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秦王柱把原本死死抓在手中的事分润了出去,子楚肩上的重担再次增加。嬴小政虽有政务处理经验,还有梦中另一个自己的“教导”,两人也劳累了几日,才勉强将事理顺。
秦王柱身体稍稍好转的时候,就会拄着拐杖来探望二人,抽查他们处理的政务。
当秦王柱看到两人的成果之后,十分慈祥地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去找朱襄打牌。
子楚看着秦王柱这行为,心情十分复杂。
当初先王是病得脑子快糊涂时才禅位,而且头脑清醒的时候,君父仍旧需要跪在先王床前禀奏政务,让先王定夺。
君父倒像是真的放下了。
自己到了那一日,能不能有君父这样洒脱?
肯定不能。子楚很了解自己。
“阿父,回神,你笔尖的墨要滴下来了。”嬴小政赶紧抢救差点被子楚弄毁的文书。
子楚手忙脚乱把毛笔丢出去,结果砸在了嬴小政的脸上,给嬴小政脸上横画了一笔。
大花脸嬴小政:“……”
子楚扶着桌子大笑:“朱襄在哪?让他来看看。”
嬴小政愤怒道:“看什么?水,打水来!”
他抹了一把脸,结果把墨渍抹得更多了。
子楚笑得喘不过气,把文书丢一边,拉着嬴小政去见朱襄。
嬴小政死死抱着门柱,不肯去。
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能在庭院里溜达的朱襄听到子楚和嬴小政的声音,背着手溜达过来,然后看到一只大花猫外甥。
“哈哈哈哈,政儿的脸怎么了?”朱襄大声笑道,“蔡泽,快来看!”
蔡泽扶着秦王柱走来,然后无奈道:“不小心把墨弄脸上了?怎么还和孩子似的。快打水来。”
嬴小政告状:“不是我!是阿父把笔扔到了我脸上!”
秦王柱失笑:“子楚,你干什么?”
子楚笑道:“手滑。”
朱襄赞叹道:“夏同,你真是太有艺术感了,看这泼墨画,能千古留名。”
嬴小政冲上去就要给舅父一头槌。
朱襄身体一扭,我闪!
“舅父站住!”嬴小政气呼呼道。
朱襄躲到秦王柱身后:“你阿父在你脸上泼墨作画,你对我生什么气?快去撞你的阿父。”
“站住!”嬴小政追着朱襄跑。
于是朱襄和嬴小政围绕着秦王柱转了起来。
蔡泽单手扶额。
秦王柱乐呵呵对子楚道:“我想起你当日和朱襄在君父面前,也是绕着柱子追逐。”
子楚道:“君父,我们可没绕着你。”
秦王柱笑道:“我不也是柱吗?唉,朱襄被抓到了!”
朱襄一回头,把嬴小政扛了起来。
嬴小政大叫道:“放我下去!”
朱襄道:“不放。”
他扛着已经成长成小少年的嬴小政转了几圈,把晕头转向的嬴小政放在了地上。
仆人终于把水端了过来。蔡泽把扶着秦王柱的工作交给子楚,自己一脚踹开捣乱的朱襄,拿起布为嬴小政洗脸。
“别欺负政儿。”蔡泽没好气道,“你多少岁了?还欺负外甥?身体好了是吗?身体好了就去帮政儿做事。闲得发慌你还可以去伺候庄子里的田地。”
朱襄笑道:“他趁着我生病嚣张了这么久,该被我讨回来了,对不对,君上?”
秦王柱笑道:“对。”
嬴小政:“……”大父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大父你身为秦王的原则呢?
秦王柱表示,他是秦王,他所做的事就是秦王的原则。
蔺贽回来时,还未到咸阳城就已经听到咸阳城那风雨欲来的声音。
他十分纳闷。
子楚这太子之位如此稳固,就算秦王崩逝了,咸阳城也不该这么吵闹。
待到了咸阳城之后,他得知秦王和太子都住进了朱襄的庄子,才品出了一点味道。
这两人大概是想效仿先王去世时那一幕,在王位交替之时故意钓出一批人,清理朝堂不好的声音。
现在他们放出去的饵就是春花。
蔺贽厌恶地皱紧眉头。
如果他在咸阳,断然不同意秦王和子楚如此做。因为春花对朱襄、政儿而言,都是心头的一道疤。
虽然朱襄和政儿对春花不会有任何情谊,但春花与他们有血缘关系,是以她存在的本身,对朱襄和政儿就是一种伤害。
利用愚蠢的春花钓出朝堂心怀不轨的人算是废物再利用,很划算。但比起朱襄和政儿的心情,蔺贽便不认为这划算。
但现在这些事已经启动,春花已经门庭若市。他心里再膈应也无用。
蔺贽回家打了声招呼,也直接住进朱襄的庄子,顺带把子楚和蔡泽抱怨了一顿。
“你当我没反对?”蔡泽没好气道,“此事是君上直接决定。”
子楚举起双手:“我也是被动接受此事。我可没有想利用她。朱襄那么聪明,如果是我利用春花,他还能对我好脸色?”
