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说,这件事和秦国质子没关系,真的是因为蔺相如视那位叫朱襄的人为子侄?
但廉颇和李家子又怎么会不顾身份,前来一位庶民家中为那庶民的外甥过生辰?
还有这些村人,他们是看在主家蔺上卿的份上,才前去讨好朱襄吗?
赵豹想起蔺相如多次在君上面前举荐朱襄,却在君上终于愿意让朱襄进宫为官时断然拒绝。
“是因为蔺相如不愿意让朱襄成为寺人,还是不满君上不因田地增产、而以培养出奇珍异草来赏赐朱襄?”赵豹自言自语。
他揉了揉眉头,对马车夫道:“不回府了,去找平原君。”
马车夫遵命。
赵豹坐在车厢里闭目沉思。
朱襄有了秦王质子舅父的身份,已经跻身士族行列。这时举荐朱襄为官,在朝中其他人那里也说得过去了。
君上比起他,更信任兄长平原君。平原君又惯爱豢养门客,由平原君推举朱襄会更合适。
赵豹叹了口气:“一个朱襄无所谓,不能让蔺相如和廉颇与君上离心。”
赵豹早就劝说赵王给蔺相如一个脸面,赐予朱襄闲官。
蔺相如从未为家族子弟求官,都是家族子弟自己努力。现在蔺相如难得求一次官,就算是个庶人,只要蔺相如认可其为子侄,这等身份其实无所谓。
但赵王身边的宠臣都不愿意。
一朝国君一朝臣。先王和先后接连离世后,赵王身边的宠臣希望能取代蔺相如、廉颇等前朝老臣的地位,自然什么都与他们对着干。
赵豹虽知道这其中弯弯道道,但他素来明哲保身,不好戳穿。
第19章 姜丝炒肉丝
平原君的封地在东武城,但平原君赵胜是赵王的国相,所以居住在邯郸城中,赵豹很快就到达了平原君的府邸。
平原君赵胜是赵武灵王的儿子,先王赵惠文王的同母弟,深受赵武灵王喜爱、赵惠文王和如今赵王的信任。他的府邸占据了邯郸城一整条街,楼阁鳞次栉比,夜间屋檐下吊着漂亮的宫灯,星星点点微弱的灯火聚集在一起来,就像是一片仙云氤氲。
赵豹虽然也是赵惠文王的同母弟,但远不如赵胜深受几代国君信重,居住地自然不如赵胜豪华。
他下马车的时候,看到兄长的气派,不由心生羡慕。
不过很快,他就将心中羡慕收敛。
越受重用,承受的压力和危险就越大。赵豹想起被围困在沙丘行宫三个多月,以至于活活饿死的父王赵武灵王,不由打了个寒颤。
赵豹曾经有过雄心壮志,但父王饿死的惨状萦绕在他心中久久不去,兄长赵惠文王饿死父王后扑在父王尸骸上假惺惺的哭泣模样更是让他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他每当想要做些什么的时候,这些画面就出来干扰他。
“主父,到了。”马车夫见自家主人站在马车门前发呆,出声提醒道。
赵豹按了一下眉角,心中打起了退堂鼓。
这时,平原君的府邸大门打开,赵胜亲自迎了出来。
他疑惑道:“我听门卫说你一直停在我门口,为何不进来?”
赵胜都出门迎接了,赵豹这退堂鼓就打不了了。
他扶着兄长伸出的手,从马车上跳下来,一边和兄长并肩进门,一边道:“兄长可知秦国质子如今在蔺相如门客朱襄家中?”
赵胜的消息比赵豹还灵通些,道:“知道。蔺相如的门客朱襄曾经被他长姊抛弃,几近饿死时被蔺相如收留。没想到那女子居然成为了异人的妻妾,为异人生下了孩子,还把孩子也丢了。”
赵豹还不知道这更深层的事,他道:“朱襄既然是秦国质子的舅父,也算是士人了。我见蔺上卿和廉上卿都与朱襄较为亲近,为何不同意蔺上卿的举荐?”
