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阻止了嬴小政继续干活,拉着在一旁抱着手看热闹的蔺贽下地摘花。
“轮到舅父和你蔺叔父干活了,政儿先休息。”朱襄道,“等舅父和你蔺叔父累了,再换政儿继续干活。”
嬴小政点头:“好。”
雪替嬴小政擦干汗,换掉背上隔汗的布:“政儿辛苦了。”
嬴小政举起篮子:“舅母,给你花。”
雪低头嗅了一下篮子。土豆花没有多少香味,何况这还是花骨朵,就更没有香味了。但雪却笑道:“很好闻的花,谢政儿,舅母很喜欢。舅母把它晒干做成手串。”
嬴小政笑得十分开心,眼睛和眉毛一样完成月牙:“等土豆开花了,政儿再给舅母采更漂亮的花。”
雪摸了摸嬴小政带着老虎帽子的脑袋:“好。”
朱襄和蔺贽摘花的速度比嬴小政快多了。两人唰唰唰几下,就把地里的土豆花快摘完了。
不过除了留着开花的几株,朱襄还特意留了两株土豆花给嬴小政摘。
收尾的劳动最有成就感。如朱襄所料,嬴小政对长辈们给他留了两株土豆花,让他“换班”并收尾的事高兴极了。
嬴小政挺起了小胸脯,小脸蛋红扑扑的。看得朱襄再次遗憾为什么自己不知道怎么做照相机。
蔺贽看向嬴小政的神色也很柔和。
经过了这么多日的相处,非常讨厌秦国,所以对嬴小政这个秦国质子态度总是很微妙的蔺贽,也终于摒弃了偏见,接受了嬴小政这个比一般小孩乖巧懂事许多的好孩子。
人人都夸嬴小政乖巧懂事,朱襄这个最爱夸嬴小政的人倒是有些担忧了。
他如果真的把始皇崽养成了乖孩子,始皇帝还能出现吗?朱襄完全无法想象一个乖巧的始皇帝是什么模样。
不过等老秦王驾崩,始皇崽就会被赵王送回秦国,那时候自有他的父亲亲自教导,或许不用自己担心?
反正再担心,朱襄也不知道要怎么培养一只霸气的始皇崽,干脆摆烂相信历史的惯性。
土豆花没几日就盛开了。
嬴小政小心翼翼剪下花枝,在朱襄的帮助下将花枝插进了小小的花瓶里,摆了很漂亮的造型送给雪。
土豆花颜色有白、粉、粉紫等几种,一根主茎上能开五六朵小花,十分漂亮。
雪将土豆花从花瓶中取出,用细线将主茎和木簪缠绕在一起,就做成了一柄土豆花簪子。
秋日妇女们流行簪菊花。雪出门与街坊邻居聊天串门时,别人头上戴的是大朵的菊花,雪头上戴着的是仿若繁星般的一簇土豆花。这与众不同的花簪立刻就引来不少人询问。
雪扶着头上的花簪笑道:“这是我家政儿亲手种的土豆花,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明年良人就会教人种土豆。若你们喜欢,就留几株花簪着玩。”
妇人们立刻说明年一定要在家里种点土豆,既能赏花,还能吃。
朱襄见雪很喜欢土豆花,就花钱找匠人用绢丝做了一柄和土豆花相似的绢花簪,让嬴小政送给雪。
雪高兴极了,每日都戴着绢花簪。
蔺贽看到后,问朱襄要了工匠的名字,也为自己的妻妾做了土豆绢花。
之后土豆还没传出去,土豆绢花成了邯郸城的新时尚,连宫里都有妇人戴上了土豆绢花。
赵王十分好奇这新奇的花朵。
蔺相如挖了一株土豆,用漂亮的黄金盆装着送给了赵王。
赵王十分喜欢土豆盆栽,得知是朱襄培育的盆栽后,便想让朱襄进宫为他打理花草。
蔺相如道:“朱襄一介平民,怎能入宫?”
