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与赵姬相依为命,却在富贵之后被生母抛弃,大嬴政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会如此。
他更想不明白,赵姬为何会支持男宠杀自己,希望能立她和男宠的儿子为王。
这也太蠢了吧?蠢得他都不知道是否该相信此事。
这是秦国,他就算死了,难道秦国其他宗室就会眼睁睁地看着嫪毐篡位?他大秦又不是无人!
大嬴政得到情报之后不敢置信。
他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前往蕲年宫行冠礼,在蕲年宫和咸阳宫都布下重兵守株待兔的时候,仍旧怀抱着微弱的期望。
直到嫪毐被擒,秦王御玺和太后印玺摆在了他面前。
“长信侯毐作乱而觉,矫王御玺及太后玺以发县卒及卫卒、官骑、戎翟君公、舍人,将欲攻蕲年宫为乱。”
秦王御玺和太后印玺摆在了他面前啊!
“荀翁……”身材挺拔的少年嬴政,将满是鲜血的脸埋进了身形佝偻的老人怀里。
他心里本应该是不悲伤的。
他早就对赵姬绝望。当舅父抱着他去寻找赵姬,只看见空荡荡的宅院时,他应该就已经对这位名义上的生母失去了任何期待。
可荀子用宽大的衣袖拢住他的时候,他却忍不住流出了眼泪。
“好孩子,你很孝顺,你做得已经够好了,别哭,别哭。”荀子努力挺直他因为年老,已经很难挺直的背,将这个他已经抱不住的孩子抱在怀里轻声安抚,“别怕,有荀翁在,荀翁保护你。”
在荀子身后,蔡泽双手收在袖口中,指甲扎得掌心生疼。
当他得知太子被王后叫去后,立刻慌了神。
虽然他不知道为何政儿会同意去王后宫中,但政儿只要去了王后宫里就陷入了被动。
蔡泽先想着去找华阳太后和夏太后当救兵,嬴小政派人来找他,递给他一封蜡丸密封的信。
他展开之后,气得想直接把雪姬从南秦请回来,狠狠揍这个不听话的孩子的屁股!
蔡泽一边在心里骂,一边亲自去寻荀子。
若要嬴小政的计划视线,荀子必须亲眼见证这一切。
他没有对荀子说实话,只说赵姬以孝道施压,太子不得不去。他希望荀子和自己以政务为理由,去王后宫中解救嬴小政。
荀子不仅是丞相,也是大儒。只有荀子亲眼见到嬴小政没有忤逆王后,其他人才不会泼嬴小政不孝的脏水。
“我本想找华阳太后和夏太后,但若寻这两位长辈来,就是太子与王后撕破脸了。若外人得知,仍旧会说政儿不是。我与荀子以政务为借口寻监国的太子,比寻太后来更为合适。”
荀子一听嬴小政被王后叫了去,有些狐疑。
他知道嬴小政有多聪明。若嬴小政不想去见赵姬,随意找个借口就能应付过去。
不过他还是与蔡泽一同去找嬴小政,并将与他对付不对付的儒者都带上了几个。
嬴小政很聪慧,无论他有什么主意,总归不会吃亏。
荀子没想到自己会见到这一幕。
蔡泽更没有想到嬴小政所谓的激怒居然是这样的激怒。
他们站在门外就听见赵姬怒骂嬴小政是“怪物”的尖叫声,听见里面砸东西的声音。
王后的宫人死死拦着他们,不愿意让他们进去。
宫人清楚王后宫里发生了什么,知道这一幕若被相国和丞相看到,他们这群宫人恐怕一个都活不了。
但他怎么可能阻挡得了秦国的相国和丞相?
蔡泽正准备叫人砸门的时候,荀子已经冲了上去。
见荀子冲了过去,他身后的儒者全都扑了上去,有的撞门,有的把阻挡的宫人拦住。
当门打开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到了浑身鲜血淋漓的太子政。
他们也听到了太子政那句哀叹。
“生母要杀我,我怎能避?”
