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释然地笑道:“我能做的都做了,民众也已经悄悄种好了可供果腹的土豆。就这样吧,再闹下去,我担心他们会禁止民众种植土豆,命令平民把有毒的土豆都拔了。”
蔺相如沉默了许久,老泪纵横:“朱襄,待政儿离开赵国的时候,你也一同离开。政儿是秦国宗室,他比我更能护住你。”
蔺相如死心了。
这样的赵国,根本不配拥有朱襄!
“秦国也不一定好到哪去。”朱襄却十分消极,“秦国也有贵族,也不一定在乎平民的死活。他们也或许更乐意平民在良田里种牧草,而不是种救荒的粮食。”
“唉。”蔺相如拍了拍朱襄的肩膀,将想说的话咽下去,转移话题道,“我来出钱。”
朱襄虽然很想拒绝,但最终他还是接受了蔺相如的好意。
赵王让他出千金赎罪。他就算把政儿的私房钱卖了,也凑不够这么多钱。
不过朱襄也凑了八十金出来,这是他能迅速凑到的所有的钱了。除了住的房子、政儿的私房钱和友人赠送的礼物,他能卖的都卖了。
嬴小政抱着朱襄的手臂哭道:“不用给政儿留钱!”
嬴小政再次把父亲的玉玦掏出来:“这个卖掉!”
朱襄揉了揉嬴小政的脑袋,道:“不行。政儿的钱留着,以后政儿来养舅父舅母,好不好?”
嬴小政哭得撕心裂肺。
他听到舅父差点被杀,就害怕得好几日睡不着。现在家里的东西都被变卖,屋里变得空空荡荡,嬴小政难过极了。
他好不容易拥有的家,屋里好多东西上都留有他乱刻乱画的印迹。全都没了!
雪也不住垂泪。
一家人好不容易过上了安稳的生活,怎么突然就变得岌岌可危了?
朱襄哄了嬴小政,又去哄雪,急得自己都来不及郁闷了。
其实发生这种事,朱襄反而松了一口气。
沉甸甸的重担压在他的肩膀上,他想做什么却很难做到。现在赵王免了他的官职,也免去了他的责任。虽然这样只是逃避,很不高尚,但朱襄确实卸下了精神上的重负。
逃避虽然可耻,但真的很舒服。朱襄本就不是多高尚的圣人。
朱襄需要用千金来买命,蔺相如和李牧得知此事后,都赶紧让人送来黄金。荀子、相和和许明也送来钱财,连清贫的蔡泽都不知道从哪找来十金。
这些就罢了,朋友之间的感情债可以慢慢还。让好不容易精神重负少了一些的朱襄,精神压力又大起来的是,附近的农人和小商人不知道从何得知了此事,居然都捧着不多的钱财要帮朱襄赎罪。
朱襄不收,这些人就在晚上悄悄把钱币包好,从朱襄家的围墙外扔进去。
朱襄一觉睡醒,墙根处就多了许多钱。
他看着墙根处被扔进来的钱,皱眉沉默许久。
嬴小政抬头看着舅父眉间的皱纹,感觉舅父好像几天之内,老了很多很多。
“政儿。”
“嗯?”
