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白棉花朵朵
韩非并没有意识到老秦王这次招贤令的意义,他只是在心里感慨,秦国如此强大,秦王果然很贤明,很注重人才。
他没有意识到,其他贵族也不会意识到。
春秋战国时各国对人才的争夺十分激烈,齐国建造稷下学宫,燕国建造招贤台,其他国家也有类似的举措。
只是这个举措都是君王一时之举,没有形成一个稳定的制度。
就算是稷下学宫,当荀子这个祭酒被排挤走之后,齐国能够治国的人才都选择了离开。
但秦国不一样。
秦国明面上是建造咸阳学宫,仿佛要打造第二个稷下学宫似的。但秦国是准备将此次招贤形成一个长期的制度。
不定期的招贤令,和几年一次固定招贤考核,其中意义就完全不一样。
魏晋时司马家族为了谋夺曹魏政权,与世家大族联手,用九品中正制度阻断了寒门的上升途径。经过了被世家大族把持的混乱的几百年,隋唐宋三代建立并完善了科举制度,扶持寒门与世家大族分庭相抗。
现在的秦国推行定期的招贤令,比后世推行科举制度更容易。
秦国没有可以垄断朝臣的大贵族,上层中有许多卿大夫都是其他国家的客卿,而秦国的军功制度也已经让许多底层士子进入了朝堂。所以秦国再次扩充“客卿”队伍,将“客卿”下放到中低层官吏队伍,朝堂无人会反对。
以六国目前国君的智慧,他们也一定看不出这招贤令背后对六国宗室和大贵族露出的獠牙。
“不知道六国有多少人会发现?”已经快进入中秋时节,蔺贽还撒开着衣襟,吓得朱襄反复询问他有没有乱吃药。
朱襄道:“应该有。若是小贵族发现了此事,可能会想方设法入秦;如果是大贵族发现……大概除了他们自己痛苦,不会有其他举措。”
现在秦国的招贤令具体举措还没有公开,第一批士子还未被录取,所以六国只以为秦国招贤的举措和他们没有区别。
等第一批士子被录取,他们就知道区别,肯定就有清醒的人稍稍看到这件事真正的意义。
但他们看到了,也无能为力。
现在秦国还未统一天下,他们的抗议毫无用处。若等到秦国统一天下之后再发布这种招贤令,就困难许多了。
蔺贽往嘴里丢了一块肉脯,笑道:“虽然在秦国推行这样的招贤令较为容易,但若不是君上推行,恐怕也不是特别容易。君上一发话,满朝卿大夫只会闷头做事,一个反对的人都没有。”
朱襄心道,战国大魔王可不是说着玩的。老秦王不仅在其他六国小儿止啼,在邯郸之战没有发生的秦国,也是如同神灵一般的存在。
如今的老秦王在秦国的威压,就像是已经成为始皇帝的政儿对天下的威压那样。
“我终于可以休息了。”蔺贽瘫在椅子上,“君上英明是英明,但也太压榨臣子了。唉,我阅读的文书还是用纸做的,手腕都疼了。”
好不容易得到假期的蔺贽不断抱怨。
朱襄笑着安慰。
蔺贽天性散漫,修习老庄之后更加散漫。一个原本打定主意在老父亲离世后就钻进深山隐居的人,现在在秦王手下做官,当然浑身不自在。
“说来,夏同好像生病了。”蔺贽道,“虽然他没有传消息过来,但君上派了太医去北边。”
朱襄眼皮子一跳:“生病?严重吗?”
蔺贽道:“应该不是特别严重。前阵子夏同派人送来报喜的文书,他和戎狄首领的会面很成功。既然还能做事,估计不会病得特别严重。”
朱襄扶额:“我让他别太劳累,这家伙估计完全没有听进去。”
蔺贽嗤笑:“当然,他热爱干活,不愧是秦公子。”
朱襄道:“并非所有秦公子都这样,只是他……”
政儿这性格,该不会是学的夏同吧?
