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动声色,去院子里折了枝树条,在小厮不可置信的目光里,让许恒虞又站起来扎了马步。
这一回,他在许恒虞蹲下时,数次趁他不注意,打在他腿上各处穴位上。
许恒虞没有参照,不知道自己该什么时候倒下,犹犹豫豫间,撑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最后被亲爹一棍子打得跪地。
许呈晋很兴奋,卓儿爱读书可走仕途,山儿各方面平平无奇,唯有许恒虞——太适合练武了,他心中隐秘的暗火悄悄燃起来。
只可惜年纪已经十一,很多小时候能让他事半功倍的东西都用不上了。
而这一切,都因李氏哭哭啼啼闹着不肯把孩子交给他。
“虞哥儿在春晖院很好。”他拿开李氏柔若无骨的手,“天快暗了,马上就要起风,你快回去吧。”
李氏着急,老太太交代的事儿她没提呢,“既然虞哥儿听话,不如今晚和我回宁安堂吃饭吧,老太太也想他了。”
“虞哥儿是老太太最疼的孩子,想必虞哥儿也想见见祖母。”
李氏越说越顺畅,老太太和许呈晋不亲近,有龃龉,可却待许恒虞很好,母子两的关系若能因为虞哥儿重修于好,那也是虞哥儿的功劳。
许呈晋觉得好笑,对虞哥儿好?就是让他整日吃喝玩乐,目不识丁?
他退后一步,语气冷淡,“我说过了,虞哥儿禁足春晖院,哪儿也不能去。”
李氏立刻失落,眼睛不住地朝春晖院里看,期待儿子能主动出来瞧瞧自己。
几个孩子正在磨合,许呈晋不欲让她回来影响自己的努力,最后用“如果你未经我同意悄悄进春晖院,那就直接彻底先搬过来”来警告李姨娘。
这话吓得李氏整整一个月没再来春晖院附近。
没了李氏在,几个孩子久久地看不到娇柔造作的李姨娘和母亲针锋相对,对许恒虞也少了些敌意,偶尔练着武,暗中较劲,脸上都糊满汗珠时,也能互相嘲笑说上一两句。
宁安堂里头,没能把孩子带回来的李姨娘想当然地承受了老太太的怒骂,老太太最后看了眼她,“滚回去待着。”
李姨娘捂着脸哭着跑回房间,嬷嬷给老太太揉肩,“李姨娘从小养在叔婶膝下,性子胆怯,大爷若是执意不让四少爷回来,她也没办法的。”
“早知道她是个没用的,想着好歹一张脸能看,哄得住男人的心,可你瞧瞧,老大这几年,对她那点子感情早淡了,”老太太哼道。
老太太祖籍在江南水乡,家境一般,只有一个做秀才的父亲,太/祖皇帝打江山时,许苍义也跟着下了江南,战火纷飞,许苍义受伤后留在她家休养,两人慢慢看上眼,离开江南前,他们过了明路,仓促成了亲。
许苍义和她许诺,待战事平定,他必定回来接她。
她满心欢喜地等待,没料想肚子渐渐鼓起,父母担心她吃得不好,给许苍义写了好几封信,怀胎六月时,许苍义兴奋地拍马来接她,穿着猩红色的朝服,所有曾私底下说她闲话的街坊邻居都仰视着他。
许苍义被皇上封了将军,定居京城,她成了将军夫人了!