朱襄道:“没什么。”
朱襄本想对嬴小政说,记住这些人的恩情,以后对他们好一些。
但他没能说出口。
这些人的恩情是对自己的,不是对政儿的。该还这些情谊的人是自己,不是政儿。
朱襄感觉自己就像是掉进了蜘蛛网里一样,他越是挣扎着想要往外跑,就被这些蛛丝束缚得更深。
第21章 果酱蒸蛋糕
朱襄交够了罚金,被免了官职,朝中仍旧有人盯着他这个名声越来越大的平民。
为了安全,他连蔺相如封地里的农事指导工作都停了下来,每日闲在家里,要么和嬴小政一起听荀子授课,要么捏着毛笔,用他除了端正之外没有其他优点可言的毛笔字,记载自己在农事上的心得。
朱襄在家中凭着想象,琢磨这个冬季邯郸的农人们可能会遇到怎样的困难,然后将自己思索出的解决方法写在纸上,交给许明。
“老许,你是农家人吧?”朱襄问道。
许明这次没有隐瞒:“我是。”
朱襄道:“我知道农家不是为了种田而聚集在一起,而是在朝堂上为农人争取利益。但你们有人脉,又懂农事,请帮我这个忙。”
许明双手接过朱襄递过来的淡黄色粗糙纸张,道:“农家就是农人,农人就是种地的人,没有比种地更重要的事,朱襄公请放心。”
许明离开之后,朱襄又找到相和,拿出了耧车、锄头、镰刀三种图纸。
三脚耧车是汉武帝时期的发明,锄头在汉朝时形成将柄加长刃加宽的模样,镰刀也是在汉朝形成了延续至现代的模样。
这三种在现代工业时代到来前延续了几千年的农具,都是在两汉时期就定型了。没有一个大一统的时代,平民们就没有余力去改进农具,提高生产力。朝廷也没有能力去推广这些农具。
朱襄知道这些农具无法推广,他只是希望相和能做一些新式农具出来,让自己的邻里先用上。他没有拿出曲辕犁,是因为现在赵国没有足够的耕牛,用不上牛犁。
“图纸你拿着,无论在哪个国家,只要有机会,你都把它们传出去。”朱襄道,“这些图纸只是一个思考方向,具体怎么改良,还得你和墨家的工匠自己琢磨。我知道你们和农家不是很合得来,但这件事上,希望你们能合作。”
相和这次没有否认自己是墨家人。他道:“没有农人耕地,我们怎么用自己的手艺活换取粮食饱腹?朱襄公放心,这种大是大非上,我们没有门第之见。”
朱襄作揖道谢。
许明等人代替朱襄帮农人解决耕种难题,相和等人拿着朱襄有些抽象的图纸琢磨改良农具,荀况有些不满。
他嘀咕,我儒家难道就没事可做吗?!
但他是长者,不愿直接去找朱襄要活干。于是荀况就催促蔡泽去问朱襄。
蔡泽有些无语。他不是儒家人啊,为什么他要帮儒家做事?荀子你有那么多跟随你的儒家弟子,找他们啊!
蔡泽心里虽然嘀咕,对荀况一个反对的字都不敢说,只能委屈地对朱襄旁敲侧击。
朱襄道:“儒家能干什么?你这话可不能被荀子听到了,他会用宽剑拍碎你的脑袋。”
蔡泽:“……荀子不会这么残忍。”
朱襄严肃道:“不,荀子肯定会。你知道什么叫做以理服人吗?只要打得对方说不出话来,就……蔡泽,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蔡泽颤颤巍巍伸出手指,指向半敞开的窗户。
朱襄回头一看,荀况正兜着手,从窗户缝里看着他。
朱襄立刻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妄想夺门而逃。
自从家里有了凳子,荀况又不反对他坐凳子后,朱襄就不喜欢跪坐了。现在他腿一蹬,跑路的速度飞快。
他速度再快,也快不过蔡泽卖友的手。
蔡泽伸出他罪恶的右手,拽住了朱襄的袖口。朱襄冲得太快,衣服差点被蔡泽扯下来。
荀况笑得露出一口保养得很好的牙齿:“你继续说,我听着。”
朱襄抖抖索索地向荀况道歉,还轻轻抽了自己嘴巴一下。
荀况冷笑:“你说得很有道理。”
试图给蔡泽灌输《抡语》的朱襄拼命狡辩。没道理,我一点道理都没有。蔡泽你放手!
蔡泽默默拽紧朱襄的袖口。
放手是不可能放手的,你都说了荀子会用宽剑拍碎我的脑壳,我怎么敢放手?
“我还以为你被免官之后,心情会很差,没想到你还是这么富有生气。”荀况绕到门口走进来,手仍旧揣在袖子里,没有掏出宽剑拍碎朱襄胡言乱语的嘴。
朱襄不好意思道:“心情肯定不好,但日子还得过下去,老板着脸,不就让关心我的人心情也不好了?”
荀况欣慰道:“你能这么想,很好。”
他还担心朱襄年轻,撑不住事,熬不过这次磨难,变得落寞颓废。没想到朱襄比许多年纪大他许多的人更坚韧,不仅没有自暴自弃,并竭力继续做着自己力所能及的事,还有心情开自己玩笑。
“墨家和农家,你都为他们找了事做,怎么,看不起我儒家?”荀况看着朱襄的精神状况不错,心想自己不能比朱襄这个小年轻还矫情,便不再顾忌脸面,直言问道。
朱襄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我早就想找老师帮忙,只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荀况问道:“什么事?你还不好开口?”