赵胜停下脚步,疑惑地看向赵豹:“你今日来找我,是为这件事?”
赵豹道:“我路过蔺相如的封地,见蔺上卿和廉上卿都在为那秦国质子庆祝生辰。”
赵胜皱眉:“他们为何会屈尊为一秦国质子庆祝生辰?异人在邯郸大宴宾客的时候,他二人都从未赴宴过。”
赵豹道:“听闻朱襄身体有问题,没有子嗣,那秦国质子或许是他唯一的血缘晚辈。”
赵胜皱眉:“你的意思是,那位叫朱襄的庶民有将秦国质子当嗣子的想法?他真是胆大妄为!就算是被丢弃的秦国王室,也不可能改名换姓成为一个庶民的子嗣。他这样做,贵贱不分,会遭遇天谴!”
赵胜对贵贱出身看得十分重,所招揽门客都是有名有姓的士子。这也是他虽然与蔺相如、廉颇关系不错,却不肯帮蔺相如举荐朱襄的原因。
赵豹本以为朱襄有了秦国质子舅父这个身份,兄长会对朱襄的偏见减轻一些,愿意向赵王举荐朱襄。没想到他随口一说的朱襄视秦国质子为嗣子的话,居然为朱襄惹来了兄长的厌恶。
赵胜如此厌恶这件事,也和赵豹的心理阴影,父王赵武灵王被活活饿死在沙丘行宫这件事有关系。
父王死状凄惨,身为被父王宠爱的孩子,赵胜自然难以接受这件事。但他又不可能将此事怪在自己的同胞兄长赵惠文王身上,而且赵惠文王当时也确实年轻,朝政被权臣把持。所以赵胜就将心中的憎恶转移到了权臣李兑和公子成身上。
又因公子成为赵国宗室,所以赵胜更为憎恨李兑。
公子成寿终正寝,李兑虽被罢相但也算善终。赵胜虽厌恶这两人,因兄长赵惠文王对其的维护,也对这二人无可奈何。但那对无君无父,胆敢饿死君上的权臣的厌恶,已经深入赵胜的骨髓。
赵胜被秦国欺骗入秦,擅自关押。他对秦国毫无好感。但秦国质子与他同为王公贵族,他无法忍受一介平民在捡到王室子后不恭敬谦卑地对待,居然僭越到认其为嗣子的地步。
赵胜认为朱襄这种胆大妄为的平民如果做了官,一定会和李兑一样,是赵国的祸害。
听了赵胜的话,赵豹也有些犹豫了。
他本想说蔺相如和廉颇看好的人,应该不会成为李兑那样。而且他们只推举朱襄成为闲官,以安蔺相如和廉颇的心,让这两位被赵王忽视的前朝老臣重新感受到赵王室对其的重视。但兄长将对李兑的厌恶转移到了朱襄身上,赵豹实在是想不出劝说兄长的话。
其实赵豹自己也可以推举朱襄。但他明哲保身惯了,做事总会躲在兄长身后。赵胜不肯举荐,他也不愿出这个头。
见赵豹为难的模样,赵胜劝说道:“一个没有血缘的庶民,蔺相如和廉颇与他再亲近,又能有亲近?若想表示对蔺相如和廉颇的好,直接封赏他们的宗族子弟不是更好?你着相了。”
赵豹仔细一想,道:“确实如此。那就择他们的宗室子弟举荐如何?”
赵胜这次爽快同意。
春季返青,冬小麦开始拔节的时候,李牧辞别朱襄,踏上了北上的旅途。
李牧临走时,带走了一匣子土豆和朱襄写的土豆播种须知。
“我会每月都向你写信请教如何种田。”李牧很舍不得朱襄和拉着他衣袖叫他老师的政儿,他抱起嬴小政,道,“政儿要好好吃饭,下次我回邯郸的时候教你习武。”
嬴小政板着小脸点头:“我一定会好好习武,比舅父厉害!”
