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韩王对韩非这个旁支宗室说韩非无颜见先祖,韩非都得以死明志,何况魏无忌?
所以魏无忌只要还是公子无忌,还是那个光风霁月的信陵君,他就只能死。
朱襄救不了他,谁也救不了他。
除非魏无忌不想当公子无忌了。
可魏无忌怎么会不是公子无忌?
朱亥听了韩非的话,沉默了半晌,才露出了笑容:"是啊,公子就是公子。"
他的笑容没多少阴影郁闷,倒显得有些释然了。
他的主父公子无忌,肯定是只能选择这一条路的。他哀叹主父的死,希望主父后悔,倒是侮辱主父的品德了。
朱亥道:"没想到朱襄公会派公子非来当信使。"
他是真没想到。
韩公子非的贤名已经传到天下人耳中,朱亥知道韩非是一位孤傲大才。他没想到韩非居然会去当信使这种小角色。
韩非道:"朱襄公如我师,师长有言,非不敢不从。何况,我也想与信陵君交谈。"
可惜了。
朱亥和韩非都在心里叹气。
韩非没有安慰朱亥,还对朱亥说信陵君必死,谁也救不了信陵君。朱亥心中反而比听了其他人的安慰更加通畅。
既然见到了朱襄公的信使,他就没必要再与路上的人虚与委蛇。
韩非并非独自一人送信。
他就算表示对自己独自出行的能力很自信,朱襄也塞给他一队护卫,顺便充当信陵君的护卫。
朱襄是真的很希望信陵君能够南下。
韩非先遣人快马回报朱襄,然后与朱亥一同日夜兼程,护送信陵君南下。
只五日,朱亥和韩非就见到了朱襄。
古时官府的实际控制范围很狭窄,基本都是城镇附近一圈地,城与城之间都是荒野。
南楚君将楚人北迁后,广陵城和南楚国的城池之间有了大片荒地当缓冲地带,驻兵只在重要关卡处。
这荒地不是指荒无人烟。人是有的,只是没有官府管理。
朱襄带着一队骑兵,离开广陵城百里相迎,南楚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他们也不敢做任何反应。
"朱襄公......"只看到那一头白发,朱亥就不会认错人。
朱亥见到朱襄后,又痛哭了一场。
朱襄没有和朱亥执手相看泪眼,而是一把将这个粗壮的汉子抱在怀里:"辛苦了,辛苦了。"
朱亥不仅是庶人,现在还又脏又臭。
他伺候在信陵君身边,穿着华丽衣裳的时候,士人表现对他的喜欢,也就顶多拉拉手。被一个地位高的士人熊抱,还是朱亥平生第一次。
朱亥表现得很无措。
但他却没有挣脱,而是将脸埋在了朱襄的肩膀上,呜咽声更大了。
一个身材高大的壮汉蜷缩在朱襄怀里,就像是一个孩子一般,看上去十分怪异。
但朱亥是真的累了,顾不上形象了。
朱襄这个拥抱对疲惫的他刚刚好。
朱襄拍着朱亥的后背,待朱亥哭过之后,才继续道:"我给无忌换个棺木。"
朱亥垂手站在一旁,任由朱襄打开信陵君的棺木。
虽然天气凉爽,但半月多的时间,信陵君的尸身也已经有了腐烂的迹象。
再光风霁月的人,死后都会腐烂,生虫,化作一滩恶臭尸水。
嬴小政也跟着朱襄前来迎接信陵君。
他虽年幼时见过信陵君一面,但对信陵君没多少记忆。
见到脸上发青的信陵君的尸骸,闻着棺木里的恶臭,他的神情十分不好看。
朱襄和雪姬却神色如旧。
或许这对夫妻俩见的尸体太多,已经免疫。
朱襄决定邀请信陵君来南秦时,雪姬就让家中织女为信陵君张罗衣服。
当韩非派人送信后,雪姬不顾朱襄阻拦,日以继夜亲自为信陵君把衣服缝好,说要送给信陵君,让信陵君穿着新衣下葬。
这对战国贵族中恐怕最不顾礼制的夫妻二人,像后世的收殓化妆师一样,剥去了信陵君身上已经与尸身融为一体的旧衣服,用烈酒清洗尸身上的蛆虫,然后用白布裹好信陵君的身体,为信陵君穿上新衣。
