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忌在边疆听到此事,笑得喝掉了一坛好酒;
赵豹短暂清醒时,赶紧派使臣把朱襄应该需要的证据送去秦国,然后继续糊涂;
被内忧外患弄得焦头烂额的春申君,正在和已经成为楚太子的熊启议事。他听闻此事后,脸上难得展露出笑颜。
还有许多朱襄认识的人,都对此事会心一笑。
而此事的中心秦王后赵姬,悄无声息地病逝在了后宫之中,据说是惊惧过度。
在秦王后惊惧而亡后,秦王子楚剥夺了秦王后的封号,以行事不端为由,将其贬为庶人,并下诏今后子孙不得更改自己诏令。
但此时她的结局,已经没有多少人关心。关于朱襄朝堂上“慈”和“孝”的辩论还在发酵,各国士人都加入了辩论。
这时候有人把儒家“君不慈臣不忠”的话翻了出来,将儒家视作潜在反贼。许多君王不喜儒家此话,开始驱逐儒家。
秦国也出现了诸多类似言论。
嬴小政眼皮直跳,非常有既视感。
朱襄脑袋一拍,闹大了!
他知道此事会闹大,但没想到是这个闹大法。他自己无事,怎么连累荀子和儒者了!
朱襄赶紧向荀子道歉,荀子慢悠悠道:“无事,早已习惯。”
朱襄:“……”
荀子指了指自己的肩膀,朱襄帮荀子按压肩膀。
“经由此事,女子封爵算是定下来了。”荀子道,“女子封爵依照《周礼》,分国夫人、郡夫人,县孺人,夫人,孺人五类。”
《礼记》曰:“天子之妃曰后,诸侯曰夫人,大夫曰孺人,士曰妇人,庶人曰妻。”
国夫人、郡夫人、县孺人,即在夫人和孺人之前加国名、郡县名,作为特殊荣耀。后者是依据夫家地位的封赏,加前缀的则需要女子有突出的品性和功劳,被君王嘉赏才能获得。
而且前三种封赏,还会有额外的俸禄。
荀子制定的女子封爵十分简单,比如今男子的二十等爵差远了。但就是这个简陋的女子封爵,让荀子与他人生生争吵了好几年。现在才借朱襄状告秦废后不慈,天下士人聚焦妇人品行之时,得以颁布成功。
朱襄不知道该说何是好。
他信誓旦旦要推行什么离经叛道的思想,劳累的却是荀子。
这次也是。他做足了与人争论的准备,结果儒者主动去顶火力,哪怕被国君驱逐也义无反顾。他却被众人推到了身后,跳着脚挥舞双手想找些存在感,都无人理睬他。
“哼,你在愧疚?”荀子斜眼瞟着朱襄。
朱襄点头:“嗯。这些事该我来做。”
荀子又冷哼了一声:“你来做?你只会莽撞地往前乱冲,能做成什么?”
朱襄脸色更加愧疚。
“不过若你不莽撞地领好方向,我也不会往那里走。”荀子话锋一转,叹了口气,“希望如你所说,如今我们所做一切事,都能为后人指引方向。”
无论是百年后,千年后,还是万年后。只要文明不断,前人点亮的星星火光,总会照亮后来者的路。
荀子如此相信着,跟随朱襄的儒者们也如此相信着。
所以他们义无反顾,哪怕舍身取义。
“若你愧疚,就在咸阳学宫多留些时日吧。”荀子道,“政儿也要养伤,二月别回南秦。你留在秦国,秦王才不会驱逐儒者。”
朱襄道:“是,荀子。”
荀子道:“还有,不准心软为春花立碑!把她葬得远远的,不准让政儿知道位置!”
