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扶苏眼睛一亮:“阿父,怕舅媪?”
其实也不能说怕。朱襄微笑:“对。”
小扶苏趴在朱襄被他眼泪和鼻涕污染的脏兮兮胸口上,大眼睛一眯,嘴里“咯咯”直笑,不知道在想什么。
朱襄又拍了拍小扶苏的肉屁股。
不管这个胖甥孙在想什么,雪姬都会让他感到来自舅媪的疼爱。雪姬连政儿都制得住,还制不住一个小扶苏?
待朱襄带着小扶苏洗完澡换完衣服,雪姬匆匆回来抱住小扶苏后,朱襄失望了。
雪姬把成蟜狠狠骂了一顿,又隔着山长水远把在咸阳的政儿骂了一通,然后把小扶苏抱进怀里“乖孙儿”叫个不停,表情心疼极了。
“唉,舅媪的乖孙儿受苦了。政儿居然让这么小的你出远门,若是病了该如何是好?”雪姬一边说一边抹眼泪。
成蟜小碎步挪动到朱襄身后,小声抱怨:“舅母这模样,和大母和阿媪好像。”
朱襄扶额。他知道自己失策了。
小儿子,大孙子,老人家的命根子。雪姬虽然对成蟜这个“小儿子”还算严厉,但对扶苏这个胖大孙就不一定了。
何况雪姬养成蟜的时候还年轻,现在他和雪姬都上了些年纪,心态发生了变化,对幼童可能不容易硬下心来教育。
何况扶苏还小,在雪姬看来,这么小的孩子能有什么错?错都是大人的。
“雪,政儿信任我们,才让成蟜把扶苏送来给我们带。”朱襄安抚道,“成蟜路上也没亏着扶苏……”
“怎么没亏着?”雪姬驳斥道,“就算赶路,路上有烧水的时候,难道没有处理肉食的时间?”
朱襄道:“为了赶路,他们不好去城池采买,总不能在马车上养几只活羊活猪,随取随用?”
雪姬道:“怎么不能!”
雪姬搓了搓得意洋洋的胖甥孙的小胖脸,心疼道:“可把孩子饿得,这么瘦。”
朱襄:“……”这个他真的没法说。政儿当初圆得他心焦,雪姬也说政儿“又瘦了”。看来扶苏将来的体型,要向幼时的政儿发展了。
朱襄拍了拍成蟜的肩膀,道:“你舅母只是心疼扶苏这么小就长途跋涉,不是怪你。”
成蟜叹气,道:“都怪大兄。”
朱襄道:“锅底已经熬好了,我们吃涮肉。雪,扶苏也饿了。”
扶苏眼睛一睁:“饿!”
雪姬立刻擦掉眼角心疼的泪珠,笑着蹭了蹭乖孙儿:“好,舅媪喂扶苏吃肉。”
扶苏甜甜道:“谢舅媪!舅媪,最好!”
雪姬笑得眉间周围荡开,就像是一池秋水荡开了涟漪:“真乖。”
成蟜压低声音对朱襄道:“舅父,扶苏真聪明,他对大母和阿媪也这样。”
朱襄在心里叹气。扶苏这孩子,看来是对女性长辈特攻啊。
自己以后得对他严厉些。雪姬这边管教失效,自己还不硬下心来,恐怕会把扶苏宠成熊孩子。
锅底端上来,雪姬倒也没有忽视成蟜。
虽然她嘴里还是埋怨成蟜没有带好扶苏,但帮成蟜烫肉的手没停过,怀里的扶苏都塞给了朱襄照顾。
埋怨了成蟜没带好扶苏之后,雪姬又念叨起成蟜的功课。
在得知政儿把成蟜交给自己教导之后,雪姬伸着指头狠狠戳了几下成蟜的额头:“定是你太顽劣,你大兄管不住你,才把你丢舅母这来。”
成蟜摇头晃脑:“才不是,是我太厉害了,大兄派我来帮助舅母,免得舅母太累。”
“嘴贫!”雪姬失笑,“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厉害。等回了南秦,给舅母见识见识。”
成蟜道:“交给我,绝对让舅母好好见识!”
