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不能进朝堂,如果他们投靠的贵族本身就具有强大的权势,他们帮贵族做事,和做官也差不多了。
赵胜的三千门客也是如此。
朱襄入秦后,有的门客对赵国失望,不想再在赵国做官,便离开了赵胜;有的门客单纯是因为赵胜远离朝堂,权势不在,而离开了赵胜,就像当年廉颇从长平被赵王召回时一样。
也有不看权势和处境,死死跟随贵族的门客。赵胜身边有几个这样的门客,他的妻弟信陵君身边全是这样不离不弃的门客。
信陵君对门客完全不及身份以诚相待,他的门客大多愿意为他赴死。
所以秦王从现在就已经慢慢埋下离间计的种子,潜移默化地离间信陵君和魏王。当需要的时候,他或者下一任秦王就会催生这颗种子。
秦国许多离间计是利用已经存在的怀疑种子,还有更多的离间计是提前埋下种子。否则就算六国国君再蠢,秦国离间计的成功率也不会这么高。
也是老秦王的寿命足够长,秦国才能建立这样的“离间组织”。
赵胜和赵豹半被排挤、半灰心丧气,离开邯郸回到封地后,秦国稍稍一挑拨,朝堂上新掌权的宗室就积极地加大了对赵胜和赵豹的排挤打压力度。
现在两人不仅在朝堂上势力被悉数铲除,身边门客也走得七七八八,门可罗雀。哪怕现在两人回到了邯郸,赵王也无法依靠他们重新掌权。
赵王直直地跪在地上,眼神空洞。
七国以诸侯国争霸,立国时依靠宗族力量,自然也受宗族桎梏。各国不断改制,加强中央集权,这种情况才好转。
如改制最成功的秦国,自秦献公之后,除了秦武王死得太突然,赵武灵王横插一脚,秦国王位继承都较为顺利。其他国家,争夺王位的事层出不穷。
从赵国分晋后,赵王之前七代赵国国君,有三代国君在继位时与宗室争斗过。
赵王亲政之后第一件自主决定的大事就是长平之战。长平之战失败和朱襄入秦,让赵王威信大失的同时,他手握的权力也受到了威胁。
而那时的赵王并不知道。
当一直生活在宫中的赵王听信了谗言,以为土豆冬季也可以种植,下令推行土豆的时候,他已经掉入了宗室的圈套。
甚至燕王进攻赵国,也有这些贵族的影子。
燕国吞不下赵国。赵国失败之后,他们派人去请求他国救援,只需要割据几个城池给燕国,燕王肯定会下令退兵。他们还是赵国高高在上的宗室和贵族。
宗室认为,他们可以借此机会逼赵王退位,自己当赵王;大贵族认为,他们可以借此机会架空赵王,甚至可以再来一次田氏代齐三家分晋。
可惜廉颇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得不到饿死庶民手中的田地是小事,这才是他们深恨廉颇真正的原因。
不过他们也趁此机会让廉颇退出朝堂,暂时让赵王孤立无援。
想要自己当王的宗室,和想要扶持赵王当傀儡的大贵族原本敌对,现在因为廉颇打乱了他们的计划,他们短暂联合起来,勉强架空了赵王。
只要他们以赵王的名义逼死或者逼走打败燕国的廉颇、击退匈奴的李牧其中任何一个人,赵王的声望再次下降,他们也能慢慢达成目的。
到时候,他们才会开始相互争斗。
这些,并不是秦国的离间计所为。
秦国的离间计,不过是在发现他们的意图之后,给了他们一点金钱上的微不足道的帮助。
赵王的智商没有问题,他只是没有经过磨砺。
原本历史中的邯郸之战能磨砺他,被半架空的经历也能磨砺他。何况这一切并非是他不熟悉的庶民和打仗,而是他熟悉的宫廷中的争权夺利。
所以赵王迅速明白了他的处境,和他需要做的事。
无论廉颇名声再差,他也必须给廉颇仅次于他的权力和地位,才能保住赵王和赵国。
待廉颇老病之后,李牧正好可以继承廉颇的相国之位。
不,廉颇的名声太差,直接授予他相国之位可能有问题。他应该把叔父平原君召进邯郸,让平原君担任相国,借由平原君曾经的名声巩固王位。
他的决定确实是现在最正确的选择。但谁能知道,秦国这次的离间计不是用于国君和臣子,而是打击平原君的声望,让平原君和他的门客离心?