连最迂腐的儒者都在心里想,这样的生母,难道也必须尽孝吗?!
“愣着干什么?叫御医!”蔡泽勉强让自己沉住气,却忍不住声音颤抖,“把这里所有人都擒下!请两位太后来主持公道!”
蔡泽深呼吸了一下,咬着牙道:“派人将君上和朱襄叫回来!”
嬴小政哭声一滞,赶紧道:“别告诉舅父!”
荀翁把满脸血痕的嬴小政按回了怀里,也咬牙切齿道:“都这样了,你瞒得住他?!”
几位儒者见太子身受重伤,满身是血,还惦记着不让君父和舅父操心,心中更加愤怒。
长平君教导的孩子果然很孝顺。可这太过愚孝了!
小杖则受,大杖则走!你舅父没教过你吗!
荀子冷漠地扫了一眼王后宫中哭天抢地的宫人。
他冷静之后,猜到这一切可能在政儿的计划中。
政儿不是愚孝的人。就算愚孝,那也是对朱襄和雪姬,与赵姬何干?
但就算在政儿的计划中,赵姬辱骂政儿是怪物,难道是政儿强逼她开口?赵姬将政儿打得鲜血淋漓,难道是政儿强逼她动手?
这满宫的人就跪着看着赵姬动手,竟然没有一个挺身保护太子,为臣如此不忠,活着何用?
该死,都该死。
连他都舍不得下重手的孩子啊。
他从瘦瘦小小的一团,一直看到成长为如此优秀少年太子的孩子啊!
御医很快冲了过来,气都没喘匀便帮嬴小政擦血包扎。
在擦掉血迹之后,嬴小政脸上的乌青和伤口更加可怖。
华阳太后和夏太后急匆匆坐着轿子过来,下轿子时把下人都甩到了身后,提着裙角一路小跑。
“政儿……政儿……天啦,我要怎么和雪姬交代!”华阳夫人一看到嬴小政脸上的伤口,就忍不住哭了起来,“雪姬知道此事,该多心疼啊!我对不起雪姬,我没保护好你,我的孙儿啊!”
嬴小政忙安慰道:“大母别伤心。待舅母回来时,我的伤口早就长好了,不碍事……嘶!”
朱襄教导御医如何蒸馏高浓度酒精,以对伤口消毒。
御医做了几次动物实验之后,就把酒精和大蒜素都当成了治疗外伤的神药,帮嬴小政清理了伤口后,就把神药敷了上去。
这一刺激,疼得嬴小政直接跳了起来,被几个强壮的御医按住。
御医都习惯了,每次给人处理伤口的时候,伤患都会逃跑。
嬴小政表情惊恐极了:“别,别用大蒜素,用普通的金疮药!”
舅父舅母救命!
“按住。”蔡泽沉着脸道,“别让太子乱动。”
荀子板着脸道:“你们去,宫里的侍卫力气没你们大。”
两个膀大腰粗的儒者立刻上前,把嬴小政死死按住,一动也不能动。
嬴小政眼泪哗啦啦往外流,还没流出来就被早就准备好的御医在眼角擦干。
脸上有伤,正在敷药,不能沾到眼泪。御医可太熟练了。
蔡泽掏出一方手帕叠好,塞进嬴小政嘴里:“太疼了就咬住。”
嬴小政咬住手帕,冷酷的秦太子疼得鼻涕泡泡都冒了出来。
疼啊,太疼了。
他后悔了。
他就伤一下便好,为何要站着让赵姬多扔那么多东西?
舅父舅母救命!
蔡泽看着嬴小政疼得扭曲的表情,心里骂了一声“活该”,却不由红了眼眶。
他擦了擦眼角,眼角越擦越红。
最后他放弃了,流着泪对嬴小政道:“政儿,那个女人在丢了你后,就已经和你没关系了,你这条命是朱襄和雪姬养大的,是蔺翁、荀翁、廉翁带大的。你想想你受伤,究竟谁会为你疼!你对得起他们吗!”
