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为始皇崽耕出万里江山—— by木兰竹
木兰竹  发于:2023年08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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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楚国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秦国那么多商人突然全部离开了秦国,连租的房屋店铺都不要了。
他们手中还有大量的棉花,囤积了大量的棉布。但这些东西都成了废品,无法再购买东西。
他们试图去其他五国用棉布购买东西,但两年时间过去,他国已经开始警惕泛滥的棉布,就算有人愿意用东西交换棉布,棉布的价值也大跌。
楚国贵族还好,他们在这期间积攒了大量的财富和粮食,所以棉花棉布不值钱了也没关系。
棉布也是布,是资产,他们觉得没怎么亏。
可楚国却惨了。
在圈地运动中,自耕农大量减少,楚国的赋税便大量减少,粮仓里囤积的粮食本就不多。
原本他们还能用棉布买粮食,现在各国都不肯收棉布换粮食,楚国便缺粮了。
一边是楚国封君粮仓里多得快要溢出来;一边是楚王身边所有人都在喊缺粮;然后是能发声的人看不到的地方,楚国的平民出现了饥荒。
这饥荒本来是不应该出现的。
楚国不说风调雨顺,也算没有大的天灾。他们如果正常种地,怎么也能混个不饿死。
但楚国贵族圈了太多地,他们只能投身棉花种植纺织贩卖这一条产业链,或给贵族做佃农,或给商人做小工。
因为有棉布作为酬劳给得痛快,他们的日子本来也能过下去。当秦国的棉布失去了购买力之后,他们的生活就凄惨了。
他们以前是拿到棉布,屯一部分,剩下的换粮食。粮食够吃,但屯几月是不可能的,能屯十日就算不错了。
现在没有工作了,棉布也没有价值,他们买不到粮。
“楚国的粮食产出其实没有下降多少。楚国贵族的粮食都够吃,他们的门客和家丁储存的粮食也更多了。为何粮食没有减少多少,楚国的粮价却飙升了十倍不止?”朱襄拿出统计数据后,又给嬴小政和学子们布置了论文。
嬴小政看着朱襄布置的论文,想起了自己在梦中看到的另一个自己的记忆。
另一个自己也经历过这样的事。
当时另一个自己在统一天下之后,曾想过休养生息。
但天下已定,按理说种地的人多了,粮食产量更高了,但民间粮价却比战时暴涨数倍,造成天怒人怨。
这是为什么?
另一个自己想不明白,自己到现在也想不明白。
嬴小政本来想找舅父询问。
舅父肯定是知道答案的,嬴小政确信这一点。
但他最终没有问舅父。
不是嬴小政信不过朱襄,担心朱襄窥见他的秘密。而是他胜负心来了,想自己思考明白。
总不能什么都依靠舅父吧?他都这么大了,早该自己思考了。
现在朱襄布置的功课,正好与一直困扰他的问题差不多,嬴小政卯足了劲,要拉着小组成员独立解决这个问题,拔得头筹。
朱襄见嬴小政斗志满满的模样,只好把嬴小政因为斗志而丢下的政务捡起来。
嬴小政现在要好好学习,朱襄就只能当郡守,不能乱跑了。
李牧听见朱襄抱怨,无奈道:“这本来就是你应该做的事。政儿帮了你这么多,你怎么还当做是政儿的事?”
朱襄道:“你说什么呢?看看君上的诏令,这本来就是政儿的工作。”
李牧翻白眼。
那个秦王和这个朱襄都很有问题,怎么能让年少的政儿忙碌?就算政儿在这个年龄当了秦王,也有卿大夫辅政,太后听政,哪是政儿一个人做主?