朱襄深深叹了口气:“等他回来,我就向君上请令,让他回家好好休养。没什么比健康更重要。”
一想到自己这个好友会英年早逝,朱襄心里就像是悬了一柄剑似的。
能知道未来并不会让人开心,特别当你知道身边亲朋好友的“既定命运”之后。
“我也会帮忙。他不肯,我就向君上进谗言,让君上将他禁足。”蔺贽坏笑道,“蔡泽出使燕国去了,听说燕国不仅有饥荒,还有瘟疫。希望他也别生病。”
朱襄又重重叹了口气。
蔡泽的天赋在于“游说”,所以他要施展才华,也是在刀尖上起舞。
明明蔡泽是一个明哲保身,在秦国求到了官职就立刻大隐隐于朝,保全周身富贵的人。现在蔡泽在仕途上野心勃勃,看得朱襄心惊胆战。
“还好我做的都是安全的事,不会让你担心。”蔺贽笑道,“快说感谢我。”
朱襄作揖:“感谢蔺礼兄。”
蔺贽大笑。
两人说笑了一会儿,蔺贽就去找放学的嬴小政玩耍了。
好久没有挼到嬴小政软嘟嘟的脸蛋,蔺贽十分想念嬴小政。
原本他打算隐居,所以家中虽有妻妾,但不太近女色,并无子嗣。
现在要在秦国当一辈子卿大夫,蔺贽便也准备好好过日子。多摸摸嬴小政,说不准他也能得一个和政儿一样聪慧懂事的大胖小子。
蔺贽去找嬴小政的时候,嬴小政正和韩非一同接受荀子的剑术教导。
荀子真是无所不能。
课程结束,韩非见嬴小政板着脸,自己拿着软布擦脸的模样,十分惊奇。
他之前每次见到嬴小政时,都是和朱襄同行。所以在他眼中的嬴小政,和与他同年的孩童差别不大,很活泼顽皮。
荀子观察了一段时间韩非的学习进度后,让韩非与嬴小政一同上课时,韩非惊讶地发现,嬴小政在舅父舅母面前,和不在舅父舅母面前,就像是两个人。
若是舅父舅母中有任何一个人在,嬴小政已经开始撒娇喊累,仰着脸等人伺候。
现在他面无表情地自己擦汗洗脸洗手,在整理衣衫。
“你看什么?”嬴小政皱着眉道。
韩非立刻结结巴巴道:“我我我、不是,我……”
嬴小政疑惑:“你在舅父面前说着说着话就不怎么结巴了,为何在他人面前结巴得厉害?”
“不不不不知道。”韩非语无伦次。有这事?他自己都没发现。
“呼。”嬴小政休息好后,对荀子道,“荀翁,今日蔺伯父来了家里,等会儿肯定会来找我玩,接下来的课我请假。”
蔺贽以为嬴小政的课业已经结束,其实嬴小政已经加课了。
当发现自己还有精力再上一节课时,嬴小政就说服了荀子给自己加课,开始正式学习治国之道。
虽然有梦境中的自己“教导”,但这“教导”只是“翻书自学”,嬴小政需要一个能解答他疑问的老师。
“好。”荀子对其他弟子的功课十分严苛,对嬴小政十分纵容。
韩非道:“我、我继续上课。”
荀子道:“你也一同去见见蔺贽,多学学蔺贽的生活态度。”
荀子不喜欢蔺贽过于散漫的生活态度,知道蔺贽在庄子游说赵惠文王时拜庄子为师后就更不喜欢蔺贽。
但比起韩非这一副动不动就要钻牛角尖的模样,还不如学蔺贽。
“是,老师。”韩非也很好奇,名扬天下的蔺相如的幼子会是什么模样。
然后,他看到一个半敞着衣襟袒胸露乳披头散发的人冲了过来,把嬴小政往肩膀上一扛就开始跳踢踏舞。
如果现场用漫画来描绘,韩非的表情变成了“=口=”,整个人掉了色,变成了灰色线条,背后还有划拉几根灰色线条做背景。
这人谁啊!别告诉我他就是蔺贽!