赵王不在乎地摆摆手,道:“能培育出天下罕见花朵的人,值得寡人给他一个寺人的官职。”
蔺相如劝说道:“君上,如今秦国虎视眈眈,其余五国也绝非善类,正该君上励精图治的时候。为了花草破例让平民入宫,天下士子听闻此事,心里定会不满。请君上三思!”
赵王疑惑:“蔺上卿,你之前不是一直劝寡人启用朱襄?现在怎么不愿意了?”
蔺相如严肃道:“臣举荐朱襄,是想让朱襄从小吏做起,而不是让朱襄进宫,一步登天啊。”
赵王被蔺相如说服了。他叹了口气,道:“确实,为了士子归心,我确实不能因为一盆花草重用庶民。”
蔺相如作揖:“君上圣明。”
赵王笑道:“那寡人就多给他些金银布帛,让他在明年给寡人宫里送土豆花……为何叫土豆?这名字不雅致。”
蔺相如解释道:“庶民缺粮时会掘树根草根来吃。在饥荒时,庶民会找寻这种草的草根当粮食。豆即菽,土豆即埋在地下的菽的意思。”
这时候已经有人将菽叫做豆,虽还不太流行,赵王也听说过。他了然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叫土豆。不过入宫之后,这名字还是应该改一改。”
蔺相如恭敬道:“君上可等下次赏花时,召集群臣一同为土豆花取一个雅致的名字,也算与民同乐。”
赵王接受了蔺相如的提议,将为土豆换名字的想法暂时抛至脑后。
蔺相如带着大批赏赐离开皇宫。
离开的路上,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朱襄让平民的田地增产,赵王不认为朱襄是大才。
朱襄贡献造纸术和制糖术,赵王不认为朱襄是大才。
他把朱襄培育的土豆当天下罕见的奇花进贡,赵王就认为朱襄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不仅愿意给朱襄授官,还要让朱襄进宫。
“若君上说的不是寺人而是宫人,我就替朱襄同意了。”蔺相如自嘲。
寺人和宫人都是宫中的官吏,两者区别是寺人为阉人,能去后宫。赵王说让朱襄当寺人,大概是因为后宫女子很喜欢土豆绢花的缘故。
寺人虽卑贱,但跟随在赵王身边,权势地位比一般官员还稍高一些。蔺相如原先就是为寺人当门客,才被推举给了赵国先王。
但蔺相如是绝不会同意让朱襄进宫当寺人的。
蔺相如按压了一下太阳穴,猛咳了几声。
好不容易缓过气,蔺相如自言自语道:“可能最近受寒了吧。”
他感觉自己被朱襄养好的身体,好像又开始衰败了。
蔺相如只将赵王的奖赏和明年为宫廷准备土豆花的事告诉了朱襄,没有说赵王想让朱襄进宫的事。
朱襄灵机一动:“蔺老!我想到怎么推广种植土豆,又不会让别人忌惮了!”
蔺相如没好气道:“是不是先以珍贵花草的名义将土豆赠送给贵族,让贵族流行佩戴和欣赏土豆花,这样民间就会有人专门种植土豆,卖花给贵族。你只要再宣传一下土豆的根茎能食用,等需要救荒的时候,自会有人去吃?”
朱襄讪讪道:“原来蔺老送赵王土豆花盆栽,已经想到了这个了啊。”
蔺相如冷哼了一声,道:“当然。你明年多养些有花的土豆,赵王要开赏花宴。那时你就能让整个邯郸城都流行种土豆。”
朱襄点头如捣蒜:“好!我会培养出最漂亮的土豆花!”