在朱襄这里,政儿五六岁都当家做主了。
李牧不知道别的人知道后,是羡慕还是无语。他反正很无语,换位思考,自己并不想五六岁的时候就承担这么大的责任。
朱襄在布置功课的时候,子楚正在咸阳宫伺候秦王柱喝药。
秦王柱挺过了一次重病。
他将白起和范雎叫回咸阳的那一次重病,他挺了过去,又活了近一年。
但那之后,他身体又虚弱了许多。
此时他又重病了,虽然立刻醒来,看来似乎快好了,他还是将子楚叫了回来。
病去如抽丝,这次他缠绵病榻,精力不济,大部分事都交给了子楚。
不过秦国对楚国“宣战”一事,是他亲自指挥,子楚只是执行。
无论是出兵还是暂时按兵不动,都是秦王柱自己在病床上思考。
秦国按兵不动并不是因为秦王柱生病,这本来就是他的计划。这一次对楚国,秦王柱并不准备大军进攻。
他知道楚国还很强大,疆域很宽广。现在贸然进攻,只会给其他五国以机会。
秦王柱虽然心中焦急,但他忍了这么多年,处事十分稳妥。
他在继位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当不了多少年的秦王。他不能急,不能为了建立功绩而操之过急,给子楚留下烂摊子,减缓秦国一统天下的进度。
“子楚,真嫉妒你啊。为何你如此年轻。”秦王柱在听完子楚汇报一切顺利,楚国已乱时,他没有高兴,而是叹着气道。
跪坐在床边的子楚垂着头,没有回答。
秦王柱自顾自道:“现在楚国已乱,顶多再过五年,楚国就能落入秦国手中。等楚国被灭,推平其他五国也只是时间问题。我已经看到了曙光,路就在脚下,只要往前走就行了。可我没时间往下走了,没时间啊。”
秦王柱哀叹了许久,然后摆摆手,道:“出去吧,让寡人安静一会儿。”
子楚起身之前,犹豫了一会儿,问道:“是否叫朱襄和政儿回来?”
秦王柱道:“楚国之事仰仗朱襄。”
子楚道:“楚国之事已经发动,有蔺礼和李牧在,朱襄可以离开南秦。”
他顿了顿,将原本要说的话隐去,换成了心里话:“君父,朱襄若见不到你最后一面,一定会很难过,君父也会很难过。比起我等君父的子嗣,朱襄才是唯一一个全心全意对待君父,感情中没有包含任何利益的晚辈。”
秦王柱的视线变得冰冷。
子楚这话犯了两个忌讳。
第一,秦王柱虽然病倒了,但太医还没有说他会死,秦王柱也不想听见自己会死;第一,子楚直言秦王柱的子嗣对待这位君父都不纯粹,包括他自己在内。
秦王柱冷冷地注视了子楚一会儿,却没有斥责子楚,冰封的目光竟然逐渐变得柔和。
“你居然能在你快当秦王的最紧要时刻说出这等话。”秦王柱平静道,“寡人还以为你在我死之前,都会当好一个孝顺的儿子。”
子楚道:“君父,我一直是孝顺的儿子。”
“你说是,那就是吧。”秦王柱淡淡道,“让朱襄回来吧,我确实想他了。”
子楚俯首退下:“是。”
秦王柱目送子楚离开。待子楚的背影消失许久之后,他才幽幽一叹。
“我和他现在倒确实是真正的父子了。”
秦王柱自嘲道,然后又是一叹。
他仰面看着床幔,干枯的手落在眼睑上,喃喃自语。
“嫉妒啊,真嫉妒啊。”
路就在脚下,终点就在眼前,历代秦王所追寻的一切已经触手可及。
就差这么一点,他却迈不过去。
真嫉妒后人啊。

秦王柱的诏令发往南秦的时候,朱襄迎接了第一批从楚地逃来南秦的平民。
那些平民的领头人,俨然就是头上裹着白布的蔺贽。
蔺贽头上裹着白布,寓意为楚国已死。
朱襄无语。幸亏蔺公已经作古,否则高低把蔺贽腿打折。
哪有没事自己随意往头上裹白布的?多不吉利?
蔺贽装作自己是楚人,一口楚国腔调的雅言听得朱襄愣了许久。
朱襄的发愣被蔺贽“理解”为心疼楚民。他跪地抱着朱襄的腿嚎哭,说楚王和楚国的卿大夫们都不管平民的死活,楚国要亡了,求朱襄公救救楚人。
只有朱襄公才会将平民当做人,他只能冒险带着楚人南下,求朱襄公救命!
朱襄:“……有话好好说。”别在我衣服上蹭鼻涕,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故意的!
跟随蔺贽护送楚民来南秦的游侠儿们,看着蔺贽在朱襄的衣服上揩鼻涕和眼泪,朱襄公只沉默着为楚国的平民们哀伤,没有一脚踹开这个脏兮兮的人。
他们见过许多贵族,没有一个贵族像朱襄公这样容忍平民。
“朱襄公,求求你救救楚人!”