雪姬又戳了一下成蟜的额头,道:“说来你也该相看人家了……”
成蟜做头疼状:“停停停,舅母,我还小,我还没玩够!”
雪姬骂道:“你还小什么小,你大兄这个时候……”
雪姬的话一顿。
成蟜放下筷子,双手捂着嘴笑:“我大兄这个时候也还小,扑哧。”
雪姬也忍不住笑了,道:“你和你大兄,就这么不想早点成家吗?我看你和他都是要成家之后才会长大。唉,罢了,且让你再玩几年。”
雪姬敲了敲笑得前俯后仰的成蟜的脑袋:“还吃不吃了?”
成蟜放下捂着嘴的手:“吃,我还能吃十盘肉!”
朱襄一边喂扶苏吃肉卷,一边道:“说到做到,若是吃坏肚子,接下来一旬不准吃肉。”
成蟜脸色一垮:“我错了。舅母,你管管舅父,他又欺负人。”
雪姬笑道:“这么久没见面,让你舅父欺负欺负你怎么了?”
成蟜叹气:“好吧,我很孝顺,舅父随便欺负。”
小扶苏对大人们的话听得不是太懂,但不妨碍他看到叔父愁眉苦脸的模样,发出响亮的嘲笑。
朱襄弹了一下小扶苏的脑袋。
这孩子的嘲讽脸是怎么回事?怎么和政儿小时候一模一样?难道真的是政儿把他带坏了?之前他带扶苏的时候,扶苏还是一个很普通的乖巧小孩,没这样啊。
“阿嚏。”秦王政放下剑,即使秋日凉爽,他额头上也出了细细的汗珠。
一旁宫人立刻殷勤地奉上擦汗的绢布。
秦王政将剑递给宫人,擦了擦脸上的汗:“我这剑招如何?”
宫人道:“君上是能征战沙场的人,剑招凌厉,岂是我等没眼界之人能评价?”
秦王政看着那个才十几岁就十分机灵的宫人,满意地点点头。
这宫人名为赵高,是赵国宗族远支。因为血缘太远,家境基本与庶人无异,徭役兵役都得服。在秦昭襄王时,他一家人就因为秦赵战争被俘虏成为刑徒。因其母能识文断字,被选为宫奴,赵高和其兄弟也全部充为宦官。
此时的宦官很少被阉割,大多都是正常男子。赵高也不例外,所以之后才能入朝为高官。
赵高是大嬴政的宠臣。被大嬴政检验过的臣子,秦王政虽没特意寻找,但前不久无意间见到了,就提拔到了身边。
不过历代秦王都多疑且自负,就算是大嬴政检验过的臣子,秦王政也不会尽信。他会自己观察后做出判断。
至少现在,赵高的机灵还是让他挺满意的,用得很趁手。
如果赵高真的有本事,他就把赵高送到舅父身边去学习一段时间。按照舅父的说法,叫“镀金”,这样以后赵高身居高位,也不会有人拿他的出身说事。
秦王政对自己看重的人非常体贴。哪怕赵高现在只是一个出身卑微的刑徒,他也会为赵高算好将来的路。
“君上,你怎么开始每日练剑了?”蔺贽没等人通传,就抱着一大堆文书走来。
背一直微微躬着的赵高悄悄瞥了蔺贽一眼,眼中羡慕和嫉妒一闪而过。
秦王政道:“好久没练剑,怕生疏了。”
蔺贽不疑有他,道:“确实该好好练练,可别学朱襄和你君父。”
秦王政皱眉:“蔺伯父怎能用舅父和君父与我相比?”
赵高眼睛微微一闪。秦王这是对相国不满意?