自缢的人面相不好看,朱襄还拿来调好的"颜料",为信陵君化妆。
最后,朱襄和雪姬帮信陵君束好已经干枯的头发,戴好头冠,才让朱亥把信陵君抱到另一处棺材里。
棺材底部铺满了兰草和艾草,信陵君躺进去之后,身上的尸臭便被遮掩住了。
朱襄放了些财物替信陵君压棺,在信陵君身体上铺上丝绸。
雪姬拿起一篮子摘好的桃花,倒入棺木中。
朱襄一边命人合拢棺木,一边道:"他曾说,众多水果中,属桃最好吃。现在南秦桃花正绽放,没有桃,我就以桃花勉强祭奠他了。"
这时候的水果种类很少,桃是最好吃的水果之一。
在春秋战国时代,与桃的典故很多,可见贵族有多爱吃桃。
连神话传说中,天上的神仙所吃的仙果都一定要有仙桃。
朱亥先没想到朱襄居然会派韩公子非来当信使,劝说主父南下;现在更没想到朱襄会为主父做这等事。
就是至亲也会厌恶亲人腐臭的尸体。
朱襄没有像沿路祭拜信陵君的士人那样哭得走不动路。
他一直眉头深锁,连眼泪都没掉几滴。
但朱亥却认为,朱襄公对主父的情谊,果然是主父所有友人中最深的。
所以主父在生命最后的一刻,还想着与朱襄公喝最后一坛酒。
朱襄做完一切之后,对朱亥道:"你将来是要为信陵君守墓吗?"
朱亥点头:"是。"
朱襄道:"待秦灭魏,你要护送信陵君回国。所以请保重。"
朱亥点头:"是。"
他心底对魏国被灭这件事已经没有了任何波动。
信陵君都死了,魏国怎么可能不被灭。
他现在还活着,所以不需要把眼珠子挖出来,挂在大梁的城门上,好看到秦军攻破大梁城门的那一刻。
他可以亲自去看,亲眼去看,然后亲手扶信陵君的棺木进入大梁。
他甚至可以把魏王的尸骨挖出来,丢给野狗啃噬。
信陵君肯定不会同意朱亥的做法。但信陵君已经死了,朱亥就是没有缰绳的野兽,谁也制止不住他。
朱襄道:"在魏国灭亡之前,就跟随在我身边吧。如果你想在军中效力,也可以跟随在李牧身边。"
朱亥要为信陵君守三年孝,用最苛刻的对待"父"的礼仪来对待信陵君。
朱襄所说的事,要等朱亥守完孝之后了。
朱襄扶着信陵君的棺木回到广陵城时,广陵城家家缟素,为信陵君哀悼。
广陵县令陈启又是激动,又是无措。
他这个小小的广陵城,怎么就成为信陵君的安眠地了呢?
即使知道信陵君将来肯定会迁陵,回到他的故乡魏国。但广陵城众士人还是为信陵君葬哪里打了起来。
这群人都拿出了自己选好的陵墓,说自家的墓地才是最吉利的,让信陵君先躺一躺。
嬴小政身为吴郡郡守,被迫来为这群人做裁判。
秦太子政难得遇到一次难题。
嬴小政是个不服输的人,为了这件事翻阅了许多典籍,去学堪舆方士之术,好判断哪个墓地更适合信陵君。
朱襄看着赢小政那在任何莫名其妙的地方,都要"一生不弱于人"的执著,只得扶额叹气。
信陵君安葬的时候虽然有哭声,但并没有信陵君南下一路那样悲伤,而是多了许多肃穆之感。
广陵城虽小,但朱襄身边儒者众多,甚至还有魏国人。
他们将魏国的典仪翻了出来,信陵君下葬的规格虽简陋,但礼仪却丝毫不差。
朱亥再次被朱襄感动。
朱襄没觉得有什么感动的。
他本以为自己看到信陵君会哭一场。但真见到了信陵君那张已经看不出原貌的布满尸斑的脸,朱襄却哭不出来。
他只是心里发闷,非常闷。
安葬后的第一日,朱襄在信陵君墓前结庐,说要重新陪信陵君过个头七。
即使信陵君的头七早就过了,但就按照他安葬信陵君开始算。
朱襄说什么就是什么,连嬴小政此刻都不敢反驳。
谁都看得出来,朱襄心底窝着很大一团火。
只有雪姬敢劝说:"你为信陵君守灵时要照顾好自己,别生病。"
朱襄叹气道:"我不会生病。我还有你和政儿、成蟜要照顾。"
雪姬没好气道:"是我、政儿和成蟜照顾你!"
