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本来想靠自己的记忆和见识糊弄过去,但荀子是什么人?他总能抓住朱襄的错漏。
荀子举起了戒尺,朱襄伸出手掌,那坦然到破罐子破摔的神色……
李牧叹气:“政儿就是这样和朱襄完全学坏了。”
子楚使劲点头。没错没错。政儿认错的时候就是这样。
廉颇却摇头。政儿比朱襄好多了。
遥远的吴郡,已经到达郡守府,开始处理堆积如山公务的嬴小政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他气鼓鼓把笔往地上一丢,大骂道:“舅父究竟在做什么?怎么还没回来!”
处理政务很简单,但舅母让自己教导成蟜读书,嬴小政快撑不住啦!
第206章 始皇崽教弟
子楚本来想把嬴小政多留一段时间,检查一下嬴小政学习情况,教导他如何当秦王。
结果他刚开始考,嬴小政就开始念,君父你这样不行啊,君父你那样不好啊,君父你看我这样做才是对的。
子楚拳头硬了。
如果不是蔺贽和蔡泽一左一右拉着子楚,“君上算了算了”,还有华阳太后闻讯赶来护着嬴小政哭,夏太后随后也赶来劝说,嬴小政这秦太子估计就要被罚了。
荀子把嬴小政狠狠骂了一顿。
身为太子,应该尊重君王,这是君臣之道;身为儿子,应该尊重父亲,这是父子之道。
嬴小政是朱襄亲手带大的孩子,世人对嬴小政的评价,就是对朱襄的评价。嬴小政这表现,岂不是说朱襄把嬴小政教成了一个不忠不孝之人?
嬴小政赶紧认错。
然后子楚命令雪姬持鞭,要狠狠抽一顿嬴小政。
雪姬倒是已经准备就绪,正要揍嬴小政的时候,子楚又拦住了。
因为蔺贽在一旁叨叨,嬴小政不就是多说了几句,和子楚意见不合而已。如果子楚恼羞成怒,岂不是正好说明子楚气度不行?
对于顽劣的孩童,长辈一般都是一笑置之,看着孩童清澈的愚蠢,就当做一个笑话而已。如果长辈与顽童认真起来,那就说明长辈在心底上把顽童当做同等地位来对待。
但顽童就是顽童啊。以嬴小政这种性格,下次他还敢。
子楚细细思索之后,觉得是这个理。
他询问雪姬,嬴小政平时怎么对待朱襄。
雪姬犹豫了一下,委婉道:“良人确实宠政儿有些太过。他自政儿幼年时便是如此。”
子楚追问道:“政儿也经常和他辩驳吵闹?”
雪姬道:“政儿主意大,若是良人不能说服他,他是不会听的。不过良人若和政儿争执起来,几乎都能说服政儿。所以政儿还是很乖巧。”
政儿很乖巧。舅母牌特制滤镜。
子楚悟了。连朱襄都能说服嬴小政,我这个当秦王不可能做不到!
于是他拉着蔡泽、蔺贽二人一同,与嬴小政针锋相对。如果实在是说不过,再找荀子帮忙。
嬴小政刚认完错,就呵呵捋袖子。来战!
这朝堂上欢乐无比,时常传出秦王和太子不睦的谣言(秦王子楚和太子政亲口证明,谣言是真的)。
就在这时,朱襄的求救信来了。
夏同你搞什么鬼?!怎么还不把政儿放回来!你挚友我要累死了!你是不是故意折磨我!
子楚拿着信大笑声,可算有借口让嬴小政滚了,当即让嬴小政收拾包裹离开。
嬴小政再在咸阳待下去,他就要动废太子的心思了。
但子楚看了一眼真·清澈愚蠢的另一个儿子成蟜,只能长叹一口气。
他不明白,政儿这个年龄,都能跑到蜀地去当无名无分没有俸禄白干活的代郡守了,为何成蟜连《春秋》都读不明白。
成蟜眼泪汪汪。他有好多字不认识,怎么读明白!君父教他读书的时候,只让他读,根本没教过他!
小小的成蟜就不明白,难道太子兄长学读书的时候,就是“读”就可以了吗?不教识字吗?不教句读吗?不解释含义吗?
