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兵阵中秦兵心中终于生出了恐惧,阵型变得有些乱了。
于是更多的楚兵自发地扑向这个旗帜东倒西歪的兵阵,终于将这一块兵阵咬了下来。
见到这样做有效果,其他楚兵也效仿战友,试图给秦兵的兵阵撕开一条一条的小口子。
有些秦军兵阵撑住了,有些秦军兵阵被攻破了。
楚军中不乏骁勇不怕死之人。他们与李牧攻城时面对的楚兵不一样,李牧只是入城开仓放粮,放完粮就跑。王翦是在攻打他们的国家,他们身后就是楚国的边境。
楚兵心中可能没什么家国情怀,只是单纯对秦军诸多暴虐传言很恐惧。为了守住背后的家乡,为了乡亲父老不被秦军屠戮,他们便在没有将领和旗帜指挥的情况下,与整齐划一的秦军殊死搏斗。
还有些楚军老兵不是为了什么家乡家人,他们只是知道秦军以斩首记功,自己大概是逃不了的,不如死在战场上,能砍死一个秦兵就算是回本。
所以即便楚军乱了,楚将跑了,秦军也不会很容易地取胜。
一个又一个的秦兵方阵被看似乱作一团的楚兵艰难的撕碎,至少几百几千条秦兵的性命肯定会留在这个战场上,留在守卫楚国边境的楚兵手中。
王翦看到一个又一个的方阵消失,只是让旗手挥舞旗帜,命令其他方阵的人补上阵型的空缺,表情和心情都毫无起伏。
秦军仍旧有条不紊地杀戮,一两个零部件的毁坏,不会影响秦军这一台杀戮机器的收割。
楚兵如螳臂当车。但他们仍旧勇敢地举起了双臂,阻挡在秦军这辆战车面前。
兵器折断就用牙齿撕咬,人死了也紧紧抱着秦兵的武器或身体,以给同袍创造破阵的机会。
当倒下的时候,楚国兵卒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天空,就像是还怒视着他的敌人。
“春秋无义战,这句话是正确的,不过我对这句话的解释,并不是孟子所言,因为战令必出自天子,诸侯国彼此地位相当,所以战无大义,所以无义战。”
朱襄既然回到了咸阳,去咸阳学宫讲学是躲不过的。
在荀子的拐杖威逼下,朱襄暂代了荀子祭酒一职,每日都得去学宫打卡上班,备课讲学。
他恍惚间回到了前世,站在大学三尺讲台上的时候。
只是现在,他从一个农学教授,变成了文学教授、哲学教授,有点术业不对口。
学生们心中有对朱襄此话的不认可,但他们都没有反驳。
人的名树的影。到了荀子那身份地位,可以直言辱骂孟子是祸国殃民的贱儒贼子。长平君朱襄公只是委婉地说有些许不认可之处,已经温和太多。
“我认为的春秋无义战,是从民众出发。”
“在座者多是士人。但即便是士人,肯定也吃过战乱的苦。你们都知晓,我是庶人,父母皆是无名无姓,从泥土里刨食的农人。耕战、耕战,战争和我这种庶人关系最为密切。”
“打仗时征的粮,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救命粮;打仗时征的兵,是我们的亲朋好友,是我们自己的命。”
“仗打赢了是国君的丰功伟业,打仗时家破人亡的代价却是由我们一个个无名无姓的庶人承担。”
“到了百年之后,功过评说成王败寇,也只会说君王如何如何,我们不过是王座下的枯骨。就算有人提起,也不过会被君王后世的崇拜者说一声‘理应的代价’。”
“从我的角度出发,从庶人的角度出发,我认为春秋无义战。”
有学子尖锐地问道:“诸国中以秦国发动战争最为频繁,既然朱襄子认为无义战,为何要帮助秦国?因为你是秦太子之舅父,所以权势比本心更重要吗!”
朱襄看向那位对自己有怨愤之词的学子。
那学子的言语中带着楚音,他是楚人。
或许他的家乡曾经还是已经变成了南秦的南楚。
“春秋无义战,先辈们想了许多办法来结束这些不义之战。比如游说国君不要再打仗。”朱襄问道,“你说,这些游说有用吗?还有,我要更正一点,自周王室东迁之后,发动战争最频繁的不是秦国而是楚国。你可以翻一翻《春秋》。”
那学子脸色立刻涨红。
就算他记不得《春秋》中所写的各国发动战争的次数,但朱襄公既然如此肯定地说出来,他也知道朱襄公说的肯定是对的。
“不用紧张,这不重要。”朱襄安抚道,“你的家乡正在战乱中,我明白你的心情。既然你来到咸阳学宫求学,我想你心中也一定渴望这个问题的答案。如何让国君结束不义之战?”