一向谨慎持重的蔡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骂秦王后为“那个女人”,众人心里惊骇不已。
相国不怕这件事传出去,会遭人毁誉吗!
嬴小政咬着手帕“呜呜”了两声,肩膀垮了下来,就像是耷拉着耳朵的小狗。
不过很快,他又试图跳起来。
疼!太疼了!
华阳太后捶胸顿足,哭声把嬴小政的“呜呜”声完全压了下去,嘴里一直念着对不起雪姬,谁劝都止不住。
夏太后一边劝慰华阳太后,一边心里又焦急又后怕。
她曾以为母子没有隔夜仇,试图与赵姬交好,联合起来压制华阳太后。
谁想赵姬居然如此愚蠢?
还好她看到赵姬被子楚冷落后就赶紧收手,没有再听娘家的话。
夏太后想着自己娘家派来的那些人,心里愁极了。
希望这次风暴不会波及到他们。如果波及到……夏太后心里叹了口气。如果波及到,她也没办法。
子楚是一个十分合格的秦王,不会对生母心软。她会比以前更老实低调,绝不给子楚惹乱子。
她是自私的。她对娘家已经仁至义尽,现在只希望自己能富贵终老。
“此事绝不传出去,以免他人说政儿不是。”华阳太后哭得六神无主,夏太后只能站出来,“此地的宫人全部就地格杀。”
华阳太后抹了一把眼泪:“先把政儿带走,去我的宫里!我就该让政儿住我宫里,我怎么这么蠢,我没保护好政儿!”
她一边哭一边命令人把嬴小政抬进她坐的轿子。
身上伤口经过初步处理,疼得直打哆嗦的嬴小政根本不敢让人碰,自己爬上了轿子。
他坐在轿子中,吐出手帕,带着哭腔道:“可疼死我了,嘶!”
他千算万算,忘算了高度酒精和大蒜素!
可恶啊!
“什么?”朱襄将眼睛瞪得快脱框而出。
子楚狐疑:“政儿又在搞什么鬼……啊?朱襄,你别晕啊!御医!御医!”
蔺贽一把将朱襄扶住,骂道:“我就不信嬴政那竖子真的孝顺到站在那里被春花打!去给雪姬写信,接雪姬回咸阳揍他!”
子楚扶住朱襄另一边,与蔺贽一起把晕过去的朱襄抬到平地上躺好,等御医来扎针:“是是是,该让雪姬回来,狠狠揍政儿一顿!这竖子,怎么能做这等让朱襄担心的事!”
御医抱着药箱疾步跑来,摸出金针狠狠给朱襄扎下,又掰开朱襄的嘴,给朱襄灌了几口凉水。
朱襄幽幽醒来,眼睛还没全睁开,就挣扎着要爬起来:“回去,赶紧回去!”
“好好好,我已经准备了马车……”子楚话未说完,就被朱襄打断。
“我骑马,令牌给我。”朱襄刚站起来,又倒下去。
他被嬴小政受伤的消息吓得手脚发软,站都站不稳。
“行行行,我们骑马,都骑马。牵马来!”子楚撑住站不稳的朱襄,“但你现在这样怎么能骑马?你如果不小心摔下马,正在养伤的政儿岂不是还要受一次惊?坐马车!”
蔺贽瞥了子楚一眼。你这前言不搭后语的,究竟是骑马还是坐马车?
侍卫也很头大:“君上,究竟是骑马还是坐马车?”
子楚道:“坐马车!”
蔺贽道:“先坐马车,如果你缓过来了,我们就骑马回去。你要相信政儿,他不会真的伤到自己。”
朱襄摇头:“不一定。”
蔺贽皱眉:“好了,你再犹豫,更浪费时间。”
他给子楚使了个眼色,两人把朱襄架上了马车,赶紧回宫。
马车上,子楚问道:“真的给雪姬写信,让她回来揍政儿?”