游侠儿只见到这一幕,便信了朱襄公真的会不顾国别,去救楚国的平民。
原本他们只是怀抱微薄的希望,一个不会比留在原地更差的希望。现在他们真的希望朱襄公能够给他们真正的希望。
“好。南秦的黔中郡、南郡和吴郡都有很多荒地,我会借给他们粮食和工具,让他们在南秦垦荒,明年丰收时再还给官府。”朱襄回过神,道,“我马上安排会楚语的官吏给你们讲解秦律。秦国律法严苛,你们若想在秦国安稳地活下去,一定要好好遵守秦律。”
游侠儿们纷纷磕头发誓,一定不会给朱襄公添麻烦。
朱襄低头道:“我们好好谈谈。”
蔺贽带着哭腔道:“是!朱襄公!~”
听着蔺贽的哭腔,看着蔺贽满脸的眼泪鼻涕,朱襄差点被哽在喉咙里的话噎死。
蔺贽,你别表演得这么卖力啊!你这样做我很尴尬,可能接不住你的戏!
嬴小政看够了热闹,见舅父愣住,赶紧过来扶起蔺贽,道:“君快起身。君为了楚人冒险渡过江水,带着楚人前来秦国寻求活路。君如此高义,我等必不辜负君。”
蔺贽双手握着嬴小政的手,哽咽道:“谢小公子!谢小公子!”
嬴小政嘴角微微抽搐。
蔺伯父你故意的是不是?公子就公子,什么小公子?你知道我最听不得那个“小”字,我已经长大了!
嬴小政在蔺贽胳膊上悄悄掐了一把,表达自己的不满。
蔺贽表情扭曲了一瞬,哭声再次增大,高喊“楚王”,令跟随他而来的楚人们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朱襄好不容易全程绷着脸把这场戏接下去。
他总算知道为什么亲自去接应蔺贽的李牧不出现了。
这家伙就不能提前通知一声吗?要是我没接住这场戏怎么办?!
朱襄早就做好了接应楚人的准备,当蔺贽带着第一批楚人到来后,南秦官吏有条不紊地安排这些楚人的生活。黔中郡和南郡也已经准备好了船只,带楚人们去黔中郡和南郡垦荒。
雪姬也忙碌起来,带着一些孤身或者孤身带孩子的女子去工坊安排事做。
蔺贽洗完澡,换了一身衣服,没有刮掉满脸的胡子。
他追着嬴小政跑,要用自己的胡子去蹭嬴小政。
嬴小政一边逃一边骂:“我已经长大了!不准用胡子扎我!”
李牧抱着手臂站在院落的角落,面无表情地旁观这一场闹剧。
朱襄冲上前就是给李牧一脚,骂道:“你就不能提前派个人通知我吗?我差点被蔺贽吓出好歹!”
李牧拍了拍衣服下摆的脚印,道:“我被蔺贽吓了一跳,蔺贽说让你也被吓一吓。”
“你就听他胡来?”朱襄骂道。
李牧点头:“嗯。”
朱襄:“……”嗯你个头啊!
“朱襄,我干得如何?”蔺贽笑着走过来,“我这个白头翁演得不错吧?”
朱襄道:“太危险。”
蔺贽笑道:“不危险。现在楚国无人敢杀我这个白头翁。许多人都说,楚国白头翁就是赵国的朱襄公。”
李牧插嘴道:“我观他语气表情,他就是在模仿你。”
嬴小政也道:“我也看出来了。”
朱襄想着蔺贽满脸眼泪鼻涕的模样,使劲摇头:“胡说,一点都不像我。”
蔺贽得意道:“那可由不得你说像不像。唉,我就休息几日,然后又要去楚国吃苦了。我既然是楚国的朱襄公,肯定不能就救一批人。而且,我得死在楚国才行。”
朱襄抓住蔺贽的胳膊,骂道:“就算你要引起楚国内乱,也不可以自己遭遇危险。”
蔺贽摇头:“我都说,我不会遭遇危险。”
他将袖子从朱襄手中扯出来,拍了拍朱襄的肩膀道:“我有我想做的事,你去做你该做的事。”
朱襄深呼吸,然后把头撇到一边。
蔺贽失笑:“政儿,你看你这个舅父是不是很幼稚,居然和我闹别扭了。”
嬴小政老气横秋道:“你是舅父和舅母的兄长,他对你闹别扭很正常。蔺伯父,我这次站在舅父这一边。不用管楚国,楚国自己也会乱起来。你不该以自己的安危来加剧这场混乱。我等得起。”
蔺贽道:“确实。但……哈哈,我就想去。李牧,过来,我们悄悄商量。”
李牧点头。
朱襄忙把脸正过来,道:“你们要商议什么?”