朱襄乖乖跪坐到荀况面前,道:“儒家推行礼,贵人都会养儒家的门客制定礼仪。我想让儒家的师兄们将我的名声传到那些贵人耳中,让贵人们认可我的名声。”
荀况知道朱襄为何说不知如何开口了。为自己求名的事,以朱襄的性格,确实不好开口。
“你想继续做官?”荀况问道。
朱襄道:“无论是否继续做官,我都需要扬名。”
朱襄想通了。他如果继续逃避下去,连身边的邻里乡亲也救不了。他想报答邻里乡亲的恩情,所以得抓紧时间扬名。
荀况道:“你知道你这样做会很危险吗?”
朱襄道:“我惧怕危险。”
荀况愕然。
蔡泽问道:“朱襄,你是不是想说你不惧怕危险,说错了?”
朱襄摇头:“不,我没说错。我惧怕危险,所以我清楚这样做的后果。”
朱襄组织了一下语言,道:“我刚在民间有了些许名声,赵国朝中就有人嫉妒我,恨不得我被杀。朝中高官的位置,就像是种植黍稷时挖的坑,每一个坑只有有一株黍稷。士人繁多,能种出黍稷的坑本就不多,哪有我这种平民的位置?”
“再者,天下人对出身都很重视,我听闻就算先祖显赫、现在家世落寞的士人在朝中都会被歧视,何况我这种连姓名都是自己取的人?我得势的时候,就是危险到来的时候。”
朱襄很清楚这一点,所以蔺相如一头热地为他求官,他却一直在摆烂扯后腿。除了种田的本事,他其他能力都藏了起来。
朱襄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其实蔺相如早就发现了。只是蔺相如以为朱襄是因谦虚,或者因太过年轻对自己的能力心中没数。他不知道朱襄是故意藏拙。
这个时代的人,哪怕是王公贵族又能读多少书?现代人不一定比古代人聪明,但也不能妄自菲薄。
朱襄身为青年教授,读过的书比当世一些大贤还多得多。他或许心眼上比不过别人,在官场上恐怕会被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但论实干的能力,哪怕是治理百姓甚至带兵打仗,朱襄可能都能算中等偏上。
至少,他懂得一个优秀将领的起点不是熟读兵书,而是练兵。
只是在这个时代,庶民的本事越大,被杀的概率就越高。朱襄很珍惜自己这条命,珍惜他和雪的这个家,没打算找死。
“你既然知道危险,为何还要求名?”荀况眉头紧皱,“求名很容易,求得名声后,你要如何自保?”
朱襄道:“等求得名声之后,我就知道如何自保了。老师放心,我有分寸。”
荀况可不好骗:“你先把你的分寸和我说说。”
朱襄深呼吸了一下,脑筋急转弯:“等有了名声之后,我先做出一番功绩,再在赵王赏赐我的时候主动辞官,隐居深山,只在赵王需要我的时候出来。这样我既能发挥本事,也能让其他贵族心安。”
荀况仍旧眉头紧皱:“你确定你这样做,真的能自保?”
朱襄道:“我好歹还有政儿这个护身符。身为秦国质子的舅父,只要我懂进退,赵王不会太为难我。若我出事,赵王从哪再寻一家合适的人养育政儿?”
荀况这才勉强被说服:“既然你已经想明白后路,我会为你扬名。你想扬哪方面的名声?种地的名声,赵王并不重视。”
朱襄道:“我可以与人论兵,也可以与人论政。”
荀况深深叹了口气,道:“你终于要显示出你的王佐之才了吗?但我不认可你在赵国展现你的王佐之才。你为何不随政儿回秦国之后再崭露头角?”
朱襄俯身叩首道:“请老师帮我。”因为来不及了。
荀况知道朱襄心里还藏着事。但朱襄仍旧说服了他。
荀况思索朱襄之后可能遭遇的困境,认为以朱襄目前的条件自保绰绰有余。而且朱襄十分重视雪和政儿,肯定不会乱来。
朱襄急需求名,荀况便同意了。
荀况以为,朱襄如此急迫,一定是因为担心赵国现在种田的劳动力不够,如果再任由赵国官吏乱指挥,明年会饿死更多的人。朱襄不想错过明年的春耕。
蔺相如得知此事后,也以为朱襄如此急切是因为春耕。
邻里乡亲生活如此贫苦,还在夜晚悄悄将家里不多的钱币投掷进朱襄家中。朱襄心善,不愿意待在家里躲避灾难,想再为邻里乡亲拼一次。这很符合朱襄的性格。
嬴小政夜晚进入梦境房间后努力思索,也以为舅父肯定是如此想法。
他想着会为他编织草玩具的农人们,老气横秋地连连叹气。
连自己都想着等灭赵之后,要对蔺相如封地的平民好一些,减免他们一两年的税赋。舅父心善,肯定就更急切地想帮助这些平民了。
儒家是春秋战国著名喷子,也是战国中能与纵横家们撕逼的强大说客。
无论儒家学子信不信荀子那一套说辞,但荀子作为儒家目前资历最老、名声最大的人,他写信请求儒家其他子弟帮忙举荐一个人,这等举手之劳,不会有人拒绝。
何况朱襄在民间的名声确实很好,儒家弟子也早有耳闻。
蔡泽也写信给与自己关系不好的同门。他不是举荐朱襄,而是吹嘘朱襄,说朱襄比这些同门强多了。可惜朱襄不肯离开赵国,否则其他六国的贤明君王见到朱襄,一定会奉朱襄为上卿。
廉颇得知此事后,虽然不知道为何朱襄突然想扬名,但看在自己顺手牵走了朱襄家不少牲畜的份上,廉颇也写信回邯郸,和同僚们吹嘘,朱襄确实知兵,我教的!