朱襄没有继续讲课,让学子们自行议论。
待一刻钟后,他敲了一下讲台上的铜钟,让学子们安静下来,请学子们举手发言。
能千里迢迢来到咸阳学宫求学的人,他们都有胆量,有追求,也有自己的底气。
这样的人,才华见识都不会差。
所以朱襄抛出问题之后,他们的回答都很中肯,也都很绝望。
国君是绝不可能停下战争的。
坐在国君的位置上,荣华富贵已经到了那个国家的顶点。只要他们有雄心,就一定会追求更大的功绩,攻城略地掠夺人口在所难免。
如果是以前,一个贤明的周天子可能会压制住诸侯的野心。但自周王室东迁之后,贤明的周天子也已经无能为力了。
“无论哪一家学派的先辈们,所得出的结论都是一致的。”朱襄道,“要结束不义之战,唯有统一,让这片天地只剩下一个国家,一个国君。”
他背着手,长叹一声:“若以结束战乱,统一天下为目的而出兵,这应该是符合大义的。如果统一天下的国君懂得休养生息,勤政爱民,是一个贤明仁爱的君王,那么这样的战争从结果来看,就肯定是符合大义的。”
“只是倒在统一战争兵锋下的人,他们就一定是不义的吗?”
“他们为了保卫自己的家乡,为了保卫自己的国家而献出的生命,难道就是可以被轻视的吗?”
“那些为了君王、为了国家而殚精竭虑抵抗秦国的贤人们,难道他们就是愚蠢的吗?”
朱襄斩钉截铁道:“我认为,不是!”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位置,位置决定了他们的行为。对我们来说是义战,对他们来说就是不义之战。所以你们不需要为此事困惑。将来你们与我为敌的时候,也不用心怀歉意。因为你们也是正确的,我也是正确的,我们只是所处的位置不同。”
“我为统一天下而辅佐秦王征伐天下。”
“你们为保卫家国而与秦国兵锋敌对。”
“我们都没错。”
“楚军真是硬茬子。”副将单手包扎好手臂,在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此战我军战亡两千一百人,重骑兵折损十一,都是精锐啊!”
副将心疼极了。
两军对战时动辄斩首十万数十万,其实真实数字至少折半,而其中精锐还得再折一折。
一般而言,说四十万大军就只有十万作战人员,而这十万作战人员中大约只有三四万的精锐。
即便到了后世大一统王朝,能常态保持十万精锐部队,就已经是百姓能供养的极限。精锐要脱产训练才能磨砺得到,大部分兵卒闲时都在耕种,算不得精锐。
王翦此战一开始就冲垮了楚军的军阵,按理说楚军应该会成为溃兵,杀起来很容易。
可他们连主将都逃了,居然还在混乱中硬生生让王翦刚组建的军队折算了两千余名精锐,其中还有近百重骑兵。
虽然此战说出去,怎么也是传奇性的大捷。但对比前期的顺利,副将仍旧心在滴血。
“毕竟是楚国。”王翦淡淡道,“赢了就行。”
“俘虏中伤势轻微、年富力强者,捆缚送往南秦,交由三郡郡守、代郡守;伤势较重,或年老体衰者,斩首。”
“唯!”
王翦的捷报通过水路传递,先到李牧手中。
李牧看到捷报时,眼皮子跳了跳,狠狠拍了一下桌面,朗声大笑:“朱襄识人极准,今日之后,又添一笔佳谈!”
李牧这次行军归来,正好和蒙武会合。
蒙武看完捷报,脸皮子直抽搐:“强攻直辕三隘?你不是说王翦很谨慎吗?这叫谨慎?!”