他哭着去问太子兄长。
嬴小政十分疑惑:“当然要先教识字、句读。而且在教识字、句读之前,舅父就先把书本中的故事换成更容易理解的话讲给我听,有时候还会为我画故事书。不过舅父画画很难看,我不喜欢看,他便不画了。”
小成蟜扑到太子兄长怀里嚎啕大哭:“可是君父说,他读书就是直接读,无人教导他。”
嬴小政满脸不信。
虽然他知道君父孩提时便入赵为质子,过得异常艰难,恐怕请不到名师。
但请不到名师不等于无师。连梦境中有另一个大嬴政为师的自己,都还得舅父、蔺翁、荀翁手把手地教读书,君父不可能比自己聪明。所以君父绝对在说谎。
嬴小政道:“君父只是自己不会教学生,气急败坏迁怒你。”
子楚正好听到了。
他气得甩袖离开,招来相国蔡泽和丞相蔺贽商议大事。
蔡泽闭上双眼打瞌睡补觉,不想理睬。
蔺贽出馊主意道:“政儿既然认为教导公子成蟜很容易,为何不让政儿亲自教导?我记得政儿曾经亲自教导过公子成蟜一段时日,那时他满口抱怨,将公子成蟜推给了朱襄。”
子楚犹豫道:“寡人把成蟜交给政儿,之后不还是朱襄教导?”
蔺贽挤眉弄眼,做足了一副佞臣姿态:“君上可知春申君被楚王厌弃之事?”
子楚给了蔺贽一个“废话”的表情,道:“当然。寡人去迎春申君的使臣都已经派出去了。”
蔺贽道:“楚王肯定会赐死春申君。春申君为名声所累,大概是会选择忠于楚王,无奈赴死。朱襄这人心软,肯定会去送春申君一程。正好世上愚钝之人总想推举一个人来压朱襄一头,朱襄送别春申君,也能让他们暂时闭嘴。”
蔡泽默默睁开双眼,疲惫道:“太危险。”
蔺贽道:“有李牧护送,廉公接应,不危险。”
蔡泽只静静看着蔺贽,不言语。
蔺贽改口道:“可能有些危险,但比起我们做好准备送朱襄去,和朱襄自己偷偷去,还是后者更危险。”
蔡泽面露难色:“朱襄应该不会。”
蔺贽道:“有一成的可能。”
子楚扶额道:“依寡人看,不止一成。”
蔺贽道:“待政儿去吴郡时,朱襄肯定已经离开吴郡。以朱襄性格,定会帮春申君家人张罗好葬礼之后,才回到秦国。回秦国后,他一定放不下秦国田地,定会四处巡视。他与我们久日不见,也定很想念我们,肯定会在咸阳多待一些时日。”
他再次挤眉弄眼:“以嬴小政的性格,朱襄不在时,他只能亲自教导公子成蟜。”
蔡泽听蔺贽又将话题转了回去,从非常严肃的长平君入楚,调动两位封君护送接应,变成了如何折腾政儿,不由又闭上了双眼,强迫自己打瞌睡。
每次遇到这种时候,蔡泽就在后悔,自己为何要招惹朱襄和蔺贽。
他本来只想在秦国混个客卿的名号,偶尔立一点功劳,大部分时候偷懒,只求一个富贵终老。
现在,他费心费力地为友人收拾烂摊子,感觉寿命都缩减了。
“有道理。”秦王子楚,已经被佞臣蔺贽说服,仿佛一个昏君似的,当即拍案决定,“就这么做!”
于是在相国蔡泽明哲保身,丞相蔺贽奸邪谄媚,秦王子楚昏庸偏信,这件事便如此定下了。
嬴小政被“赶”出了咸阳,还带了个小尾巴。
华阳太后本来想多留雪姬一会儿,和好友多叙叙旧。但秦王子楚让嬴小政把公子成蟜一并带走,说太子政在这个年龄就开始出外游历,公子成蟜也不能被留在后宫娇养。她只能让雪姬也一并离开,好照顾公子成蟜。
华阳太后对雪姬抱怨,秦王一定是嫌弃她没有照顾好成蟜,让成蟜长得太瘦。
想起政儿刚回咸阳时,那个肉肉啊,抖一抖吨吨吨抖,一看就是福气的好孩子。
雪姬笑着称是。
牵着公子成蟜的嬴小政,严肃表情差点没绷住。
愚蠢的弟弟小成蟜含着手指头仰头问太子兄长,什么叫抖一抖吨吨吨抖。
嬴小政把小成蟜的手指从小成蟜的嘴里拔出来,不准他再吃手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在心里咬牙切齿。
这种奇奇怪怪的形容,绝对是从舅父口中传出的!