虽然土豆开花后会影响块茎发育,但先推广出去再说其他的。何况,对平民而言,卖花也是一笔收入。
蔺相如看着朱襄干劲十足的表情,胸口又有点闷了。
他忍住咳嗽,与朱襄告辞。
直到上了马车,他才咳了许久,连血丝都咳了出来。
又过了一个月,土豆可以收获了。
雪已经给嬴小政做好了冬衣。皱皱的旧衣服经过雪的一双巧手,包裹住厚厚的羊毛,穿在身上十分舒适。
朱襄本来想将羊毛纺织成毛线。但他是种田的,不是搞养殖的,琢磨了半天没琢磨出来羊毛线怎么纺织。
听说秦国以西的商队有贩卖毛毡制品,或许有人知道如何纺织毛线,可惜他一直无缘得见。所以朱襄只能暂时放弃织毛线的想法,教雪把羊毛缝制到一个一个小格子里,就像后世棉衣或者羽绒服一样。
两个月时间,嬴小政瘦削凹陷的脸颊稍稍鼓起来了一点,初步显示出他继承自父母的好相貌。
厚实的衣服一穿,毛绒绒的帽子一戴,嬴小政终于看上去像一个小福娃了。
朱襄看着穿得圆滚滚的嬴小政在土豆田边缘“滚来滚去”,焦急地等待蔺相如和蔺贽来家里一起挖土豆,忍不住捏了捏下巴。
“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荀况问道。
荀况离开了月余,去了一趟齐国,把寄放在友人家中的书籍都运了回来,错过了蔺相如和朱襄掀起土豆花装饰品热潮的那几日。
待他回来得知此事,荀况嘀咕了许久“这是小道”“赵王昏庸”。
朱襄总觉得,荀子是因为没有凑上这个热闹才抱怨他。
“没有坏主意。我只是想收些皮子,给政儿做一身毛绒绒的皮毛衣服。”朱襄道,“给政儿做一身小狗、小熊、小老虎的毛绒外套,一定很可爱。”
荀况顿时失去了询问的兴趣。
“蔺翁为什么还不来?”已经绕了土豆田两圈的嬴小政朝着朱襄扑了过来。
朱襄接住嬴小政,把嬴小政抱起来蹭蹭脸蛋。嬴小政的脸颊鼓起来之后,更好蹭了。
“确实有点慢,难道邯郸城内堵车?”朱襄本来想开玩笑说“限号”,话快说出口时想起这个时代的人听不懂这个笑话,改成堵车。
“总不会又有个廉颇廉将军故意驾车挡着蔺上卿的路?”蔡泽开玩笑道。
在荀况这里求学,被荀况打击久了之后,他的性格开朗了不少。
朱襄刚想反驳“怎么可能”,就听见蔺相如中气十足,但带了几声咳嗽的声音:“廉老匹夫,你今日是不是故意找茬?!”
朱襄和蔡泽面面相觑。难不成还真是廉将军又故意气蔺上卿了?
朱襄抱着嬴小政迎上去。蔺相如在蔺贽的搀扶下,一边走一边不断用拐杖去戳走在前方的廉颇。
“蔺老,廉将军,发生什么事了?”朱襄打完招呼,立刻询问八卦。
蔺相如哼了两声,没回答。
廉颇没好气道:“我就是心血来潮跟你一起来挖土豆而已,你生什么气?”
蔺贽小声道:“伯父,你让你的车故意挡我们的路,可不叫一起来。”
朱襄好奇极了:“为什么要故意挡路?”
廉颇身后一位年轻将领红着脸道:“都是我的错。我与廉上卿询问起当年的事……”
朱襄疑惑:“当年?”
廉颇拍着那个年轻将领的肩膀,道:“他问我如何与蔺相如结识,我就和他演示了一下。”
朱襄想了许久,终于思考清楚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廉颇向后辈(?)提起当年负荆请罪的事,然后心血来潮重复了当年故意挡蔺相如车的行为。
……廉将军你脑壳贵恙?
廉颇也发现自己有点气人,乖乖和蔺相如道歉,还把朱襄推上前帮他说和。
朱襄把嬴小政举起来,让嬴小政给了廉颇邦邦两拳,说为蔺相如出气。
蔺相如终于被逗乐,横了廉颇一眼,再次原谅了廉颇的脑抽。
“可以挖土豆了吗?”嬴小政问道。
蔺相如的表情变得柔和:“可以,咳咳。”
朱襄把嬴小政放到地上,为蔺相如顺背道:“蔺老,你的风寒还没好?”