直辕三隘,在南北朝后有个新名字,叫义阳三关,即武胜关、九里关、平靖关,是江淮平原到江汉平原陆地必经之路。吴楚交锋时,孙武、伍子胥二人在此贡献出载入战争史册的“柏举之战”。
江汉平原和江淮平原被大别山、桐柏山隔断,大军若想通过,只能从两山中间这一条狭长隘道前行。直辕三隘狭窄崎岖,“车不弓轴,马不并行”,此兵家必争之地,向来争夺时进攻方都会付出极大代价。
但这只是陆地上的“必经之处”。
条条大路通中原,秦国舟师强悍,大可以从南边长江或者东边大海登陆进攻。
即便是在陆地上,秦国又不是只在江汉平原与楚国接壤。历史中王翦进攻楚国,是在淮河以北顺着淮河一路往东打,不仅有水路运输粮食辎重,道路也平淡许多。
什么直辕三隘义阳三关,绕过就成。
现在整条长江都在秦军的控制下,王翦这“谨慎”的将领,吃饱了撑着去打什么直辕三隘,有必要吗?
“一场战役,不到三千战损,便可以拿下直辕三隘,给楚国士气以极大的打击,这还不叫谨慎?”李牧笑道,“谨慎不是畏手畏脚,而是有足够的把握成功。”
见蒙武还满脸不赞同,李牧道:“王翦定是先在地方散播谣言,让楚将看清他。他第一次当主帅,之前声名平平,也不是将门之后,很容易令人轻视。待他慢悠悠行军至直辕三隘前,楚军早早得到消息……蒙武,若是你守关,来者主帅不仅名声不显,还早就被你探得行军意图,你会如何做?”
蒙武不假思索道:“这要看双方兵力。若我兵力不输于他,我定会摆好阵势,引他入围,全歼此敌。”
李牧道:“楚将也是如此想的。楚国内乱时,王翦早就三隘以西安营扎寨。担忧秦国趁虚而入,平叛和叛乱的双方都默认在直辕三隘留下重兵把守。王翦所领兵力与驻守楚兵相当。按照常理,楚兵占得先机,先摆好阵势,架好弓弩,以逸待劳,应该是能把王翦全歼的。”
李牧又忍不住笑了几声,道:“示敌以弱,诱敌出击,这便是王翦的计谋了。”
蒙武深呼吸了几下,扶着额头道:“诱敌出击,然后正面对抗一波推平?这就是王翦的计谋?这计谋也……”
李牧感慨道:“既简单,又无解。”
王翦让给楚军的优势是真的。楚军占据了这么大的优势,怎么可能不出兵?若连这样大的优势都不敢抓住,还退缩在关隘之中等敌人围着自己攻打,这才是自寻死路。
从来守关与守城一样,死守就等于守死,若没援军便是死路一条,只有主动出击才能击退敌军。
攻城的围城打援,守城的也要出城歼灭攻城的有生力量,寻求胜利的机会。
楚军在直辕三隘布下重兵防守,还有一层意思便是,这三隘的守将大概率是得不到支援了。所以楚将必须寻求主动迎击的机会。
楚将难道没看出秦军是故意示弱吗?看出了也没关系。因为对峙的阵地是楚军选的,阵势是楚军先摆好的,楚军还以逸待劳。种种优势叠加,秦军能耍什么手段?
王翦也没有耍任何手段。
他只是诱敌出击成功后,在敌人全面占据主动的前提下,堂堂正正击败对方而已。
“蒙武,你知道已故将领中,谁的计谋最难破?”李牧问道。
蒙武本来想说“武安君白起”,张嘴时想到李牧说“已故”,便改口道:“已故名将如云,我说不好。”
对蒙武的“摆烂”,李牧心中颇有些无奈。
在他看来,蒙武虽为将天赋稍差他一些,若好生学习,也不是能成为天下第二梯队的名将。
但无奈蒙武自己没这上进心。
“我们现在正在楚地。计谋最难破的名将,楚国吴起可以算一个。”李牧道,“吴起一生作战无太多奇谋,仅兵强马壮,器锐甲固而已。”
蒙武皱紧眉头,被迫思索李牧的话。然后他叹了一口气,道:“好一个而已。”
吴起的本事在于练兵。他练出的兵,在战力和士气上都一等一,兵卒不仅强悍,还都愿意为他赴死。
谋略向来都是用在前期信息不明,或者以少胜多逼不得已上。若率领大兵团作战,敌我双方都对对方情况一清二楚,打起来的时候就只看谁厉害了。
所以吴起难以战胜。
“王翦的带兵风格就是如此。他决定出战时,就已经确定了胜局。”李牧感慨道,“他天生是秦将。只有强大的秦国,能让他将这种作战风格发挥到极致。”
秦国打他国都是派出大兵团直接进攻,浩浩荡荡,旗帜飞扬,大老远就告诉敌人我们来了。
所以王翦难以战胜。
李牧不由把自己代入了王翦的敌人一方,思索自己若遇到王翦后该如何应对。
思来想去,他只觉头疼。
若他背后的国家与秦国一样强大,那就与王翦一同比拼兵马强度和将士士气,真只能应了马服君那句“狭路相逢勇者胜”。
若他背后的国家比不过秦国,那就只能被王翦慢慢消耗掉。王翦可以输很多次,他输一次就全盘皆输。
这时,李牧脑海里浮现出嬴小政那张倨傲气十足的脸。
哦,我若这么和王翦硬碰硬,秦国损失也会极其巨大。所以我大概会被政儿用离间计除掉。
李牧扶额,感受到了与王翦、嬴小政敌对的痛苦。
还好,现在他也是秦将。
“你叹什么气?担心王翦胜过你一筹,你当不了武安君?”蒙武乐呵呵拱火。
李牧瞥了蒙武一眼:“即便王翦领兵能力能与我持平,我比王翦早成为主帅十几年,我们以同样的速度往前奔跑,他能赶上我?”