为着不小的肚子,他们回京走的水路,整整半个月,她没时间和许苍义互诉思念,整日被孩子弄得呕吐不止。
晕乎乎地回了京城后,迎接她的不是想象中光鲜滋润的生活,大宴朝百废俱兴,将军府不过是空有名号。
更何况,府里还站着一个守寡刻薄的婆婆和一个看似乖巧的小妾。
许苍义解释小妾是母亲替他纳的,她不敢在婆婆面前露出不满,挺着肚子受了小妾一杯茶。
其实小妾姿容并不胜自己,可自己怀着孩子又吃不下东西,形容憔悴,眼睁睁看着丈夫走进小妾房间,和她嬉笑谈话时,她有一瞬间想堕了这个孩子。
两月以后,孩子提前发动,痛了她整整两日,才生出了许呈晋,许苍义大喜,也不和小妾亲亲我我了,每日赶着回家和只会吐泡泡的儿子逗乐。
可婆婆在满月后抱走了许呈晋,她不舍得,许苍义劝慰道:“父亲战死,母亲心里伤心,就让晋哥儿陪陪她吧。”
他们两人关系刚刚恢复,她不想为此让许苍义再次和她疏远,咬着牙答应了,只是她想念孩子,和母亲请安时,总想着多抱抱他,不舍得离开。
那时,她刻薄的婆婆露出个冷冷的笑,让身边的嬷嬷开了妆奁盒子,里头金光闪耀的珠钗首饰晃花了她的眼,她听到婆婆说,“都带回去,打扮打扮,和老爷再生个孩子。”
一瞬间,她脑中一片空白,蹿过了无数可能,婆婆是看不上自己小门小户?是要用这些东西买断她和晋哥儿的母子情?还是单纯地催她再替许苍义生儿育女?
她抱着箱子恍恍惚惚地回了院子,自己的丫鬟眼巴巴地来告状,说许苍义又去小妾的房里。
她瞬间清醒了。
回了房间,她洗干净脸,梳妆打扮,带上婆婆送的首饰,从从容容地跟许苍义过起了新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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嬷嬷陪着老太太几十年,知道她的心思,“李姨娘跟老太太您是隔着几房的亲戚,您想家回不了,就爱听她聊些家乡事儿。”
“是她自个儿轻贱自己,嚷着要去做大爷的妾,不赖您。”
老太太喝着参茶,若不是婆婆压着她,她不敢总和娘家来往,怎会让哥哥因为强盗闯家而亡,嫂嫂改嫁,父母郁郁而终,让一个旁支的侄女来京城享福。
想到此事,老太太忽地道:“林氏明日该来请安了吧。”
虽然许呈晋放话不让春晖院和宁安堂走动,但林氏重规矩,每三日就来请安。
“让老二媳妇早些过来。”
辽儿的官位这么些年一动不动,许呈晋升了二品官,想来拉一把兄弟也是轻而易举。
嬷嬷并不看好,心中叹息,转身去正院叫二太太。
老太太年纪大了,做事随心所欲,总觉得大爷还是如同小时候一般期望母亲的关怀,轻易受自己摆布。
哪怕大爷这次回来来势汹汹,再没服过软,老太太也当他是赌气。
明日恐怕又要闹起来。
大清早,春晖院的景观台上,许呈晋和许嘉星两父女再一次因为不想练武而斗智斗勇。
“星儿,不说兄长姐姐日日坚持,就连桃桃都乖乖呆着......”许呈晋无奈道。
许嘉星装病的法子已经不能再用,她弯弯眼睛,拿出了自己前几日从桃桃衣服里得到的灵感而制的新衣,“父亲瞧瞧。”
许嘉星很懂如何让父亲不会真正生气。
桃桃的衣服是仿着她见过的武林中人做的,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许嘉星见多识广,发现其中关窍,把衣服设计得更完美,不仅便于练武,行动间还带着一股儿爽利劲。
许呈晋眼前一亮,这种设计当真新颖,他拿着左右看,越看越觉得不错。
“父亲,衣服的布料还可以选吸汗易干的。”许嘉星趁胜追击,露出忧愁道,“父亲,夏日炎热,女儿出了汗若吹到风,又要生病,爹爹不如让我去找找有什么好料子,我做好了,哥哥姐姐们穿着也比现在的舒服”
许呈晋想了想自己孩子都穿着一样的衣服的模样,也乐了,挥挥手,让许嘉星去找大太太完成此事。
许嘉星冲桃桃眨眨眼,愉快告退。
许恒卓知道妹妹的性子,看着妹妹喜悦的背影,劝道:“五妹妹不喜动弹,父亲就别逼她了吧。”
许恒山也道:“妹妹年纪小,等她再大些,自然明白父亲苦心。”
许呈晋很满意几个大的对小的的维护,面上却不显,厉声让他们重新扎好马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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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屋里,大太太对镜梳妆,夏嬷嬷替她选发饰,听到景观台那边传来的动静,小声道:“夫人,老爷与宁安堂那边都撕破脸了,咱们何必去请安碰一鼻子灰呢。”
大太太:“老爷性子倔,我却不能不敬母亲,若是以后传出去,参老爷一本,不知道又要闹起什么风波。”
夏嬷嬷没想到这一层,叹道:“夫人思虑周全。”
大太太起身更衣,“也就这些天了。”
想到即将离开,她也很是痛快,在京外多年,家里都由自己做主,如今住在这儿,做事处处受限,她竟有些受不了了。
“母亲!”