平原君确实进入了赵王的王宫,但没有门客的平原君,与赵王一样无力。这样的平原君即使拿着赵王的诏令,赵国朝堂也会说他伪造赵王诏令。
“叔父叫来了廉公和李将军,他们或许会被谋逆罪处斩。”赵王双手放在膝盖上,紧紧握拳,“他们是朱襄公之友,本就对我有怨恨。我相信他们以赵国为重,愿意来救我。但很多人不相信,赵王若发了他们是谋逆的诏令,天下人都不会站在他们这边。”
“他们带不走赵国的军队,只能带自己的家丁攻打邯郸。而赵国朝堂能调集邯郸的守军,抵御他们。”
“这样赵国,估计就要乱了。”
赵王闭上眼,眼角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滴落。
“廉公舍弃了名声保住的赵国,又要乱了。”
他再次下拜,这次下拜的速度十分缓慢,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在他的脊梁上,逼迫他一点一点的俯下了身体。
“叔父,不要告诉廉公和李将军此事。”赵王声音颤抖,“赵国还没喘过气,再乱起来就真的可能分裂了。”
赵胜丢掉了拐杖,跪在地上面对着赵王嚎啕大哭。
赵王道:“换一个宗室当王,赵国还是赵国,祭祀不会断绝。若赵国内乱……”
他泣不成声。
赵王让内侍退下,但内侍站在床边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并未退下。他虽然会把这叔侄二人的话详细告知背后的主人,见到这一幕,也不由心生悲戚,双眼泛起了泪光。
赵胜哭着道:“我得到消息,秦王想要用城池换取廉颇和李牧。”
赵王一愣,然后伏地大笑,笑得眼泪越流越厉害:“好,好,我给他,寡人给他!哈哈哈哈哈!”
赵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但他就是笑得喘不过气,笑得自己跪都跪不住,趴在地上一边哭一边流泪,就像是一个疯子。
赵胜将赵王扶起来,道:“我会留在邯郸,竭尽全力帮助你。”
赵王摇头:“离开吧,叔父。你只要还活着,他们就不敢太过分。若你被困在邯郸,我才是真的没希望了。快离开吧,趁着他们现在不敢动你,赶紧离开。”
赵胜问道:“是否需要我把赵偃带走?”
赵王再次摇头:“不用。如果他们达不成一致意见,一定会扶我的儿子继续当赵王。这也是避免内乱的方式。走吧,叔父,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赵胜又哭了一场,然后拄着拐杖离开了王宫。
他仍旧决定去找廉颇和李牧。
虽然的确如赵王所说,廉颇和李牧带兵进入邯郸或许会引发内乱。但如果有他和赵豹的名望做担保,再加上廉颇和李牧本身的声望,或许国民会站在他们这一边。内乱说不定是一个让赵国度过危机的机会。
但他刚离开王宫,就有自己十分熟悉的面孔拦在了外面,请他上车。
赵胜默默地看着面前的人。
这其中的人有他的侄子,有他的堂兄弟,全是他的族人。
“赵王昏庸,换一个赵王,不是对赵国更好吗?”那些人道,“我们希望你能继续支持新的赵王。”
赵胜没有回答,他只是惨笑,笑得跌倒在地。
他坐在地上问道:“赵豹呢?也被你们扣住了。”
那些人道:“平阳君在等候平原君。”
赵胜笑道:“他也被你们扣住了。你们没有伤害他吧?”
