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个头很矮,不需要多努力就能捡到零散的穗粒。将穗粒捡起后,他不顾穗粒上有泥土,也不顾穗粒割喉咙,悄悄将穗粒塞进嘴里细细咀嚼,露出了开心的神色。
老农回头看着小孩在偷吃穗粒,用镰刀的把手敲了一下小孩的脑袋。
小孩没有哭。他举起一片黍稷枯黄的叶子。老农点头,他将叶子放进嘴里咀嚼,表情仍旧很开心。
朱襄放在身体两侧的手指动了动。他想站起来,但最终什么都没有做。
嬴小政站在朱襄身后,皱着眉头问道:“舅父,我可不可以把我的糕饼给他?”
朱襄道:“别去。现在到处都是饥饿的人,你若送给那对爷孙糕饼,会引来许多人哄抢,危及你的性命。我已经让人把赵王送回的千金和赠礼换作了粮食,每日以赵王的名义在村口施粥。他们不会饿死。”
嬴小政在朱襄双腿上坐下,不顾会弄脏朱襄的衣服,抱着双腿道:“舅父很早就准备好了?他们都能活下来吗?”
朱襄道:“我很早就准备好了,但我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活下来。”
嬴小政把肉乎乎的小下巴搁在自己的膝盖上,不高兴地看着面前的田野。
田野上明明有黍稷,却如荒野一般寥无人烟。
如那对爷孙般努力收割田地的人,竟是很难看得到了。
这并非村人懒惰。家里没人劳作,税赋却要继续交。他们辛辛苦苦劳作,又饿又累抢收下来的一点点粮食,交了税之后就没有了,而他们劳作之后必须吃更多的粮食。这样很容易饿死。
村人守着家里不多的粮食,待在家里闭门不出躺着不动,就能尽可能地少消耗粮食。若征收的官吏来了,饿得半死不活的村人就对官吏说,粮食都在田地里,让官吏自己去收,全都收走,他们一点都不要。
除了他们实在断粮了才会踏出家门,还有一种情况。就如远处那对爷孙一样,老人生了病,快死了,他赶紧去收割粮食,自己累死在地里,收割的粮食交完税,还能供养家里的幼儿。
这就是如今农人的智慧。
朱襄的施粥,救不了他们为了养活家里的幼子,而自己放弃的生命。
嬴小政问道:“不能像去年那样,让贵族们的门客帮忙收割吗?”
朱襄回答道:“不能。门客收割其实只是一个起一个象征性地带领作用,实际从事劳作的是赵王和贵族麾下的兵卒。但现在邯郸已经没有那么多兵卒了。”
嬴小政问道:“但我看邯郸城内官吏们仍旧在举办宴会,参加宴会的人仍旧多得肩膀挨着肩膀。让这些人去田地里,肯定能收割掉大部分粮食。”
朱襄回答道:“那些多得肩膀挨着肩膀的人都是士子,他们比门客的地位更高,更不会下地。农家曾经希望君王和农人一样下地干活,他们就是看到了这一幕。但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
朱襄揉了揉嬴小政的脑袋:“每个人往高处走,都是希望自己不再经历劳苦。如果让不应该下地的人下地,那么君王手下将不会有贤能之人投奔。”
朱襄和嬴小政一问一答的时候,荀子用腰间的剑当拐杖,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也看着荒芜却又确实丰收了的田野。
荀子曾以为,朱襄不会理解他的思想,不会成为儒者。
现在他却发现,朱襄或许是他的知己。
儒家骂农家和墨家不知上下尊卑,将君王和贵族拉到了泥地里,说什么众生平等,完是疯话。
难道儒者真的认可有的人就该永远高高在上,有的人就活该一辈子耕地吗?儒家的大同社会理想说得很明白,不是这样。
他们只是实话实说,认为农家和墨家的理想绝对不可能实现。
既然这种事不可能实现,为何要耗费大量精力去做?这对国、对家、对民都没有益处。一种政治思想,首先要能实现,才能推行啊。
荀子认为天行有常,荀子认为君王无定势,荀子还第一次提起“民心”而不是“士心”。
但荀子却又说贤能之人应该从一而终,为天下一统而努力;君臣必须有别,臣子不能自诩比君王更高贵的人。
后世有学者批评荀子这样是卑躬屈膝,谄媚君王,比孔孟品行低劣。
看荀子的生平,得不出这样的结论。
荀子只是看到了当下的大势,选择了一个对当下最有利的政治思想——君主专制,中央集权,天下一统。