许嘉星笑着推门而入,把衣服交给大太太,笑盈盈地等夸,大太太接过衣服后却道:“这事儿母亲知道了,回去重新梳妆,等会儿一同去宁安堂请安。”
许嘉星:......
她气哼哼走后,夏嬷嬷道:“五小姐随性自在,天真烂漫,确实不喜这些场合。”
最主要的,是老太太并不喜欢这个孙女,许嘉星从不会上赶着被人甩脸。
“所以要多带她去见见世面,日后才不会轻易被人拿捏。”
大太太摸了摸女儿用心思做的衣裳,也叹道。
因为老太太那边催促,这次大太太走得早些,吃过早膳后,被许呈晋看见了,知道她是去请安,他沉吟道:“我同你一起。”
大太太不欲让他又牵扯进来,许呈晋摆手制止。
“她这么急着让你去,必然是想好了法子针对你,我也去看看,二房还能闹出什么水花。”
大太太只好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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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恒卓和许恒山要听夫子上课,大太太便带着两个女儿并许恒虞一同去请安,许呈晋原本想让许恒虞继续带着屋子里,但思绪一转,却也同意带上。
宁安堂里,老太太这回没再一上来就颐指气使,冲着许恒虞亲热道:“乖孙孙,快来给祖母瞧瞧,几日不见,怎么都瘦了,可是住不惯?”
许恒虞嘿嘿一笑,“祖母放心,我吃得好睡得好,您身子可还好?”
“哎呀,祖母都好,就是想你!”
大太太看他们祖孙热乎劲儿,招手让两个女儿静静请安,老太太眼神落到两姐妹身上,忽地道:“元儿也十三了吧,可曾相看人家了? ”
这么赤裸裸地把姑娘家的事儿拿到这么多人面前说,大太太有些气恼,按捺道:“老爷疼元儿,想多留几年。”
老太太没打算和他们为这事儿吵,意识到自己说话有些过头,夸奖补救道:“元儿端庄识礼,相貌也好,必然会有门好亲事,多留些日子也好。”
“都请过安了,姑娘家们去园子里玩玩儿吧,祖母种了好些花,你们一定喜欢。”
许嘉嫱瞥了眼许嘉元,很看不上她肖似林氏的寡淡面容,哪里如祖母所说的相貌好了,甩着手绢率先离开。
她们一走,屋子里就剩下大房夫妇和许恒虞,二房带着他们的嫡子许恒延,几人坐下一起喝茶。
“大哥今日来,想必也是为了母亲的寿辰吧?”许呈辽笑着道。
下月初二,是老太太五十八的寿辰,老太太慈祥地坐在上首,道:“不是整寿,不必大办,咱们家里人聚在一起,再请上亲家们,好好吃顿饭聚聚。”
许呈晋见他们旧事重提,勾勾嘴角,“好,母亲寿辰那天,我们全家必然上门拜访。”
老太太一顿,脸色微变,许呈晋连忙道:“大哥何必急着走,母亲年纪大了,只想也一家人一块热闹热闹。”
虽说他私底下嫉妒许呈晋到吐血,不过自己这些天出门想象的被嘲讽的场景并未发生,反倒因为许呈晋是二品尚书,被人多加笼络,他清楚明白,只要许呈晋还在许家一天,自己就能被别人高看一眼,多谋些好处。
二太太也一脸我能力不够的,冲着大太太道:“我也盼着大嫂能回来重新掌家呢,由大嫂在,这次寿辰必能办的红红火火的。”
许呈晋态度坚决,茶一口没喝,准备要走,“有你们操办就好,到时候,我必给母亲备上厚礼。”
“站住!”老太太狠狠拍了拍桌子,“你要走可以,虞哥儿留下——”
“当初李氏身子不好,是她自己哭着求着我养下虞哥儿。”
她下坠的眼皮带着威胁,道:“我费心费力,用心良苦地替你养大儿子,你就想这么带走,没门!”