蔺贽道:“不关你事,你好好做你的吴郡郡守去。”
他把着李牧的肩膀,对朱襄挤眉弄眼:“我是秦国丞相,他是秦国大将军,我们将相商量的事,哪有你一个吴郡郡守能置喙的余地?走,大将军!”
李牧给了朱襄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跟着蔺贽离去。
嬴小政见朱襄吃瘪,乐呵呵地想跟上,被蔺贽连环踢走。
“你这个秦王的孙儿,也没有资格听秦国将相的商议。”蔺贽十分嚣张道。
嬴小政气得跳脚,发誓等他当了秦王,一定要发蔺贽去戍边。
“舅父!这个蔺伯父太嚣张了,我们一定要好好治治他!”嬴小政愤怒道,“你说把他发配百越,还是发配戎狄!”
朱襄慢悠悠道:“戎狄吧。戎狄离咸阳近,他可以一边被发配,一边继续给你当丞相。”
嬴小政道:“好主意!”
朱襄:“……”他只是开个玩笑,政儿是认真的吗?
“不知道他们要商量什么?”朱襄十分担忧。
嬴小政道:“大概是和舅父有关。如果和舅父无关,他就不会背着你商量了。”
朱襄沉默了许久,叹着气道:“我大概知道他和李牧商量什么了。”
嬴小政仰头:“商量什么?”
朱襄道:“不告诉你。”
嬴小政小脸一垮:“舅父!”
朱襄拍了拍嬴小政的脑袋,道:“你自己去问蔺礼。走吧,我们要忙的事还很多。”
“哼。”嬴小政气鼓鼓地跟着朱襄去干活。
他一定会问出来!有什么是我公子政所不能知道的?这天下都是朕的!
蔺贽与李牧商议了半日,第二天闭门休息,对外称生病,由名医扁鹊诊断。
第日,他带着扁鹊给的药包,乘坐来时的大船,带着百余人重新返回楚国。
他说还有楚人在受苦,他要去救更多的人。
“如果楚王和楚国的卿大夫不管平民的死活,那就由我带着不被楚国当人的楚人自谋生路。”
“这天下之大,并非只有楚国能去。”
蔺贽头裹白布,身穿麻衣,仿佛披麻戴孝似的站在船头。
被他带来南秦的楚人跪在地上不断向他磕头,求天神保佑这位不肯留下姓名,只自称“白头翁”的高士平安归来。
现场气氛很感动,朱襄却感动不起来。
因为这是一场骗局,一场针对楚国平民的骗局。
现在跪在地上的楚人们不会知道,让楚国落入如此境地,让他们遭遇如此灾难的始作俑者,就有自己和这“白头翁”。
所以蔺贽才不让自己参与具体的事吗?
“舅父,蔺……白头翁会平安吧?”蔺贽回来的时候,嬴小政满脸嫌弃。蔺贽离开了,嬴小政又满脸担忧。
“我不知道。”朱襄道。
嬴小政嘟囔:“他为何一定要去。就算这件事很重要,他也可以叫其他人去。吕不韦就如此没用吗?”
朱襄道:“吕不韦也应该在为此事忙碌。若没有吕不韦张罗,他无法带这么多人来吴郡。过些时日,恐怕南秦其他二郡也会有楚人南渡。”
他转身离去,没有目送蔺贽所乘坐的船只离开。
“短时间内涌入大量流民,对郡是一个极大的考验。政儿,你是要坐镇吴郡,还是要巡视郡?”朱襄问道,“你有信心做好何事?”
嬴小政想了想,道:“我还是坐镇吴郡。”
虽然巡视郡之事更为重大,以他性格,要做就做权力最大的事。但朱襄的教导让他知道有时候不能逞能。
他或许能做好巡视郡之事,但他只是秦王的孙儿,如今地位声望远不如舅父长平君。只有长平君巡视郡才算是师出有名,能更好地协调。
哪怕郡郡守都会配合自己,嬴小政也要考虑上面秦王和秦太子的心情。
一个区区秦王孙,不应该太过高调。
朱襄道:“那吴郡就交给政儿了。”
嬴小政道:“舅父放心。”
朱襄道:“雪姬应该也会在郡的纺织工坊忙碌,到时只有政儿一人撑着吴郡。李斯、韩非和蒙恬人你该用起来了。有看重的学子,你也可用起来。”
嬴小政道:“不需要舅父唠叨,我知道该如何做。”
朱襄见嬴小政又开始烦他的唠叨,不由叹了口气。
外甥长大了,越来越不可爱了。
朱襄安排好之后,就去寻找雪姬,问雪姬要不要与自己一同出行。
他却看到雪姬在偷偷哭泣。
朱襄十分慌张道:“雪,怎么了?”