本想人死为大,还是给春花立个碑烧点纸的朱襄尴尬道:“是,荀子。”
“哼。”荀子再次闭上双眼,放松身体,享受朱襄的按摩。
很快,他便进入了梦乡。
朱襄的双手放轻,眼露担忧。
荀子最近入睡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御医说荀子身体无病,只是年老后精力不济,多瞌睡。
荀子见朱襄焦急的模样,知道朱襄在担心什么。
他笑了笑,道:“我年纪已经很大了,什么时候去见先贤都有可能。若能无病无痛含笑而终,是一件喜事。你若老哭丧着脸,岂不是我走都走得不安稳?何况我看我还得再活几年,你没那么早为我送终。”
荀子在朱襄的搀扶下站起来,双手拄着拐杖,看着远方:“有很多儒家弟子被六国驱逐,正西行往秦国来。你这性子闲不住,若让你留在咸阳安抚他们,你定做不到,还需我操心。”
荀子叹了口气,又道:“这次会来许多老家伙,你的名声够了,年龄不够,还得我镇着。”
朱襄恳求道:“荀子,你把手中的事放些给他人,一定要多活些日子,至少活到秦国统一天下。那时天地巨变,肯定需要制定许多新的制度。若没有荀子,其他人肯定做不好。”
荀子用拐杖轻轻敲了一下朱襄的手臂,没好气道:“我都多少岁了?你怎么能只指望我?师长伴随你一程,不能伴随你一世。这人生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
朱襄道:“我想让师长伴随我一世。”
荀子佯装发怒:“再说任性的话,我就用戒尺了。”
朱襄不怕荀子的戒尺,但也只能闭上嘴。
他知道自己是任性,可人总是不喜离别。
还好荀子只是瞌睡多,身体确实没有大碍。
因朱襄上奏废后之事,连累儒家弟子被六国驱逐。
虽然秦国也有这种声音,但荀子不仅是秦国丞相,还是秦王子楚公开承认的帝师。太子政是在荀子膝头长大,相国蔡泽和丞相蔺贽虽然不是儒家弟子,但却也是荀子的弟子。
荀子还活着,他们就不可能驱逐儒家。
于是被六国驱逐的儒家弟子纷纷西行。对他们而言,这不仅是被驱逐后找个能施展抱负的地方。有荀子和朱襄的咸阳学宫,也是他们心中的学术圣地。他们此番西行,是为朝圣。
儒家弟子是这个时代学得最杂的人,与其他学派的弟子专精一门不同,从此时起,就有“圣学无所不包”的习惯。比如他们要学的君子六艺,就包含了士人所有应该修习的学问。
因此儒家弟子西行时,携带了大量宫廷和官府才会收藏的“不太实用”的文书,比如礼乐、史书等。
荀子在这些儒家弟子来之前,就奏请秦王子楚修藏书阁,扩大修书的团队,接纳这些儒家弟子。
秦王子楚以秦国要统一天下之前,便要包容天下为由,同意荀子的上奏,不仅修藏书阁,还将大部分书籍修撰后刊印,分发郡中学府。
此刻秦国也终于将学宫选拔体系制度化。
咸阳的是学宫,郡中的是学府,各有官员负责教化。
学子们每年可以通过学府的考核进入学府读书,在学府读满三年后就能得到学府的推荐,往学宫读书。
成为学宫的弟子,就能参加秦王每三年一次的人才选拔,成为秦国的官吏。
同时,地方郡县非秦王直派的吏,必须拿到学府毕业推荐才能考取。
这并非科举制,而是在考核和察举之间。
朱襄曾对荀子和子楚等人提过科举制,但他们只吸取了些许,没有全盘照搬。
此时贵族势力仍旧强大,民间能读书的寒门士子不多,如果贸然将世卿勋贵拉到寒门士子一个层次,就会动摇秦国的统治。秦国统一六国时,也会遭到更加强烈的反抗。
入学和考核时需要“推举”,这就给原本人脉较广的世卿勋贵创造了更有利的条件,又不至于堵死寒门士子的路。
现在所谓寒门士子,就是战败或者政治斗争失败的曾经的世卿勋贵。他们若到了朝堂上,也不会同意以后的寒门士子与他们地位等同。
朱襄明白了长辈和友人的顾虑。
之后寒门士子壮大,是因为经历了多次战乱后,许多高门大户被打落尘埃,沦为平民。现在这样的寒门士子并不多。所以人才考核以推荐为主,只在最终选官时让秦王以考核选拔,确实最为合适。
当然,也是现在人口太少,战国总人口加起来也不到三千万,能读书的人更少,所以秦王才能亲自阅卷。
当人口过亿时,人才选拔考核肯定会进行更改。只是朱襄等人看不到那一日了,只能寄希望于有远见的后人。
担忧荀子劳累过度,朱襄拉着养伤的嬴小政主动担负起接待来秦国逃难的学者们。
六国嘴上说驱逐儒者,这口子一开,很快就变成卿大夫们排除异己的借口。所以来秦国的人,远远不止学儒的人,诸子百家全都有。
咸阳突然涌入这么多人,朱襄最担心的是居住环境。
如今的黄土高原的植被覆盖率还挺高。直到咸阳成为秦、汉、唐三朝首都,百万都市之后,黄土高原的环境才大幅度恶化。
建造房子和烤火都需要树木,要养活百万人口,过度垦荒也少不了。黄土高坡的草皮都被铲没了,水土流失才变得十分严重。
现在黄河虽然会决堤,但远远没有到地上悬河的程度,也没有夺淮入海,把淮河变成内陆河,让淮河流域也变成洪灾高发区。
秦王子楚也在关注咸阳城涌入大量人才的事。
秦国从未有过这么多人才投奔,秦王子楚痛并快乐着。他梦想着咸阳城能成为天下英杰云集的超级都城。
朱襄“啪嗒”一叠纸丢到子楚面前,给子楚算需要多少粮食木头和地皮,而这些东西又会让环境遭遇多大破坏。
秦王哟,百万大都市虽好,黄河下游就要泥沙淤积决堤啰。
现在那里是六国的地盘无所谓是不是?等你统一天下之后,就要花你国库的钱去治河。
朱襄道:“那时候就让夏同来个三入家门不入。”
蔺贽道:“赞同。这是圣贤行为啊,君上,你可以!”