那些人赶紧道:“我们怎么会伤害平阳君?请平原君与平阳君相聚。只要廉颇和李牧离开赵国,我们立刻就会放你们回封地。”
赵胜再次大笑,他也如赵王一样笑得倒在了地上,笑出了眼泪,笑得像个疯子。
第70章 李牧坛中酒
棉花已经全部加工完毕,秦王下诏重赏进献种子的蔺贽和培养棉花的朱襄,同时奖励了墨家农家人,墨家和农家人中多人被赐爵,两家人在秦国的地位终于稳定下来。
他们又想把首领的位置交给朱襄,朱襄却摇头。
“我不想被束缚。”朱襄半开玩笑道,“看,我是荀子亲传弟子,连儒家都不入……哎哟!”
荀子狠狠给了朱襄的脑袋一下子。
嬴小政抬头看着自家舅父的脑袋,心想舅父的脑袋再这样锻炼下去,会不会比盾牌还硬。
朱襄如此说了,两家人也只好作罢。
棉花收获之后,朱襄短暂空闲了一阵子。
这时候,他就爱去爬山,顺便去山上采一些奇奇怪怪的植物。
等到了山顶,朱襄总会在面向东方的石头上坐一会儿,看着远方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在天气好的时候,嬴小政也会随朱襄爬山锻炼身体。
沉甸甸的小胖子坐在朱襄怀里,好奇地问舅父在看什么。
朱襄笑道:“没看什么。”
嬴小政问道:“那舅父在想什么,担心在赵国的廉翁和李伯父吗?”
现在嬴小政的老师多了,他就叫李牧伯父,不叫老师了。
不过等见了面,嘴甜的小胖子还是会扑到李伯父怀里,乖巧地说“老师,政儿想你”。
对人才不要脸不要皮的撒娇,是所有英明的君王与生俱来的天赋。何况他年纪还小,更不需要脸皮。
朱襄摸了摸嬴小政的脑袋:“有一点。”
嬴小政皱着小脸道:“舅父,我想了许久都想不明白,为何舅父要让蔡伯父先告诉廉翁和李伯父,舅父要用离间计了?”
嬴小政是个喜欢独立思考的孩子。在得知此事后,他思索了许久。
这只是舅父不想让廉翁和李伯父生气吗?但曾大父不仅同意,还大加赞赏,这其中肯定还有他想不明白的事。
嬴小政本想等自己做梦时让另一个已经当了秦始皇的自己去帮忙思考。但他转念一想,反正都是自己找不到正确答案,这样和舅父直接告诉他有区别吗?还不如问舅父呢。
朱襄笑了笑,道:“我的目的不仅仅是他们。”
他细细告诉嬴小政,自己这堪称阳谋的阴谋。
廉颇和李牧在得知这一切之后,随着他们的“自救”,赵国与他们相熟的人肯定也知道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与廉颇和李牧相熟的人,在赵国都属于能吏清流了。这不仅仅是廉颇和李牧的自救,也是他们对赵国、赵王的试探。
“如果廉公和李牧仅仅是因为离间计而入秦,那么他们会说错多在秦国。”朱襄笑道,“如果廉公和李牧在秦国摆明一切的情况下入秦,那么他们对赵国的失望会压过对秦国的憎恨。”
秦国和赵国虽然多次交战,彼此之间都死伤无数。但在这个乱世,“普通”战乱死掉的人不会成为两国之间的仇恨。
背靠着朱襄的嬴小政,使劲扬起小脸看着舅父的笑容。
廉翁和李伯父对赵国失望,敬仰他们的那些赵国士人也会对赵国失望,赵惠文王为赵国留下的架子会全面垮塌,让赵国迅速从内部衰弱,是吗?