蔺贽翻了个白眼:“写屁写!吓着雪姬怎么办?”
子楚:“……”这个丞相居然敢骂秦王!反了他!
朱襄没能骑成马。
他们花了五日回咸阳,朱襄一直手脚发软,夜不能寐,精神十分萎靡,完全不是个能自己骑马的状态。
子楚不由嘀咕,朱襄的心理承受能力也太差了,被蔺贽狠狠瞪了一眼。
“真不知道政儿是谁的儿子。”蔺贽忍不住嘲讽道,“你不但不关心,还在一旁说风凉话!”
子楚辩解:“我不是说风凉话。政儿明摆着无事,朱襄完全不用担心。”
蔺贽道:“政儿这毛病就是学的你,当初你为了一劳永逸主动引出刺杀的人,用箭头划伤自己。政儿也有样学样!”
子楚摸了摸鼻子:“这一点,他的确像我。”
朱襄按着额角道:“不要再吵了。”
子楚和蔺贽赶紧住嘴。
五日后,得知舅父回来的嬴小政为了显示自己无事,特意在咸阳城外迎接,
朱襄把马车门打开,顾不上什么君臣礼仪,子楚还没动,马车还没停稳,朱襄就从马车上跳下来。
“政儿!”朱襄双手捧住嬴小政的脸,看到嬴小政脸上涂抹了膏药的伤痕,眼泪立刻涌了出来。
我家连太过顽皮都只用手掌揍的政儿,她怎么敢!
“舅父,我没事,真的没事,已经结疤了,很快就好。”嬴小政赶紧安慰舅父,“你看,我的伤口都开始愈合了。”
朱襄把嬴小政的袖子撸上去。
嬴小政阻止不及时,露出了胳膊下缠着的绷带。
他虽只受了皮外伤,也得敷药。脸上可以直接敷药,身上要穿衣服,就得缠绷带。
嬴小政身上的伤口不深,但不少。宫里不用省这些绸缎钱,御医便把嬴小政两条胳膊都缠了起来。
朱襄握着嬴小政缠着绷带的手臂,双手不住颤抖,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子楚和蔺贽这才走过来。
秦王子楚看着嬴小政身上的伤口,感觉嬴小政的伤比自己想象中的要重很多,心里终于有些慌了。
他看了一眼旁边与嬴小政一同来迎接自己的卿大夫们,没有在这里发作。
“先回宫。”秦王子楚拍了拍朱襄的肩膀,“寡人定会解决此事。”
朱襄深呼吸了几下,擦干眼泪,小心翼翼帮嬴小政把袖子放下:“好,先回去,先回去……”
他不敢拉嬴小政也缠着绷带的手,嬴小政主动握住舅父的手。
朱襄忍不住问道:“疼吗?”
嬴小政本想说不疼,但想着这些时日遭的罪,忍不住抱怨道:“受伤时没感觉疼,擦药时太疼了!舅父,能不能和御医说一说,我伤口很浅,不需要用酒精和大蒜素。”
一提到酒精和大蒜素,嬴小政的眼眶又红了。
这都疼得他起心理阴影了!
蔺贽虎着脸道:“活该!”