许恒虞坐在一边,一副没听到疼爱自己的祖母转脸跟父亲讨要回报的样子。
老太太原本想用养育之情牵制许呈晋,没想到听到这话,许呈晋反倒站起身,横眉冷对,语气森然,“费心费力?”
“延哥儿,你出来。”
许恒延被大人间的气氛吓住,战战兢兢地走出来,许呈晋冷冷道:“你也十一岁了,给大伯背背,《荀子》一书的首篇。”
许恒延回头看了看父母,见他们没反对,结结巴巴地开口,“君子曰,学,学不可以已......天见其明,地见其光,君子贵其全也。”越到后面越流畅,直至最后一个字。
二太太满意地看着儿子,许呈辽却隐隐觉得不对。
“虞哥儿,你也来,背。”
许恒虞眨眨眼,“呃......”
许呈晋冷笑,“这就是母亲的用心良苦?”
老太太自有对策,“虞哥儿爱玩,又不如延哥儿聪慧,怎么能赖道我头上!”
分明是他资质不好。
“是吗?虞哥儿过来。”许呈晋让人去拿书,翻到劝学篇,丢给许恒虞。
不过一炷香,许恒虞就合上了书,郎朗出口,比许恒延还流利些。
众人皆有些吃惊,老二最甚,一开始他确实有那个把许恒虞养废的想法,但只是稍微试探,许恒虞就乖乖躺倒当个咸鱼,那时他还庆幸不用自己出手,没想到此刻成了大哥彻底脱离许家的借口。
许恒虞安静退回去,父亲不在,他和娘亲寄人篱下,何必事事争先,惹得主人家嫉恨。
“如果母亲的用心良苦就是这么养孩子,那还真是轻松,管口吃的也就是了。”
许呈晋语带嘲讽。
老太太气得晕厥,觉得他在讽刺自己当初对住在婆母院子里他不闻不问。
她尖声道:“我还没死,你这是想闹着分家?!”
“儿子不敢,母亲也不必说的如此严重,前几年咱们也是分开住的,也没人闹着要我回来,怎么我回京升了官,倒要一家和美,团团圆圆了?”
许呈晋淡淡道。
“不过是依循惯例罢了。”
这一瞬间,老太太才真正意识到,这个儿子,她再也无法像从前一样随意拿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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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里,许嘉言主动上前,“元儿妹妹久久没回京城,可还住的习惯?”