邯郸城中有李牧的熟人,写信询问李牧此事。李牧想起朱襄曾说过关于士气的话,斩钉截铁地回复,对,朱襄知兵!
朱襄身边那些引而不发的关系网突然发动起来,朱襄原本只在民间流传的名声,一下子进入了贵族阶层的视野中。
他的名声就像是烈火烹油一般猛烈燃烧起来,刺目极了。
朱襄家中迎来了不少不忿朱襄名声的人。
他们与朱襄论道、论证、论兵。朱襄来者不拒,一一接待。
从天空上的日月轮转,到地面上山川河流的走势;从三皇五帝的传说,到春秋战国各国政治得失;从排兵布阵的军势推演,到如何让每一个士兵学会令行禁止……朱襄端坐在席上,与络绎不绝的士子举盏辩论,无所不知,无一败绩。
甚至连名家诡辩的人都败在了朱襄的辩证法上。
这个时代的诡辩,也是哲学的一种。考研考博的政治学中,早就将几千年古今中外的哲学辩论揉碎了塞进了课本中。而朱襄那张能争取到课题支持和科研经费的嘴,本就不可能笨拙。
如果遇到朱襄辩论不赢的事,朱襄就会将话题转移到那些人不知道的领域,狡黠地利用自己比这个时代的人更广阔的知识面进行降维打击。
如果只论辩论,现代经过了高等教育的人是不会输的。因为这个时代的人的哲学思想结晶,也在后人的课本上。
朱襄就这样猛烈地燃烧着,仿佛夜间明亮的篝火。他的光芒终于引起了赵王和平原君的注意。
平原君赵胜虽然见识浅薄,但他在纳谏上,特别是纳有名望的人的谏言上,做得比赵王,比当下许多国君都好。
赵胜发现自己小瞧了朱襄的能力,亲自登门拜访,与朱襄煮酒论道。
在与朱襄论道了大半日之后,赵胜不顾自己赵国宗室的身份,作揖承认自己小看了朱襄。
“我会向赵王推举你,就像是推举马服君一样!”赵胜将朱襄与马服君赵奢相提并论,可见心中已经被朱襄折服。
朱襄恭敬回礼:“我愿意效仿马服君,为赵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个时代还没有《出师表》,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八个字,赵胜听得懂。
他十分感动,立刻进宫将这八个字告诉了赵王。
但赵王仍旧很犹豫:“朱襄之前还被人进言说有罪,现在他怎么又成了大贤了?”
赵胜道:“我听闻,朱襄之前被人诟病,是因为土豆有微毒,又耗费地力,所以掌管农事的官员不理解朱襄的做法。朱襄说,巴蜀有一种叫蒟蒻的植物,全株有剧毒,但根茎用灰汁蒸煮就会变成美味的食物。还有许多鸟兽生吃有毒,煮熟之后皆是美味。别人不理解他为何让百姓在门前屋后种土豆,是因为他们不了解土豆如何蒸煮才能食用。”
“朱襄还说,我们将青壮男性征发去打秦国,地里劳作的人不足。没有人劳作,田地的肥力就不会被消耗。土豆若只丢进土里,不需要过多侍弄,也能长出能吃的草根。等打仗的人回来了,再换回黍稷不迟。”
听了平原君赵胜的话后,赵王仍旧很疑惑:“听上去很有道理,但朱襄为何之前不为自己辩解?”