荀子知道自己会背负骂名。因为他这样做,就是降低了天下原本能与君王平起平坐的士族的地位。
但荀子从不畏惧自己的身后名。只是偶尔,他也会哀叹,心想自己能否遇到一个理解他的人。
荀况杵着长剑当拐杖,走到了朱襄身边,训斥道:“你既然知道,又为何无谓地哀叹?哀叹没有任何用处,只会让你变得颓废。”
“是,老师。”朱襄抱着嬴小政站起来。
荀况颔首:“去做你能做的事。”
朱襄道:“是。”
朱襄和荀子对话的时候,感觉体力不行了的老人,抱着收割的穗子往回走。
“朱襄公!”老人看到了朱襄,立刻脚步轻快地走了过来,好像疲惫消失了似的。
家里藏着土豆,又割了这么多黍稷交税,他的孙儿一定能活下来。这都是朱襄公的功劳。
他身后的小孩也一蹦一跳,好像恢复了活力。
老人放下怀里的穗子,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枯黄的黍稷叶子编成的小环,塞到了被朱襄抱着的嬴小政手中。
老人笑着说:“好久没出门了。我就想着这次出门,肯定能见到朱襄公和政公子。”
朱襄声音压得很低:“谢谢。政儿也很想你们。”
老人很高兴,他和朱襄又寒暄了几句,才抱起穗子,和小孩一前一后离开。
嬴小政在朱襄怀里扑蹬腿,从朱襄怀里跳了下来。
“等等!”嬴小政追了上去。
他本想把怀里的糕饼递过去。想起舅父的话,他咬牙道:“舅父在村口施粥,你们一定要去喝!明年、明年我还想要新玩具!”
嬴小政举起手中的编草环。
老人笑得露出了掉了大半的牙齿:“好,明年还给政公子编玩具。”
小孩也对着嬴小政笑了笑,摸出怀里的草环对嬴小政扬了扬,然后和老人一起步履轻快地离开。
嬴小政待在原地,扬起脑袋目送他们远去。
待看不到他们的身影后,嬴小政才转身扑进朱襄怀里。
朱襄俯下了身体接住嬴小政:“我们回家吧。”
嬴小政闷声道:“嗯。”
荀况叹了口气,道:“回去吧,做力所能及的事。我们去施粥。”
朱襄:“嗯。”
他力所能及的事不止施粥。
秦国咸阳。
赵王在廉颇败退的时候,一边积极备战,一边听楼昌所言派人去秦国和谈。
平阳君赵豹非常支持和谈。此战赵国本就不应该掺和,如果和秦国说明白了,赵秦两国都各自退兵,自然最好不过。
平原君赵胜不太支持和谈。不过他们都拒绝了虞信请求派人贿赂楚魏等国,要求合纵抗秦的意见。
在赵王和平阳君、平原君等人看来,长平之战获胜就能得到上党,长平之战失败也不过是失去本就不属于赵国的土地。
如果要楚魏等国出兵,赢了楚魏等国肯定会要求分走上党部分土地,输了赵国还要额外付给楚魏出兵的耗费,怎么想都不划算。
除此之外,虞信的好友魏齐是秦国应侯范雎的仇人,秦王为了替范雎报仇将平原君骗到秦国扣留,逼死了魏齐,赵王用魏齐的头颅换回了平原君。
虞信曾为了魏齐而丢弃赵国的上卿之位,与魏齐一同逃亡。当魏齐被逼死后,他才回到了赵国。
赵王对其心里有愧,以为虞信会因此事怨恨赵国。所以在虞信和楼昌的进言中,他选择了楼昌。
秦王殷勤接待赵国的使臣,高调宣布秦赵已经和解,马上两国就要商量怎么瓜分上党的土地,然后联合起来攻打其他国家,瓜分更多的土地。
楚魏等国原本想趁秦赵两国交战的机会出兵占便宜,听闻此事后担心被秦赵联合殴打,于是停下了私下的行动。
但秦赵只是这样对外宣扬,两方都没有停手的意思。
赵王继续征兵,派秦王最害怕的赵括接替廉颇;秦王不仅让白起悄悄去了长平,还做好了亲自去前线督战的准备。
廉颇一肚子郁气地回到了邯郸。他没有回自己的封地,也没有回邯郸的家,甚至懒得进宫去找赵王复命。他直接跑到了朱襄家里住着,把腿翘到了桌子上,让朱襄好吃好喝地供着他。
众人都知道廉颇心里难受,都纵容着廉颇。连蔺相如都轻言细语哄着廉颇开心,廉颇想吃什么,蔺相如就买来什么给朱襄做菜。
廉颇今日又消灭了两只鸡,剔着牙齿道:“听说你论兵赢了赵括那竖子?别跟我说什么不分胜负,以赵括的性格,他承认不分胜负就是你赢了。”
朱襄将当日论兵情形重复了一遍,道:“我不认为我赢了,我认为我和他在浪费时间。”
廉颇放下剔牙的小树枝,拍着大腿笑道:“说得对,浪费时间!”