李牧疑惑:“为何突然提起你舅父?”
嬴小政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道:“荀子一直骂舅父无论用什么兵器,都朽木不可雕也。政儿要好好习武,保护舅父。”
李牧失笑:“政儿真孝顺。”
朱襄耸肩。他认为自己的进步已经很大了,只是拿着兵器的时候不好意思往对方要害戳。哪个现代人能心无芥蒂地和人生死搏杀?
他更不能理解的是,荀子在教他用武器的时候就要与他生死搏杀,还说别担心,尽管上。朱襄吓都吓死了,生怕失手伤人或者被伤,哪可能真能与荀子好好打一场?
无论怎么想,荀子举着一柄宽剑追着自己砸,这种教导方法都太过了吧?!
“你也努力些。”李牧现在已经与朱襄熟悉到可以开玩笑了,“被政儿保护,你不害羞吗?”
朱襄厚颜无耻道:“不害羞。我有这么孝顺又厉害的政儿保护,你是在嫉妒吗?哎哟。”
蔺相如攥紧拳头就是给朱襄脑袋一下。众人大笑。
李牧在众人的欢笑中,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邯郸。
虽认识不久,李牧却已经认可了朱襄、蔺贽、蔡泽三人为知己。人和人的感情,有时候并不会只看时间的沉淀。李牧回望邯郸,心中满是惆怅。
朱襄见李牧骑马回望,将嬴小政顶在脖子上,让嬴小政和李牧招手。
李牧看到这一幕,也举起手再次和嬴小政告别,然后才挥舞着马鞭加快了离开的速度,不再回望。
送别李牧后不久,下一个辞行的不是有入秦意向的蔡泽,居然是蔺贽——蔺贽被委派了重任,要去东边任郡守。
蔺贽不断抱怨:“我家就我一个人留在家中伺候老父,我走了,谁来照顾我老父!”
“被重用了还抱怨什么?你放心去当你的郡守,我来照顾。”朱襄拍着胸脯保证道,“你的父亲就是我的父亲,你还不信任我吗?”
蔺贽幽怨道:“信任?我可太信任了。我怕等我下次回邯郸,阿父就只认你不认我了。”
朱襄道:“那不是你自己的问题吗?赶紧反省!”
蔺贽气得举着剑追打朱襄,朱襄虽然打不过蔺贽,但论逃跑可没怕过谁。两人围绕着马车跑了好几圈。
廉颇转头对蔺相如道:“你就看着他们俩在这没脸没皮地玩闹?这不像你的性格。”
蔺相如杵着拐杖,平静道:“他们俩相处五六年,比亲兄弟关系还好,如今第一次分别,闹就闹吧。”
廉颇乐道:“看出来了,你心里不舍呢。你心里不舍就和君上说,不让你幼子出远门做官啊。”
蔺相如道:“我老了,他有这个本事,又有了这个机会,就该自立门户。”
“成吧,你既然舍得,我就不劝了。”廉颇道,“不过蔺相如,你真的只是想让他自立门户,而不是让他避开接下来的漩涡吗?”
蔺相如沉默不语。
廉颇挠了挠头:“罢了,我不劝你了。但你要记住,如今的君上不是你曾经的恩主,如果你话说得太过,恐怕会引来杀身之祸。”
蔺相如白了廉颇一眼:“我还需要你劝?你才应该管好你自己,别让我太操心。”
廉颇失笑:“好。”
蔺贽离开之前,还是没能给朱襄一下子。
他气冲冲地离开,马车刚走不久,他就忍不住抹了一下眼睛。
蔺贽从车窗中探身回望,朱襄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胡琴搬了出来。
当看到蔺贽从车窗探身回望,朱襄像是料到了这一幕似的,对蔺贽咧嘴一笑,坐在路边大石头上拉起了胡琴,唱起了《小雅·白驹》。
友人骑着像雪一样的马驹离开,他的品德如同芝兰玉树;希望友人离别后多多来信,切勿忘记我们之间的友情。
《小雅·白驹》之作,有人认为是王者想留贤者在朝中任职,但贤者非要归隐山林,所以王者为求贤不得所做。但全诗本意是送别友人,后世也有许多人取其朋友离别之意。朱襄在此时唱《小雅·白驹》,是很应景的。
蔺贽潸然泪下,高唱《卫风·木瓜》回应。
你给我木瓜,我还你琼琚。我们二人的感情永远和现在一样好!