蒙武没乐子看,遗憾道:“王翦可惜了。”
李牧无语。可惜什么?可惜他没把我压下去?你究竟和谁是朋友?
蒙武干咳一声,转移话题:“但我还是看不懂,他打直辕三隘的意义何在。”
李牧脸上再次浮现笑意:“直辕三隘这处号称难以攻占的雄关被攻占,这就是意义。”
“王翦把直辕三隘打下来了?”子楚揉了揉眼睛,仔细看了一眼战报,然后把朱襄袖口拉住,不敢置信道,“王翦把直辕三隘打下来了?怎么打下来的?”
朱襄把被子楚扯歪的衣服弄正,无语道:“捷报上写得很清楚。”
子楚道:“他引诱守关楚将出兵,然后一举歼灭直辕三隘守军,楚将东逃,三隘被秦军占领,就这?”
朱襄道:“什么就这?”
子楚放下捷报,站起来背着手不断来回踱步:“这是真的?怎么可能?就算被击溃,楚将还能依托关隘固守啊,楚将怎么失败一次就跑了?”
朱襄又仔细看了一遍王翦的捷报,道:“王翦写,他一举歼灭守军。守军被全歼了,谁来守关?自然就退了。”
子楚停下乱转的脚步:“一次对垒,就全歼了?”
朱襄无奈极了:“秦王,君上,夏同!捷报写得很清楚,王翦诱出了守军与他两军对垒硬碰硬,他碰赢了,守军就丢弃关隘东逃了。很难理解?”
子楚深吸一口气:“这很容易理解?他究竟怎么在敌我双方势力差不多的前提下还能赢了以逸待劳的楚军?”
朱襄道:“反正赢了,你管他怎么赢的。你不如想,连这种劣势他都能赢,秦国又出一员名将,大善。”
嬴小政在一旁当复读机,虽然他不知道什么是复读机:“大善!”
子楚把深吸的那口气缓缓吐出:“对,大善,大善。”
他猛地窜了几下,就像个猴似的。
子楚攥紧拳头,激动道:“寡人有李牧和王翦,天下尽在囊中。”
朱襄道:“天下早就尽在秦国囊中,就是得慢慢装。”
嬴小政继续复读:“对,早就尽在秦国囊中。”
子楚先给了复读机儿子脑门一下,然后恢复冷静,坐回椅子上:“楚国边境就这一处险关,其余与他国交界处不是平原,就是大河。而秦军舟师锐利,大河如坦途。现在楚国唯一的险关被王翦拿下,他们大概不会再打下去了。”
此战战略意义不大,政治意义极大。
王翦正面击溃楚国镇守险关雄师,不是致使楚国无险可守,因为秦国打楚国本来也可以绕路。
他是以此战告诉楚国,即便楚国占尽天时地利,也不是秦军对手。
白起虽老,但有李牧,现在还来了一个王翦。
楚国上下的仅存的傲气和安全感,在直辕之战中完全粉碎。
“该派人出使楚国,调停楚国争斗了。”看着子楚发了许久的疯,终于安静下来后,蔡泽才道,“魏、韩、赵、齐、燕当派出联军和使者,逼迫楚国交战双方握手言和,然后以淮水为界,分疆而治。”
蔺贽手撑着下巴,叹息道:“可惜吃多了难以消化,否则让秦国和楚国再次分水而治一次,多好啊。”
子楚也叹息:“李牧和王翦足以打下秦国淮水以南。真不能直接打?朱襄……”
朱襄双手在胸前画叉:“叫我也没用,我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一口气帮你安抚这么多楚民。不过若景昭二氏的叛军如果能分治淮水以南,给我三年时间,我能让他们的庶民对秦国归心。”
他想了想,补充道:“只是庶民,士人不可能。”
嬴小政傲气道:“庶民就够了。庶民才会种田织布,服役从军,对秦国有益。楚国士人,哼,现在没有位置给他们。”
“等秦国统一天下后,基层官吏极其缺乏,总会需要他们。”朱襄道,“现在好好办学吧。吸引楚人来南秦入学,将来楚地治理可能会稍好一些。”
嬴小政道:“我想回吴郡了。君父,你什么时候才能自己当国君?你年富力强,难道还需要一个太子帮你监国?”
