年轻妇人也下定了决心,摘下荷包递给小婢女:“去买梅花糕给小姐吃。”
小婢女应声是接过荷包去买了来。
年轻妇人叮嘱她陪着小小姐玩,自己则拿起小包袱,想了想又带上遮面纱下了车,低着头躲藏着走进当铺。
一进门就看到高大的柜台,整个当铺里都弥散着空寂的氛围。
柜台后有声音传来“客官来了。”
然后有一双眼看过来,下一刻声音变得热情“是黄少夫人啊。”
年轻夫人心里轻叹一声,虽然她是第一次来,但这两年家里不断来当铺变卖,当铺的人眼毒消息灵通,哪里认不出她。
迈进来,也无所顾忌了,年轻夫人将面纱摘下来,柜台后的掌柜亲自迎出来,神情和蔼又带着关切问:“夫人,有什么要帮忙的?”
典当铺的人说话真客气,年轻的夫人不由想起族中人咄咄的面目,心里苦笑,都是为了钱,还是态度好点让人舒服啊。
她轻叹一声,将包袱递过来:“劳烦掌柜看看这个,多少钱。”
掌柜的双手接过,将包袱打开,见其中是一套衣裙,他先赞叹一声:“好刺绣啊。”
听说当铺的人都会百般贬低,尤其是衣裙,年轻妇人看一眼掌柜,忍不住说:“这裙子上绣了百蝶,走动起来栩栩如生,宛如蝴蝶环飞,非常好看,是我姐妹们送我的生辰礼。”
那也是她当女儿最后一个生辰,但再回首看,竟有过了半生的感觉。
从丈夫死后,族中开始争抢家产,逼迫她们孤儿寡母,她日夜煎熬,偶尔做梦,会梦到那时候,觉得自己还是无忧无虑的少女,得以片刻的喘息。
这些女儿时期的美好过往,她忍不住多说两句,然后看到掌柜的含笑应声:“夫人的姐妹们真好。”
这种和善又敷衍的话,让年轻的妇人垂下视线。
谁会对别人的过往感兴趣呢,来当铺的人谁没有美好的过往,但又有什么用呢?
时光如流水逝去不复返,她不再多说了,还是说眼前吧,道:“您看,值多少钱。”
衣服典当是最不值钱的,沦落到当衣服的地步也是实在走投无路了。
“这衣裙,这绣工,是——”掌柜的声音传来,似乎询问又似乎琢磨。
年轻夫人低下头,心里轻叹一声。
这衣裙也不是出自名家之手,甚至是当初在京城新开的店铺,一个小绣娘的作品。
能换半袋米也算不错了。
“掌柜的您看着——”她抬起头要说,您看着给吧。
但话没说完,就见掌柜的面色凝重,将衣裙捧在手里。
“少夫人您稍等。”他说,“我要请东家掌掌眼。”
这,一套衣裙还需要东家掌眼?
年轻的夫人有些惊讶,莫非最低的价钱都给不了,她带着几分难堪扭开视线:“可以。”
现在她也没办法说不可以。
掌柜的捧着衣裙进去了。
店伙计且是女侍进来了,捧着香茶点心:“少夫人您润润口。”
年轻的夫人看了眼茶点,她现在落魄了,但出身京城世家,一眼也能辨认好东西的,这捧上的茶点都是上品。
典当铺子的待客还真热情。
年轻的夫人心里又苦笑,可不是,来典当铺都是给人家送钱的,暴利啊。
她还不至于沦落到要吃典当铺点心的地步。
年轻夫人颔首道谢,目不斜视。
“少夫人,小小姐也来了吧。”又一个女使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带着歉意说,“耽搁少夫人了,免得小小姐等急了不开心,给她拿着玩吧。”
这典当铺的待客之道真是太周全了,年轻夫人有些惊讶看了一眼女侍,原本要拒绝,视线落在她手里的拨浪鼓上。
与以往见到的不太一样,精巧可爱,两边的鼓槌也是雕刻成小狗小猫的模样。
女使见她看,便笑着摇动拨浪鼓,室内响起清脆的响声,那飞起的鼓槌上的小狗小猫宛如在荡秋千,夹杂着鸡鸣狗叫,煞是热闹。
年轻的夫人忍不住扑哧笑了,笑了又回过神,哎,她都多大了,竟然也能被玩具逗笑。
女侍也笑起来:“好玩吧,少夫人,给小小姐拿着玩吧。”
她的女儿虽然小,但孩子也最敏感,家中变故以来,小孩子也渐渐不再笑了。
孩童们就该无忧无虑,年轻的夫人想,她现在虽然苦,但小时候少女时候过得真是快乐啊,有这些记忆,现在苦熬中也算有点甜。
念头闪过她伸手接过,真诚道谢。
说话间,掌柜的从后边进来了,面带笑意:“少夫人,我们东家看过了。”说着将衣裙放下,同时推过来一个钱袋,“这里有十金。”
十,金!
年轻的夫人一时震惊握着拨浪鼓站起来,这也太多了吧!
当初买这个衣裙,是姐们月钱中出的,再贵也没多少钱。
怎么能当十金!
先前家里拿着祖传的首饰来都没这个价。
十金,年轻的夫人心里念头飞转,足够铺子上周转了,能留住得力的掌柜,能不用族中相助,甚至,或许还能给婆婆再请个大夫
但怎么可能?
“少夫人,您看,可够?”
那掌柜的声音再次传来。
似乎不够的话他还会加。
当铺的人这么好说话?
这不可能,她不是天真无邪的少女了,知道世道艰难,知道人心难测,也知道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年轻的夫人看向掌柜的,问:“为什么?我这套衣裙并不值钱。”
她眼中带着几分戒备。
“你们,想要什么?”
掌柜的笑了,和蔼说:“不瞒夫人,这衣裙的确不值钱,但这手艺是我们东家”他的声音滑过舌尖,“认识的仰慕的敬佩的绣技,原本以为失了传承,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所以我们东家说了,无价,或者说,愿助黄少夫人一力度过难关,这不是为了您,是为了这位绣娘。”
绣技,绣娘。年轻的夫人看向衣裙,真的假的?
“您娘家姓蒋,这衣裙是从京城买的吧,这里有绣娘的标记。”掌柜的含笑说更详细,指着裙子上一枚蝴蝶,“七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