蔺贽这才消气:“也是。”
子楚道:“你与其对我们生气,不如对朱襄生气。你知道他病倒了吗?”
蔺贽挑眉:“嗯?”
子楚道:“他劳累过度,在回来的船上突然晕倒,把政儿都吓哭了。”
蔺贽深呼吸:“现在看他身体不错。”
蔡泽道:“回来养了段时日终于好转了。他回来时还在病榻上躺着。”
蔺贽转身离开。
子楚和蔡泽交换了一个眼神。
子楚:你说蔺礼会不会揍朱襄?
蔡泽:那是朱襄该被揍。
蔺贽没舍得揍朱襄,只是把朱襄骂了一顿。
朱襄惊呆了。
蔺贽一直没个正形,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蔺贽板着脸骂人的模样。
当初他去长平回来,蔺贽都没有骂他!不就是生个病吗?至于吗?
听到朱襄还敢委屈,蔺贽都气笑了:“当日你去长平是不得已为之。你身不由己,我骂你作甚?现在你是自找的!”
朱襄辩解道:“我知道我很快就要回咸阳,不先把流民的事安顿好,流民生乱怎么办?”
蔺贽道:“你当张若、蒙武和李牧是废物?你当秦吏是废物?秦国曾经能吸纳三晋流民,就能吸纳南秦流民。何况他们已经准备了许久,就等着流民过来。”
朱襄还想辩解,但当着很熟悉南秦,一手推动南秦田律改革的蔺贽,他的辩解很无力,完全是狡辩。
蔺贽见朱襄哑口无言后,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于心不忍,非要做些什么才能心安。但若你有什么好歹,你让雪姬怎么办?让政儿怎么办?你让我们这些友人该如何是好?我、蔡泽、李牧都是因为你才来秦国。”
朱襄垂着头道:“我知道。”
蔺贽道:“我不爱和你说这些,怕你肩膀上压力太大。但我看你没点压力,都不把你这条命当回事。无论你心中再不安,也得给我好好活着。你的命不是你自己的,你要想想雪姬、政儿,想想我、蔡泽、李牧。”
“现在夏同要当秦王了,他虽和我与蔡泽交好,但你应该清楚,我们只能算他半个友人。他与你的感情是不同的。国君继位前越亲近的人,在他继位后处境就会越危险。能保住我们,能让秦王子楚短暂想起夏同身份的人只有你。”
“我和蔡泽把持相位,李牧把持大将军之位,我们的权力太大了。如果没有你从中为我们缓和,你猜秦王会不会忌惮我们?”
“向来将相不是不合,而是不能合。为何将相和的君王一定是明君贤主?因为只有明君贤主才不会忌惮和睦的将相。”
朱襄握紧双拳:“我知道了。”
蔺贽道:“把我的话好好记在心中。”
朱襄深呼吸:“好。”
蔺贽拍了拍朱襄的肩膀,道:“我此次去赵国,说动了赵王让信陵君戍边。赵国北疆的事,你可以放心了。”
朱襄脸上这才露出笑容:“魏无忌可还好?”
蔺贽道:“他争取戍边时,将酒戒掉,武艺重新捡了回来,还是当初战场上那个令秦国有些头疼的信陵君。”
朱襄松了口气:“那他去北边,应该能很快习惯。”
蔺贽道:“有李牧的书信,他若还不能掌控好赵国北边三郡,那他就别当那个信陵君了。”
朱襄失笑:“他一定可以。”
朱襄犹豫了一会儿,道:“赵国情况如何?”