许嘉元静静赏花,惜字如金,“习惯。”
许嘉言被她冷淡的态度弄得一愣,继而道:“既然习惯,那长春侯府家小姐下个月邀我们去参加她的及笄礼,到时候咱们姐妹坐车一起去吧。”
许嘉星觉得好笑,睨着眼睛瞧许嘉嫱,当初许嘉嫱洋洋得意地跑来炫耀自己要去赴贺姑娘的约,生怕自己赖上她们,怎么转眼就来求她们去了。
许嘉嫱也清楚,不能违背母亲的要求,她垂着头闷闷不乐。
许嘉元没有立刻答应,“出门之事,要回去问过父母后再定。”
“好好,你回去问问大伯。”许嘉言喜道,刚好在许呈晋面前刷刷眼缘。
许嘉嫱听到许嘉元要回去问,微微抬头,认定她们到时候会去,再次恢复了趾高气昂的态度,冲着许嘉星道:“去了侯府记得跟紧我们,别坠了我们许家的面子。”
许嘉言拉了拉许嘉嫱,让她收敛,却也对能去侯府觉得与有荣焉。
桃桃看着她们轮流轻蔑骄傲的样子,感叹道。
看不起人这事儿。
出现了人传人现象。
大太太从宁安堂出来,唤道:“元儿星儿,我们回去了。”
她身边许呈晋头也不回地直奔春晖院,脚步匆匆,许嘉嫱许嘉言朝大伯母屈身行礼,略带困惑,怎么他们这么早就离开了。
两姐妹回了宁安堂,还没进去,就瞧见父母神色恹恹地出来,旁边的许恒延尤其失魂落魄。
“母亲,怎么了?”许嘉言悄悄走到二太太身边问。
“回去再说。”二太太觑了眼大房一家的背影,心口堵得慌。
一家人霜打的茄子般回去,二太太坐在椅子上,点了点儿子的脑袋,恨声道:“你说说你,日日和许恒虞待在一起,竟没发现他在装拙?”
“......”许恒延默默无语,他是嫡子,本来就看不惯祖母更疼许恒虞这个庶子,许恒虞愚笨贪玩,背不下书,他从来都理所应当地认为应该如此。
又念了几句大儿子,二太太余怒未消,冲着许嘉言道:“言儿,许嘉元那两姐妹可答应了去长春侯府参加贺姑娘及笄礼?”
“她们说要回去问大伯——”许嘉言忙不迭地道。
二太太喝了口茶,侯府家的小姐,身份尊贵,参加她的及笄礼的人,非富即贵。
如老太太所说,许嘉元都十三了,大太太不抓紧时间带她们出去多见见高门大院的夫人,可就耽搁了她辛辛苦苦培养许嘉元的初衷了。
许嘉嫱低头不做声,她之前邀请许嘉星去,是想看她在侯府窘迫的穷酸样,但如今母亲邀请,势必是要好好照顾她们,在大伯面前讨个好了。
让她主动给许嘉星做陪衬——许嘉嫱不甘心。
“还是言儿能干。”二太太白了眼儿子,“还不快去念书,真要让那小蹄子越过你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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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呈晋回到春晖院,慢慢收起了怒气冲冲的模样,淡然地走回了房间,大太太让夏嬷嬷送两个姑娘回去休息,顺便安抚一下,看了眼许恒虞,他自个儿弯身行礼,摇摇晃晃告辞了。
大太太有些不知滋味。
许恒虞的聪慧远远超出她的预料,她从前对他的迁怒,竟成了笑话。
回到房间,许呈晋已经准备换衣服出门了,他问,“东街的宅子收拾的怎么样了?”
“都差不多了,那里比咱们苏城的宅邸大许多,到时候应当还要再采买一些丫头小厮。”
“就是房间分配——”大太太迟疑道。
“三个男孩大了,日后都和我住在前院,后院里,元儿和星儿一人一个院子,刚好学学怎么立起来管好自己的院子,至于李氏,她身子不好,让她住在后花园边上,那里清静人少,花花草草看了也怡人。”
“剩下的你看着办吧。”
大太太静静听他安排,后花园的确安静,不过不管是离正院还是离老爷的前院都很远,李姨娘到时候恐怕又要多想。
“这宅邸,恐怕皇上早就打算给我了。”许呈晋站着由大太太替他整理衣服,皇上心思难测,不闻不问这么些年,回来就给他这么一处地方,靠近皇城,又大小适中,与各处皇亲国戚侯门将相都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皇上这是逼他乖乖做个纯臣。
大太太手上不停,“我相信老爷。”
她退后一步,问:“还有一事,宅邸的牌匾,咱们写什么?”