嬴小政看了脸色青黑的蔺伯父一眼,没敢反驳。
蔺伯父太了解他了,什么狡辩都没用。
蔺贽道:“朱襄得知你受伤时,立刻气急攻心晕倒。他本来打算直接骑马回来,但被你吓得手脚瘫软,这五日吃不好睡不着,完全无法骑马,只能坐车回来。”
嬴小政眼睛睁大,赶紧打量朱襄。
这时他才发现,舅父似乎消瘦了不少。
“抱歉……”嬴小政低下头,老实道歉。
蔺贽苦口婆心道:“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但你做事之前,想想会让多少人担心难过。罢了,先回宫。”
子楚等蔺贽训斥完后,才附和道:“政儿,好好听你蔺伯父的话。”
蔺贽本想说,这还不是学你。但周围有许多同僚,他努力忍耐了下来,没当众给秦王没脸。
“我错了。”嬴小政赶紧认错,“抱歉,没有下次。”
今后也不会再有能让他以自损的方式来对付的人了。
朱襄没有回答,他只是不住地打量嬴小政脸上的伤口,好像多看几眼,嬴小政的伤口就会迅速痊愈似的。
子楚对蔡泽招了招手,让蔡泽与他们同乘一车。
朱襄与嬴小政坐一起,子楚、蔡泽、蔺贽三人挤在一起。还好秦王的马车够大,这样也不算拥挤。
“究竟怎么回事?”待马车启动后,蔺贽难得急性子地问道。
蔡泽看了嬴小政一眼,道:“你们离开之后,王后便让宫人去请太子……”
子楚摆了摆手,打断道:“客套的话就不用了,直说。”
蔡泽深呼吸了一下,狠狠剜了嬴小政一眼。
嬴小政赶紧把视线移开。
蔡泽没好气道:“春花想骗政儿她没有抛弃政儿,而是将政儿交给朱襄后,自己引开了赵王的刺杀……”
蔺贽骂道:“她当咸阳城没有赵臣吗?!赵王什么时候刺杀过她?!”
子楚不断点头:“她的行动一直在我掌握中。”
蔡泽道:“她还说,她不是抛弃了朱襄和雪姬,是为了给朱襄治病自卖其身,只是卖身钱被人吞了。”
朱襄这才冷冷开口:“去自卖其身为何把家中细软全卷走?”
蔡泽道:“所以是说谎。政儿揭穿了她,她便恼羞成怒。王后宫中伺候的人是这么说的。究竟是不是这样,你们要问政儿。”
蔡泽亲自审讯赵姬身边的宫人,查探这件事背后有何推手。他知道嬴小政率先打了赵姬一巴掌,但没有说出来。
这件事该嬴小政自己开口。
嬴小政犹豫了一下,脑袋又往下低了一点,将当日之事没有隐瞒地说了出来。
“我很小的时候便已经记事,所以被舅父养育之前,她对我不好的事我都记得。我本想用这件事激怒她,让她辱骂我几句,最好激得她打我一巴掌,然后让荀翁看见。这之后,我就能顺理成章的冷落她,不用担心有谁会说我不孝。”
“但……”嬴小政看了朱襄一眼,又迅速把头低下,“我被她激怒了,给了她一巴掌。”
朱襄努力维持着冷静:“涉及我和雪姬?”
嬴小政轻轻点头。
朱襄道:“你的右手伤得最重,这是你自己伤的?”
嬴小政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朱襄。
朱襄道:“你是我从小拉扯大,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的性格?你必不会让春花伤你这么重。”
他低头看着嬴小政裹得十分严实,但仍旧看得出来比左手大一圈的右手,然后狠狠瞪了子楚一眼。
子楚:“……你瞪我做什么?”
蔺贽道:“当然是想到君上你当太子时用箭划伤自己的壮举了。”
子楚无奈:“这事你都反复提了多少次了?能不能别提了?而且我就划了自己一下……”
他打量着穿着衣服,只从裸露在外的脸颊和双手也能看出伤口很多的嬴小政。
“我没他对自己狠。”子楚真是敬佩自己这个儿子了。怪不得政儿三四岁时便被秦昭襄王看好,这种事他自己都做不到。
嬴小政垂着脑袋道:“我没忍住打了她,若不自己伤得严重些,不吓住她,她一定会以此来攻讦我。”
朱襄道:“你还自己伤了哪里?”
嬴小政使劲摇头:“我只划伤了右手,只有右手!”