等朕长大了,舅父年老,一定要把此屈辱讨回来!
等着瞧吧!舅父!
于是嬴小政与小成蟜一同回到了吴郡。
路上,兄弟二人相处倒是和谐。
只要不像子楚那样身体一不好就晕船,在古时坐船就是最舒适的出游方式。
小成蟜不晕船。他天天在船上乱跑,欢乐极了。
对于一个被养在深宫的孩子,他第一次见识到壮丽的大好河山,对“秦国”有了初步概念,而不是简单的文字描述。
嬴小政背着手跟在小成蟜身后,时不时地唠叨小成蟜几句,让他别往船边跑,小心被大鱼吃掉,也别跑太快,小心摔倒。
雪姬笑着看着嬴小政带弟弟,心中浮现出曾经朱襄背着手,跟在吨吨吨乱跑的嬴小政身后的模样。
路上,嬴小政顺带又拜访了王翦、张若和蒙武,将瘦弱的弟弟介绍给人,并吐槽君父根本不会养孩子,把小成蟜养得和小豆苗似的。
人皆夸赞还是朱襄养孩子养得好,政儿当初多圆润啊。
嬴小政矜持地点头赞同。
雪姬捂嘴笑。这时候政儿不恼羞成怒地反驳,“我才不胖!”了吗?
小成蟜快乐极了。他从记事起,就没有这么快活过,每日连饭都多吃了小半碗,脸颊上终于长出了一点肉肉。
但这一切的欢乐和兄友弟恭,等到了吴郡的时候,就烟消云散了。
嬴小政得知舅父居然又身赴险境,去送别那个没什么印象的春申君,将吴郡的事全部丢给自己后,大惊失色。
李斯、韩非和主管广陵城与吴城联络的浮丘皆苦笑。
嬴小政暴跳如雷,指着北边痛骂舅父。
但暴跳如雷也没用,朱襄早就跑得没影了。
嬴小政只能一头扎入政务中,赶紧把积压的事做完。
还好朱襄在离开前,将嬴小政独揽的大权都分了下去,郡守只需要把握大方向,不用事事躬亲,所以嬴小政不会太忙。
嬴小政对朱襄改革后的吴郡政务体系有些不适应。
不过他没有立刻改回来,而是适应了一段时间后,勉强接受了朱襄的改革。
他也知道,不能所有事都抓在自己手中。
虽然他能处理好这些事,但他的后代不一定有他这么厉害。连舅父都大呼受不了,其他人就更受不了。
但嬴小政对权力的看重,是从骨髓中灵魂中生出来的。这一点和子楚,和历代秦王都差不多,甚至变本加厉。
秦王子楚虽常离开咸阳,但并不是将权力交于他人,而正是对权力太看重,不愿意一直坐在咸阳宫中。
他有蔡泽、荀子、蔺贽这样信任的人坐镇咸阳,自己就可以以秦王之身巡视国土,将地方上边边角角的权力都抓在手中。
从西周时起,周天子巡视天下都不是为了什么旅游,而是就算封君在外,他也通过巡视天下来控制大大小小封国。
所以西周强盛时,周天子是真的能号令天下。
子楚虽未教导过嬴小政,但嬴小政这一点性格和他很相似。
嬴小政虽知道将权力都抓在自己手中不是长久之计,但他的性格让他忽视了这个问题。
直到朱襄隐晦地点出来。
嬴小政嘀嘀咕咕骂骂咧咧接受了朱襄的劝诫,勉强将手中琐事分了一部分出去。
剩下的政务对嬴小政而言不算什么难事,他比曾经独揽大权时闲多了。
至于朱襄,有他在没他在都一样。嬴小政在吴郡的时候,朱襄向来除了耕种之事之外,很少插手其他事务,顶多提几句意见。
小成蟜适应了吴郡的气候,完全没有得任何水土不服的病。
嬴小政见小成蟜身体健康,已经休息够了,想着该给小成蟜布置功课了。
他先给小成蟜来了个摸底考试,然后脸立刻黑了。
宫里功课大多只在读写上,嬴小政当了这么久的郡守,知道算术同样重要。
如果一个官吏连数都不识,根本处理不了任何政务。
钱粮徭役,放在政务里就是一个个数字。连将军都要数学好,才能点明白自己手中的兵。
嬴小政连毛笔都拿不稳的时候,就在朱襄肩膀上,抱着朱襄的脑袋摇头晃脑背九九表。
小成蟜现在都连加减乘除四则运算都搞不明白,若不是嬴小政亲眼看到了秦王子楚对小成蟜学习进度的焦急,还以为君父是故意要养废这个弟弟。
嬴小政根据自己的学习进度减掉九成,又询问了身边人孩童启蒙的进度,十分自信地给小成蟜制定了学习目标表格。
他相信,教弟弟而已,小意思。
他已经不是几年前把弟弟丢给舅父的嬴政了。
小成蟜十分认真地跟着嬴小政学习。
“一加二等于多少?”