蔺贽道:“你是想问赵王情况如何吧?赵王悔悟之后,虽算不上明君,倒也是守成之君。他若早这样,恐怕……”
蔺贽顿了顿,表情古怪道:“他若早这样,你就会等政儿大一点才入秦。”
朱襄忍不住笑出声:“的确如此。”
蔺贽叹了口气,语气无奈极了:“夏同……子楚这一手啊,真是……唉,他真是吃定你了。”
朱襄道:“所以他欠我的。”
蔺贽道:“是,是,他欠你的。等他当秦王,你一定好好讨回来。平阳君有些老糊涂了,但总体上身体还是好的。”
朱襄神情黯然:“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他回来时,荀子也苍老了太多。虽然荀子看着身体还健康,但他知道这种年纪的老人,只要受一次寒,就起不来了。
蔺贽道:“好好陪着君上和荀子。”
朱襄:“嗯。”
蔺贽又拍了拍朱襄的肩膀:“你是他们的慰藉。”
朱襄:“嗯。”
他知道。他现在弄出了许多“玩物丧志”的东西,就是想让君上在人生最后时刻快乐一下。
秦王柱告诉朱襄,现在他很快乐,仿佛回到了兄长还在的时候。
那时候秦王柱还只是安国君,秦国的现在和未来都与他无关。他喝着小酒,抱着美人,满脑子都是怎么今日怎么玩乐,明日怎么玩乐。
“人生最后一刻能回到最怀念的时候,很不错。”秦王柱很洒脱。
第157章 守孝豆腐干
秦王柱的身体一直持续虚弱着,许多人都知道他快挺不住了。他和他身边的人都做好了心理准备。
朱襄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谁也没料到,朱襄在送走秦王柱之前,先送走了另一位长辈——范雎。
范雎年纪本来就不小了。在秦昭襄王辞世之后,他的精神就瞬间萎靡,好像有一部分生命随着秦昭襄王去了似的。
范雎回到了封邑,子孙的悉心照料也没有让他恢复精神。
秦王柱召他回咸阳的时候,范雎的子孙本来是希望范雎能拒绝的。
但范雎不准。
他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回到咸阳,回应秦王柱的请求。
范雎在咸阳城有宅院。他回封邑时也没有收回。子孙担心他的身体,与他一同前来咸阳。
朱襄回来时,范雎派遣子孙来探望过朱襄;朱襄病好之后,也去探望过腿脚已经不便利的范雎。
那时范雎的精神还是很好的。
范雎回到咸阳城之后,精神就变得好多了。其他人一直以为范雎的身体会好起来。
在范雎辞世的前一日,他的身体看着还无事,睡觉前还用了一碗粥。
但第二日,子孙伺候范雎起床时,范雎已经与世长辞。
如此平静,平静得让人不敢相信。
秦王柱不肯相信范雎就这么去世了。他以为有人谋害范雎,让子楚彻查此事。
但查来查去,太医和民间名医都轮流过来看了,最后结论是应侯范雎确实很自然地睡过去了。
永远地睡过去了。
以范雎的岁数,在睡梦中没有痛苦的去世,应该是喜丧。
但秦王柱怎么都不能接受这件事。
他被朱襄扶到范雎的灵堂上,呆呆看着范雎的棺木许久,不住地问朱襄,“应君怎么就睡过去了”。
朱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也还未接受这件事。
范雎和朱襄的关系在这几年疏远了,但朱襄刚到秦国的时候,范雎和白起住在朱襄家中,当时建立的感情不会这么容易淡去。
在朱襄刚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时,全靠范雎和白起保护。
秦律和秦国官场的一些潜规则,都是由范雎和白起手把手地教导朱襄。他们二人是朱襄和嬴小政的引路人。
在秦昭襄王在世时,二人对朱襄,就像是蔺公和廉公。
当然,范雎和白起与朱襄的感情中掺杂了许多复杂的利益,不如蔺公和廉公纯粹。但他们对朱襄的好,却是实实在在的。
前些日子朱襄拜见范雎时,范雎还说等身体好些了,腿脚便利一些了,再在朱襄庄子上住一阵子,好好休息一阵子。
他现在仍旧管着秦王宫的防卫,事情很多,闲不下来。无论秦王柱是否辞世,子楚和朱襄都回到了咸阳,他这个老人也该将位置还给年轻人,不需要再充当最后的保险了。那时候,他就在朱襄家中多住一阵子,再回到封邑。
朱襄都让人把范雎原本住的院子收拾好了,随时等范雎过来住。
谁也没有料到,范雎就这么离开了。
也已经很苍老的白起,伫立在范雎的棺木前,久久不言。
白起道:“先主驾崩时,应君就变得很苍老。那时候他随时都像是会追随先主而去似的。”
白起又道:“他现在精神看着好起来了,却真的走了。”
当谁都以为范雎会很快去世时,范雎没有离去;谁都以为范雎会再活几年时,范雎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这世间的事,为何会如此出人意料?