蔺相如平静道:“年纪大了,快入冬时就这样,习惯了,不用管。不是说挖土豆吗?政儿都急得原地转圈了。”
嬴小政停止转圈:“没有!”
蔺相如笑了笑,道:“走,看看土豆的收成。”
“好!”嬴小政立刻跑去拿小铲子。
朱襄看向旁边尴尬站立的年轻将领,问道:“这位将军是?”
“啊?他叫李牧,是个不错的后辈。”廉颇终于想起来介绍,“他明年开春就要去雁门郡戍边,听说我说起土豆的事,想来看看土豆能不能在北边种植,替代部分军粮。”
廉颇所说的雁门郡,就是赵长城脚下防备匈奴的重镇,是赵国最艰苦的北方边疆。
“李牧?”朱襄藏起心中的激动,装作平静道,“李将军,土豆不太耐寒,到了结冰的温度就会停止生长。如果李将军想要在边境种土豆,在良田之外选些贫瘠的土壤套种,在春夏种植,可能效果最好。”
李牧没有平常朱襄所见的那些年轻士子的傲气,平和道:“好,我……”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廉颇狠狠拍了肩膀一下,打断道:“先挖出那个叫土豆的东西,尝一尝再说。”
“对。”朱襄笑道,“政儿已经开始挖了,我们也去。”
嬴小政已经飞速变成了一个泥猴。
雪看着嬴小政把新衣服糟蹋成这样,眉头拧起,转身离去,眼不见心不烦。
已经在舅父舅母家被溺爱了两个多月,嬴小政完全没有了刚来时的小心谨慎,无视了舅母危险的表情,继续撅着屁股使劲挖土。
“哎哟,我的政儿啊,你这样挖会把土豆都挖坏。”朱襄把蔺相如扶到棚子下和荀况坐一起,然后阻止嬴小政的暴力挖土豆行为。
在朱襄的指导下,年轻人们都拿起了铲子挖土豆,连初来乍到的李牧都一脸茫然地跟着挖了起来。
廉颇翘着二郎腿,摸着椅子把手道:“我就知道李牧一定会和朱襄很合得来。这个是什么坐具?有点意思。”
荀况道:“墨家那群人的突发奇想。”
蔺相如从旁边桌子上拿起热水喝了一口,身体舒服不少:“这个叫胡桌胡椅。朱襄谨慎,不想让人知道是他想出来的新奇东西,便假托胡人之名。”
廉颇好奇道:“坐着还挺舒服。不过荀卿,你不是讨厌不合礼的事?这个坐具算不算不合礼?”
荀况道:“礼并非一成不变之物。”
蔺相如继续喝水。
荀况和那做桌椅的木匠辩论了一番,最终接受了这些桌椅。他很好奇,荀况与那个木匠辩论了什么。他更好奇,那个木匠是何身份,居然能与荀况辩论。
不过无论那木匠是什么身份,他大概也无法将其推举给赵王吧。
廉颇继续好奇地在椅子上摸来摸去,顺便大骂朱襄不厚道,居然不把这种好东西送给他。
他是武将,经常穿长靴,不好席地而坐。且他腿上有旧伤,跪坐久了疼得厉害。这东西正适合他。
朱襄不厚道!
蔺相如慢悠悠道:“是我不让他说的。”
廉颇疑惑:“为何?”
蔺相如道:“看你不顺眼。”
廉颇:“……”
荀况满脸嫌弃,屁股往外挪动了一点,表示自己不想理睬这凑一起总会无端争吵的两个老头。
朱襄种的土豆不多,只有三十几株。年轻人们已经将土豆全挖了出来。
土豆是块茎,不过朱襄和其他人说的时候都说“草根”,更便于理解,免得还要解释为什么埋在地里的根不是根而是茎。
“收获不错啊。”蔺贽高兴道,“只两月就能收获这么多,这土豆也太高产了!”