“二加一呢?”
“呃?一?”
“啊?”
“不、不是,是……”
小成蟜努力数手指头,然后小脸一扬:“四!”
嬴小政表情崩裂了。
你是怎么举起根手指头,还十分大声喊出“四”的?!你脑子不好,眼睛也不好吗!
老实说,小成蟜的功课也不能说差。
至少他在识字背书上,进度比嬴小政打探的周围和小成蟜同龄孩童要强。
但唯独在算数上,小成蟜简直和一些四岁孩童差不多。
小成蟜被嬴小政骂得委屈极了:“我在宫里没学过算数。”
嬴小政一手按着脑袋,一手捂着胸口,也不知道是头疼还是心口疼还是都疼。
“为什么你这么大了,还没学过算数?”嬴小政不明白。
小成蟜对着手指头道:“我、我也不知道。”
嬴小政去问小成蟜身边伺候的人。
他新换的奶娘解释道:“大王说,先让公子把书读明白了。待书读明白了,公子自然就会算数了。”
嬴小政:“……”
这个自然就会,是怎么回事?难道君父你就是自学吗?
子楚还真是。
他到赵国时已经会读书识字。到了赵国后,一边向身边人继续求学,一边自学。
那一身算账的本事,就是子楚在生活中自己磨砺出来的。所以他认为小成蟜连字认识的都不多,学算数什么的太早。
嬴小政却不这么认为。为什么非要学会一样再学另一样?就不能一起学吗?而且舅父说过,孩童时候接触了数学,能锻炼头脑,让孩童的逻辑思维更加完善。
虽然舅父说的话有点难懂,但舅父教出了那么多不记名的出色弟子,肯定比从未教过学生的君父强。
再说了,成蟜都这么大了,连简单的算数还要掰手指,这也太丢我的脸了!
嬴小政从未如此崩溃过。连听到舅父赴险,他都没有这么崩溃。因为他好歹知道舅父虽然赴险但心中有数,应该不会真的遇险。
但小成蟜是真的连掰手指头都算不对数啊!
嬴小政试图向舅母求助。
雪姬却道:“我的学识不如你,且是你向君上保证,你一定能教导好成蟜,怎么能推于他人?这是言而无信。”
嬴小政败退。
他想起来,舅母比舅父严格多了。他的耍赖撒娇在舅母那里是行不通的。
舅父!你别管什么春申君了!赶紧回来!
“兄长兄长,我知道了!”小成蟜蹦蹦跳跳来找嬴小政,举起根手指,“二加一也是!”
嬴小政无力道:“是,是。我们先来背九九表。”
如果正常教学行不通,直接死记硬背总可以吧!
舅父!赶紧回来!
“阿嚏!”正被荀子拘着读书的朱襄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一篇大字报废,心里嘀咕着,莫不是政儿和雪姬想念他了。
朱襄此次一回来,秦王子楚就有大动作,不知道会得罪多少人。
荀子听朱襄上书中陈述的事,就看清了这底下的弯弯道道。
秦国曾经一直是以法家学说为主。
儒家最看不惯法家的一点就是,法家认为这世上所有的行为,都该写进法条里,这样万事都在规矩方圆中,有法可依有法可循,就不会乱。
但儒家认为,这种事残忍又不符合实际。
若所有事都规定,就没了人情人性,让这个世上所有事所有人都变得冰冷;而且规定太细,人非完人,总会犯错,那便总被罚,心中肯定生出怨恨。
更重要的是,法条太细,连士人尚且不能记住所有法条,不识字的庶人更是对法条一无所知。
就算有官吏教导,但官吏事多,岂能将法条传达到每一个庶人耳中?而庶人又岂能听一遍就能全记住?