“舅父好厉害。”嬴小政抱着朱襄的手臂道。
朱襄保持着笑容:“嗯。”
他又抬头,继续看着东方。
嬴小政也随着舅父的视线,一同看向东方。
他想问,如果舅父只是“有点担心”廉翁和李伯父,那么舅父看向东方,是不是还有其他原因?
但他不知道为何不想问了。
他只想静静窝在舅父怀里,陪舅父一同看天边云卷云舒,漫天霞光。
“政儿,该下山了。”
“舅父背我!”
“唉,好。”
趁着还扛得起小胖墩,朱襄让嬴小政坐在脖子上,拄着木棒慢吞吞下山。
回到家后,子楚讽刺朱襄,朱襄这副结实的身体都是扛政儿扛出来的。
朱襄立刻将嬴小政抱到子楚肩膀上坐着:“你说得对,所以现在你每日扛着政儿锻炼身体。假以时日,你也一定有我这么健壮。”
说完,他还撸起袖子,秀出了自己漂亮的手臂肌肉线条。
正在啃白斩鸡的蔺贽把鸡翅膀放下,手在衣服上胡乱一擦,也撸起袖子,一同秀出自己漂亮的手臂肌肉线条。
子楚:“……”
嬴小政抱着自家亲父的脑袋,“咯咯咯”笑得就像是一只小母鸡。
“平原君和平阳君都被软禁了。”廉原来报。
廉颇擦拭着已经落尘的盔甲,道:“秦国的使臣已经进入赵国了吗?是谁?”
廉原道:“进入了。使臣是楼缓。”
廉颇手一顿,苦笑:“楼缓真能活。”
楼缓是赵武灵王时的重臣,他居然熬到了自己的恩主赵惠文王都驾崩了还没死。
廉颇知道,楼缓得知赵武灵王被饿死的消息后,曾经诅咒主事者必与他的主君一样不得善终。
原本廉颇以为楼缓说是公子成和李兑,现在看来,楼缓诅咒的人,是否也包括自己的主君呢?
“楼氏一直以为,楼缓所作所为也是为了楼氏的利益,只是与他们里应外合。但楼缓恐怕只是单纯憎恨主君和主君的血脉。”廉颇原本看不清这一点,但现在他不想打仗了,一腔热血冷却了,突然在政务上的脑子就好起来了。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蔺相如的脸。看见如今的自己,蔺相如是终于欣慰,还是会为自己难过?
蔺相如已经入了土,谁能知道蔺相如会怎么想?
“主父,我们要进入邯郸吗?”廉原问道。
廉颇失笑:“进入之后被严阵以待的赵国宗室以谋反罪抓起来吗?就算我不惧怕死亡,但我去了又能如何?我恐怕连邯郸城都无法靠近。”
廉颇虽成为了信平君,但他不仅被解除了兵权,身边门客也都像当初长平之战他被解除兵权时一样散去了。
廉颇性格暴烈,眼高于顶,本身与门客就相处不好,不是靠人格魅力令门客折服的人。他的门客皆是因为利益围绕在他的身边。
他现在虽然封君,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仕途已经断了,所以自然他的门客又再次离开了。
廉颇一直知道自己的性格,儿子们成家后常年在外地,他几乎与子嗣分家,连家里人都不想和他相处。
像朱襄那样被自己敲着脑袋骂,还锲而不舍端着伤药非要啰嗦的晚辈,他就只有一个。
但即便家人不待见廉颇,如果廉颇谋反,也会连累家人。
廉颇丢下兵权自己跑到外国,他的家人都不会有事。各国国君和贵族有不伤及家人的默契。但谋反就不一定了,哪怕是被扣上谋反的帽子。
廉原也不想自家主父冒着被灭满门的危险去邯郸。
为了赵国,主父连自己一生的名声都毁了,难道非要把这条命卖给无能的赵王,才能偿还先国君的恩情吗?