范雎去得如此突然,他的子孙在为范雎布置灵堂的时候都神情呆呆的,居然一时半会儿哭不出来。
嬴小政丢开了手中的政务,执晚辈之礼,亲手帮范雎合上棺木。
他的神情也呆呆的。
嬴小政想起幼年时与范雎同住,范雎的食量很小,他太贪嘴被舅父舅母禁止吃太多零食,所以常常在范雎那里偷吃。
范雎要了一只香喷喷的烤鸡,自己只吃翅膀、脖子和一只鸡腿,其他部分都是嬴小政的。
还有什么糕点和果脯、肉脯,嬴小政来到范雎这里,总有吃不完的零食。
所有长辈中,就范雎对嬴小政最没有底线。
连白起都会教导嬴小政,范雎就只知道给嬴小政投喂。
朱襄曾向秦昭襄王抱怨,嬴小政如果长大后仍旧是一颗球球,范公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嬴小政长大了,不是一颗球球,身姿很挺拔,如青松般。
范雎见到从南秦回来的嬴小政后,笑着对嬴小政道,“先主未能看到这样的政儿,我看到了,之后与先主重逢时告知先主,先主一定很高兴”。
嬴小政当时回答“范翁要在曾大父面前多夸夸政儿。”
但他没有料到,范雎会这么快就去他的曾大父面前夸赞他。
嬴小政对朱襄道:“舅父,政儿心里有点难受。”
朱襄从恍惚中回过神,道:“舅父也一样。”
他看着棺木,又低头看着手中的黄纸。
范公真的去世了?
他以为范公还能活好几年,所以没有过多打扰范公。
若他知道,若他知道……
若他知道又如何?
朱襄有些茫然。
范雎的突然辞世,给咸阳城也造成了较大轰动。
有些人传言范雎是被人所害。虽然秦王柱最后宣布,范雎真的是无病无灾地睡过去了,是喜丧,但仍旧有人在暗地里碎碎叨叨,还有人将这件事归结于六国奸细。
秦王柱本应该利用这件事来做些事,但他突然意兴阑珊。
范雎在咸阳城停灵七日后,由子孙扶灵归乡。秦王柱特意准许范雎的儿子多承袭一代范雎的封地。
棺木归乡前,秦王柱叮嘱他们将棺木抬去秦昭襄王的陵墓前拜祭。
范雎在世时曾经向秦王柱请求过此事,希望自己的棺木能够在秦昭襄王面前停留一会儿,这样或许能够追上先主的脚步。
秦王柱当时不允许,认为违背了礼制。但现在他同意了。
范雎离开后,秦王柱让白起立刻解除职务,好好休息。
白起住进了朱襄的庄子,每日教导嬴小政和朱襄习武和兵书,看着精神还不错。
但范雎辞世的前一日精神都不错。朱襄的精神很紧张,生怕白起也出事。
白起没有出事。
接下来的事情发展如他们之前做好的心理准备那样,秦王柱在天气降温之后,逐渐不行了。
世事还是如此无常。
做好心理准备时坏事不发生,一旦松懈下来,坏事就降临了。
秦王柱突然意识不清,持续昏迷了几日。
待醒来时,他便无法起身了,连说话都有些含糊不清。
这时,一直表现得对生死很洒脱的秦王柱,心情突然变得软弱。
他抓着朱襄的手哭着道:“寡人要死了吗?寡人不想死。”
秦王柱像个孩子一样不断哭,十分害怕,害怕得不敢闭上眼,担心闭上眼就再也无法睁开眼睛。
他问朱襄:“朱襄,你是不是神仙?你知道死后的世界是如何?我真的好害怕。”
朱襄只能给秦王柱编一些地府小故事,告诉秦王柱死后的世界很美好,他不会遭遇痛苦。
他变得畏惧黑暗,一定要彻夜点着烛火,不敢一个人待着。
太医很惶恐。
秦王的身体本来就已经很虚弱,他不肯好好休息,身体衰败得更快。
子楚、朱襄和嬴小政不断劝说秦王小睡一会儿,他们会一直陪着秦王。
秦王柱不断抽泣,显得无助又可怜,最后还是控制不住睡意沉沉睡去。待醒来时,他再次惶恐不安,畏惧黑暗和死亡。
如此持续了几天,秦王柱终于控制住了情绪。
他赶走了子楚和嬴小政,只留下朱襄。
秦王柱羞愧道:“寡人真是丑态百出。若被君父瞧见,他又要对我失望。”
朱襄道:“这是人之常情,先主不会失望。”
秦王柱叹息道:“他肯定会失望。他经常对我失望。”
秦王柱抱怨了几句秦昭襄王,然后问朱襄:“寡人是一个好秦王吗?”