他立刻思维风暴。相国倚老卖老,居然对秦王如此不客气,还嫌弃先王和长平侯,怪不得秦王会不满意。
秦王政接着道:“就舅父和君父那身手,寡人十岁时就能赢过他们。”
正思维风暴的赵高眼睛瞪圆。
蔺贽道:“这倒是。你可是廉公和李牧的学生,能亲自冲锋陷阵。”
秦王政眉角上调,虽表情变化幅度不大,但也能看出少年时常出现的得意神情。
蔺贽瞥了赵高一眼。
秦王政挥手让赵高退下,走到石桌旁坐下。
蔺贽将文书抱到石桌上,道:“那个新来的小宦官心思过分活跃了。”
秦王政一边翻开文书:“过分活跃不是问题,有野心也不是问题,寡人容得下。”
蔺贽道:“你能压得住他,倒是无所谓,应当是一把好用的刀,就是他可能和朱襄相性不合。”
秦王政翻书的手一顿,皱眉道:“他如果不蠢,就知道讨好舅父。舅父心胸宽广,对相性不合之人也极尽宽容。”
换句话说,如果赵高惹舅父直白的不满,那肯定是赵高有很大问题,大嬴政眼瘸了。
蔺贽点到即止,没有继续在意这个小角色。
他一眼就看出赵高心术不正,不知道政儿这么聪明,为何会让赵高服侍左右。
不过正如政儿所说,君王身边的臣子不一定都非得是高尚之人,心术不正的人有时候更容易被君王所用。
君子无法成为君王手中的刀,但君王手中必须要有刀,小人的作用就出现了。
只要赵高对政儿足够忠心,他小人的特质,只会让政儿更好地操纵他。
何况,还有自己这帮长辈帮政儿看着,一个小宦官而已,翻不出什么波浪。
“燕王对太子丹归来很惊喜,没打算继续将太子丹送来秦国。”蔺贽转移话题,说起正事,“他见秦国没有反应,就继续让太子丹在朝堂任职,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蔺贽捋着胡须,嘲笑道:“他和太子丹的父子之情还是挺深厚啊。”
按照常理,燕国又不是像楚国和秦国这么强大的国家,质子逃走之后,当事国追究起来成本过大,所以便不追究了。
何况当年夏同或者楚王元偷偷逃回国的时候留下了子嗣,子嗣可以替代他们成为质子,当事国面子上也算过得去。
燕国本来就面临亡国危机才把太子丹送来当质子讨好秦国,太子丹逃走时也没有在秦国留下子嗣。燕王若识相一些,就算不把太子丹送回来,也该先请罪,然后再和秦国商议,要不要换个燕公子当质子。
把秦国晾到一边,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这处理方式很有自欺欺人的愚蠢美感。
蔺贽道:“他这样做,我们不用再怂恿他们行刺杀之事,也可以出兵了。”
秦王政道:“还是按照原计划行事。”
蔺贽见秦王政执着于原计划,懒得端着姿态。
他腿一叠一翘,挤眉弄眼:“政儿啊,太子丹难道真的和你有仇?你对这件事很执着啊。他究竟怎么着你了,和伯父说说,伯父好想想帮你报复到何种程度。”
秦王政板着脸道:“真的没有。”
蔺贽笑道:“那我可不能纵着你浪费时间和人力物力。你知道使一次成功的计谋,要耗费我多少心血,耗费秦国多少金银吗?”
秦王政严肃的神情松动了一下。
他沉思了一会儿,道:“那……就算了?”他虽有些不爽,但确实没必要为了梦境中的愤怒浪费时间和人力物力。
蔺贽道:“如果他真的欺负过你,这点耗费无所谓,伯父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秦王政犹豫了一下,道:“我确实与他有仇。”
蔺贽道:“但不好说出来?”
秦王政干咳了一声,视线往一旁瞥。
他要怎么说?总不能说以前大嬴政在赵国和燕太子丹是朋友,特意对太子丹网开一面,纵容太子丹逃回燕国,结果太子丹派人来刺杀他,他基于对太子丹的信任没有防备,差点被伤到?