既然朱襄公在秦国,政公子也在秦国,主父去了秦国哪怕不打仗,也一定会过得很好。
他很想念陪着主父与蔺公一同住在朱襄公家里时的时光。
“蔡泽说是阳谋,还真是阳谋。”廉颇感慨,“现在我只知道平原君和平阳君被软禁,不知道这是赵王还是赵国宗室的命令,不敢擅自行动,只能被动地等待赵王的诏令。但平原君和平阳君都被软禁了,差不多结果也就注定了。”
他放下盔甲,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身体,心灰意冷道:“收拾行李,准备入秦吧。”
“是!”廉原难掩激动。
看着廉原连跑带跳的身影,和突然变得喜气洋洋的其他家丁,廉颇嘴角抽搐,脸上的心灰意冷差点没绷住。
难道就只有自己一个人不想离开赵国?!
廉颇命令家丁收拾行李的时候,李牧正在喝酒。
他喝了一坛又一坛,家人都在门外,不敢进来劝说。
李牧得知的邯郸的消息比廉颇落后,蔡泽特意利用秦国的情报渠道,及时把平原君、平阳君被软禁,邯郸城喜气洋洋迎接秦国使臣的事告知了李牧。
李牧第一次有想要提剑砍蔡泽的冲动。
喝酒误事,军营禁酒。虽然这个禁令对将领是一句空谈,但李牧向来以身作则,除了庆功和鼓舞士气的时候,他从来不在军营中喝酒。
现在酒水一坛一坛的灌进肚子里,他却悲哀地发现,自己酒量如此好,都喝撑了,意识还是如此清醒。
“朱襄啊朱襄,你被赵国卖掉了,也要我和廉公重新经历一次你的痛苦吗?
李牧喝进去的酒都化作了眼泪,怎么也停不下来。
“不,这怎么能说是你的错呢,你只是告诉我和廉公,我和廉公如果继续留在赵国,要么被赵国卖掉,要么被赵国杀掉。你不是害我们,你是害怕我们被害啊……”
李牧就像个孩子一样无助的哭泣。
在与匈奴的战场上,他遇到再多的艰难和危险,身上受了再多的伤也没无助过。
他很希望蔡泽是在欺骗他。但他第一眼看到蔡泽传来的消息,他就知道蔡泽就算有所隐瞒,那也定是隐瞒了一些不让自己受到更大刺激的事。
在另一个时空中,李牧不仅是将军,也当过相国。他不但会打仗,在政务上也颇有成就。
这一个时空,他与朱襄、蔡泽交好,得到廉颇、蔺相如、荀子的教导,比另一个时空同年龄的自己更加聪慧敏锐。所以蔡泽隐瞒的事,他猜到了。
不过就是一些赵国宗室争权夺利的破烂事。
那群人大概认为,立下大功的廉公和自己阻挡了他们在赵国微弱时瓜分赵国权力的路。
赵国衰弱不仅会为他国提供瓜分赵国的机会,也能为内部的宗室贵族提供机会,就像当年三家分晋田氏代齐一样。
李牧甚至都能想象出他们那张嘴脸和口中的话。
宗室可能会想,只要自己能当上赵王,那么赵国土地小一些没关系;其他大贵族可能会想,赵氏也是因为三家分晋才成了赵王,为什么不能再两家三家四家分赵,让他们也当当王?
赵国如何无所谓,庶民更是低贱如蝼蚁。无论是阻拦匈奴肆虐的自己,还是抢夺燕人转移赵国饥荒的廉公,在他们看来,不过是阻碍他们获得更多权力更高地位的绊脚石。
如果没有朱襄的事,他可能还会心生侥幸,认为赵国不会这么愚蠢。
但他是已经被赵国放弃,在立下大功之后差点被赵王杀死的朱襄的友人。现在自己也走到了朱襄这一步,难道要坐以待毙吗?