蔡泽道:“你们别一唱一和。不过君上,这的确需要考虑。”
子楚忍不住拍桌:“为什么当王要考虑这么多事!”
朱襄道:“你不想当可以不……呜呜……”
蔡泽赶紧把嘴上不把门的朱襄的嘴捂住:“君上,别听他胡言乱语。”
子楚叹气:“我已经听到了……快放手,我就不信他拿出这文书,没有解决办法。”
朱襄挣脱蔡泽捂嘴的手,道:“不能让这些人都聚集在咸阳城。”
蔡泽想了想,摇头道:“他们都是为了向秦王求官而来,不会轻易离开咸阳城。”
朱襄道:“秦国可以把他们分散到地方各个学宫。”
蔺贽反对道:“他们还未熟悉秦律,就将他们分散到郡县,恐怕他们会扰乱秦国。”
朱襄无语。蔺贽这话怎么像个法家人?蔺贽你什么时候成法家弟子了?
子楚想了想,道:“可以先将咸阳学宫的弟子移出。郡上学府正好缺人。”
朱襄道:“要不在县里也建个学院?”
子楚道:“有钱吗?”
蔡泽和蔺贽开始噼里啪啦打算盘,打完之后,道:“如果你不出兵就有钱。”
现在轮到子楚犹豫了。
他当然想出兵。秦国统一,不出兵怎么行?现在王翦和李牧都在楚国边境停了下来的,等楚国人在其他五国的“帮助”下和谈。秦国如今无战事,子楚很想开疆扩土,加速统一进程。
但如果他兴兵,便没钱安顿这些来秦国的人才。
秦王子楚在现在和未来中犹豫了一会儿,叹息道:“三年内不大举兴兵。”
蔺贽道:“不兴兵也不行,秦军需要军功。若需要军功的秦军就随意出去打一打,一年打一两座城池,不会给秦国造成太大负担。”
秦王子楚道:“这个之后再议,先把来秦国的人才安顿好。”
于是他们决定在县里增加学院。
算了一下账,几人都不由苦笑。
“本以为在楚国抢了不少钱回来,现在看来,钱永远不够用。”蔺贽叹气道,“君上,当家难啊。”
秦王子楚扶额。他开始佩服大父和君父。自己当了家之后,才知道当家有多难。
当然,他可以无视民生,一意孤行推行统一战争的进程。
但他有这么多贤才辅佐,十分有野心。秦国不仅要统一,还要安稳地统一。统一之后的秦朝,一定要进入盛世。
秦王子楚知道,秦国统一已经是一件既定事实。所以他的追求已经不仅仅是统一。
他本人又有些完美倾向,所以便更为难了。
君臣几人愁了许久,终于商量出个大概,然后把朝堂卿大夫拉来一起头疼。
秦国等着赚军功的将领有些不乐意。
秦国确实底子更厚了,但战功太少,还多被南边李牧占了去。
先王休养生息,他们以为换了一个年轻秦王,总该好好打一场了。怎么还休养生息啊?
老休养生息,他们的军功怎么办?