大嬴政的事可不好说。
蔺贽点头:“既然他真的和你有仇,那就按照原计划来办。只有他派人刺杀你,秦国才能光明正大地摘了他的脑袋。蔡泽那里我去说,你等着好消息。但你确定要亲自被刺杀?”
秦王政立刻超级小幅度地挺起胸膛:“我曾上阵杀敌,伯父放心!”
他突然日日练剑,不就是为了那个时刻?
这次他要一剑将刺客枭首!
蔺贽失笑:“我看你在打什么坏主意。罢了,我们提前准备好,你不会有危险。只是要瞒着朱襄,他若知道了,定会骑马冲到咸阳宫来揍你一顿,连雪姬都护不住你。朱襄平时纵容你,真生气了,谁也拦不住。”
秦王政立刻正色道:“以后也不会让舅父知道。”
蔺贽道:“好。我和蔡泽肯定能瞒住他,就看你自己了。”
秦王政眉头皱紧,心里愁起来。
对其他人他很有自信让人看不出心中所想,对舅父,他是一点信心都没有。
他那可以用表情向舅父点餐的默契,在这时候出现副作用了。
蔺贽忍笑。
他可以由着政儿乱来。但之后政儿怎么和朱襄交代,那他可就管不着了。
不过他真的很好奇,太子丹究竟和政儿有什么仇,居然让政儿非得高调地置他于死地。
一个燕太子而已,若政儿不喜,待攻灭燕国,将他流放后,偷偷杀了就行。政儿这是本着灭燕太子满门去啊。
总不会太子丹在政儿还没来朱襄家里时揍过政儿?虽然政儿早慧,连婴儿时的事都能记住。但太子丹也不至于混蛋到去揍一个一岁不到的孩子吧?那得多丧心病狂。
可惜夏同不在,他找不到人问当年的事。
吕不韦可能知道,但吕不韦绝对不敢说。
蔺贽遗憾地离去,秦王政瞪了蔺贽的背一眼。
显然,他很清楚蔺伯父试图看他笑话。
他开始犹豫,在被舅父骂,和报梦境中的仇中选择哪一条。
可他还没犹豫好,燕太子丹的所作所为就让他不需要犹豫了。
太子丹回国之后,对秦国和秦王的恐惧深入骨髓,仍旧做出了在秦王政梦境中的事——他暗自招揽壮士,试图刺杀秦王政。燕王居然暗中支持。
太子丹遮掩得极好,蔺贽和蔡泽一直盯着太子丹,这才发现蛛丝马迹。
秦王政恍然。燕王也参与其中?
也是。太子丹在燕国的动作,燕王怎么会不知道?何况无论献城还是出使,都必须燕王同意。燕王肯定也是主谋之一。事情败露之后,他把过错都推到儿子身上,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用太子丹的头颅平息自己的愤怒。
从逼走乐毅,到不断找错时机攻打赵国,再到试图刺杀自己,历代燕王都十分愚蠢啊。
且不说秦国防卫森严,虽然大嬴政确实因为疏忽大意不小心被刺,但按照常理而言,派一个从未有过刺杀实绩的刺客,深入秦王宫里行刺杀之事,是绝对不可能成功的。
就算退一万步成功了,秦国只是失去了一个秦王,很快就能推举出新的秦王。
秦国国内可能会混乱一段时间,但以秦国的强势,也不会给他国留下可趁之机,只是延缓了攻势。
之后无论哪个新秦王继位,第一件事一定是攻打燕国报仇。
燕国处于中原之外,如果足够听话,很可能能留到最后,燕王一脉也或许能得个善终。
他们刺杀秦王,那就是和秦国不死不休,奔着灭族去了。
蔺贽和蔡泽心情古怪无比。他们总觉得,政儿是早就猜到了燕王和太子丹要刺杀他,所以提前愤怒了。
一定是错觉。
怎么会有人为未来没发生的事提前布局报仇?