朱襄回答:“是。”
秦王柱道:“君父离开时,寡人曾向君父保证,我一定能让秦国变得更加强大。我实现了对君父的诺言了吗?”
朱襄道:“实现了。”
虽然秦王柱在位时,秦国没有攻占多少土地,但秦国的粮食生产和人口规模都增加了许多,南秦已经完全心向秦国;
秦王柱重用荀子,扩大咸阳学宫招生范围,让咸阳学宫的选拔成为定制,各地开始筹建下一级学宫;
荀子重新制定了秦国的礼仪,这一套礼仪可以直接沿用到秦国统一天下;
雪姬带领墨家人和工匠发明了新的棉纱棉布纺织机,秦国能高效生产棉布,秦国庶民离不冻死更近了一步;
朱襄利用秦国的棉布对楚国发起了贸易战,现在楚国的内乱已经初见端倪;
蔺贽制定新田律。新田律在南秦三郡试点后效果很不错,已经逐渐向整个秦国推广……
除了这些,秦王柱还有许多正在做的事。
荀子为女子制定的诰命体系还未完善,现在还在与其他官员争吵中;鲁儒逃入秦国之后,秦王柱让他们去编书,现在已经收集了许多孤本,他们正在做前期准备……
秦王柱或许在整个秦国历史上不算是特别显眼的秦王,但他缓和了秦昭襄王过度扩张所带来的矛盾,让秦国凝聚力更加强大,让后续的秦王能够放心地重启统一战争。
承上启下,至关重要。
朱襄一条一条点评秦王柱的作为,一点都没有以下犯上的自觉。
秦王柱也没有朱襄以下犯上的念头,很认真地听完朱襄的点评。
然后,他松了口气,道:“等我见到君父时,应该能挺起胸脯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我见到兄长时,也不至于为捡了他的太子和秦王之位而羞愧难安。我这个秦王,做得不错,对吗?”
朱襄道:“是,君上是明君贤主。”
秦王柱笑道:“有朱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朱襄,我困了,要睡一会儿。你再给我讲一讲地府和转世的传说故事。”
朱襄为秦王柱掖了掖被角,继续说起那些并不真实的传说故事,就像是哄小孩似的。
秦王柱阖上双眼,神色又变得有些惶恐不安。
但他还是阖上了双眼,任由困意淹没自己。
朱襄看着秦王柱微微颤抖的双手,将手覆盖在秦王柱干枯的手背上。
秦王柱握紧了朱襄的手,力气很大,握得朱襄有些疼。
一刻钟,半个时辰……或许是更长的时间。
朱襄静静地坐在秦王柱的床头,绞尽脑汁说着故事。
他已经记不起来更多的故事了,便现编了一些。
子楚敲了敲门,没有得到回应便进门。
他看到朱襄握着秦王柱的一只手,正哭着讲着颠三倒四,听不懂情节的故事。
秦王柱的手微微张开,姿态十分放松。
子楚走近一些,看见秦王柱的神情也十分放松。
这位老秦王脸上的惶恐不安终于消失了。
子楚一直认为,自己对君父的感情不是很深刻。
但此刻,他双腿一软跌坐在秦王柱的床头,大口大口喘着气,好像无法呼吸了。
朱襄停下了说故事的声音。
他将秦王柱的手放回被子里,又替秦王柱掖了掖被角。
“夏同,君上去了。”朱襄道。
子楚双手抓着胸口的布,闭上双眼,良久才挤出三个字:“我知晓。”
朱襄和子楚没有再说话。
朱襄静静地流着眼泪。子楚仍旧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你还好吗?”半晌,朱襄擦干眼泪,替子楚抚背顺气。
子楚终于缓过气来,声音沙哑道:“不好,一点都不好。”
他从地上爬起来,双手撑在床沿上,死死地盯着安睡的秦王柱。
“朱襄,我原来很在乎他。”
“嗯。”
两人又是沉默了许久。
子楚慢慢站直了身体,整理好衣冠。
他脸上有些扭曲的神情渐渐平息,然后变成了一种很自然的悲戚表情。
“你再陪君父一会儿,我去……”
“你陪君上,我去通知。”朱襄按住子楚的肩膀,道,“当一会儿夏同吧,你能当夏同的时间不多了。”
子楚垂下头,然后悲戚表情消失,表情变得木然:“好。”
朱襄转身离去。嬴小政正等在门外。
他仰头看着舅父脸上的泪痕,问道:“大父去了吗?”