子楚真想把这个嘴无遮拦的太子给架出去。
这个嘴欠的不孝儿子就是仗着自己除了他之外没有其他继承人可选是吗?看我不把公子成蟜……
子楚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个儿子:“朱襄,成蟜启蒙如何了?”
朱襄骄傲道:“很聪明,学会一百个字了!”
子楚冷漠:“哦。”
这个不孝子就是仗着自己除了他之外没有其他继承人可选是吗!
一百个字!整整一百个字!不仅会念,还会写!
朱襄看和成蟜紧紧握着毛笔,努力坐直软趴趴的身体,在纸上书写着斗大的字,心都要化了。
他不由提起嬴小政小时候的可爱。
“政儿小时候努力攥着笔在木牍上写字。木牍太窄,政儿手一抖,那张木牍就全毁了。”
“政儿气性大,总会撅了木牍,在椅子上滚两下,然后继续写。”
“雪常说,政儿吃得多是因为动得太多,写字都静不下来……”
朱襄抵住嬴小政的脑袋,回忆往昔带外甥日常。
子楚看着鼻子里都快喷火气的秦太子,道:“他现在气性也很大。”
朱襄慈祥道:“气性大才好。心里有什么事就露出来,这样心情才会好,寿命才长久。什么事都憋在心里容易得病。”
子楚故作嫌弃道:“为君者就需要喜怒在心。大父就很擅长,活得很长久。”
朱襄一愣,然后把嬴小政的脑袋往旁边推:“我居然无法反驳!”
子楚大笑。
“舅父!不准再对外人说我小时候的事!”嬴小政生气道。
朱襄道:“我怎么会对外人说?这里没有外人。”
嬴小政:“……”
蔺贽坏笑道:“政儿,我们都是看着你长大,你阻拦什么?朱襄不说,我们也记得。”
嬴小政:“……”
他默默站直,不再用脑袋撞舅父。
好吧,的确如此。
面前都是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可恶!
子楚看着不可一世的儿子吃瘪,心里舒坦极了。
嬴小政不想让子楚舒坦,瓮声瓮气道:“君父,你该放我和舅父回吴郡了。”
子楚没好气道:“你这个太子不待在咸阳,若我有个什么意外,你想带兵打回咸阳吗?”
嬴小政毫不犹豫道:“好啊。”
子楚飞起一块木头镇纸朝嬴小政飞去。朱襄立刻伸手接下,把镇纸放回了子楚面前的桌子上。
“等出孝再去。明年二月出发。”子楚道,“真不知道你为何喜欢往外跑。”
蔡泽心里无奈。你不知道政儿为何喜欢往外跑,为何还要纵容政儿?