“当然是许府——”
他是父亲祖母最疼爱的长子,也曾经为撑起门楣而在战场洒血,现下的许家投靠付贵妃,失了骨气,他要把许家重新立起来。
“以后一东一西,两个许家,各自为道。”
许呈晋穿好靴子,看大太太忙个不停,忽地道:“等我们搬过去,你带着几个孩子去岳丈家看看吧。”
大太太吃惊抬头,“老爷......”
“算了,老爷好不容易刚入朝堂,还是不要为父亲所连累了。”
大太太欣喜了一瞬,继而摇摇头,许呈晋握住大太太的手,不赞同道,“曾经我上战场生死未卜,常年不归家,岳丈却肯让你嫁给我,并时时照拂许家,我深感愧疚。”
大太太出身永宁伯府,父亲为人固执,曾经狠狠声讨付贵妃家人仗势欺人,横行乡野,连带着一帮朝臣掀起一时浪潮,隆兴帝确实也头疼了一段时间,岂料不久付贵妃便传出怀有身孕的消息,接着更是替皇上诞育了六皇子。
隆兴帝大喜,自然对让付贵妃孕期郁郁的人不满,暗戳戳地贬了好几个刺头,其中永宁伯首当其冲,从自个儿到儿子都被撸了个干净。
许呈晋眼中露出怀念,安慰大太太道:“从前我们自身难保,如今却有能力帮扶接济,怎么能不出一份力。”
“夫人不必多虑,放心去就是。”
大太太忍不住热泪盈眶,低头擦擦泪,许呈晋补充道:“多带些银子,钱财短缺的痛楚,咱们都尝过。”
他见大太太仍旧难过,故意逗她道:“给岳母即可,岳丈大人脾气倔,你给他钱,恐怕又要胡子翘得老高。”
大太太扑哧一笑。
等许呈晋走后,大太太收拾好心情,暗中思索,父亲是被皇上所厌弃的,她要回去看,却不能大张旗鼓,要仔细挑个不起眼的时候,且要快去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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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宜动土,入宅,是个上好的日子。
在街坊四邻的围观下,许家大房大张旗鼓地拖着行李搬家,二房不但不敢甩脸,还得热情地送客,力求让旁人以为他哥哥搬家只是为了不负皇恩,而非两兄弟不合。
只是这点强撑的面皮能撑多久,无人可知。
门口,二太太热切地问:“大嫂可定下了?长春侯府的约可要带两个姑娘去?”
大太太轻声拒绝,“她们人生地不熟,等再过段时间我再带她们出去拜访,弟妹自个儿去吧。”
二太太一愣,还未反应过来,大太太早转身离去。
许嘉星刚上马车上就已经兴奋起来,母亲说,她又能一人独居,院子里还有好几个花树,春夏秋冬,季季都有盛开的。
春晖院景致虽好却略显小气,她早就看腻歪了。
桃桃也很开心,从前在苏城,整个后院她哪儿都能去,春晖院就那么几处玩的地方,还老碰见招猫惹狗的许恒虞,没事儿就冲她的小揪揪出手,她若生气,他就举着双手说自己重新给她扎,烦死了。
随着马车动起来,外围也越来越安静,等马车停下,她们轮流下车。
往常在西街,偶尔还能听到外墙有卖货郎叫卖的声音,但东街庄严肃穆,一片安静,平民百姓未经允许,是不得轻易入内的。
临进门前,桃桃眼尖地看见了阿娘,秦穗喜滋滋地开小门让小厮搬东西进去,脸都圆了一圈,看来这段时间她阿娘过得很滋润呀。
桃桃放心地跟着夏嬷嬷去了许嘉星的月江阁。
“哇——好大好漂亮呀!”桃桃很没见识地赞叹。
许嘉星心里认同,月江阁此刻正是玉兰树的盛季,玉兰树枝丫高大,繁盛地开满了整个院子,花蕊泛黄,远远看去,浅白与明黄交织,气势辉煌。
夏嬷嬷带着她们先去了正屋,又带桃桃走到正屋旁的次间,道:“桃桃,夫人专门叮嘱了,让你一个人住在这儿,奖励你英勇护主——”
桃桃:O.O
“傻姑娘,你忘了?”夏嬷嬷笑,“山匪和堂四姑娘的事儿,大太太都看在眼里的。”
许嘉星也笑,“桃桃之前嫌房子小,小脸都瘦了,这回一个人住,可要开心坏了。”
她眼眸流转,心情极好,调侃桃桃,仿佛当初害怕到要和桃桃一起睡得人不是她。
主仆其乐融融,明芙看着分给她和明萱两人的房间,气得想捶胸,她那是饿瘦的吗?