朱襄伸出手指,在嬴小政的伤口上点了一下,然后怕弄疼嬴小政,迅速收回指尖。
他双手在袖子中攥紧,道:“你脸上、手臂上的伤口,全是她弄出来的?”
嬴小政点头。他的神情有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黯然。
朱襄眼眸闪了闪。
这件事确实在他这个外甥的计划中。但或许嬴小政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没有想过赵姬会这么狠。
因为没有想过,所以不肯避开吗?
孩子对母亲的眷恋是天生的。许多孩子经历了许多次失望仍旧想要让双亲认可和喜爱自己。
嬴小政虽不至于这样,但他内心仍旧难免有着对生母的奢望。
朱襄深呼吸:“夏同。”
子楚立刻道:“你说!”
朱襄道:“我要上奏,废后!”
几人都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情。
嬴小政做这么多事,只是能光明正大的幽禁春花,以后不用受春花桎梏。但春花毕竟是嬴小政生母,即便她对嬴小政再怎么不好,一个“孝”字压下,嬴小政也必须荣养春花。
更何况春花若被废后,嬴小政的太子之位就会出现污点,引来他人攻讦!
“朱襄,你冷静!”蔡泽赶紧劝说道,“此事从长计议!”
他知道朱襄已经气疯了,拦不住,只能先按住朱襄,等朱襄气消了再劝说。
朱襄摇头:“我很冷静。”
他知道,哪怕春花把嬴小政伤成这样也没用。春花仍旧会是秦王后,待她死后,还是秦太后,甚至政儿还得捏着鼻子追封她为帝太后。
历史中赵姬与情夫谋反,秦始皇嬴政照旧拿这个生母无可奈何。造反可比这件事严重多了。
但朱襄就要硬碰硬当世这个“孝”字大过天的规矩!
或许子楚不需要顾忌自己之后,能一杯毒酒送春花离开,让春花再不会连累政儿。但他不希望这样的母亲还能借由被她虐待遗弃的孩子享受死后殊荣。
他的孩子不应该有如此屈辱。
“我会在朝堂上上书,此事我一力承担。”朱襄道,“君上请召集群臣讨论,若群臣都不同意,我便放弃。我并非逼迫君上,只是表明我的态度。”
朱襄看向一脸伤痕的他和雪姬唯一疼爱的孩子。
“十年时间,她仍旧不思悔改,居然恶毒到将亲生孩子伤到如此。她将来却要借由这个孩子成为这个世上最尊贵的女人。”
春花甚至成为历史中第一个帝太后,轻轻松松青史留名,压在后世许多真正的巾帼豪杰头上。
“凭什么?”朱襄粗糙的大手轻轻落在嬴小政的头上,就像嬴小政还未束发时一样,“这不公。”
朱襄的坚持,友人都不理解。
之前子楚留着春花,除了顾忌朱襄的心情之外,让嬴小政的太子之位更加稳固也是原因之一。
秦国在春秋时并不按照周朝嫡长子继承制的礼仪,而是贤者为尊。
但随着秦国逐渐接受中原的文化和利益,到了战国时,秦国已经默许了嫡长子继承制度。
比如子楚回国争夺王位时,经由吕不韦的游说和贿赂成了嫡母华阳夫人的养子,一跃成为嫡长子,立刻压过一众在秦国经营许久的兄弟。
现在春花已经成为秦王后,身上所有的利用价值都已经消耗殆尽,子楚便可以随时令她病逝。
至于外界可能会猜测春花是被杀,这一点子楚和所有人都不在乎。
子楚杀春花,和嬴小政杀生母是两回事。
嬴小政受伤,不仅让天下人不再对嬴小政在“孝”一字上苛刻,也让朱襄彻底放弃了对春花的期待。