朱襄和蔺贽歌声相和相别,引来不少行人驻足观看。不少人为这两人的依依惜别而感动。
蔺相如也不由哽咽。
只有嬴小政拉了拉廉颇的袖子,小声问道:“廉翁,蔺伯父要赴任的郡城离我们很远吗?”
廉颇道:“不远,就一日路程。”
嬴小政道:“那为何舅父和蔺伯父哭成这样?”
廉颇道:“他们有病。”
蔺相如用拐杖狠狠砸地,骂道:“不要教坏政儿!他们是感情好!”
嬴小政眉头紧锁。廉翁和蔺翁究竟谁说得对?
当半月后,蔺贽回家探亲,继续逗弄嬴小政,抢朱襄为嬴小政做的酥饼时,嬴小政悟了,看来是廉翁说得对!
“蔺伯父,你不是去当郡守了吗?赶紧走!”
“不走,政儿把酥饼给伯父吃,伯父才走!”
“全给你,赶紧走!”
朱襄对雪道:“蔺礼怎么越来越幼稚,年纪快倒退到和政儿差不多了?”
雪道:“你不也是?”
朱襄干咳一声,不肯承认。他再怎么说,心理年龄比蔺贽大一些吧?
李牧和蔺贽相继离开(但蔺贽每月都会回邯郸省亲)后,朱襄的日子安静不少。
他仍旧每日牵着嬴小政去听荀子的课,然后在田埂上逛来逛去指导冬小麦种植。
冬小麦拔节后,是许多病害高发期。朱襄每日都在田埂旁翻看地里的小麦,指导农人除草斩灭传染病灶,及时追加有机肥增加小麦抗病的能力,开沟排水以免真菌聚集。
嬴小政听不懂。他只是牵着朱襄粗糙的大手,跟着舅父在田埂处闲逛,接受来往农人的夸赞,走路越来越稳。
农人们都有一手好手工活。每当朱襄蹲在田埂旁与他们聊天的时候,他们都会一心二用摘取青草花枝编小玩具。嬴小政每日出门一趟,总会收获许多新玩具。
玩具第二日就会枯萎,但第二日,嬴小政又会有新玩具。
偶尔朱襄会去拜访木匠和铁匠,请求他们打造新的农具。
这时候嬴小政就会收获木头动物、滚铁环等大型玩具。
朱襄见嬴小政跑跳越来越熟练后,让相和为嬴小政打造了一辆小独轮车,让嬴小政可以推着他的玩具朋友们到处跑。
独轮车在秦朝时发明和完善,在西汉时已经很普遍。现在已经有了独轮车的雏形,朱襄减少了其中完善的时间,相和十分高兴。很快,嬴小政的玩具独轮车,就变成了附近农人常备的好东西。
朱襄看到农人推着独轮车运送东西时,一拍脑门,哑然失笑。
他脑海中有许多有利于这个时代的东西,只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有时候灵光一闪心血来潮所做的东西,有可能就能给平民们提供很大便利。
自己的脑子真是一个取之不尽的大宝库。
朱襄夸了一下自己后,立刻去找相和,让相和隐瞒独轮车的来历。
相和十分无奈:“朱襄公,你不必如此胆小。你若真怕树大招风,为何不干脆让名声更响亮,然后去投奔一个英明的王?我想一定会有王愿意庇佑你。”
朱襄道:“我一介平民,能去哪?现在的生活很好,我很满意。”
相和更无奈。你满意,我们不满意啊。
他在想,要不要去拜访蔺相如,让蔺相如劝说朱襄离开。
因蔺公的恩德,朱襄公不愿意离开赵国。但朱襄公活人无数的本事,怎么能困在不能施展才华的赵国?蔺公应该为天下人着想,而不是局限于一国一地。
相和打定主意之后,去拜访了荀况。
虽然墨儒敌对,但他们在敌对的同时,又是彼此的知己,认可对方想让这个天下更好的理想。
同时,墨儒都支持天下大一统,认为天下大一统才是结束民众痛苦的治本之举。所以相和相信,在朱襄公的事上,荀况会站在他这一边。
荀况接待了相和后,却摇头道:“你们墨家死认一个‘义’字,先钜子才会在阳城君抛下他后,仍旧殉城赴死;我儒家也认一个‘信’字,朱襄受蔺相如之恩,承诺为了蔺相如留在赵国。我们怎么能毁坏朱襄的‘义’和‘信’?如果朱襄是背义毁信之人,他又如何能活人无数?”