“哼。”
然后是“哐”的一声,重物砸地。
韩非一抖,不敢转头看荀子的脸色。
还好救星及时到来,朱襄道:“蔺礼,你是多久没被荀子揍,想念过往了是吗?”
蔺贽拔腿就跑:“政儿,逃!”
嬴小政眉开眼笑:“蔺伯父,冲!”
“蔺礼你站住!”荀子拔出了他的宽剑,“你在我面前衣衫不整,是在侮辱我吗?”
朱襄:“……”
看着荀子举着开了刃的宽剑,追着蔺贽绝尘而去,他问韩非道:“听闻孔子有一位好友故意逗孔子玩,在孔子面前撒开衣襟露出胸膛,孔子提剑追了他几条街。真的有这个故事吗?”
韩非被荀子的杀气吓得一动不动:“不不不不不知道!”
朱襄感叹:“儒家真是武德充沛啊。我看你虽然师从荀子,但没办法学儒。”
韩非小声道:“我、我觉得法家更好。”
朱襄道:“虽然荀子不介意,但别和荀子说。”
韩非赶紧道:“当然不会!”
韩非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恍然发现,还真如公子政所说,自己在朱襄公面前说话,口吃的程度会逐渐减轻。
朱襄道:“我们也跟上去,别让荀子真的把蔺礼砍了,虽然是蔺礼自己找死。”
韩非点头:“好。”
他偷偷瞥着朱襄,思索为什么自己在朱襄公面前口吃程度会减轻。
聪明如他,很快就想到了原因。
和其他人聊天时,即便他人掩饰得很好,从小因为口吃饱受歧视的韩非也能敏锐地察觉出自己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时,其他人隐藏的不耐烦。
他非常焦急地想要阐述清楚自己想要说的话,但越焦急,口齿就越不伶俐。
只有朱襄公,会在他口吃的时候神色平静地等待自己说完,然后不受干扰地继续和自己聊天。他与朱襄公越聊越放松,即使口吃还在,程度也会减轻不少。
朱襄公待人处事,就是所谓的“如沐春风”吗?
蔺贽没敢跑太快,累着年事已高的荀子。
他放下嬴小政,乖乖挨了荀子几个宽剑剑面拍打,被荀子放过了。
看着蔺贽疼得龇牙咧嘴的模样,朱襄蹲在地上,双手放在嬴小政肩膀上,语重心长道:“看,那就是反面例子。人作死就一定会死,政儿可千万不要学。”
“政儿才不会。”又变成幼稚宝宝的嬴小政挂在朱襄脖子上吊秋千。
朱襄将嬴小政抱起来:“蔺礼,别装了,来帮我做糖醋鱼。”
蹲在地上痛呼的蔺贽举起一只手:“有刺的鱼我不吃。”
“那你就饿着。”朱襄踹了蔺贽一脚。
蔺贽拍了拍屁股,站起来道:“你可以对待我像是对待政儿一样,把鱼肉的刺剃干净了再送到我碗里。”
朱襄和嬴小政做出同样的表情,发出同样的声音:“啊呸!”
蔺贽扭头对荀子道:“荀子,你看,朱襄教坏政儿!”
荀子道:“我没看到。”
蔺贽:“……”
他嘀咕着“偏心”,乖乖跟着朱襄去厨房做鱼了。
韩非还不知道朱襄会亲手做菜,疑惑道:“朱襄公……做菜?”
荀子道:“你每日没少吃朱襄做的菜,现在才知道?”
韩非紧张得额头都冒出汗珠了:“朱襄公做、做菜?不是君子、君子远庖厨?”