嬴小政道:“端坐宫中所需的那些本事,我不学也会。倒是宫门外的事,若当了国君之后就难以学到了。所以我要趁着君父在,赶紧多看看离咸阳宫最远的地方是何样。”
他看了自己舅父一眼。
嬴小政这想法,是跟随朱襄后逐渐形成的。
朱襄总告诉他,国君高高在上,对庶民而言,就像是天上的仙神。
但这个国家是由庶民撑起基础,如果国君看不到庶民,这个国家越高大越不稳固。
国君或许会低头往下看,可他身居高位,庶民离他太远,他往下看也看不到多少真实的东西。所以早年经历过苦难,接触过底层的国君,往往更容易成为明君贤主。
比如赵武灵王送了两个被自己国家冷落的凄惨质子回国当王,一个变成了秦昭襄王,一个变成了燕昭王。
而且嬴小政也是个权力欲非常强的人。子楚虽然对他好,但他总觉得束手束脚,不如跟着舅父出去当一郡之首。
一郡之首也是首,离咸阳还那么远,与封国无异,他更自在。
子楚经过这段时间和嬴小政的相处,差不多摸清了嬴小政的性格。
以嬴小政骨子里的霸道,若在自己身边待久了,就算有朱襄说和,他和嬴小政也会生出矛盾。
一山不容二虎。不如把这只小虎崽送去另一片广袤山林,随他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称王称霸。
反正有朱襄在,嬴小政就算再厉害也不会对王位起窥伺之心。
子楚对自己身体很清楚,他不大可能再有其他孩子。就算有,就算将来他年老之后嫉妒嬴小政,但他是秦王,他不会做对秦国不利的事。
只有嬴小政继位,在最符合秦国的利益。这是从秦昭襄王时就已经决定的继承人人选。就像是他的君父还是太子的时候,自己已经确定是第三任秦王一样。
“我和政儿离开之后,你要保重身体。”朱襄啰嗦起来,“不要我前脚一走,你后脚就熬夜……”
子楚捂住耳朵:“行了行了,现在才九月,离你离开还早。”
蔺贽不由大笑。蔡泽也不由笑了。
每次看到朱襄念叨子楚,真是让他们想把子楚当秦王都难。
说来朱襄在上两任秦王那里也是如此念叨?哦,那没事了,是朱襄的问题,不是秦王子楚的问题。
王翦占领了直辕三隘之后,没有继续进军,只是不紧不慢地加固关隘,整修城寨。
这种大型关隘都建立了小型城镇,将士们驻扎时也需要有商业需求。所以在和平的时候,城寨有许多商人经过。
王翦占领此地之后,立刻开启了市场,招呼商人继续行商。
江汉平原被开发得较早,经济较为富庶,商人挺多。
秦国的商人也喜欢从汉水南下,在江汉平原上做完生意之后,通过直辕三隘前往楚国。
秦国原本以楚国插手王位争夺,参与刺杀太子子楚为由禁止秦国商人与楚国经商。
当子楚看到楚国生乱后,就“施恩天下”,不仅出台了一系列厚待宗室的政策,安抚因他被刺杀一事而紧张的朝堂,也重新允许秦国和楚国的民间交流。
王翦就守着这三处关隘收过路费,安静地养起兵来。
给李牧当副将的时候,王翦学了许多李牧屯兵养兵的本事,现在正好用起来。
不然李牧带兵打仗能自给自足,自己总向秦王要钱要粮,显得自己很没有本事。
王翦现在心里已经与李牧比起来了。
王翦攻占直辕三隘后,李牧也停止了出兵。
他此战没给秦国占领多少地,只占领了长江北岸的几座城池。但天下无人敢说他此战没有收获。
有本事的将领猜出李牧些许意图,就拍着大腿感慨赵王愚蠢,居然将此将送与秦王;没本事的人猜不出李牧的意图,便闭着眼睛吹嘘李牧,反正他们都知道李牧出战必有所图,吹就是了。
至于王翦那一战,意图倒是很明显,不需要胡吹了。
楚王和景昭二氏的主事者一得到直辕三隘失利的战报,立刻挂起了免战牌。
本来他们想再打几场,勉强分出个胜负后再谈判,好决定谁分得更多的利益。现在双方势均力敌,若在这个时候谈判,那恐怕谁都讨不了好。
但情况已经不允许他们慢慢来了。即便楚王还在犹豫是否停手,魏、韩、赵、燕、齐国君都派来了使臣,希望楚国停止内战。
他们不仅派遣了使臣,还派遣了联军驻扎在楚国边境,大有楚国若继续,他们就要攻打楚国的架势。
廉颇也在楚国边境屯田。
他彻底灭了周王室后,本来准备回咸阳拜见新秦王。但子楚发诏令让他带领五万人继续在楚国边境屯田,不需要回来。
廉颇想了想,行吧。反正他也不想回去拜见那个被他揍过的秦王,太尴尬。
子楚在朱襄那里当账房先生的时候,常被蔺贽和朱襄带坏,做些让长辈难以忍受的事。蔺相如脾气好,大部分时候都只是训斥。廉颇那暴脾气,上前就是挨个两脚,把这三个小辈踢得满地打滚。
廉颇抱着手臂,沉着脸想,自己居然把秦王踢得满地打滚,同辈哪个将领能做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