墨家有一位钜子曾是楚国阳城君的下属和好友。吴起变法威胁到了楚国旧贵族的利益,楚国旧贵族在楚王灵堂上射杀吴起,把楚王的遗体都射成了刺猬。
新王继位之后,为此事族灭七十多家贵族,其中就有阳城君。不过他虽然杀了这些贵族,却废了吴起之法。
阳城君逃离楚国时,墨家当时那位钜子以“钜子不守义,天下恐无人信墨家”为由殉城,一百八十多名墨家弟子同赴死。
之后墨家发现,如此做法只会让墨家子弟白白消耗,不能实现墨家的政治理想。于是墨家思想渐渐发生了变化,更倾向于大一统。
虽然楚墨当时依附的是反对吴起的旧贵族,但也看到了吴起变法对楚国的好处。楚国国君杀掉了与吴起敌对的人,却没有延续吴起的变法,这让楚墨对楚国国君很失望。他们认为楚国这样的做法,阳城君之事还会发生。
这就是楚墨渐渐朝着秦墨靠拢的缘由。
后续之事暂且不提,楚墨明知道阳城君有罪,但仍旧为了守住承诺而甘愿殉城赴死,以明墨家之义。荀子点出这一点,告诉相和,想要将朱襄劝离赵国是不可能的。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朱襄公困在赵国?”相和叹气。
荀子道:“有机会,机会就在政儿身上。若公子子楚被立为太子,赵国肯定会送这一位赵人所生的质子回秦国争夺皇位。那时朱襄作为养育政儿之人,肯定会和朱襄一同回秦国。你所说的能任用朱襄的雄主,就是指秦王吧?”
相和点头:“秦王确实是雄主。我观天下有一统之势的国家,仅有秦国。”
荀子叹气:“但秦国重利益轻仁义,由秦一统天下,对天下人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相和道:“朱襄公和政儿或许能改变秦。”
荀子道:“你倒是对他很有信心。不过我也希望如此。”
相和道:“我们墨家会继续留在朱襄公身边,希望儒家也能帮助朱襄公。”
荀子点头:“当然。我的弟子已经入赵,成为赵国宗室的门客。他们会在适当的时候为朱襄进言。”
相和拱手作揖。
荀子拱手回礼。
儒家和墨家此时的领头者达成默契,暂时站在了同一战线。
此时荀子和相和都认为,朱襄离开赵国的时间还很早,赵国的局势还很稳定。
事情总是在所有人以为风平浪静的时候急转直下。
今年年初,秦国攻占野王后短暂休整了半年,继续朝着上党进军,攻占了韩国的缑氏和纶氏。
韩王派人向秦王请罪,愿意献出上党郡,请求秦王退兵。
秦王同意,以为此次战略目标已经达成。
与此同时,上党郡郡守冯亭不愿意降秦,派人前往赵国游说,想要将上党郡献给赵国,借赵国的力量抵抗秦国的军队。
赵王十分欢喜,立刻召集群臣商议此事。
赵太祖原本离王位很远,因太子悝死于瘟疫,才被立为太子,继位成了赵王。
赵惠文王和朝中大臣都对这位弱冠继位的赵王不放心,让赵威后听政。赵王继位后第一年逼退秦国进犯的功劳,也落在了赵威后的头上。赵王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
现在上党郡守冯亭主动献出上党十七城,赵王高兴得飘飘然了。
有人主动带城来投,这不证明自己雄主的声望远扬吗?