秦王子楚想好了安抚他们的办法。若想要立军功的人,都给李牧轮流当副将去。
李牧虽然不打楚国了,但他在南边自给自足练兵。秦国统一天下,南边也在天下的范畴内。所以去南边打仗也有军功。
想要军功的将领们这才被安抚住,而且还挺高兴。
在他们看来,现在的李牧就是曾经的武安君白起。谁不知道跟着武安君白起打仗就是白捡战功?想必跟着李牧也是。
秦王子楚顺带给李牧封了爵,为“武成君”,希冀李牧能助他成就秦国天下一统的美谈。
秦国有卿大夫问道,当初秦昭襄王是许诺李牧为未来的武安君。
秦王子楚道:“白公言,武安君本无太大意义,只是因为他成为了武安君,武安君此封号才显得特殊。而李牧已经不需要继承他的封号。李牧有资格令另一个封号变得如‘武安君’一样特殊。寡人深以为然。”
朝堂上卿大夫们纷纷称是,心里羡慕极了。
李牧虽然没有继承“武安君”的封号,实际上已经算是武安君的“继承人”了。
继往开来的继承人。
秦王子楚用李牧安抚好武将之后,将县学之事终于安排下去。
卿大夫这才没有反对。
秦国居然要在县里开官学,遣咸阳学宫的弟子前去任教。此举传出之后,六国还在犹豫的儒家弟子纷纷开始打包行李。
许多儒家弟子并没有声称自己是儒家弟子,所以他们如果不被列入哪个卿大夫的黑名单,就不会被驱逐。
还有的儒家弟子虽然被“驱逐”,也只是被驱逐出朝堂,他们可以在家乡隐居。
秦国恶名在外,即便有了朱襄和荀子,他们也不喜欢秦国。
“儒不入秦”的偏见,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
更何况儒家并非荀子一家独大,虽然孟子已故,修习孟子之学的儒家弟子也仍旧强势。他们可不希望尊荀子为先师,去荀子手下当官。
但秦国居然在县里开官学,让广大贫寒士子也能入学读书,他们就坐不住了。
秦国此举,完全贴合了儒家“教化”的愿望。
于是什么荀子和孟子的学术不和,他们都暂时放到一边了。若错过了秦国开县学的壮举,他们一定会后悔终身。
于是秦王子楚又得到一批人才,还是一批荀子压不住的人才。
他更痛更快乐了。
嬴小政本来正在养伤,只做一些接待来秦国的比较有名望的学者的闲差事。
子楚看了一眼嬴小政的伤口愈合情况,不顾朱襄的跳脚,把儿子抓去干活了。
他专门嘱咐咸阳宫守卫,不准长平君入宫。
一时间,咸阳城为此事闹得纷纷扬扬,都说长平君逼迫秦王废后,终究还是令秦王厌恶他了。
蔡泽无语极了:“这些人是怎么看出秦王恶了朱襄?”
蔺贽道:“大概是用鼻孔看的。朱襄呢?他难道去翻墙找政儿了?”
蔡泽失笑:“你想什么呢?政儿也不在身边了,他便干回了种田的老本行,住回庄子去了。”
蔺贽扶额:“他不是说要帮我们吗?他回庄子帮?哼!”
蔡泽道:“他在帮荀子整理手稿。”
蔺贽放下手:“帮荀子?那就去吧。现在来秦国的儒家弟子这么多,荀子一定很累。秦王还年轻,他可以自己撑着。”
蔡泽微笑。他也是这么想的。
于是秦王子楚拒绝朱襄进宫几日后,得知朱襄居然没有在宫门闹腾,惊讶地询问朱襄情况时,得知朱襄又翘班辞职不干了。
子楚对嬴小政道:“你可千万不能和你舅父一样懒惰!”
嬴小政毛笔一顿,给了君父一个漠然的眼神。
你说什么废话?我可是因为忙于公务不睡午觉,被舅父舅母揍的人,懒?
“君父,我和舅父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去吴郡?舅母肯定想我们了。”嬴小政一边给子楚打下手,一边道。
他还是闲不住。
虽然在咸阳城事多又杂,但都是自己不能决定的事。他想做自己能做主的事。
子楚道:“告诉你舅母,你受伤了,让你舅母回咸阳?”
嬴小政立刻道:“那算了。”
子楚笑着摇了摇头。
父子一人忙碌了一会儿,子楚突然想起似的,问道:“你想知道你生母的墓吗?”
嬴小政漠然道:“不想知道。”
子楚道:“朱襄替她选了一处青山安葬,本来还想给她立碑,写警示后人的碑文,在碑文中把她骂一顿。”
嬴小政这才抬头:“你们让舅父乱来了?”