赵胜道:“君上,朱襄之前只是一介会种地的平民,他的辩解,他人不会听,更不会信。如今朱襄显示出他的本事,我们才会听他的辩解啊。”
赵王再次觉得平原君言之有理。只是他刚免了朱襄的官职,短时间内重新提拔朱襄,好像是打自己的脸。这让爱好面子、年轻气盛的赵王有些不乐意。
这时候,因阻止赵王接收上党而被冷落的平阳君赵豹,时隔许久再次进言。
他提醒赵王:“虽然朝中没有太多人知晓,但君上肯定知道,朱襄乃是秦国质子的舅父。他之前不展露自己的才华,在赵国和秦国两军对峙的时候突然展露自己的才华,试图为自己求得官职,君王不得不防啊!”
赵王正愁要找什么借口拒绝平原君的举荐,听到赵豹的话之后,赵王立刻高兴道:“没错!寡人正是担忧这个!朱襄可用,但不能现在用。等寡人得到上党,秦国退军之后,再用他不迟!”
赵豹道:“君上,虽不能立刻用朱襄,但也应该给他一些安抚,让他知道君上重视他。”
只要不立刻打自己的脸,赵王很慷慨。他不仅立刻将朱襄被罚没的千金送还,送给朱襄许多钱币、车架、牲畜和奴仆,还给予了朱襄等同于赵国下大夫的特权和俸禄。
此时国君之下,官职比较笼统,只分卿、大夫、士,每种官职各分上中下三等。之后职位逐渐具体,官员也会另兼卿、大夫、士的官职,以区分自己在官场上的品级。
比如蔺相如和廉颇一文一武,职责不同,但他们都是上卿。
朱襄原本被免除的官职,级别只是“下士”,勉强进入了战国的贵族阶级。
现在赵王虽然没有给朱襄任命新的官职,但许诺给朱襄“下大夫”的待遇,朱襄就已经属于“下大夫”这个中等贵族阶层了。
这一点如同齐国当年创办稷下学宫,只要被齐王认可的学者,都是“上大夫”待遇。那些学者虽没有“上大夫”的官职,但在各国游历时都被认可为“上大夫”。
赵王给了朱襄“下大夫”的待遇,就是以赵国国君的身份认可了朱襄的才华。朱襄的名声更上一层楼,连其他六国都有所耳闻。
朱襄的名声传到咸阳时,王龁刚攻克了上党。攻克上党的捷报与朱襄的名声一同传入了秦王的耳中。
秦王惊讶,召来子楚,询问道:“你说朱襄擅长种田,怎么没和寡人说,朱襄还擅长治民领兵,有王佐之才?”
子楚比秦王更惊讶。他比秦王更关心邯郸,在秦王得知消息前,他就已经知道了朱襄在邯郸扬名的事。秦王询问他时,他已经琢磨了许久。
“君上,朱襄却有王佐之才,但朱襄没有王佐之智。为保全性命,他一直都不肯展露自己所有的才华。”子楚道。
秦王疑惑:“何为有王佐之才,没有王佐之智?”
子楚拐弯抹角给秦王解释了许久,并以朱襄平日举止谈吐实例佐证,终于让秦王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朱襄确有王佐之才,给他一个王,他肯定能辅佐好。
但辅佐君王不仅需要才华,更要有能与朝臣争斗,保全自身的本事。朱襄没有这个本事。
朱襄不仅心善,不可能为了权力与他人争斗,他还是一个很容易被“欺之以方”的君子。他如果进入朝堂,政敌给他设置陷阱,一设一个准。甚至朱襄知道这是陷阱,为了保护他人,他都有可能自己跳进去。
“无论是纵横游说,还是带兵打仗,或者是治理一方,七国有的是能做这些事的人才。但能让平民田地增产的大才,只有朱襄一人。”子楚很清楚挚友的优缺点,“让朱襄站在朝堂上当王佐之才,是让老鹰去打鸣,让骏马去耕地,用天下最锋利的名刀名剑去割黍稷。能用是能用,但是大材小用。”
秦王明白了子楚的谏言:“确实如此,朱襄若在秦国,寡人定会让他只用操心农事,不被其他俗务影响。听你的话,朱襄知道自己的弱点,所以故意隐藏才华,隐与蔺相如门下。为何朱襄现在会主动寻求名声?这对他有害无利。”
子楚道:“孙儿也想不明白。朱襄若想出人头地,大可等到与政儿回秦国后。他是秦国宗室外戚,怎么也比在赵国安全。虽然朱襄可能不知道政儿什么时候才能回秦国,但以我对他了解,他不慕名利,不应该如此急躁。”
秦王沉思了一会儿,犹疑道:“他知道自己不擅长与人相斗,却偏做不擅长的事。这有些像是你刚才所说的,明前方是陷阱,还要非往下面跳。”
子楚猛地睁大眼,背不由挺直,冒出了一背的冷汗。
秦王问道:“你想到了什么?”