李牧喝光了最后一滴酒,没有再让家仆送酒来。
他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呜呜哭泣。
李牧的父亲已经战死在赵国的北疆,李牧许多长辈和亲人都死在了战国的北疆。
他的母亲还活着,但身体已经在北疆恶劣环境的摧残下变得过度衰老。
李母拄着拐杖,一步一晃地走到抱头哭泣的儿子背后。
她放下拐杖,艰难地蹲下了身体,将健壮的儿子抱在了干瘦的怀里。
“牧儿,入秦吧。”李母道,“我们家世代都在打匈奴,去了秦国也是打匈奴,没差别。”
李牧哽咽道:“但是……”
李母道:“没什么但是。阿母和李氏的族人说好了,想留下的就留下,也算为李氏留些根基。想入秦的就和你一同入秦,阿母也和你一同入秦。”
李牧不敢置信地转头看向母亲。
李母笑道:“虽然阿母已经老了,但勉强还能远行。阿母这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雁门郡,我也想看看更远的地方。还有你口中的朱襄和政儿,阿母也想见见。牧儿,就当陪阿母入秦,好不好?”
李母松开了怀抱,李牧跌跌撞撞爬着转过身,朝着母亲叩拜,哽咽不止:“是,阿母。”
李母揉了揉儿子的头发,眼中有惶恐,有愧疚,也有坚决和释然。
良人离世前曾经嘱咐自己好好辅佐、教育李牧,让李牧代替他继续为赵国尽忠职守。
但她却自私了。
将领或许会死在战场上,但她不忍心自己的儿子死在肮脏的阴谋诡计下。
李家虽然是将门,但因为雁门郡艰苦,娶不到身世太好的女子为妻。李母虽然是士人之女,但自己耕织,比有田地的庶民家庭条件好不到哪里去。
或许是李母才疏学浅,见识浅薄。朱襄是李母知道的第一个会为了拯救庶人而赴死的大贤。所以李母违背了良人的遗愿,希望儿子能接受朱襄的邀请入秦。
孩子,入秦吧,入秦吧,连朱襄公都在秦国。
楼缓入秦的时候,秦王给了他五座城池换廉颇。
他入赵之前,在那五座城池旁逛了一圈,寻了些主权不明的废弃小城镇村庄,改口送赵国十座城,三大二小换廉颇,二大三小换李牧。
纵横家不仅有将几万精兵吹到几十万的本事,五座城池也能拆拆捡捡给你加一倍。
楼缓捋了捋灰白的胡须,十分得意。
李牧只立过一次大功,年纪也不大,他用五座城池换李牧,赵国贵族肯定会心动。
廉颇入不入秦无所谓。楼缓了解廉颇,经历燕国一事后,廉颇恐怕从此以后都难以带兵。他入秦,给秦国带来的是声望的好处。李牧这样年纪轻轻就崭露头角的将领入秦,带给秦国的才是实质上的好处。
当然,最好是一老一少将领同时入秦,这样赵国人心散去,赵王总该换一支宗室坐了。
楼缓已经年老体衰,此次恐怕是他最后一次出使。他迫切希望能够成功。
楼缓为赵国大贵族出身,他是根据赵国大贵族的心理出招。蔡泽受朱襄熏陶,第一次尝试在民间使用纵横家的手段。
楼缓高调入赵时,蔡泽一直带着人在民间传递消息,煽风点火。
甚至他都不用煽风点火,实话实说即可。
廉颇虽然在天下士人那里坏了名声,燕人更是恨廉颇入骨。但在赵人眼中,廉颇是庇佑他们的大英雄,声望已经直追朱襄。
李牧阻拦了匈奴入秦,赵国北部的民众也是视李牧为保护神。
去年冬季朱襄被逼入秦,今年廉颇和李牧也被逼入秦。赵人得知此事后,心能不乱吗?