最后便落入“不教而杀谓之虐”中。
在这一点上,有些儒家学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将人情和道德凌驾于法条之上,是以“亲亲相隐”。
荀子则痛骂这一点。
荀子曾言:“故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教而不诛,则奸民不惩;诛而不赏,则亲属之民不劝;诛赏而不类,则下疑,俗险而百姓不一。”
荀子既骂法家学说,也骂和自己意见不同的儒家学说。所谓儒家学说千万条,源头都是孔子,但同门不同道,恐怕比不同门斗争更激烈。
荀子认为,现在朱襄所说的行为,就是“刑繁而邪不胜”。
但这既出自秦国推行法家思想的传统,又有地方上士人贵族的利益在。
律令越繁琐,官吏的权力就越大。正因为庶人无论再怎么胆战心惊也会犯错,官吏就可以想惩罚谁就惩罚谁,想剥夺谁的家产就剥夺谁的家产。
在地方上,官吏的权力就是无限的。
现在朱襄表面上是修改了法条,实际上是缩减了官吏的权力。
秦王子楚也应该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让朱襄在朝堂上公开的文书中删掉了许多内容,以保护朱襄。
荀子也把朱襄压着读书,不让他去亲手处理这些事,将他摘出来,淡化他在这件事中的存在感。
压着朱襄读书的时候,荀子也有事让朱襄做。
现在荀子在秦国的声望已经很高了,咸阳学宫反对他的人翻不起多少波澜。荀子认为,是时候改革咸阳学宫了。
荀子虽是儒家人,但他知道,其他学说中有许多应该传承下来的思想。如果只剩下儒家,那儒家最终会走入故步自封中。
虽然荀子不喜欢孟子,也赞同孟子“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理论。
咸阳学宫是一定要包含百家的。秦国取士的时候,也要不拘于某一家的学说。这样,儒家弟子们才会绞尽脑汁进步,让儒家学说适应历史前行的每一个进程。
若没有竞争,儒家弟子大概就会如鲁儒那样埋头故纸堆中,天天我注六经六经注我,摇头晃脑先人说,连自己著书立说都要假托先人言。那之后的国家,就会如鲁国一样,在鲁儒的治理中加速腐朽。
荀子虽推崇孔子,但言论中也有与孔子不同的地方,他自己也坚信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今人不必不如古人,古人不必贤于今人。
而比他辈分更大,甚至他曾经求学过的孟子,被他在文章中天天拎着骂。
荀子道:“你之前给我写的,给咸阳学宫分科目,但不分学派,这点我完善了一下,你看如何。”
朱襄拿起荀子完善了好几年的咸阳学宫科目改革。
咸阳学宫中不再区分百家学说,而是以科目。比如史、数、武、礼、律等,这些科目中教材不止一本,将各家学说都加了进去。
朱襄道:“若授课老师不同,教导内容恐怕也不同。”
荀子道:“会有不同学说的老师教导同一科目的功课。”
朱襄咋舌:“学生每天听老师互骂?”
荀子挑眉:“为何不可?”
朱襄问道:“这……这样学说不统一,要如何选拔官吏?”
荀子闻言,叹了口气,道:“若要选择官吏,肯定需要统一学说统一思想。所以待秦国统一天下之后,这咸阳学宫就会再次变革。”
朱襄问道:“那荀子你为何还要改?”
荀子淡然道:“能改一时算一时。不是你说的吗?让后人有迹可循。”
朱襄先是一愣,然后恭敬作揖:“是,老师。”
学宫课程改了,人才选拔的考试内容也要改。
朱襄建议先以客观题为主,辅佐填空题和情景分析,等到了秦王主持殿试的时候,再进行选题策论,最后再加一个面试。
这样考试,能尽可能减少考官对考生的影响,让人才提拔把握在秦王手中。
就是这样做,需要秦王有较高的个人素质,能甄选人才好坏,还要有足够的精力去审核考生。
子楚和嬴小政肯定没问题,之后的秦王就不清楚了。朱襄只能说,以后的秦朝皇帝若是撑不住,那他自己去改吧。
朱襄兴致勃勃将自己的计划书交给子楚。
子楚按压了一下眉头,道:“要不我们现在立刻回咸阳,让蔡泽和蔺礼干活?”
朱襄道:“我无所谓。你看上去很疲惫,能撑得住?”