但他们又很难不往那里想。
因为秦王政在得知太子丹的动作后,练剑的次数更勤了,看着似乎过分兴奋。
秦王政自继位之后就忙于政务,很少出游。
现在他甚至把政务推到一边,组织人马去骊山围猎,还亲自与狩得猛兽的壮士比试切磋。
看着秦王政一个接一个挪倒贵族推举的壮士,蔺贽和蔡泽把双手兜在袖子里,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蔺贽:“政儿的劲头十足啊。”
蔡泽:“政儿很强。我俩还需要偷偷带武器上朝吗?”
秦国朝臣入宫面见秦王时都不能带兵器,只有少数深得秦王信赖的朝臣有殊荣带剑上朝。蔺贽和蔡泽在秦仁文王时期就拥有了带剑上朝的殊荣,只是平时懒得带。
朱襄在秦昭襄王时期就已经获得带剑入宫的殊荣了,但他是带了也没用所以从来不带。能随时牵走秦王的小羊羔的殊荣,比带剑殊荣厉害多了。
蔺贽:“我看不需要了。政儿比我俩厉害,不愧是李牧亲手教导的学生。”
蔡泽:“那要偷偷告诉朱襄吗?”
蔺贽失笑:“待朱襄听到政儿遇刺,一定会和雪姬一同急忙赶回来。如果政儿能瞒住他夫妻二人,我们就放过政儿这次吧。”
蔡泽挑眉:“我赌他瞒不住。”
蔺贽的笑声超级响亮。
秦王政刚赢了一个壮士,不屑地想不过如此。
那些贵族豢养的壮士,和军中真正的壮士天壤之别,自己让他们一只手也能赢。
听到蔺贽的笑声,他不悦地回头瞪了一眼。
蔺伯父绝对在打什么坏主意!
赵高察觉秦王不悦的颜色,若有所思。
他在宫廷中长大,对于宫廷中尔虞我诈特别了解。
耳濡目染,他以前虽然没有机会面见秦王,但宫廷中不断被清理的宫人,让他深知秦王的多疑和残忍。
跟随在秦王政身边后,赵高很快就适应了内侍的工作,让秦王政十分满意。
但赵高并不想只当一个内侍。
秦王宫中的宦官有两种,后宫伺候妃嫔的宦官多为阉割后的寺人。赵高很担心自己失宠,被秦王打发去后宫伺候妃嫔。
他是有名有姓的贵族之后,上溯几百年,能与赵王连上宗。再上溯几百年,他甚至是秦王同宗!
赵高自认为不比朝堂上的众卿出身差,只是倒霉了些。秦国朝堂上那些卿大夫所站的位置,才是他该去的位置。
他现在只是一个小小内侍,想什么远大前程还太远。
赵高知道自己现在最该做的事是提升自己,读书练字习武,在秦王面前展露才华后,秦王才会给自己机会。
但只说才华,他很难比得过前朝的卿大夫。
赵高不想熬日子,他想快点出人头地,想要走捷径。
最好的捷径,自然是奉承秦王,及时站队,在秦王犹豫不决的时候为秦王助力一把。若事能成,秦王就会将他视作心腹,他的前途就一片坦途了。
还有比共同讨厌一个人,共同扳倒一个人,更容易成为心腹吗?
秦王既年轻又有野心。先王的托孤大臣处处钳制他,还常以秦王长辈自居,对秦王丝毫无尊敬之心,秦王心中肯定有怨言。
国君是人上人,不会允许有人在他们上面。
区区一个卿大夫,居然胆敢自称秦王长辈,这不是取死之道?