而且上党十七城,就算是自己的父亲和祖父,打下这么多领土也非常困难。自己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得到上党十七城,这岂不是证明自己逼父亲和祖父还要厉害?
赵王越想越兴奋,恨不得立刻就答应下来。
但他虽然能力不成,谨慎还是有的。秦国强势,赵王对这个从他祖父时就与赵国为敌的老秦王有些发憷,所以他还是挨个询问大臣的意见。
令赵王没想到的是,一向谨慎的蔺相如反对他接受上党郡守献城就罢了,谁都知道,蔺相如年纪大了之后,不复以前直面秦王的勇敢。他的叔叔平阳君赵豹,一向唯国相平原君赵胜是从,此次居然坚持站到了平原君赵胜的对立面,阻止他接受献城。
赵豹声泪俱下:“君上!秦国打了好几年,眼见着就能得到上党。我们赵国什么都没做,却想白白得到上党。圣人说过,无缘无故的利益就是巨大的祸害!这是韩人嫁祸赵国,绝对不能接受啊!”
赵王十分不满:“这怎么能说无缘无故?上党郡守和平民厌恶秦的暴政,向往寡人的德政,这才愿意投奔寡人!”
赵豹还想再劝,赵王让人请他离开,不再听赵豹说话,接受了平原君赵胜的建议。
平原君赵胜的建议是,整整十七城,不拿白不拿,白送的东西不拿是傻子。
赵王说,平原君叔叔说得对。
于是,赵王派平原君赵胜前往上党接收冯亭的投献,派人占了上党郡。
已经接受韩国献城,以为可以得到上党郡后暂时休整的老秦王得知了此事,气得手中的酒杯都砸了。
赵王,你是不是有病?!寡人和你势不两立!
朱襄得知此事的时候,脑袋“嗡”的一声,半晌没缓过神。
他及时对先秦时候的历史脉络再不了解,当听到廉颇屯兵长平时,也知道长平之战快要打响了。
平原君赵胜虽然目光短浅,利令智昏,但看人眼光比赵王好了不少。他清楚接收上党郡秦国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于是推举廉颇前往守城。
廉颇披甲上阵,临走前还来朱襄家吓唬嬴小政,说要把嬴小政的母国秦国打得落花流水,让嬴小政哭鼻子。
嬴小政没哭鼻子。他在心里把廉颇再次狠狠记上一笔。
蔺相如在赵国接受上党郡守献城之后大病了一场。廉颇出征时,他仍旧在朱襄的搀扶下出城相送。
廉颇劝慰蔺相如:“比攻城野战,我不如白起;但守城,白起在我这也站不到便宜。何况现在攻打上党的秦将并非白起。你不需担心。”
蔺相如干咳了几声,双手紧紧握着廉颇的手:“小心,不可……冒进!”