朱襄给蔺贽泼冷水:“土豆极耗地力,且育苗繁琐,容易得病和退化绝收。只可做主粮补充和救荒之用。”
蔺贽立刻道:“是是是,你已经啰嗦了很多次,我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
蔡泽道:“你知道他啰嗦,就不该让他有再次啰嗦的机会。”
蔺贽再次敷衍道:“是是是。”
李牧好奇地看着这一幕。
一个种田的平民,一个奇丑无比的士人,一个上卿之子,居然能和乐融融互相打趣。
“今天我给你们做土豆大餐。”朱襄看了一眼系统,土豆良种的具体信息已经到手,高兴道,“喜欢吃哪道菜,我把食谱写给你们。”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蔺贽笑道。
李牧有些不好意思。
蔺贽道:“来了朱襄这,就别和他客气,多吃多拿才正确。”
“你就是一匪徒。”朱襄骂道,“别教坏李将军。”
蔺贽一本正经道:“我不是教坏他,只是让他别那么紧张。”
蔡泽道:“你这么说,李将军更加紧张。”
蔺贽看向李牧,见李牧的脸果真有些发红,忍不住笑道:“带兵之人,怎么能脸皮这么薄?”
朱襄打圆场:“好了,快去洗一洗手上的泥,等着吃大餐。”
“好。唉,政儿,你在干什么?”蔺贽好奇道。
嬴小政道:“选一颗最好看的土豆,留下来做生辰礼物。”
众人都忍俊不禁,一同帮嬴小政选一颗最好看的土豆。
李牧被蔺贽这个自来熟的人也拉着加入了陪孩子过家家的行列,表情显得更懵更憨厚了。
朱襄先称了收获的土豆的重量,给蔺相如、廉颇、荀况三人报了喜,然后才去厨房。
因为打着留种的旗号,朱襄不会将土豆分给其他人,只做这一顿饭,让众人尝尝鲜。
土豆的做法很简单。用这个时代的烹饪方法,土豆炖各种肉,土豆焖饭、鸡蛋土豆饼等各种土豆菜肴,都已经足够美味。
朱襄还将土豆加了孜然粉等香料塞进鸡肚子里,做成烤鸡的馅料。
廉颇一个人吃了两只鸡,李牧也不小心吃了一整只鸡。两人显示出身为猛将应该有的饭量。
因有蔺贽这个自来熟,朱襄又拿出了一些米酒来佐餐,酒足饭饱后,李牧健谈许多。
魏晋时流行士族门阀,各地豪强都在给自己找千年以上的祖宗,并到处找同姓联宗,把彼此祖先都编成亲戚,以展示自己的家族有多强大。
陇西李氏和赵郡李氏就是这么成了一家人(陇西在秦地,赵郡即现在的赵国邯郸一代)。
史书上没有记载李牧的出身,只有李氏给自己的家谱上编了个。
在李氏家谱上,追溯到老子李耳先不说,最近的谱系是,李牧的父亲李玑为秦国太傅,李玑的父亲李昙为秦国御史大夫,李昙的六世祖为赵国权臣李兑。
朱襄知道李氏家谱,是和同事一同出差的时候,同事说起世家门阀,拿这个家谱出来当笑话。
李兑是赵惠文王时期的权臣,赵惠文王就是如今赵王亲爹。赵惠文王就活了四十多岁,李兑距今三十年前才被罢免相位。李兑与李牧年龄差不到百年,李牧怎么可能成为李兑的八世孙?
再者,“御史大夫”是始皇帝建立秦朝后才设置的官职,李牧的爷爷难道是秦朝人吗?