荀子道:“君子远庖厨,是因为不忍杀生。所以朱襄不是让蔺贽去杀鱼吗?你看蔺贽像个君子?”
韩非:“?”老师说得好像有道理,但是又好像是诡辩啊!
“我、我也去?”韩非犹豫不决道。
朱襄公和蔺卿给自己做饭,他不敢吃啊。
虽然他前些日子没少吃……
荀子转身去找柜子拿茶叶:“你去干什么?捣乱?你连生火都不会。”
韩非:“生火、我会!”
荀子道:“不捣乱,你就可以去。”
韩非兴冲冲地跟去了厨房。
荀子笑着轻叹了一声。
朱襄确实很容易把人带坏,但这是好事。
韩非这个孩子很有才华,如果他能想开一些,以后前途无量吧。
只是这孩子估计也不能继承他儒家的衣钵。
思来想去,结果居然他最先不看好的朱襄,反倒是最符合他心中能践行孔子之路的人。
荀子背着手慢悠悠朝着屋里走去。
听闻朱襄摘了些菊花做成花茶,他去拆一包尝尝看。
见韩非也来了厨房,朱襄没有惊讶。他询问了韩非会做什么后,就安排韩非去生火。
嬴小政坐在小凳子上乖乖剥蒜。
如果夏同此刻回来,那么洗菜的就是夏同。
好友们一同在厨房忙碌,边忙碌边聊天,也是他们增进感情的一种方式。
雪见韩非十分不熟练地往炉灶中塞柴火,细心指导韩非生火拉风箱。
当知道夏同就是秦公子后,雪就对身份高贵的人进厨房帮良人干活的事不会有不自在了。
夏同和政儿都会帮忙,其他人的身份还能比夏同和政儿高?
哦,秦王虽然没来过厨房,但太子也曾陪着政儿去拉风箱,还在灰烬里埋土豆。
雪见到这些王公贵族,已经和见到平民一样心无波澜了。
雪看得出来,自家良人时不时地怀念在赵国的日子,但她自己更喜欢在秦国的生活。
秦国虽然生活沉闷了许多,没有那么多人与她聊天,但给她的安全感很足。她相信待在秦国,良人和政儿都不会有危险。
在赵国,她会对赵王和赵国的贵族害怕;在秦国,秦王和秦太子牵着政儿在家里喝茶散步。
雪真的非常喜欢秦国。
她听说韩非在韩国过得不好,便偶尔会对韩非唠叨秦国的好,说韩非应该在秦国出仕,秦王是一个很好的国君,一定会重用韩非。
至于韩非是韩国公子一事,雪并不认为是什么值得犹豫的事。因为秦国朝堂中,其他六国的公子和宗室比比皆是。
雪看到的都是秦王和蔼可亲的一面,她对秦王的评价十分偏颇。
但韩非看着如长嫂一样照顾他的雪姬提起秦王时的神情,心情又低落了几分。
朱襄公说秦王是因为他是秦国外戚才高看他一眼,但韩非自己是韩国公子,也没有被韩王高看一眼啊。
这是王对亲近的人和不亲近的人差别待遇,还是秦王本身就和其他国君不同?
韩非在朱襄家里住久了,见过老秦王好几次。
他没和老秦王说上话。但只是远远看着老秦王下田地陪着曾孙拾取麦穗的背影,他就心生澎湃。
韩非仿佛看到了从史书中走出来的先贤国君。
朱襄公说,不是美玉有罪,而是实力守不住美玉,所以才“怀璧其罪”。
秦国显然有能守住宝玉的实力,所以秦国是否已经身怀美玉了?