朱襄都放弃春花之后,春花的命就到头了。无论嬴小政是否对生母有恻隐之心,子楚断不会让这个被软禁十年还敢如此嚣张的女人活下去,给秦国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在他们眼中,春花已经是一个死人,低调地让她慢慢虚弱至死即可,还能为嬴小政和朱襄出口气。朱襄何必闹得这么沸沸扬扬?对朱襄和嬴小政都没有好处。
嬴小政也劝道:“舅父,不必为政儿费心,我将来不会再被她伤到。”
朱襄揉了揉嬴小政的脑袋,道:“我此举不仅仅是为了你。政儿,你和子楚中肯定会有一个人成为第一个真正的天下共主。”
“若不废除春花的后位,她便是第一个始皇后,或者第一个帝太后。”朱襄脸上浮现出嘲讽的笑容,“天下女子中开天辟地后第一人。”
马车中的众人都眼皮子跳了跳。
始皇后,帝太后。
“这个称号,可比你这个长平君要响亮多了。”蔺贽明白了朱襄的想法,“你本想着若春花悔过,凭借她生了政儿,也该得这个从古至今女子都得仰望的‘第一人’称号。现在,你不希望如此。”
朱襄淡淡道:“我说过,不公。”
蔺贽看见朱襄如此神情,放弃劝说朱襄:“罢了,你想如何就如何。你总会在我等都不理解的事上特别执拗,我也劝不住你。只是你说好了,如果群臣都不赞同,你就乖乖撒手。”
蔡泽皱眉:“如果你攻讦春花恶毒,政儿年幼,又被生母所伤,现在可能不会被这件事带累。但你完美无缺的名声一定会受损。”
朱襄道:“我何时在乎过自己的名声?我本就不是完美无缺的人。”
蔡泽听朱襄如此说,也立刻放弃:“行,你都如此说了。”
子楚本来等着蔺贽和蔡泽劝说朱襄,没想到这两位友人居然如此干净利落地放弃,满脸不敢置信。
“你们不再劝劝?”子楚焦急道,“此事离经叛道,就是荀子,也可能会在朝堂上揍他。”
蔺贽终于笑了起来:“他被揍了就是活该。后院之事本就该隐藏在后院,悄悄做了便是。他非要搭上自己的名声,那就随他去。反正顶多他被人骂一骂,又没有危险。”
蔡泽颔首赞同:“损害的只是朱襄的名声,他不在乎名声,那就让他出口气,气顺了就好了。”
嬴小政拉住朱襄的袖口:“舅父!你做此事有何意义?她最后不过是一死,死后就不会再给我们造成任何麻烦了!”
子楚扶额。
把一直伪装得很好的嬴小政逼得口中说出弑母的话,朱襄真厉害。
朱襄听了嬴小政弑母的话之后,没有生气。
他只是又揉了揉嬴小政的头发,温和道:“我做许多事在当世人眼中都没有意义,不差这一件。我只是坚信,世间所有礼制,都该是导人向善的。”
朱襄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她虐待你,抛弃你,伤害你,却要借你成为其他女子仰望不得的第一人,那不公。有舅父在,舅父不会允许政儿遭遇这样的不公。政儿放心,春花的事你不用操心了,接下来交给舅父,交给你其余长辈就好。”
“你本应该与我们商量此事。你还未及冠,这些事该由长辈操心,轮不到你去伤害自己争取什么。”朱襄在嬴小政额头上没受伤的地方轻轻敲了一下,“这世上没有值得你伤害自己去争取的东西,明白吗?”
嬴小政捂着额头,把脑袋低得很低很低,让人看不出他的表情,只听着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点鼻音:“是。”
“听你舅父的话。”子楚也被朱襄说服了。他宁愿不要帝后,也不想让春花成为帝后。
“我居然快被你说服了。”蔺贽脸上带着促狭的笑容,“若春花死时都是王后,就会与君上合葬。君上恐怕睡得不安稳啊。”
子楚表情一僵。
蔡泽板着脸道:“确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