赵高不知道长平君和秦王如何相处。他虽在宫内,但之前长平君出现的地方,都不是他敢肖想的。
他只看到了相国蔺贽和秦王如何相处。
蔺贽对秦王的恭敬只在人前,人后十分轻慢无礼,竟然视秦王如孩提。
赵高有一次随秦王前去别庄小住,蔺贽不请自到,一头钻进酒窖。
秦王气冲冲去训斥,蔺贽居然把衣服撒开,袒露着胸膛,爬到树上嘲笑秦王人胖腿短。
秦王低头看着自己的大长腿,被气沉默了。
赵高以为蔺贽如此侮辱秦王,至少也是免官。谁知道丞相蔡泽与相国蔺贽同气连枝,居然以一句“蔺卿喝蒙了,错把秦王当做年幼时”给糊弄过去,秦王竟然无法给蔺贽任何惩罚。
由此可见,秦王政被蔺贽和蔡泽压制得多狠。
见到这一幕,赵高已经看到了蔺贽凄惨的死状。
谁让秦王忍耐,秦王掌权后的怒火就会加倍将他焚烧殆尽。
赵高心里十分兴奋。他认为自己找到了可以成为秦王心腹的捷径。
只是他十分谨慎。就算确信蔺贽必死,他也不会早早跳出去,以免被正在隐忍的秦王所抛弃。
他一边继续观察秦王和蔺贽、蔡泽的相处,一边在蔺贽欺辱秦王的时候说些对蔺贽不满的话,让秦王逐渐发现自己的忠心。
赵高现在看着蔺贽的眼神十分热情。在他看来,蔺贽就是他踏向高处的阶石。
野心大的人赌性也大,谁能想到,一个小小的宫奴,居然敢图谋相国?
正因为他们都瞧不起自己,自己才能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上。赵高心中飘飘然。
蔺贽确实没有发觉赵高对自己的恶意。
秦王政也没发觉。他在生蔺贽的气时,身旁伺候的人附和几句很正常,完全没往赵高所期盼的地方想。
当狩猎结束,赵高假装无意间叹息,相国蔺贽和丞相蔡泽看着秦王战胜力士面带讥讽,窃窃私语,一定是嘲讽力士不够强。
秦王政立刻警觉起来,屏退众人独自思索,似乎不知道给谁写密诏。
赵高看着窗户上摇曳的烛火影子,脸上浮现出阴暗的笑容。
能从宫奴变成内侍,赵高的皮相自然是相当出色。他平时就算带着几分谄媚的神色,也难以让人生出厌恶之情。
但现在他脸上的阴暗神色却破坏了他良好的皮相,仿佛什么披着人皮的鬼魅。
秦王政对此一无所知。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赵高在拐弯抹角地加深他对蔺贽和蔡泽的厌恶。现在他正在给两位长辈写信,重申长辈对他的承诺,绝对不会向舅父舅母告状。
“他们一定在暗笑,我现在多得意,等舅父舅母训斥我的时候,我就会多麻烦。”秦王政咬牙切齿,“看来还是我给他们的公务太少了!”
朱襄还不知道自家政儿身边又提拔了一位历史名人。
秋收之后,朱襄没有休息。他来到了黄河边上,趁着枯水期疏通黄河水道,加固黄河堤坝。
黄河中流流经土质较为松散的黄土高原,下游经过地势平缓的华北平原,中下游支流很少,泥沙很容易淤积。
先秦时代的黄土高原森林资源丰富,水土流失不严重。
但在战国末期,铁器和牛耕的推广,黄土高原的植被逐渐被破坏;七国分属黄河不同流域,常常为了战争破坏黄河堤坝,导致黄河水泛滥,让更多泥沙进入黄河河道;再加上这几年天气异常,北方气温逐渐降低,降雨减少。
朱襄很担心黄河会出问题。
趁着现在黄河问题不大,多是隐患,治理较为容易。
赵人正好缺粮,秦国又暂时停止兵戈,各地粮仓爆满。朱襄便以工代赈修缮黄河,并多挖几个池塘支流蓄水灌溉,还能给后人留下治理黄河的经验。