子楚丢了个纸团砸嬴小政:“什么你们?政儿,你合该跟着荀子再学学,好好改改你不尊重长辈的语气。当然不可能,荀子把你舅父骂了一顿。”
嬴小政接住纸团,松了口气:“舅父真是……旁人若得知此事,一定会认为他小肚鸡肠。”
子楚道:“确实。而且此事为了你着想,应该尽量低调。若将来有人上奏你给她修墓翻案,你又会陷入麻烦。朱襄已经反省他思虑不周。”
嬴小政道:“舅父经常思虑不周,习惯了。”
子楚点头:“确实如此。”
父子一人又安静了许久。子楚又问道:“政儿,你对生母确实没有感情了吗?”
嬴小政将笔放下,正视着子楚道:“君父为何如此问?”
子楚道:“母子连心乃是天生。我担忧你将来后悔,反而埋怨朱襄。”
嬴小政没想到君父会如此直接地说出此话,有些惊讶。
他先摇头,然后烦躁地拨弄了一下头发。
“我绝对不会埋怨舅父。”嬴小政道,“我不是那等狼心狗肺的人。”
子楚道:“那便好。”
嬴小政没有回答是否对生母完全没有感情,子楚也不想追问。
他知道嬴小政对生母的感情,恐怕更多的是不甘。
为何抛弃我?为何视我为敌寇?念头不通达,是为不甘。
而不甘比怨恨和思慕更长久,就像是他当初一样。
但只要嬴小政记着朱襄的养恩就好,将来就不会伤害朱襄。
“朱襄替你生母安葬之后,我暗地里派人给她迁到了另一处。”子楚道,“她确实有入土为安,但除了我,无人知晓她安葬在哪里。”
嬴小政道:“我知道了。君父,说完了吗?没处理的文书还有一人高。”
子楚又砸了个纸团,骂嬴小政不孝。
父子一人结束暂时的攀谈,继续埋头文书。
而此时,朱襄在喂鸡。
闲来无事,子楚和嬴小政也要出孝期了,朱襄终于决定琢磨一下养鸡技巧,给两人补补身体。
朱襄对将事分配给其他人一事十分擅长。
大学教授,手底下没有几个跑腿的学生,叫什么大学教授。朱襄也不是什么真圣人,虽然他不让学生干自己的私活,但带师弟师妹的事,他都是安排下去,自己躲懒,只负责抽查论文功课。
朱襄安排了一番后,他和荀子都闲了下来。荀子也在一旁看他在泥里翻腾。
荀子没好气道:“秦王出孝,还需要你养鸡给他们补身子?这让史书记录下来,还以为秦王有多节俭,连鸡肉都吃不起,要长平君去给他们养鸡。”
朱襄振振有词:“宫里养的鸡和我养的鸡怎么能一样?”
荀子道:“宫里养的鸡吃名贵药材,你养的鸡吃这些扭曲的虫子,确实不一样。”
朱襄捏住一根蚯蚓:“可别小瞧蚯蚓养鸡法。蚯蚓是肥田的益虫。用蚯蚓养鸡,不仅鸡肉更加滑嫩,油水充足,还能生产出高效的肥料,是一举两得。”
荀子道:“是是是,论种田你最头头是道。你去找农家人养鸡去,拉着我来看什么虫子?”
朱襄道:“用蚯蚓填肥的第一只鸡,我给荀子煲汤!”
荀子:“……”他是真不想吃。
就算荀子见多识广,见到一坨泥土里纠缠在一起的软体虫子,他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堂堂长平君总在地里捣鼓这些东西,怪不得许多东方学者在见了朱襄之后都大为失望。
不过荀子虽骂朱襄,当有人因此事对朱襄失望的时候,荀子就该骂别人了。
粮食都是从泥土里长出来,和泥土打交道的事就是这么脏。朱襄身为长平君和太子舅父,愿意为天下人去埋首尘土之间,你们岂敢骂他不合体统?!
“真的好吃!”朱襄道:“吃蚯蚓的鸡长肉长得特别快!我这就给荀子炖一只!”
“不吃炖的,吃烤的。”荀子虽嫌弃,但还是同意吃这种吃虫子的鸡。
朱襄给荀子烤了一只半大的鸡,洗干净手后将肉全部撕成了小条,给牙口不好还不爱吃炖菜的荀子吃。
朱襄正在给荀子撕肉时,有韩国使臣前来拜见荀子。
他疑惑:“怎么在用膳的时候前来拜见?”