朱襄讪讪道:"互相照顾,互相照顾。"
雪姬为朱襄留好衣物,又叮嘱朱亥帮忙照看朱襄,才带着两个孩子离开。
朱襄胆子极大。
当晚正好天气好,他没有回茅草屋里睡,而是在魏无忌那对比他封君的身份而言,过于简陋的坟墓前打了个地铺。
朱襄甚至不吃素。
他带来了好酒好菜,先祭奠了魏无忌之后,就在魏无忌的墓碑前喝酒吃菜,嘴里还嘀咕着要把魏无忌的祭品吃光。
不知道是不是吃得太饱,朱襄很快就抱着酒坛,在魏无忌的墓碑前睡着了。
朱亥叹了口气,为朱襄盖上棉被。
"你这个朱襄!说来祭奠我,居然偷吃我的祭品!"
朱襄睁开眼,耳边就响起魏无忌稍带戏谑的笑言。
朱襄没好气道:"我辛辛苦苦多次劝你别死,这次甚至冒险把韩非送来劝慰你,你还非为了魏王几句话自缢。你对得起我吗?我偷吃你点祭品怎么了?"
朱襄看到了面前面若冠玉的年轻公子。
魏无忌的模样,竟与邯郸送别时无二。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朱襄仍旧坐在魏无忌的陵墓前,怀里还抱着酒坛。
魏无忌身穿雪姬带着织女们不眠不休赶制的新衣服,一甩衣摆,跟着坐在了自己的墓碑前。
月光过于皎洁,居然照得这一方坟墓如白昼般明亮。
魏无忌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碑文,道:“你的字没有我好看。”
朱襄给了魏无忌一个大大的白眼:“我的字就这样,忍着。”
魏无忌大笑:“虽不如我,比起世上其他人,还算不错。酒坛子给我,你还真想把我的祭品全吃光?撑死你。”
朱襄从旁边拿起一个满着的酒坛。
他这次的力气莫名很大,居然单手拎起酒坛递给了魏无忌。
魏无忌接过酒坛,仰头喝了一口朱襄精心酿造的琥珀色美酒,赞叹道:“好酒!”
他遗憾道:“真该早点来寻你。即便我或许还是会被兄长逼死,好歹死前和你喝一场你酿的好酒。”
朱襄道:“现在后悔,晚了!”
他吃过的祭品不知何时又复原了。
朱襄将菜在他和魏无忌之间摆好,给魏无忌介绍自己亲手做的菜。
魏无忌吃一口夸一句,说朱襄的厨艺名不虚传,什么厨神易牙,不如长平君朱襄的一根手指头。
朱襄白眼都翻上天了:“拿奸臣易牙和我比,你还真会说话。”
魏无忌再次大笑。
两人交杯换盏,一边吃喝一边聊。
朱襄说起吴郡江南水乡的秀美,说这里将来一定是鱼米温柔乡,肯定会有很多文人墨客为其流连忘返。
魏无忌说起北方草原,那真是风吹草地见牛羊,他抢了很多。
朱襄笑骂魏无忌一个好端端的魏公子,居然去了草原就变成了匪徒。
魏无忌戏谑朱襄一个举世闻名的国士,天天埋头农田灰头土脸,比他这个匪徒也好不到哪去。
魏无忌与朱襄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见面,是朱襄被逼离开赵国的时刻。
他们在邯郸城外相见,喝了第一场酒,也是最后一场酒。
之后天高地远,相隔十几年,两人虽然有书信往来,但书信连五指之数都没有。
一个秦国长平君,一个魏国信陵君;一个在江南,一个在塞北。
他们要通信太难了。
但魏无忌和朱襄都认为,他们是很合拍的好友。
如果他们有更多的时间相处,一定关系会非常亲密,会无话不谈,会勾肩搭背做天下士人都会扶额的荒唐事,一点都不像封君该有的模样。
他们在得到对方的好消息时,总会想象自己当面与友人庆贺的模样。
他们会相互夸赞,也会相互打趣,甚至可能相互打起来。
朱襄肯定打不过魏无忌,但魏无忌一定会装作能被朱襄打过。
那场景,一定十分快活。
正如现在一样。
朱襄和魏无忌虽然出身不同,对世上许多事的见解也不同。但两人的性情确实非常合拍,聊得确实非常尽兴。
正如他们所想的那样,他们合该是一对挚友。
魏无忌又说起他那些放心不下的门客,说起葬在雁门郡的侯嬴,还说起雁门那些豪爽的赵将。
朱襄则向魏无忌抱怨秦王子楚,抱怨丞相蔺贽,嘲笑可怜的相国蔡泽被这两人折腾得焦头烂额。
魏无忌羡慕朱襄的好友。
朱襄则向往魏无忌在北疆的豪迈生活。
“待我闲下来,也去北疆看看。”朱襄道。
“你记得替我祭拜侯公。”魏无忌道。
两人的胃就像是没有底一样,酒喝光了,菜也吃光了。
魏无忌邀请朱襄一同躺在他的坟堆上,仰面看着本不该是满月的月亮。
魏无忌道:“我和你约好至少再喝一次酒却失信了,抱歉。”
朱襄道:“没什么抱歉的,这不是喝上了吗?”