他笑完之后,咬牙切齿道:“君上和朝中高官还不如你,居然不知道那是浪费时间!”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长平的地图,指着地图道:“你看着地势。”
周围的人见廉颇已经回到邯郸,还随身携带着长平附近的地图,眼神不由一黯。
朱襄坐到廉颇身边,虚心听廉颇指点论兵。
“君上问我为什么退那么远,一直退到丹水。看这地图,丹水前是一片丘陵,哪有开阔的地方给我驻守?难道要我背靠丹水少水?!”
长平附近的地图是一个“川”字形河谷地带。
廉颇退守丹水东岸,选了一个地势较高的宽阔谷地驻扎。赵军军营前方是地势开阔的丹水、少水河谷地带,背靠太行山脉,南方也与丹水相邻。
丹水、少水河谷无险可守,且可以用水攻,所以秦军不能在河谷驻扎。少水西岸是一片丘陵,地势也不够开阔,所以秦军只能在少水西边较远的地方安营扎寨。
每次秦军攻打赵军堡垒的时候,先要经过丹水、少水两次切割,无法组织起战马和战车的冲锋。赵军居高临下,可以很轻松地阻挡秦兵进攻。
不仅如此,廉颇控制着丹水南边河道,粮草可以通过丹水十分顺畅地遇到赵军营地。只要廉颇避战不出,他就能在高高的壁垒上煮着粟米饭唱着歌,嘲讽秦军在壁垒下无能狂怒。
“秦国已经出兵三年,且刚占领上党等地,粮草仍旧需要从雍州、巴蜀远远运来;赵国刚出兵几月,兵营背后就是赵国本土,粮道十分短。”
“不避战不出等着秦国自己退兵,难道让我出去和他们拼死?且不论拼不拼得过,打仗就是要敌人死得多,我方死得少。我能以最少的消耗让秦军退兵,为何要让手下将士兵卒去送命!”
廉颇握拳狠狠砸在桌子上,居然把木桌砸出了一个洞。
朱襄连忙帮廉颇包扎鲜血淋漓的手,问道:“廉公可将这番话告知赵括?”
廉颇骂道:“我说了!他应了!但我刚得知消息,他把我留下的官吏都换了!连管理后勤的人都换成了他的心腹家丁!他就是铁了心要去送死!”
朱襄明白了。沉浸在吃喝中的廉颇今日突然爆发,就是因为知道了赵括换掉了他的人,仍旧决定出击。
赵括披着大耄,眼前放着一张和廉颇手中类似的地图。
他什么都没看进去,脑海中不断回想着父亲生前的话,母亲离别前的话,蔺相如不屑他的话,廉颇轻视他的话……还有来到了兵营中,那些他看不起的将士兵卒的窃窃私语。
这些人根本没听到过他的名声。他们都不忿一个不认识的年轻将领,凭什么换走廉上卿,成为他们的主将。
他带来的家丁不断宣扬,他是马服子,是马服君的儿子,是赵奢亲手教导的继承人,军中流言才渐渐平息。
赵括感到十分难堪。
所有人都认为,马服子是对他的夸赞。但他自己认为,马服子是对自己的侮辱。
难道除了马服君的儿子,除了赵奢的儿子,他就没有其他值得别人记住的名号了吗?
他不顾身份,如贵族的门客一样四处寻人论兵,想宣扬自己真的很厉害,比父亲还厉害,一定能如父亲那样打赢不可能的仗,一战成名。
他父亲也是一战成名。凭什么他就要被人轻视没带过兵没打过仗?名将都是一战成名啊!
他心中许多嘈杂的声音闪过,最后定格在了那位他看不起的平民朱襄的面貌上。
赵括握拳,轻轻砸了一下桌面。
他在被拜为将军后,仍旧去找朱襄论兵,是因为他知道蔺相如极力阻止他当主将。他听闻蔺相如最看重朱襄,多次为朱襄奔走。他要击溃朱襄,让蔺相如看清自己的错误。
赵括怎么可能将一个平民放在心上?他知道蔺相如就住在朱襄家,他的论兵是论给蔺相如听的!