仆从道:“来者拿着韩非的荐书,是以不敢阻拦,前来禀报。”
荀子嗤笑:“若韩非在这,一定会把此人骂出去。罢了,叫他来。朱襄,你继续。”
朱襄埋头继续撕鸡肉给荀子吃。
以荀子的年龄和地位,有年轻人来拜访,他一边吃一边接待怎么了?很合规矩。
来者看面容,应该和朱襄差不多大。他还带着一未束发的少年,不知道是不是他儿子,让朱襄多看了一眼。
那人见荀子正在用膳,还有一白发长者在给荀子撕肉,顿时尴尬不已。
他特意选择下午来拜见,哪知道荀子过午了居然还在用膳。
荀子淡漠道:“老夫年老体弱,是以少食多餐,让韩国使臣见笑了。”
那人赶紧道不敢。
荀子问道:“有何事?”
那人先自我介绍:“我乃是韩相张平之子。家父去年去世,去世时留下遗言,希望我能劝回公子非。听闻公子非拜在荀丞相门下,特意来拜见丞相。”
朱襄猛地扭头:“韩相张平之子?你叫张良?!”
那人惊讶:“先生认识幼弟?”
那垂髫少年疑惑:“先生认识我?”
朱襄看着那头顶剃秃了的小少年,把头扭了回去:“不认识……哎哟,荀子你为何扔我鸡骨头?”
荀子横眉。在他国使臣面前如此散漫,该揍!
在朱襄开口后,来者才发现,原来朱襄不是另一位老者。
他思及“鹤发童颜”的描述,立刻察觉伺候荀子吃饭的人是长平君朱襄,赶紧拜见朱襄。
他再次自我介绍。原来他是丞相张平的长子,名为张胜。他带来的孩童是他的二弟。
张胜并不是韩国此次出使秦国的使臣。他刚过而立之年,又不太热心出仕,所以身上官职并不大。此番来咸阳,只是来完成父亲遗愿。
他带着二弟同来,是因为父亲去世后,便是他负责教导二弟张良,家中妻子则养育幼弟张元。张良好奇咸阳学宫,跟随他来见见世面。
张平的遗愿除了劝说韩非回韩国之外,还有让自己的儿子拜在韩非门下的想法。
他虽已经去世,但张家在韩国的势力十分庞大。只要韩非成为他二子的老师,那么就能借由张家的势力,在韩国朝堂一展拳脚,不需担心韩王的冷落。
这些事张胜并没有直说,但荀子和朱襄立刻就猜到了张平的想法。
朱襄帮荀子撕完鸡肉之后,将撕好的鸡肉用孜然粉等不辣的粉料拌了拌后,端到了荀子面前。
荀子拿起筷子开始吃饭。朱襄洗干净手,道:“韩非在吴郡,不在咸阳。”
张胜表情有些尴尬。
韩国中人都以为公子非在咸阳学宫荀子门下求教,怎么会在吴郡?
而且他也没想过和秦王面前的大红人长平君见面。
张胜一直知道自己对权术不擅长,倒是他的二弟自幼聪慧。若父亲能再活一二十年,让二弟长成,张家肯定会全力培养二弟成为新的韩相。
可父亲已经去世,张家就只能暂时蛰伏起来。
现在天下风云变幻,韩国国小力微,将来不知道会如何。按照父亲遗愿,他会一直游走在权力边缘,若韩国国破便择一地隐居,为张家留下香火。
他其余两个弟弟则利用张家的势力,想要继续支持韩王也罢,另投他主也罢,为张家寻找继续富贵的机会。
荀子虽然是秦国丞相,但谁都知道荀子这个丞相,只是秦王看荀子德高望重,给秦国招揽人才树立的一面旗帜。荀子除了为秦国制定礼仪,就只管咸阳学宫的事,算是游离在秦国朝堂之外。所以他来见荀子没什么关系。
长平君朱襄的地位就完全不同了。
张胜头疼极了,立刻就想打退堂鼓。
他道:“既然公子非不在咸阳城,那在下就不打扰荀丞相和长平君,先告退了。”
他有些责怪给自己消息的人。若他早知道公子非不在此处,也不会将二弟带来。
张良拉了拉兄长的袖子,道:“不让长平君为我们给公子非寄去信吗?长平君曾为吴郡郡守,应当能与公子非通信。”
荀子瞥了张良一眼。
张胜赶紧道:“我二弟年幼,不太懂事,请荀丞相恕罪。”
他额头的汗珠都冒了出来。这孩子说什么傻话?让秦国的长平君帮我们送信?你以为你是在韩国,面对的是韩国的那一群封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