朱襄原本不太懂水利。他在蜀郡与李冰一同治水,又在吴郡与郑国讨教,现在算是半个水利专家了。
再加上他有后世水土流失的科学知识,治理还没有成为地上河的黄河绰绰有余。
先秦治理黄河最大的难点在于黄河流域沿途政权不统一。现在三晋之地尽归秦国所有,麻烦解决了大半。
朱襄只要想做事,历代秦王给他的权力几乎等同于国君代理。所以他只给秦王政递了一道“我要修一修黄河堤坝”的文书,就背着行囊带着随从出发,又是先斩后奏,丝毫不担心自己调动如此多的钱粮,秦王会不同意。
魏地韩地楚地齐地,他骑着马在黄河沿岸奔驰,一边主持沿岸官吏在原本黄河堤坝上修补,一边亲自绘测黄河沿岸地形水域图,为秦国统一天下后系统性地治理黄河做准备。
他了解自家政儿。
政儿肯定是个“劳民伤财”的“暴君”。朱襄不可能抑制住始皇帝的野心,他只能引导。
同样是徭役,少修宫殿,多修黄河和长江堤坝,付出有产出,役夫的口粮充足,再修得慢一点,徭役就不会变为祸事。
朱襄预判了秦王外甥的行为,现在就在给秦王政统一天下后找事干。
雪姬也坐着马车,在三晋之地和齐地四处游走,教导这些地方的人如何用棉花纺织。
雪姬会在各个城池落脚,旅途比风餐露宿的朱襄轻松许多,所以成蟜和扶苏都给了雪姬照顾。
蒙毅如愿以偿,仗剑成了朱襄的侍卫,不用再给太子扶苏把屎把尿,得意极了。
成蟜给蒙毅比侮辱的手势。
说好的同甘共苦,你居然偷跑,这个朋友不能处了,绝交!
蒙毅翻白眼。他什么时候和公子成蟜成朋友了?
朱襄的信到达秦王政手中时,朱襄已经住在了黄河边上。
秦王政赶紧将蔡泽和蔺贽召来宫中抱怨:“舅父真是闲不住。绘测黄河地图交给其他人做就行,何至于亲力亲为?”
蔡泽也有些担忧:“风餐露宿不仅太过劳累,现在三晋之地和齐地还有许多溃兵散勇聚集而成的流寇盗匪。他就只带了几十人?”
蔺贽无语:“我看迟早有一天,我们得去发大军为他报仇。”
秦王政道:“寡人想下诏让舅父休息,二位伯父看可好?”
蔡泽道:“没用。”
蔺贽道:“你曾大父、大父、和阿父的诏令都没用,你的诏令能有用?”
秦王政气得拍桌子:“舅父就不把我这个秦王放在眼里吗!”
蔡泽道:“是的。”
蔺贽道:“他在做自己想做的事的时候,连你曾大父、大父和阿父都不放在眼里。你能指望一个秦王四代宠臣尊重你的诏令?”
秦王政:“……”
时间过得真快,我舅父都气了四代秦王了。
“罢了,寡人给他多派些保护的人。”秦王政无奈妥协。
他能怎么办?总不能真的下诏训斥舅父吧?要是舅父不从,他还能派兵捉拿舅父不成?
何况舅父亲力亲为的事大多有他亲力亲为的道理,劝是劝不住的。
蔺贽道:“王翦的长子在攻赵时立下不菲军功。王翦正好想把他长子派到朱襄身边求学,君上可以给王翦这个机会。”
秦王政疑惑道:“王翦为何不向寡人请求?”
蔺贽道:“王翦正是让我向君上代为提议。至于他为何不直接请求,大概他认为和你还不够熟,脸皮还不够厚。”
蔡泽扶额:“你少说几句。在外吞并的将军写信给相国代为呈上请求,是礼仪。”
蔺贽道:“还是不够熟,脸皮不够厚。”
秦王政想起老将军曾经屡次向他要良田美宅,虽然他知道老将军是在“自污”,但他还是颔首:“没错,现在的王将军脸皮还不够厚。”
蔡泽:“……”他早就想说,政儿被蔺礼带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