雪姬抹了抹眼泪,没有坐在椅子上,而是如在赵国一样跪坐在坐垫上。
朱襄默默地拿着坐垫,与雪姬相对跪坐。
他大概猜到雪姬为什么哭泣了。
雪姬道:“良人,有许多活不下去的楚人来南秦。他们活不下去的原因是我们,对吗?”
朱襄道:“嗯。”
他知道雪姬聪慧。而且他提前告知了雪姬贸易战之事,没有将雪姬瞒在鼓里。
雪姬垂泪道:“这就是良人所说的贸易战吗?这也是战乱吗?”
朱襄道:“是。”
雪姬用袖口抹了抹眼泪,道:“我早就知道这是战争,却心存幻想,没有动武器的战争,大约是不会造成太大伤害。”
朱襄沉默。
雪姬勉强挤出笑容:“不过良人做此事,肯定是因为先削弱楚国,秦国和楚国打仗的时候,双方死的人都会更少。现在、现在的代价是必需的。我只是、只是不习惯这个,我会很快调整过来,良人不用担心。”
朱襄继续沉默。
他清楚雪姬现在为何如此痛苦。
接纳楚人的时候,他们就得知了楚人的惨景。
确实,楚人可以南下寻找活路,仿佛有活路。
但有多少人能走到这一条活路上?能走完这一条活路?
故土难离,除非到了确实活不下去的时候,谁愿意离开家乡?这个时代大部分人,都是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小小的村落,连去个县城都很少。
他们要怀抱多大的勇气,才会跨越这一条江水,来楚人口中最为残暴的秦国求活?
这或许并不是勇气,只是因为到了绝境。
既然到了绝境,那么他们一定亲眼见到了他人、甚至亲人的死亡,才会下定决心。
他们在走上这条路的时候,路边也一定遍地饿殍,仿佛人间炼狱,他们才能咬牙不回头。
所以来南秦的楚人是很少的幸运儿,有更多的楚人倒在了这场人祸中。
楚王的不作为,楚国贵族的贪婪,是造成这场人祸的原因。而利用楚王和楚国贵族的人性弱点制造人祸的秦王与他的爪牙,最先说出“贸易战”这个概念并且用后世的经济学理念将其付诸实践的朱襄自己,难道不是这场人祸的罪魁祸首?
制造了纺纱机和织布机,并且带着纺织工人们夜以继日纺织棉布的雪姬,这一场贸易战中最大的功臣,难道不该为这场人祸负责?
或许站在两国贵族的位置上,都不会对这些“代价”太过在意。但雪姬不会,因为雪姬是庶民女子,是原本处于这个社会除了奴隶之外最底层的存在。
那朱襄自己呢?
以爱民而著称,饱受赵国庶民和秦国庶民爱戴的国士朱襄公呢?
朱襄道:“雪,是,我如此做,秦国和楚国交战时死的人应该会更少,少很多。”
雪姬勉强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朱襄摇头:“但活下来的人,不是已经死去的人。”
雪姬愕然。
朱襄道:“是,他们是代价。但代价就该是代价吗?我为了我的目的害死了很多人,对于死去的人而言,我就是罪人。就算将来这个代价能换取更多人活下去,但活下去的人不是死去的人,有谁问过死去的人想不想成为代价?”
“良人!”雪姬握住朱襄的手臂,道,“别说了。”
朱襄摇头:“我既然将你卷入,我就该和你说明白我心中所想。”
他拍了拍雪姬的手背,道:“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会如此做。但我也不会忘记,对于那些‘代价’我就是罪人,我所做的事就是错事,就是罪恶。没有任何人是理应被牺牲的,但为了做成一些事,谋取更大的利益,让更多的人活下去,有些人却必定被牺牲。”
“就像是李牧领兵时,会让一队兵卒引人入包围圈。这队兵卒是必死的。但他们就是该死吗?他们的命难道不是命吗?他们比起那些没死的兵卒,比起指挥的将领的命难道就更没价值吗?”