李牧还有个伯父是陇西李氏的先祖,封“南郑公”。然而秦国根本没有“公”这个爵位。
这么不走心的家谱也能成为士族门阀的荣耀铁证,怪不得“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
现在见到了当事人了,朱襄当然小小的八卦了一下。
李牧对有人传闻他八世祖是前朝相国李兑,爷爷和亲爹还在秦国当官的事表示很震惊。
和李兑同朝为官的廉颇和蔺相如表示更震惊。
“哪来的离奇传闻?李牧他家世代镇守雁门郡,一直是赵将。”廉颇笑得口水都喷朱襄脸上了。
朱襄抹了一把脸:“当然是民间游商的胡扯,我就随便问问。”
《史记》中记载,李牧在镇守雁门郡时已经单独开府,掌管雁门郡的税收和官职任命,这是封建时代很典型的将门作风。李牧肯定在雁门郡早有根基。李牧在长平之战后成为赵国相国,也证明其出身和秦国没有瓜葛。
朱襄心情有点黯然。他其实有点希望陇西李氏和赵郡李氏的家谱不是胡扯,虽然这个家谱真的很胡扯。
如果李牧的祖父、父亲真的是秦国重臣,李牧就有入秦的可能,不会被秦国离间计所杀。
朱襄看向将来会与李牧敌对的始皇崽。
泥猴子始皇崽已经被雪搓洗干净,换了身衣服,如今正在和土豆饼搏斗。
始皇帝和赵将李牧坐在同一张桌子旁吃土豆,真是魔幻的场景。
朱襄收敛心神,将这个玩笑岔过去,问起雁门郡的事。
李牧虽还未执掌雁门郡,已经对雁门郡很熟悉。说起雁门郡和匈奴的事,他终于打开了话匣子侃侃而谈,对北方战事如数家珍。
嬴小政把最后一口土豆饼吃完,仰起头,聚精会神听李牧说匈奴人。
他小小的不太灵光的脑袋瓜子里勉强记得匈奴是未来大患,所以对李牧所说的匈奴之事很感兴趣。
朱襄看到这一幕,恶趣味地把嬴小政抱起来,塞进了李牧的怀里。
李牧:“嗯?”
朱襄道:“我家政儿特别讨厌匈奴,听到匈奴两个字就会挥舞小拳头。李将军多和政儿说说匈奴的事,政儿将来也去打匈奴。”
嬴小政点头:“好,我去打匈奴!”
好脾气的李牧道:“好,我教他。”
廉颇剔着牙道:“啊?要拜师吗?是不是要再吃一顿?这个土豆好吃,明年给我种子,我也让人种点。”
李牧腼腆道:“我还不足以为人师。”
蔺贽起哄:“达者为师,我们这些人中只有你最会打匈奴,政儿想打匈奴,只能拜你为师。政儿,快,抱着他的胳膊不放,叫他老师!”
嬴小政看向朱襄,见舅父点头后,真的抱住李牧的手臂,乖乖叫李牧“老师”。
李牧虽然知道是在开玩笑,也羞得不行:“我教,我教,不用叫老师……”
蔺贽看着李牧腼腆的模样,笑得直不起腰。
蔡泽摇摇头。他想,自来熟的蔺君子,大约会多一个好友了。蔺君子绝对不会放过这个很好戏弄的小李将军。
事实如此。
之后李牧被蔺贽拉着,成了朱襄家的常客。
李牧常年住在雁门郡,不久之前才回来求学,顺便接管家里在邯郸的人脉,为继承雁门郡做准备——对将门而言,他们的驻守地就等同于他们的封地了。
他门第之见不重,为人处世十分务实,愿意和有才华的平民相处。于是,他成为朱襄在蔺贽之后,结交的第二位高门士子。
李牧不仅饱读兵书,对民生、税收等也很了解,有治理一地的才能。
通过和李牧的相处,朱襄明白为何李牧能被轻易反间计成功了。
以李牧的才能,估计把雁门郡治理得欣欣向荣,十分繁华,里外铁板一块。朝中重臣和那时昏庸的末代赵王十分忌惮他,情有可原。
李牧的家人都在雁门郡。朱襄得知李牧今年一个人过年后,邀请李牧在自己家过年。
他家有荀子和蔡泽,不在乎多一份碗筷。
“老师,留下过年。”嬴小政也抓住李牧的袖子不放。
又进过梦境房间的嬴小政已经知道李牧是个大才。虽然离开梦境房间后他的小脑袋不灵光,但“把李牧抓住”的念头还留在他的脑海里,于是嬴小政用了非常直接的抓袖子的方式将李牧抓住。
“好吧。”李牧想了想,同意了。他正好向朱襄学习更多的种田知识。
屯兵在外最重要的就是军粮。雁门郡驻军的军粮军饷都是自筹,所以领兵的将军才会掌管当地的税收和官吏。
雁门郡的土地较为贫瘠,气温也较低,屯田成果不理想,全靠偷偷与牧民交易牲畜补充军粮。李牧很希望朱襄的知识能帮雁门郡屯田增产。
“要不要来雁门郡?”李牧邀请道,“雁门郡规矩没有邯郸这么多,如果你来雁门郡,我就能给你任命官职!”