但天下传闻,秦王都残暴寡义,私德不修,和“仁”字搭不上边啊。
“哎哟。”韩非走着神,不小心烫到了手。
朱襄赶紧丢下锅铲,将韩非的手浸入凉水中,让雪带韩非去涂抹药膏。
雪叹气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韩非尴尬地低下头听雪数落。
待韩非和雪离开后,蔺贽才笑道:“雪姬明明比韩非小,但仿佛韩非长姐似的。”
朱襄继续挥动锅铲:“韩非的心理年龄,肯定比我和雪姬小。”
“这倒是,他吃的苦还是太少了。”蔺贽偷了一片炒肉片塞进仰着头的嬴小政嘴里,然后又塞了一片进自己嘴里。
一大一小偷吃的动作默契极了,一看就是已经练过许多次。
“他以后吃的苦会很多。”朱襄道。
蔺贽笑道:“那也不会有你吃得苦多……那个酸菜看着挺好吃,给我来一点。”
朱襄嫌弃道:“想吃自己挑,难道还让我喂你嘴里。”
嬴小政仰头张嘴:“啊。”
朱襄无奈夹了一筷子刚炒好的酸菜,送进乖乖外甥的嘴里。
蔺贽:“啊!”
朱襄做出恶心的表情:“滚,信不信我把盐块塞进你嘴里?”
蔺贽笑道:“我还以为你要塞木头呢。”
朱襄翻白眼。嬴小政“嗤嗤”地笑。
酸菜鱼做好时,太子柱提着大包小包又来了。
看着太子柱瘦了一圈的脸,朱襄惊讶道:“太子,怎么瘦成这样了?你生病了?”
太子柱有气无力道:“没有。就是太累,熬了好几宿的夜,熬得胸口都在抽疼了。”
朱襄扶额:“太子,健康比什么都重要。你已经年长,怎么能熬夜?”
太子柱欲哭无泪:“可比我年长的君父也在熬夜啊。”
朱襄心道,君上就两个儿子,你有二十几个儿子,你的身体素质和君上能比吗?君上虽然是老木,但扎根很深,枝叶也还茂密。你的身体都被酒色蛀空了啊!
“太子,这些日子就在庄子上好好养身体,养好身体再回去。”朱襄担忧道,“你向君上告病吧。”
太子柱垂着头道:“好。唉,君父又要骂我不好好练射御,身体不结实了。”
太子柱一张苍老的脸上,露出仿佛孩童被长辈批评时的委屈表情。
朱襄都忍不住心生同情了。
嬴小政看着祖父脸上的委屈神情,眼皮子抽了抽。
祖父的神情,好像是他在梦境中看到的一个叫扶苏的小崽子。
梦境中的自己老骂扶苏不争气,不像他。是不是很像曾大父骂大父不争气,不像曾大父?
嬴小政捏了捏自己肉乎乎的下巴。平庸的秦公子真的好难啊。
虽然大父和扶苏都算不上平庸,但谁让曾大父和自己都过分优秀呢?
嬴小政凑到朱襄耳边,悄声道:“舅父,以后我的长子给你教,千万别让他像大父。”
朱襄按了一下嬴小政,用眼神示意嬴小政闭嘴。
你大父还在餐桌上呢!
嬴小政用眼神回答,大父听力不好,听不到。
朱襄又按了一下嬴小政的脑袋。那也不行!不准说长辈坏话!
嬴小政叹了口气,整理了一下小围裙,乖乖等舅父舅母给自己剔鱼刺。
“真好吃,活过来了。”太子柱就着酸菜鱼的汤汁刨了一碗大米饭,“以前不爱吃稻米,朱襄,你家的稻米和我家的稻米没区别啊,怎么你家的稻米也比我家的稻米好吃?”
朱襄道:“蒸饭也需要一些技巧。我把蒸饭火候和器具的心得写下来,太子让膳夫研究一下,就能把米饭蒸得很好吃。”
太子柱抹了抹嘴:“那不如就在你家常住了,反正我现在对后院也有心无力了。”
见太子柱来蹭饭,荀子带着韩非在另外的地方吃,不想太拘束。太子柱与朱襄、蔺贽太熟悉,连这等隐私的话都说了出来。
朱襄眼皮子一跳。太子的身体已经严重到这地步了吗?