子楚嘴唇翕动,半晌说不出话。
他双手握拳,猛地一砸双腿,居然连在祖父面前的仪态都顾不上了。
“朱襄他……”子楚心中有了模糊的念头,却不敢置信,“朱襄难道已经察觉应侯的离间计,想要代替赵括去长平?!”
秦王没有责怪子楚的失态。
他知道朱襄在子楚心中的地位,就像是范雎在他心中的地位。子楚失态情有可原。他作为祖父,孙儿这点情绪泄露,他不会在意。
秦王垂眸:“不,如果他真的是你口中那样的大才,他应该清楚,无论他的名声再响亮,赵王也不可能让他领兵。他不仅是平民,不能让赵国将士信服,他还与你有亲,迟早会归秦。以赵王心胸,不会让半个秦人领兵与秦国打仗。”
子楚抿了一下嘴,嘴唇因过分担忧而苍白:“孙儿想不明白朱襄为何做这取死之事!”
秦王安慰子楚道:“或许他对赵国失望,想博得名声,让寡人看在他的颜面上,将政儿早日接回来。只要他入秦,在赵国引起的他人的嫉妒,就不会伤害到他。”
子楚道:“有可能!不,他一定是这么想的。朱襄极重家人,他一定是想为家人留后路,才行此险招。”
秦王继续安抚道:“你且放宽心。待赵国战败,我就立刻让赵王送还质子,让你和朱襄团聚。”
子楚立刻伏地感谢。
秦王又安慰了子楚几句,才让子楚离开。
子楚刚离开,秦王就转头问道:“先生,寡人对朱襄越发好奇了。”
范雎从屏风后面走出。
他虽然警惕白起这等朝中重臣,但对朱襄这样的年轻人并不在意。如他的君上所说,待朱襄的资历和功劳到了可以威胁他地位的时候,他估计都过世了。朱襄是君上留给公子子楚的人,他不仅不会嫉妒,还会帮君上悉心培养这位未来的辅政重臣。
“我也对他越发好奇。”范雎道,“莫非他真的是想用自己的才华,让君上帮他早日回秦?若是这样,他还挺狂妄,很不错。”
范雎得知朱襄的事后,对朱襄好感不深。范雎是一个锋芒毕露,睚眦必报的人。朱襄过分低调和忍让的态度,让范雎有些看不上。
现在的朱襄,倒是让他有了些许好感了。
虽然朱襄这么做,确实将自己处于危险的境地。但有才之人为了展露自己的才华,冒些险算什么?以前朱襄只是有才之士,现在的朱襄在范雎眼中才是有志之士。
范雎道:“君上不用担心,我派人去邯郸离间廉颇时,也会让他们保护好朱襄和公子政。”
秦王起身执着范雎的双手,感动道:“寡人还是得依靠先生啊。有先生这一席话,寡人才放心!”
宫人默默缩了缩脖子,藏起了自己脖子上的鸡皮疙瘩。
来了,又来了,君上又在对着相国抒发感情了。
朱襄一番高调之下,虽得到了“下大夫”的待遇,但仍旧没能做得有实权的官。
蔺相如气得大病一场,把朱襄吓得衣不解带地侍奉蔺相如。
“蔺公!现在赵国和秦国正在交战,赵王不用我很符合常理,蔺公别生气,我都是下大夫了,以后官职只会比这个更高。”
在朱襄的宽慰下,蔺相如咬牙从病床上爬起来:“对!我不能病,我还要护着你走入赵国朝堂!”
“是,我全靠蔺公保护了。”蔺相如憋住了这口气,朱襄再次努力把蔺相如的身体养好了。
蔺相如府上的医者十分惊异,天天围着朱襄探讨医理,认为有良医的潜质。
朱襄只好和蔺相如府上的医者扯一些“身体和心情的关系”,将医者糊弄过去。
行医治病什么的,他是真的不擅长。蔺公明显是因他而起的心病,他才能让蔺公身体恢复。若换做其他真的得病了的人,朱襄也无能为力。
蔺相如病体微愈后,朱襄回到家闭门谢客,休息了几日。
嬴小政爬到午睡的朱襄肚子上,委屈道:“今日舅父有空陪政儿读书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