蔡泽在煽动赵国民众的时候,又和楼缓联合,让楼缓透露消息给赵国大贵族,说廉颇和李牧可能会挟民造反。
赵国官兵出动,挨个村庄敲打,不准民众私自集结,擅自离开村庄。官道上派兵把守,严防民变。
燕赵民间管得非常松,到处都有游侠儿游手好闲。
在赵国田间道路上居然见不到游侠儿,可见赵国戒严的程度。
黑云压境,风雨飘摇。这气氛,连山野庶民都能感觉到。他们蜷缩在自己昏暗的小土屋中,就像是躲在阴影中的老鼠。
蔡泽带来的人十分不理解,为何蔡公要对一群连思考都不会的庶民费这么多心思。把这些精力用在贵族上,不是更有用吗?
其实蔡泽自己心里也有疑惑,所以他才坚持这样做。
他只有做了这些事,看到了这件事的结果,才能解答内心的疑惑。
楼缓就在这样的气氛中进入了邯郸,奉上了地图,换取廉颇和李牧。
赵王坐在上首处,神色十分疲惫萎靡。
他粗粗扫了一眼地图和秦国的文书,什么话都没有说。他身边一位赵国宗室代替他与楼缓对答,讨价还价。
楼缓已经与这些贵族达成了一致意见,朝堂上的讨价还价不过是做给人看。他们很快就交换了文书,结束了这次商议。
秦国以十座城池和数车金银的代价,换廉颇和李牧入秦为将,就像是当年赵国换取齐国的复国英雄田单一样。
既然有先例,那么就不算卖掉自家有功的大将。不过是秦国实力微弱,跪下求我们赵国的将领去帮秦国打仗而已。
赵国贵族就是这么宣扬的。
他们对这场交易十分满意,便增加了一个添头——赵国宗室收春花为养女,赐姓赵,送公子子楚的夫人赵姬回秦国,阖家团聚。
原本历史中,赵姬的名字是演义小说取的,含义为赵国出生的女子。现在她身份地位大为增长,真的成为了赵姬。
赵姬在被找到时惶恐不已,以为会被杀。当知道子楚和嬴小政都颇受秦国国君看重之后,她立刻得意起来,还摆上了主母的架子。
迎接赵姬的是子楚的心腹卜。卜早就知道赵姬蠢且恶毒,但他没想到赵姬居然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愚蠢和恶毒。
凭什么你抛弃朱襄公和公子政,还认为朱襄公和公子政会成为你的靠山,让你回秦国之后能作威作福?
卜在接到子楚命令的时候,心里还嘀咕主父太小心谨慎。现在他明白,主父不愧是主父,真是猜透了枕边人的心思。
卜冷冰冰对出发时一会儿要金银首饰绫罗绸缎,一会儿要更多人服侍,否则就要治他们罪的赵姬道:“你抛弃公子政,另嫁他人,不思自己入秦后会接受惩罚,还敢嚣张?”
赵姬有恃无恐道:“我弟心善,他定会原谅我。我听闻朱襄在秦国已经是封君,你们敢对封君女兄如何!”
民间称阿姊,贵族称女兄。赵姬摆足了贵族的架子。
卜的视线投向嚣张的赵姬身后赵国宗室赠送的侍从。那侍从立刻低下头。
卜冷笑了一声,一摆手,身后黑衣兵卒立刻冲出,将赵姬在内的所有人按在了地上。
赵姬鬓发散乱,焦急道:“你们胆敢犯上!”
卜没有说话,他让人将赵姬的头抬起,然后先将赵姬的姘头带到赵姬面前,亲自一剑枭首,血溅了赵姬一脸。
赵姬立刻噤若寒蝉。
卜丢掉了不太趁手的剑,换了一把秦国现在逐渐流行的厚背大刀,让人把赵姬的仆从一一拖过来。
“我是赵……”仆从话还未说完,就被卜一刀砍翻在地。
一刀,两刀,三刀……卜就在赵姬面前,将她身边熟悉的不熟悉的人全部枭首。脑袋滚了一地,血将淋了她一身。赵姬想要闭上眼,却被身后人强迫翻开眼皮,继续看这一幕幕杀头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