两人又沉默了许久。
朱襄问道:“你还有什么未完成的愿望?”
魏无忌道:“让你劝说秦王别灭魏国?”
朱襄道:“就算现在是做梦,你也想太多。”
魏无忌失笑:“你真是连梦里都不肯给我点念想。那让朱亥别去挖我兄长的墓。”
朱襄道:“你听到朱亥的话了?这个还是你自己入梦和他说吧,我劝不住。”
魏无忌无奈:“那我要你何用?”
朱襄道:“你可以为你子嗣求荣华富贵啊。别看我字写得不如你,我可是当世大儒……”
魏无忌打断道:“停停停,我听说荀卿多次骂你不是儒家人?”
朱襄道:“荀子骂我,我就不是儒家人了吗?再说了,别说儒家,当世百家掌门人,我若想当,他们都会求着我去当。”
“啊呸。”魏无忌笑骂道,“你脸皮比我还厚。”
朱襄谦虚道:“还好还好。真不需要我帮忙?”
魏无忌道:“我死后,兄长和魏国一定会厚待我的家人。我后代中没有才能特别出众者,脱离朝堂安稳度日也不错。秦灭魏时,没有权力的闲散宗室或许过得更好。若子嗣中有出色者,不需要我拜托你去寻他,他自会来寻你。”
魏无忌笑道:“不要低估贵族子弟的厚脸皮啊。”
朱襄笑着叹息道:“行,我相信你的后代一定会有人继承了你的脸皮。”
两人打趣了一会儿,然后又安静了许久。
直到月光更亮了,亮得朱襄感觉自己和魏无忌快要融化在月光里了。
魏无忌抬起手,看着自己变透明的手掌,道:“该和你告别了。”
朱襄只看着月亮,没有转头去看逐渐消失的魏无忌:“保重。”
魏无忌道:“嗯,朱襄,你也保重。”
月光亮到了极致,随即渐渐淡去。
朱襄仍旧仰面看着逐渐灰暗的天空:“等我到了大梁,我就把你的府邸改成信陵君祠,把你的祖祠中牌位都移到信陵君祠中。”
魏无忌的笑声很缥缈,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哈哈哈,没必要,别为了我恶了秦王。即使秦王是你友人,君臣有别,你也要谨慎。”
“朱襄,别如我一样。”
“千万别如我一样。”
朱襄回答:“放心,不会。”
“那就好。”魏无忌伸了个懒腰,道,“我该走了。”
说完,他不再与朱襄道别,一边往前踏着拍子,一边歌唱,手舞足蹈。
“防有鹊巢,邛有旨苕。谁侜予美?心焉忉忉。
中唐有甓,邛有旨鷊;谁侜予美?心焉惕惕。”
魏无忌含着笑,唱着歌,跳着舞,融入了最后一缕月色。
朱襄幽幽转醒。
他睁开眼,眼前是一轮残月。
圆月已经消失了。
朱襄坐起来,将酒坛放到一旁。
他看了一眼身上的棉被,叹了口气。
“谁见过堤上筑鹊巢,谁见过土丘长水草?”
“谁见过庭院瓦铺道,谁见过山上长绶草?”
“谁在离间我和心上人,让我害怕又烦恼?”
“可是我的友人公子无忌,若心无间隙,哪能离间?离间,是先有间啊。”
朱襄双手抱起酒坛,将酒坛中残酒一饮而尽。
到最后,魏无忌仍旧对兄长怀抱最后一丝幻想。
难以抒怀。
道别之后,魏无忌的好感度差一丝到四颗心,但赠送给了朱襄一把大豆。
公子无忌身份高贵,送给朱襄的离别礼物却是一把大豆。
赠言里说,雁门郡的军粮多是豆饭。他去雁门郡后,吃的豆子比之前几十年加起来还多。若有些更可口的豆子吃就好了。
朱襄失笑。
吃不惯豆饭,不去想与兵卒吃不一样的食物,而是希望有更好吃的豆子?