她自从练了武比谁都能吃!
第24章
许家大的小的安顿好后,没过几天,大太太就听许呈晋说,付贵妃近几日总是闹头疼,嚷着要隆兴帝亲自去看,隆兴帝为此耽搁不少政事,闹得后宫人仰马翻。
要知道,自从六皇子年岁渐大,付贵妃就明显收敛了行径,轻易绝不影响儿子的名声,此次突然折腾起来,连隆兴帝都措手不及,去其他宫妃的时间也少了。
是时候回娘家看看了。
大太太说走就走,她几年没归家,这次又是低调出行,没告诉任何孩子,独身带着夏嬷嬷,天没亮就坐上了去永宁伯府的马车。
永宁伯是先帝赐封,隆兴帝好歹看在自己亲爹的份上,只贬了永宁伯父子的官职,留了他们的爵位,只是如今空有个伯府名头在外头撑着,实际上永宁伯一家早和同从前交往的人家没了来往,这些年是越发落魄。
大太太下车时,瞧见自家门口都已扑上灰尘的牌匾,不禁鼻子一酸。
夏嬷嬷赶忙去扣门,老半天才有人慢悠悠地来开,看见大太太的面容,眼睛都瞪圆了,结结巴巴地把人迎接来,边走边哆嗦地喊道,“三姑奶奶回来了!!!”
永宁伯世子夫人最先听到声儿,原本梳妆的手一松,惊喜地看向外面。
大太太坐在厅堂,接过下人递来的茶水,浅浅地喝了一口,清淡寡味,还带着涩味儿,她把茶放下,打量着家里的摆设,几乎没有变动,乍一眼看过去,也能让人明白这是公候人家。
可若仔细瞧瞧,椅子的把手掉了不少木漆,茶杯有轻微的磕角,门槛也不再如原来人来人往般油光蹭亮。
“三妹妹!你可回来了!”永宁伯世子夫人匆匆穿好衣服就从后院出来,看见大太太雍容地坐在厅堂里,殷切地迎了上去。
大太太起身,永宁伯世子夫人拉着她坐回去,先答了她最关心的事儿:“父亲母亲年事已高,还在梳洗,妹妹陪我说会儿话的时间他们就来。”
“你哥哥也是,昨日和别人对诗,三更了才完,在外头歇下的,我刚让人出去叫他了。”
她看见大太太放在一边的茶水,神色一闪,唤来上茶的丫鬟,骂道:“没眼力见儿的东西,姑奶奶回来了还拿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去泡一壶上好的碧螺春来。”
“大嫂,不必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永宁伯世子夫人抿嘴一笑,道:“早知道妹妹回来了,原本想登门拜访,但父亲怕叨扰你们,不准我们去,没想到妹妹竟自己回来了。”
回想起父亲严肃刻板的面容,大太太也轻轻一笑,“是我的错,家里有些事儿耽搁了,才迟迟没回家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