“我考虑了方方面面的事,你才是诡辩!”
赵括自言自语。
“父亲用钱财贿赂兵卒是小道,以利诱之只是乌合之众,应该明军纪,正纲领,定法令!我已经派人三番五次重申军令,违令者斩!”
“粮道至关重要,我已经派家丁换下廉颇的人,用最亲近信任的人看守粮道!”
“即便守城都必须出城野战,困守不出只是取死。我该派精锐抓住机会蚕食秦军的小股军队,不仅能削弱秦军,还能提升我军士气!”
赵括看着地图,在他的眼中,地图好像变成了真正的山川,两军将士正在山川中奔跑。
他的军队军纪严明,兵卒悍不畏死,而秦军已经经过了三年鏖战,兵卒疲惫不堪,士气低落;
他最亲近的人守住了粮道,不断剿灭前来袭击粮道的秦军,秦军损失惨重;
秦军孤注一掷,派兵孤军深入,想要绕到他的后方。他亲自率领勇士前去追击,将秦军孤军剿灭。
他大胜而归,士气如虹,而秦军经过几次打击,已经有了溃散之态。他立刻率兵全面出击,追击退兵的秦军。秦军丢盔弃甲,被他斩首阬杀数十万,大败而归。
他一战成名!
赵括脸颊出现了一抹激动的潮红。
在这次论兵中,他已经获得了胜利。接下来,他只需要将自己论兵的内容一一实现!
“武安君!”王龁激动上前,亲自扶白起下马。
白起没有寒暄,直接下令:“你绕至赵军壁垒北面,依托长城建立壁垒。廉颇曾经怎么做的,你照做。我要你亲自为诱饵,诱赵括大军随你入北面山谷,离开丹水河道。”
白起心中长平地图缓缓铺开,在丹水河道上打了个红圈。
“此战关键就在于你能不能守。”白起淡漠道,“就算你死在山谷中,也要拖到我将口袋合围。”
王龁毫不犹豫道:“末将领命!”
白起从伫立的将士兵卒中走过。所有人都静默行礼,脸上皆带着激动的笑容。现场气氛寂静又热烈,令人毛骨悚然。
两国主将各自到位,长平之战的最后阶段拉开了序幕。
秦军开出了山谷,在丹水西岸安营扎寨,做出一副要和赵军拼命的架势。
紧接着,王龁率领大股秦军,朝着丹水北面河谷行去。
丹水北面河谷是一个标准的口袋型,谷口狭小,三面环山。其南面是崇山峻岭,其北面是百里石长城,其西面是高高的韩王山(这时韩王山还未命名),越过韩王山就是赵军驻扎的营地。
翻越南面崇山峻岭后,是秦军已经打下的地盘;北面百里石长城之后的隘口,是翻越太行山,前往赵国腹地的旱路之一,原本廉颇在此设了关卡;西面韩王山上原本也有赵军的堡垒。
赵括接替廉颇成为赵军主将之后,为了和秦军决战,将分开防守的赵军都撤了回来,按照他的理解进行操练。廉颇留下的中下层将领也被他悉数撤换。百里石长城和韩王山上赵军的阵地都被废弃。
赵括熟读兵书,自然知道为将者练兵是第一步。现在这些将领士卒都还是廉颇的兵,不是他的兵。他要对军队指挥自如,就首先要操练这些将士兵卒,让他们习惯听从自己的指挥风格。
阵前换将是大忌,阵前大规模更改军队人事变动也是大忌,会极大的影响士气。但赵王和赵括此时非常合拍,都认为自己举动非常正确。
后世记载,秦军前后投入战场六十余万,赵军前后投入战场四十余万。按照古代吹牛传统,这个数字就算是真的,也加入了保障后勤的民众的人数。
秦军长线作战,实际兵卒人数按照最苛刻的后勤配比,最多也只有三十万左右;而赵国补给线很短,又依托上党民众运输后勤,兵卒人数大约也是二十多万接近三十万。
廉颇依托坚固的堡垒一边打一边退,退到丹水东岸避战不出后秦军猛攻多次,秦军已经损失较为惨重。
谁都知道,一个占据了有利地形的坚固堡垒能以一敌众。秦军正是因为伤亡惨重又不得寸进,才必须换掉廉颇。根据后世推测,秦军接近二十万的伤亡,至少有一半都死在了强攻廉颇的堡垒中。
赵括粗略估计了双方现在兵力,推测秦军精锐士兵人数可能已经比赵军略少。他刚带了一批人上战场,而秦军的精锐士兵身上肯定都带着伤,所以战力上也是己方更强。
上党郡守主动献城,赵国才是正义的一方,民心在我;
两军人数相当,我有一半士卒刚上战场,而秦军已经疲战久矣,我军以逸待劳,战力占优;
赵国粮草充足,而秦国不仅补给线过长,还已经打了三年战争,肯定粮草已经不足,所以后勤优势也在我军一方。
赵括推断,在己方有大优势的前提下,秦国拖不下去又无法强攻,肯定会想办法绕开坚固防线,从侧面迂回攻打赵国阵地。
当赵括完成军队重新整编之时,探子来报,秦军主将王龁率领大批秦军北上。
赵括摊开地图,心中十分激动。
他刚猜测久攻不下士气低落的秦军会孤注一掷,从侧面迂回攻打赵军营地,秦军果然如此做了!