魏无忌啊魏无忌,不愧是你。
“黍稷菽麦稻”,菽即大豆。
中原有菽,庶民采之,豆子作饭,豆叶作羹。豆子是中国从古至今平民最重要的粮食作物,从黄帝时期便是庶民最重要的口粮。
大豆不挑土壤,不耗水肥,生长周期短,耐储存,既能当主粮,也能当蔬菜。
秦国虽已经广泛种植水稻和小麦,将石磨推广到了村庄,但豆子也是最主要的储备粮。军粮多以豆子为主。
魏无忌给的豆子产量高,抗倒抗病,还抗低温干旱,正好适合魏国和赵国的北疆种植。
优良豆种即使到了现代也十分重要。豆子是优良的油料作物,也是用途最广泛的饲料作物。
现代中国进口最多的粮食就是大豆。关于大豆的粮食安全教训是每一个粮食人心头的疤痕。
魏无忌赠送的这不起眼的豆子,是中国从古至今与庶民关系最紧密的粮食。
“无忌,谢了。”
朱襄将这一把豆种种在魏无忌的墓前。
春去秋来,取豆荚,作一盘盐水豆子,再与友人喝上一场。
“朱亥,昨日魏无忌来梦中寻我。”
“主父说什么了?”
“他啊,还坚称魏王是听信了谗言,本性是好的。”
朱亥狠狠地瞪了魏无忌的墓碑一眼。
朱襄摊手:“他还让我劝你,别去挖他兄长的尸骨。我说我管不着,让他自己去你梦里说。”
朱亥瓮声瓮气道:“主父若在我梦里来说这事,我就背对他。”
朱襄笑道:“对,就该这样!”
朱亥生了一会儿气,问道:“朱襄公,你说的是真的?主父真的入你梦来了。”
朱襄道:“当然是真的。你看,我在他墓前种下了好吃的豆子。他是不是说过,军中的豆饭真难吃?”
朱亥嘴角上弯,露出一个许久未出现过的笑容:“是,主父说过!”
他再次看向墓碑,脸上表情很是惊喜。
原来主父真的与他一同南下了,并没有留在荒芜的战场,也没有去那令人厌恶的魏王身边。
主父就在这里!
“主父,我们到了。”朱亥跪下,道,“知道你来了,我就安心了。
“但你的要求,我不听。”朱亥倔强道。
正往火盆里丢纸做的金银珠宝的朱襄手一抖,差点把手指头烧到。
信陵君的头七很快就过去了。
因信陵君自缢而造成的涟漪已经平息,只有少数人在心底继续哀悼信陵君。
再大的石头扔进深潭中,激起再大的浪花,最终总是很快就恢复平静。
只要是一潭死水,涟漪就只是涟漪,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就连魏国,都已经无人再提起信陵君了。
信陵君被魏王逼走的时候,就无人向魏王死谏。朱襄在头七的最后一夜又和墓碑喝了一场,笑那后世的腐儒骗廷杖行为,倒是比这个时代好了。
宋明清文臣虽迂腐,但别人真的敢拽着皇帝的衣袖喷,还会为了心中的正义直接磕死在宫里的柱子上。
这个时代六国大部分身在高堂的卿大夫与国君沆瀣一气,眼中只有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的权力,与这个时代有识之士的慷慨悲歌,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这样的矛盾,大概也是这个时代的魅力。”朱襄对墓碑道,“只是这种魅力,要与这一世无关的人看故事才能看出来。身在故事中的人,还是对这魅力敬谢不敏了。”
朱襄将酒倒在墓碑前,起身拂袖离去。
不回头。
新的一年春耕又开始了。
嬴小政处理一郡政务已经驾轻就熟,秦王子楚派人来给他加了一点码,让他总领南秦三郡之事,协调三郡运粮屯兵收税之事。
原本这些事是朱襄在负责。
别看朱襄自嘲他就是一个管种地的,其他政务都不怎么做。实际上他在南秦三郡的权力堪比割据南秦的诸侯。
只是他给咸阳报告政务太频繁,才让他这个“诸侯”不怎么显眼。
现在秦王子楚将这个权力交到了嬴小政手中。
治理一个县的人很常见,治理一个郡的人就已经变得稀少,治理一个国家的人那就是千百万也难见一人。