“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朱襄指着自己的胸口。
“我知道他们与我一样,我记得我害死了他们。对不起雪姬,我应该安慰你,但我不能告诉你他们的命就是理所当然被放弃的代价。我不能这么说。”
雪姬哭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良人。我们都应该记得那些人,那些因为我们而饿死的楚人。”
“是,我们必须记得,然后背负着这一切,坚定不移地走下去。”朱襄将雪姬抱在怀里,头埋在雪姬的肩膀上,“做任何牺牲的时候都要将被牺牲者放在心上,不要忘记他们的重量。如果忘记‘代价’的重量,忘记‘代价’也是与我们一样的人,一定会走入歧途。那时候,我们就脱离了人性,不再是‘人’了。”
雪姬也将脸埋在朱襄肩膀上失声痛哭。
她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但以她的地位和聪慧,她只要还是长平君夫人,一定会遇到这种事。
作为女人,她确实可以躲入后院,与其他贵夫人一样,只操心内院的事。
但她舍不得让朱襄独自承担这一切,她一定要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所以她一定还会遭遇这些抉择。
所以朱襄才一定要在她第一次迷茫的时候告诉她,牢记这些“代价”都是他们夫妻二人犯下的罪,不能因为能得到更大的利益,就把“罪”视而不见,甚至当作功勋。
这是绝对不能做的事。
朱襄知道这样很残忍,可如果雪姬与他走上不同的路,那么对他二人而言,大概都更残忍。
他带着雪姬走上一条与当世女人不同的路,就要领着雪姬在正确的道路上行进。
哪怕这条路布满荆棘。
这是他的责任。
不过他会走在最前面,将荆棘都砍掉踏平。如果要流血痛苦,他会是第一人。
就像是这次贸易战,他才是主导者,雪姬只是带着人织布,没有做更多的事。
所以责任是他的,担负罪责的人也该是他。
朱襄拥着哭泣的雪姬,直到雪姬哭着睡着。
他将雪姬抱到床榻上,为雪姬盖上被子。
他看着雪姬眼下的青黑,知道雪姬已经好些时日没有好好休息。但雪姬一直没有告诉自己。
如果自己不来看雪姬,大概雪姬会一直瞒下去。
雪姬一直都是如此,知道他承担了很多事,很担心自己成为他的负担。
他也一样。
“舅母好些了吗?”嬴小政端来水盆,水盆上搭着毛巾。
“嗯,哭出来就好了。”朱襄拧干蘸了温水的帕子,替雪姬将泪痕擦干净。
雪姬没有醒来,她确实太累了。
“我和雪说的话,你也要记住。”朱襄看着雪姬沉睡的脸,轻声道,“政儿,记住代价的重量,你才不会走入歧途。”
他家的政儿与历史中的秦始皇一样充满雄心壮志。而帝王所有的雄心壮志下面都是无数平民的尸骸。
他无法阻止千古一帝去实现他的雄心壮志,只能让政儿在做决定的时候,稍稍给那些平民堆积如山的尸骸一个眼神。
甚至他不奢望嬴政的眼神带有怜惜,只要给一个眼神,只要能让那些平民的惨状入这位千古一帝的双眼,就足够了。
“我明白。”嬴小政现在如此说。
朱襄勉强笑了笑,道:“政儿聪慧,当然明白。”
现在的政儿当是明白的。
“舅父,蔺伯父非要冒险也必须做的事,就是减轻楚国平民遭遇的痛苦,对吗?”嬴小政问道,“他假扮心向楚国平民的高士,虽让天下士人看到楚国的无能,但若他不出手,可能楚国会更混乱。他只是为了减轻楚国平民的痛苦,才非要冒险而已。”
嬴小政想了许多复杂的理由,但今日见闻,让他突然意识到,或许很多事并不复杂。
蔺贽所做的事,就如他表面上的理由一样,只是为了救人罢了。
至于这救人是出于本心,还是为了减轻舅父的痛苦,都不重要。因为蔺贽就是为了救更多的楚国平民,连命都豁出去了,他就是心系庶民的高士。
“嗯。”朱襄道,“不过蔺礼不会做无利可图的事,他不是我。救民是其一,而救民也一定会放任这些楚民在楚国饿死,对秦国的利益更大。”
朱襄嘴角勾起讽刺的幅度,道:“如今治理天下的根基确实是士人,庶民是麻木而好控制的,所以爱民如子者并不一定夺得天下,拥有更多人才者才会变得强盛。而楚国饿死再多庶民,其实都不会引起天下士人太多注意。”
“就如赵国兵卒差点在长平被阬杀,赵国庶民差点在饥荒中饿死一样,如果没有我、没有廉公,谁会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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