子楚瞥了朱襄一眼,道:“撑不住也得撑住。”
他打了个哈欠,集中注意力看完朱襄的计划书,道:“可行。回咸阳后让博士们讨论。”
“博士”这个职位在朱襄原本历史中,是秦始皇为了安抚东方学者专门设置的爵位,位卑权重,类似言官,可以直接向秦始皇谏言,最后变成了专门和秦始皇作对。
秦昭襄王建立咸阳学宫,吸纳六国学者时,嬴小政将“博士”二字脱口而出,得到了秦昭襄王的赞许。
之后秦昭襄王就专门设置了一个机构,主管修书管书和教育,正式任职者称博士。在朱襄建议下,这个机构类似于后世礼部。
“政儿关于咸阳学宫的提议,他和你说过吗?”子楚突然想起这件事。
朱襄道:“政儿每日的奇思妙想太多,不知道是哪个提议。”
子楚道:“是你想要推广的物学和化学。”
朱襄眼皮一跳,心里有了些许猜测。
子楚所说的嬴小政的提议,果然是朱襄猜测的内容。
嬴小政太敏锐了。他经过了广陵城一战,以及李牧海巡归来对舟师的一些话,发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科技发展不仅能用于民生方面,在战争上,有更为直观的贡献。
朱襄虽没有将这点藏着,但也没有故意将这一点说出来。
他处于很矛盾的心态。
身为一个懦弱的普通人,有时候明知道是大势,是真理,也不希望这件事从他的口中说出,从他的手中做出。
即使他已经悄悄借着醉酒告知李牧,并且已经应用在了军队中。
当听到子楚提到此事时,朱襄心情很复杂。
他心里有有早就猜到会如此的释然,有对自己自欺欺人的讥讽,还有对未来会走向何方的茫然无措。
朱襄知道,秦朝虽然二世而亡,民众虽苦,但这只是历史中一朵小浪花。他自两千多年后而来,知道未来是什么模样。
只是种田就罢了,如果战争技术发展,未来会走向何方?
谁也不知道。
朱襄右手不自觉地抓了一下衣襟,脑海里突然想到了同事们聊天时的讨论。
这闲聊的话本来不是那么容易想起来。这时不知道为何,居然清晰的浮现在了他的心里,打消了他的疑虑。
“华夏文明要走向西方道路是不可能的,这是文明形态所决定。
华夏文明几千年未断绝,已经摸索出一套完善自耕农、小手工业者体系,与自上而下垂直官吏体系相结合。
从经济上来说,就算西方刚进行工业革命的时候,我们因为人口众多,技艺传承完善,手工业品的竞争力相当高。而我们自身的自给自足体系也十分稳固,所以在封建帝国末期,也能一直保持顺差。
清朝说自己地大物博,不需要外国,不是自吹自擂,而是事实。这样的事实,让华夏内部很难走向西方那样的改革。因为一旦进行工业化改革,就会使大量小手工业者和自耕农失业。
外国人口少,英国几千万的破产农民能被血汗工厂吸收,但华夏当积攒到能进行工业革命的时候,这片广阔的土地至少有了上亿人,又有农民起义的传统。
若华夏统治者这么做,就是革自己的命。所以封建统治者即使看到了大势,也会狠狠压制大势。
在百年耻辱的时候,华夏不变则亡,先贤摸索了很多条道路。不同的先贤几乎将所有能走的道路都走了一遍,最后发现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那条路萌生自周时的礼乐文化,成长于春秋战国的百家争鸣,在汉承秦制中逐步完善,自唐宋元明清后成为融为华夏人骨血灵魂。
是为大同。
那是华夏文明从始至终唯一的路,一直在走的路。”
“朱襄,你发什么呆?”子楚问道。
朱襄道:“我在想,现在就拔高战争科技,会对后世有什么影响?”
子楚疑惑:“什么?”
朱襄道:“没什么。”
反正皇帝一定会消失,所以也无所谓了。
华夏人民都很务实,连神灵不管用都会把庙拆了。当不需要皇帝的时候,怎么可能还让一个人干坐在上面吃白饭。
挂电线杆的资本家还要干活呢!
朱襄一直以来的抵触,只是因为懦弱。因为战争科技发展,会有许多人丧命。即使他知道就算不发展战争科技,用冷兵器打仗照样会死很多人。但那不是因为自己,所以朱襄不用愧疚。
再者,朱襄也担心现在若战争科技发展,思想若是不配套,会不会造成华夏文明土崩瓦解?
但政儿已经发现了这件事,朱襄就没有了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