他在脑海里写食谱,琢磨着要替太子好好补补身体,并带着太子多走动。
政儿,你大父锻炼身体的计划,就交给你了!
太子柱到来的时候,棉花终于要收获了。
他戴着一顶大草帽,穿着一身短打,乐滋滋地和朱襄一同下地摘棉花。没摘几朵,他就累得大喘气,坐在田埂处狂灌水。
嬴小政拿着大蒲扇帮太子柱扇风。
“听朱襄说棉花棉花,没想到还真的是花啊。”太子柱放下喝水的竹筒,感慨道,“真漂亮。”
嬴小政点头。
太子柱道:“看着棉花的模样,我就知道,这一定能纺织成衣物。这看上去比麻直观多了。”
嬴小政继续点头。
白花花的棉絮就堆在枝头,就算不懂纺织的人看到,也知道这团棉絮可以塞进衣物里保暖。
“就是有点费地力。”太子柱道,“不仅要教导农人积肥,还需要兴修更多的水利。怪不得君父现在驳回了所有开战的上书。”
嬴小政问道:“秦国的将军们会不会不满?”
太子柱道:“可能会吧。不过他们不满也不敢做什么,武安君还在朱襄家中养身体了。对了,这几日怎么没看到武安君?”
比起秦王对朱襄家中的掌控,太子柱与朱襄熟悉之后,没有在朱襄家中派人探查消息。
嬴小政道:“白公回家一趟,说要把子嗣接到咸阳安家。不过白公回咸阳后不会住自己家,还是住我家。”
太子柱道:“和我一样,武安君也觉得在朱襄家,比在自己家更自在。”
就算是亲生子嗣,也不会对长辈好到朱襄这种程度。
不是他们不孝顺,只是他们不如朱襄有本事和贴心。
不说吃穿住行,就说聊天。他们与朱襄聊天时总有说不完的话,朱襄很擅长聆听也很擅长说话,什么话都能接上。其他人不行啊,才华差太多了。
“政儿,等棉布纺织出来,大父就和你一起穿着棉袄去宴请宾客。”太子柱笑眯眯道,“让他们羡慕我们的棉袄。”
嬴小政骄傲道:“全天下最新奇的吃食、用具、衣物都是来自我们秦王室。”
太子柱拍了拍嬴小政的小脑袋:“别人还想送奢侈的东西教坏你,他们不能想象你的生活。”
如果把稀有当奢侈,嬴小政的生活是独一无二的奢侈,连秦王都比不过。因为朱襄突发奇想弄出了新奇的东西,虽然会第一时间告诉秦王,但这第一时间之前,自家人已经享用过了。
嬴小政叹气道:“舅父说,那些向我送礼的人总认为我是从赵国乡下来的土包子。但邯郸也不算乡下啊。”
太子柱笑得差点呛到。
棉花采摘了大半,秦王带着一众朱襄不认识的大臣也来了。
哦,还有认识的。蒙武站在人堆里向朱襄挤眼睛。
朱襄眼角直跳。
蒙武怎么变活泼?听说蒙武前阵子与蔺贽一同处理了一些事,总不能是被蔺贽教坏了?
蔺贽果然害人不浅。
蒙武刚挤眉弄眼,就被一个老者踩了脚。
那位老者是蒙武的父亲蒙骜。蒙骜自齐入秦,奠定了秦国蒙家的兴盛。
他不住打量着在人群中最为显眼的朱襄。
没办法,朱襄的头发在太阳下会反光,看上去就像是自带一层光晕似的,让许多人屏住了呼吸,还以为看到了神仙。
但当蔺贽把一团泥糊在朱襄头上后,神仙光环散去。朱襄当着秦王的面与蔺贽打起了泥巴仗。
秦王乐呵呵地看着,居然不阻止。
秦国的卿大夫们在心底再次刷新了秦王对朱襄和蔺贽的宠爱上限。
朱襄公就罢了,他的能耐让君上再怎么宠爱都不为过。但蔺贽凭什么?他不是君上最厌恶的蔺相如的儿子吗?怎么也会被君上偏爱?