廉颇拍着蔺相如的手背道:“打仗的事,我还需要你教?好好养病,在邯郸等我的捷报。”
廉颇戴上头盔,翻身上马,意气风发地离开了邯郸城。
蔺相如垫着脚尖远远望着廉颇离开的背影,直到连马蹄扬起的尘埃也看不见时,才咳着嗽道:“回去吧。”
朱襄蹲在地上,道:“蔺老,我背你。”
蔺相如没有拒绝。他趴伏在朱襄背上,不断干咳,咳得撕心裂肺。
朱襄没有把蔺相如送回蔺家,而是带回了自己家。
蔺贽还在当郡守,蔺相如在家中无年轻人照顾,朱襄不放心,便让蔺相如暂时住到了自己家调养身体。
但无论朱襄如何努力,蔺相如的身体仍旧迅速衰败。
直到蔺贽匆匆回家,抱着蔺相如大哭一场后,蔺相如才振作起来,勉强能进食了。
能进食之后,再调理身体就容易许多。朱襄不再隐藏自己的手艺,让相和打造了一口铁锅,用大豆榨取了植物油,把后世的清炒煎炸都拿了出来,变着法子给蔺相如做好吃的。
虽说体弱的人需要吃清淡一些,但最关键的是能吃进去东西。只要能吃,就能吸收营养,身体就会好。只要肠胃受得住,一些不太健康的烹饪方式都无所谓了。大豆油比动物油对肠胃负担更少一些,蔺相如吃了植物油烹饪的菜肴,滋味浓厚,对肠胃负担也不会太大。
蔺相如最爱吃嫩姜丝炒猪肉丝,把猪肉丝和姜丝混在粟米饭里一起吃,他连下两碗粟米饭。
食粮增大之后,蔺相如的精神立刻好转起来,咳嗽也变少了。
蔺贽对着朱襄高兴得嚎哭了许久。
蔺贽的兄长们得知此事之后,纷纷写信向朱襄道歉曾经因朱襄身份地位而生出的轻视,说蔺贽有朱襄这样的挚友真是蔺家之幸。
蔡泽本来都准备西行了,见蔺相如重病,赵国又和秦国剑拔弩张,担心路上不安全,便继续留在朱襄家中,帮助朱襄侍奉荀况和蔺相如。
李牧不知道从何得知了蔺相如重病的事,派人送来不少人参灵芝,说是燕国辽东而来的商队贩卖的好东西。
雁门郡不仅与匈奴毗邻,也与燕国毗邻。雁门郡的商市上经常会有燕国商人贩卖东西。
在众人的关心下,蔺相如终于能杵着拐杖出门散步了。
朱襄松了口气。
父母早逝,蔺相如对朱襄而言,就像是他的父亲一样。虽然知道古人的寿命不会很长,但看着蔺相如的身体逐渐衰败,朱襄仍旧难以接受这位可敬可爱的长辈会这么早离他而去。
蔺相如的身体虽然好转了,但长平之战如悬挂在朱襄头顶的利剑,现在轮到朱襄寝食难安了。
见朱襄精神萎靡,蔺相如反过来安慰朱襄。
“赵秦一战再所难免,但你不需太过忧心。”蔺相如以为朱襄是担心赵秦战事会影响政儿,“七国互相多征伐,但从未有过泄愤杀质子的事。政儿年幼,即便赵王想要泄愤,也不会针对一年幼稚子。何况现在知道政儿身份的人并不多。”
朱襄勉强挤出笑容:“我不是担心这个。我只是担心这次打仗会死很多人。”
蔺相如叹息:“打仗哪有不会死人的?不过廉颇虽然老朽,守城本事还是不错。只要秦国攻不下上党和长平,或许能少死一些人。”
可赵王并不只想防守,他想打出去,打赢秦国啊!朱襄在心里道,却无法和任何人诉说自己心中的苦闷。
他无法和人说长平之战的后续,只能将这些苦闷深藏心中,将更多的精力投向种田。
人只能看到、只能帮助到自己眼前的人和事。长平之战对秦国一统天下的意义什么的,现在朱襄并不想去思索这些。他只想尽可能地保住眼前的人。
朱襄推测,长平之战可能会在明年发生。那之前,他如果能收获更多的粮食,或许廉颇就能在长平抵挡住秦国的进军。
当很快朱襄就发现,自己是那么的无力。
为了抵御秦国军队,赵王很快就发布了征兵令。包括蔺相如封地的青壮年被大举征兵入伍,朱襄想要增加粮食产量,别说教导别人更好的种田的办法,他甚至连种田的人都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