嬴小政已经能治理一郡,秦王子楚便让嬴小政治理一“国”——南秦之地的面积,比魏国和韩国还大。嬴小政若能治理好三郡,差不多就有治国之才了。
秦王子楚本来想将汉水流域诸地也让嬴小政顺带管了,但被荀子劝住。
太子权力过大对朝堂并不是一件好事。开了这个头,将来秦王和太子的关系不好处理。
现在三郡之地的统领者名义上仍旧是长平君朱襄。这算是南秦与咸阳太远的权宜之计。
汉水流域直达关中腹地,是秦国权力的中心,必须在秦王手中,不能假以他人,就算是太子也不行。
秦王子楚被荀子劝住,只单独给王翦秘密诏书。
王翦学了李牧,现在卡着大别山三关的关隘之地,又在江汉平原屯田,常驻四万精兵基本能自给自足,不需要咸阳支援,所以可以随意调动。
秦王子楚秘密下诏,若嬴小政有需要,不需要向咸阳请示,可直接先听从嬴小政的指挥。
他又给嬴小政写信,让嬴小政随时盯着南楚国。一旦发现机会,南秦三郡和王翦的兵随嬴小政调动。
打仗将领和兵力是其次,最难的是后勤调配。
嬴小政想要出兵,就要自己统筹安排南秦的后勤补给调配。
他身边没有秦国朝堂那么多卿大夫帮忙,几乎要自己一人做决断。所以这对他的能力是极大的挑战。
嬴小政看看李斯,又看看韩非,再看看蒙恬,最后把视线落在了新的下属浮丘身上。
最后他收回所有视线,仰天长叹。
这四个人好像都不是什么内政后勤人才,靠不住啊。难道只能我一个人又当君又当相?
啊,不对,还有一个人!
“舅父!”嬴小政喊道。
朱襄叼着一块红薯干:“嗯?”
嬴小政立刻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什么,我叫你来开会,你居然偷吃!”
在朱襄膝盖上坐着的小成蟜使劲吞咽,舔了舔嘴上的糖霜,道:“我没偷吃!”
嬴小政:“……”
他先走到小成蟜面前,把小成蟜手上的红薯干拿走咬一口,然后在弟弟幽怨的眼神中道:“舅父,如果要对南楚国开战,后勤就交给你了。”
朱襄擦了擦嘴角,道:“好。什么时候开打?”
嬴小政道:“我倒是觉得随时都能开打,舅父认为呢?”
朱襄想了想,道:“在青黄不接的时候打。”
现在虽没有青黄不接的成语,但这种成语本就是前人先用了形象的比喻后,被后人当做典故。
所以当它不是典故的时候,朱襄说出来别人也听得懂,只是后人会将他的话当做典故出处而已。
嬴小政当然立刻就听懂了:“四月的时候?那不是立刻就要出兵!来得及吗?!”
朱襄无奈:“今年四月当然来不及,政儿,无论谁听到说青黄不接,都会认为是明年四月吧?”
嬴小政皱眉:“明年?这么晚?”
朱襄道:“不晚了。如果你实在是跃跃欲试,可以先与王翦一起将正在重建的长江北岸诸城建好。”
长江现在叫“江水”,朱襄几次嘴瓢说成长江之后,其他人都跟着他叫长江,他就不用改口了。
嬴小政道:“好吧,今年先将长江北岸的城池建好,先丰收一次!”
嬴小政想了想,竖起两根手指头:“争取丰收两次!”
朱襄看着嬴小政兴奋的模样,笑着叹了口气,道:“看来有的忙了。”
嬴小政不满道:“不过是多了几座城池而已,能有多忙?舅父,你就是太懒散了。”
“啊对对对对。”朱襄腹诽,谁能跟你这个看竹简木牍奏章,把手臂看废的始皇帝比努力?别人顶多是卷王,你是卷皇啊。
嬴小政见朱襄敷衍,心里气闷,又无可奈何。
他能怎么办?舅父是他长辈,他总不能像训斥下属一样训斥长辈。
舅父就不能努力一点吗!
朱襄觉得自己很努力了。但每天晚上睡四个时辰,中午还要睡一个时辰午觉的习惯坚决不能改。他不仅不改,还强迫嬴小政和他一起。
嬴小政对此深恶痛绝,可惜有舅父舅母两人联手镇压,他只能被迫早睡早起还要睡午觉。
午觉是什么邪道啊!等朕当了皇帝,要下令全天下都不准睡午觉!这是完全的浪费生命!
南楚国建国之初本来就不安稳,又经历了广陵城大败和几次饥荒,国内乱象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