赵括的副将却不太同意主将的推断。
他指着河谷地图道:“秦军进入丹水北方河谷,就如同进入了一个口袋中。虽然他们可以从百里石堡垒绕行我军阵地背后,但他们行军途中遭遇了袭击,很容易被我军堵在口袋里出不来。王龁乃是宿将,怎么会犯如此错误?”
赵括一拍桌面,恼怒道:“他不是犯错误,他是瞧不起我!”
副将哑然。
赵括激动道:“如果赵军主将还是廉颇上卿,他断不敢孤军深入!他定是以为我第一次领军,只敢死守,不敢出阵与他对战!”
副将:“……”他有点被说服了。
确实,如果是寻常第一次上战场的年轻将领,肯定会对秦军宿将有畏惧之心,哪怕知道了对方的意图,也会加固阵地死守,不敢轻易出兵吞下这股秦兵。
即使秦军绕行北面,要攻下赵军阵地也不容易。只要固守,纵然无功,也很难出错。所以一般而言,年轻将领都会选择少错的决策。
赵括深呼吸,将心中被轻视的愤怒压下,道:“带兵者乃秦军主将,只要斩杀秦军主将,秦军本已经是疲兵,肯定不攻自破!”
赵括的论兵向来很有道理。副将被说服,领命退下,点兵点将准备出发。
秦军主阵地,白起坐在主帐中,沉默地看着面前的地图。
地图上有几颗小石子,代表着秦军和赵军的兵力。
赵军的小石子全挤在丹水东岸的营地中,看上去就像是一群等待屠宰的猪羊。
秦军分兵一半前往百里石长城,但在这之前,百里石长城上就已经有了少许秦兵偷偷潜入,修复壁垒、搬运粮草。
在赵括收缩兵力,练兵准备一举进攻秦军的时候,秦军已经摸到了赵军放弃的壁垒,往里面偷偷囤积粮草了。
这些粮草,足够王龁大军吃十日。这十日,秦军定能完成合围。
“武安君,赵军已经出发!根据探子回报,是主将赵括亲自领兵!”有下属进帐篷报告。
“嗯。”白起应了一声,将代表赵军的石子扫向丹水北方河谷。
原本就在丹水北方河谷的秦军石子和代表赵军的石子混在了一起。
“轻骑兵出发。”白起拿起几颗代表秦军的石子,放在了丹水北方河谷和赵军原本主阵地之间的韩王山上。
下属领命退下。
五千左右轻骑兵出发,登上韩王山,依托韩王山赵军原本的阵地,就地垒土砍树修补壁垒。
赵括率领赵军主力出击,但也留了部分人在原本的主阵地守着后勤辎重。白起猜测,赵括可能留了一半的人,以应对突发情况。
五千机动性拉满的轻骑兵此次战略目的,是在赵括发现不对,准备翻越韩王山回到丹水东岸阵地时,坚守阻挡赵括,等待白起继续往韩王山上增兵。
“将军,轮到我出发了吧!”与白起同来长平战场的副将司马靳兴冲冲进来。
白起不满地扫了他一眼。
司马靳立刻换了一副严肃表情,站直身体等待命令。
“去封住口袋。”白起一边说,一边抓起几颗较大的石子,放在了丹水北方河谷的“袋口”上。
这一支不到三万人的秦兵,是白起选出的最精锐的老兵。他们拿着最优良的铁制兵器,集中了秦军几乎所有的弓弩,将会把河谷“袋口”牢牢封住,绝不会让赵军从原路返回。
司马靳连领命都忘记说,兴冲冲跑走。
白起眉头跳了跳,训斥的话咽了下去。
他已经训斥司马靳许多次了,一点用都没有。
不仅司马靳。所有跟随他久了的副将都差不多。
白起在秦国之外声名狼藉,小儿止啼。但在秦军内部,跟随白起久了的老兵都会对着白起傻笑,知道白起不会生气。
白起的封号是武安君。历代武安君受封原因各不相同,白起受封的原因史书中记载得很清楚,“言能抚养军士,战必克,得百姓安集,故号武安”。