别说,朱襄还真的有点心动。
在这个时代,还是有官职在身更安全一些。雁门郡又地处偏远,比在邯郸更自由。
不过……朱襄看了一眼拽着李牧袖子不放的嬴小政,叹了口气,以舍不得离家为由拒绝了李牧的好意:“李将军,你到了雁门郡之后,能不能帮我留心一下匈奴特有的粮食或者羊毛纺织工匠?”
李牧道:“我们已经是朋友,你叫我名字即可。你需要什么写信告诉我,我会帮你留意。”
朱襄拱手:“那我就不客气了。”
嬴小政拽了拽李牧的袖子:“老师要走?可不可以不走?”
李牧对着缠着自己叫“老师”的小孩十分温柔。他拍了拍嬴小政的帽子,道:“我要去打匈奴,不能留在这里。不过我明年春季才走,现在不会离开。”
嬴小政偏着脑袋想了想。打匈奴,不是打秦国啊,那无所谓了?
他道:“那打完匈奴就赶紧回来。”
李牧笑道:“好。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一匹小马驹,你不是想学骑马吗?”
嬴小政高兴道:“谢谢老师!”
朱襄看着嬴小政围着李牧转的样子,有一点点吃醋。
蔺贽开个玩笑让政儿叫“老师”,没想到李牧脾气这么好,居然真的像对待弟子一样对待政儿。
他更没想到,政儿居然对李牧“一见倾心”。见到李牧后,比对自己这个舅父还亲近,天天拽着对方袖子不放,十分黏人。
想到未来二人的敌对,朱襄不由有些头疼。
他只能希望,有了这一层关系,李牧死后,政儿会善待和重用他的后代吧。
他隐约记得,李牧的孙子,叫什么来着忘记了,也挺厉害,还被韩信请教过。
转眼间,周赧王五十三年,公元前262年,就到了最后一天。
朱襄张灯结彩,过了一个自父母去世之后,最热闹的年。
晚上,朱襄在院子里搭了个篝火烤全羊。
蔡泽和李牧负责把提前做好的灯笼挂起来;雪带着嬴小政去贴对联;荀子负责写对联。
这时候还没有写对联的传统。朱襄提议后,荀子对这个有趣的“过年游戏”十分感兴趣,主动负责了撰写对联的工作。
没有鞭炮,没有烟花,只有香喷喷的烤全羊和红彤彤的灯笼与对联,这个年也年味十足。
嬴小政收到了舅父、舅母给的压岁钱,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这是你给他的生辰礼?”荀况问道,“我记得他生辰是正月初二?”
“不,这是压岁钱,寓意压祟驱邪。”朱襄道。
“还有这等说法?”荀况想了想,也摸出了几枚钱币撞进嬴小政脖子上戴着的红袋子里,“来,压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