朱襄揉了揉嬴小政的脑袋,道:“去陪陪君上。”
嬴小政双手攥紧,声音压抑道:“好。”
他走进屋内,关上了门。
朱襄又往外走了几步,看到了以蔡泽为首的秦国众臣。
他们都跪坐在庭院中,等着秦王的消息。
等候秦王的死讯。
“君上已经魂归高天。”
朱襄将他们想知道的消息告知了他们,然后悲戚的哭声响起。
朱襄扫了一眼痛哭流涕的众卿大夫,却没有被他们引起悲伤。
“长平君,太子呢?”一宗室问道,“此时太子应该来主持大局。”
朱襄道:“太子和公子政正在为君上送别,给他们一点时间。君上不仅是秦王,也是太子的阿父、公子政的大父。请众公理解。”
那流着泪的宗室脸色一僵,忙闭上嘴,不敢再说话。
而跪在更后面的秦公子面色却变得非常难看,甚至有些愤怒。
朱襄没有理睬那些秦公子,走到华阳王后身边,道:“王后请带着小公子,一同为君上送别吧。”
神情呆滞,脸上没有泪水的华阳王后这才回过神。
她跌跌撞撞爬起来,没有管身旁的公子成蟜,便朝着内里冲去。
在奔跑的时候,华阳王后头上的珠钗落在了地上,还踩到了裙角,差点摔倒。
但爱美的她都顾不上了,就像是顾不上她最爱的孙儿一样。
华阳王后一直没有发出哭声,也没有像其他嫔妃那样撕心裂肺地哭喊。
她动作急切,但十分安静地冲进了内室,仿佛看不出悲伤似的。
大概是看不出悲伤的。
成蟜无所适从地待在原地。
朱襄将成蟜抱起来,道:“和舅父一同去吧。”
成蟜条件反射地抱住这个虽然陌生,但感觉很亲切的人的脖子。
朱襄转身离开时,成蟜的生母露出了松一口气的表情。
长平君对成蟜自称“舅父”,哪怕华阳王后将来失势,自己的儿子的未来应当也是不错的。
如果太子出事,自己的儿子肯定能成为新的太子。
朱襄知道跪着的人心思各异,但他已经没有心情去管这些事。
这些事也不归他管。
这是子楚和政儿哀悼完之后需要操心的事。
他只是将秦王柱在乎的不多的人带到秦王柱床头,让他们与秦王柱告别。
那之后,便是众人对前任秦王的告别了。
“舅父?”成蟜问道,“你就是成蟜的舅父?”
朱襄道:“我是太子的舅父,也是你的舅父。”
成蟜问道:“你和舅母是一家人吗?”
朱襄道:“对,一直照顾你的舅母,是我良人。”
成蟜这才安全放下心,将脑袋放在朱襄的肩膀处。
他又问道:“大父怎么了?什么叫去了?”
朱襄道:“去了就是……”
他顿了顿,不知道怎么对懵懂的小孩解释死亡。
成蟜也没有机会再问了。
朱襄走进了屋,将成蟜放在了地上。
嬴小政走过来,牵起成蟜的手,将成蟜带到秦王柱床前磕头。
因为成蟜养在华阳王后膝下,所以秦王柱和成蟜也很亲近。
成蟜见着秦王柱睡着的模样,似乎明白了什么,咧开嘴哭嚎起来。
嬴小政闭上眼,又有眼泪溢出。
朱襄站在门口,背着光,静静地哀悼。
他又送走了一位秦王,一位长辈。
有了秦昭襄王离世的旧制,秦王柱的丧礼办得有条不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