他除了战无不胜,还能抚兵抚民,对待普通兵卒和秦国的民众极好。所以他被秦王冤杀之后,秦国民间都偷偷为他建祠。
现在的白起已经开始忧虑自己百战百胜,如果再被兵卒和民众喜爱,恐怕会引起许多人忌惮。
但他可以用法令严惩兵卒民众,让他无故嚣张跋扈一些,他连装都装不出来。
有一次白起试图假装无故生气,结果一溜的副将对他傻笑,问他要不要喝点酒换换心情。
白起十分无语,转身丢下那一群傻笑的副将,径直离开,不想理睬他们。
现在他只能尽可能地让自己变得越来越孤僻,脸上表情越来越稀少,除了战场上,不和任何同僚下属有私交。新兵终于会怕他了,但那一群老下属仍旧屡教不改。
白起想起此事,就很是无奈。
他继续低头看地图,思索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地方,把这无聊的烦恼抛到一边。
“此战唯一的变故在于赵括及时发现王龁是诱饵,翻越韩王山突围。”
白起自言自语。
他说出声的推断,就是一场战役中最困难的部分。
“如果五千骑兵在增援到来之前就落败,赵军回到壁垒……”
白起沉思了一会儿,手指间夹着一颗石子,轻轻敲打着地图。
一下,两下,三下……
“虚张声势,让赵括以为主阵地已经失手。”
“再放走他求援的兵卒,传播赵王将派廉颇支援他的假消息。”
“若这些都不能成功,那就不能速胜了。”
“若不能速胜……”白起沉吟道,“就该向君上进言和谈了。”
如果得不到足够的战果,就该见好便收,以和谈的形势谋夺更大的利益。
白起从不认为自己真的是战无不胜,而是战前便已经做好万全准备,不打损耗了秦国的兵和粮,却得不到足够利益的仗。
不过白起虽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不认为会到这一步。
他看不起赵括。
赵括年龄比赵王稍大几岁,刚过而立之年。
白起十五从军,在赵括这个年龄,已经从军十五年,立下不少功绩;赵括身为赵国大将赵奢的儿子,却只有论兵的名声,从未去过兵营。
以赵括的身份地位,哪怕赵王没让赵奢继续带兵当主将,赵括想进入兵营当个副将轻而易举。赵王不喜欢老将,但对年轻将领还是颇为照顾。
赵括有名声、有地位、有人脉,他为何从未有过任何战绩?当然是因为他要效仿自己的父亲赵奢,首次出征,必为主将。
白起得知赵括经历,立刻与应侯范雎商议,此次长平之战赵国的主将,非赵括莫属。
赵奢确实是一战成名。但赵奢在当主将之前,曾亡命入燕,在燕国当过地方官。
这一段经历让赵奢有了坚韧的精神,且在战国当地方官都会兼任将领,他已经有了军伍经验。
之后赵奢回到赵国,被平原君赵胜举荐掌管赵国税收,以双脚走遍整个赵国,不仅熟知地理,也对民生较为了解。
这一段经历让赵奢能掌握地利,并对民众和兵卒都较为宽和,懂得如何聚集民心士气。
赵括和赵奢不一样,他的经历就是在书屋之内、士子之间夸夸而谈,从小到大锦衣玉食,没有吃过任何苦,也没有机会和地位比他低很多的人的相处。
这样的人,只要稍稍遭遇一点挫折,小小的吓唬一下,就会自暴自弃龟缩不出,然后等到快被困死的时候再狗急跳墙似的慌乱突围,完全乱了分寸。
不过,白起再瞧不起赵括,狩猎时面对弱小的野兔尚需要拉满弓弦射箭,他也会思考出所有可能,做出尽可能周全的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