范雎瞥了一眼难以抑制嫉妒视线的同僚。
呵,你们不懂。
他现在心态已经很平和了。等廉颇和李牧入秦,他就正式向秦王告老辞官。
不过他不会回到封地,而会留在朱襄家中。
留在咸阳,不仅能让君上更加放心,也能展现出自己舍不得君上的态度,生活恐怕也比在封地中好多了。
范雎疑心病很重,他甚至连子孙都不信任,担心因为自己年纪大了,子孙会不尽心奉养。
但朱襄一定会好好照顾他。
种植棉花一事,许多秦国贵族并不太在意。
不就是多了一种平民穿的布料,大概也就是换个样式的麻衣,而且还需要更精心的照料。麻十分便宜,所以他们不看好棉。
不过听说棉比麻更保暖,或许镇守北部长城的将士会比较喜欢这种布料。何况发现了一种新的农作物,扩充了可种植的农作物种类,总比没发现好。所以他们都认可这是一件可以得爵的大功劳。
秦王知道自己推行许多政策,卿大夫们心中不是很支持,只是碍于他的权威才照做。
秦王原本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但有一日他听到朱襄闲聊的话,“看见原本不好看自己的人自打脸,真是一件愉快的事”。他也想要这样的愉快了。
他提前问了朱襄棉花成熟的模样,又观察了几日没成熟的棉花果,确认朱襄所说的都是实话后,就乐呵呵地把朝中卿大夫叫到了棉花田,打他们的脸。
“麻需要碾碎后纺织,蚕茧需要在滚烫的水中抽丝,棉花居然在成熟时就已经是一团可用的丝了吗?”掌管农事的卿大夫不顾形象的蹲在地上,手抚摸着棉桃。柔软的触感,让他立刻就能想象出用其纺织的布料有多么舒适。
和蔺贽打完,满脸泥土的朱襄解释道:“棉花也需要加工。”
他粗略地介绍了加工棉线、棉絮,以及旧棉花翻新等工序。
老秦王捋了捋胡须:“棉花还能翻新?这样一床棉被可以用很多年,庶民们冬季也有保暖的衣物。”
朱襄道:“旧棉翻新最好加入一些新棉花,才能维持良好的保暖效果。不过这样也比只能填充干草的被子强。”
在没有棉花的时候,庶民冬季保暖就全靠收集的干草枯叶,就像是野兽一样。
他们将干草填充在被子里,如果就能保证一定的保暖效果。一旦天气潮湿,干草发霉,保暖效果降低,他们还会因为霉菌得病。
贵族冬季有兽皮和填充了兽毛的被子,还有北方游牧民族进贡的用兽毛纺织更温暖的布。
这时贵族和庶民的平均寿命差距几乎是一倍。每一个冬季,都是拉大他们平均寿命的时期。
朱襄还未投奔蔺相如的时候,也是被子里填充干草的平民。
他完全接受了后世记忆和人格之后,看着平民冬季的被子沉默许久。
在先秦时,中国边疆少数民族就已经运用了原产印度的粗绒棉,但那时棉布没有引起重视,除了原产地较为遥远,种植技术不好传来之外,粗绒棉纤维十分短,产量又极低,比起麻的种植成本要高许多。
到了南宋时,粗绒棉经过一代又一代的培养,品质和产量才逐步提升到可以让平民也普遍用上棉布的程度。
但粗绒棉的质量和产量的先天劣势在那里,再提高也提高不到哪里去。
后世推广的棉花是原产于中美洲的细绒棉。原产印度的粗绒棉已经被淘汰。明中后期细绒棉引进之后,棉花种植才迅速成为最主要的经济作物之一,并催生出许多纺织工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