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眸,摸了摸手里的纸:“爹爹真以为我回来喻家,什么也不做么?我有爹爹的转运私盐的罪证,纸上所抒一一尽是。可你?要是杀我灭口,立马,这罪证就会到官家手上。”
喻潘盯着她,从?没?觉得一张娇美乖巧的脸,能做出这么毒的事。
他心头恨极了,恨不能活活掐死这个女儿,却只能死死盯住,冷笑:“我若有难,整个喻家都要亡,你?以为你?能独善其身?”
“上马车离开扬州之时,我就没?想过独善其身。”
她看他,好像在看个陌路人。往日顺从?的这层皮被撕破,眼中有淡漠的厌恶。
她所有的不多,如今只能跟喻潘比,比谁更豁的出去。毕竟喻潘这等人,重家门脸面?、重门第?仕途高于一切。
“爹爹在乎一家子?弟的性命,可我不在乎啊。他们于我无恩无惠,我又干他们何事......我只念给我娘报仇,姝儿一条草命,已经没?有不敢做的了。”
喻潘胸口积恼,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此时,忽有小厮在屋外道,主君,姑娘回来了!
喻潘没?应,外头的声音又高不少,吵得他脑袋嗡嗡。喻潘含怒大喝:“回来便回来了!让她在外候着!”
他目光生冷犀利:“你?到底要我做什么,才能放过?”
喻姝说了句你?的命,只见?她爹双眼倏然瞪紧,脸色苍白而艰难。
“你?当年为美色娶她,进家门后又薄待厌弃她。她要和离,你?不肯,为着那做官的假清名偏要休妻,又贪图财她的嫁妆,硬给扣下?......”
她掰指头数着,悠悠笑道:“我为爹爹想过许多种赔罪法子?,只有一种,是最可行的。爹爹若按此行,不仅您人性命无恙,就连喻家也可保下?。我这心头之恨一解,绝不往外多说半字,如何?”
“什么法子??”
“你?将侵吞我娘的那些嫁妆,悉数送回扬州王家......”
那些嫁妆好说歹说也上了十万,喻潘骤然心疼不已,万般不舍,可一想到他被她抓着的把柄,重者杀头灭门,再舍不得也只能应下?。
喻姝又笑了:“还有一事,你?去看看我娘,在她坟前自宫吧。”
此话却让喻潘羞恼不已,扬起手又要掴她,书房的门忽然一开。那巴掌还未落下?,梵儿已经冲进,拦住他的手,跪在地上:“爹爹息怒!”
喻潘脸色沉得难看:“谁准你?进来的!你?在外偷听里面?说话?”
“没?有......我只知爹爹在里头发火,与?长姐起了龃龉,来替长姐求情的......”
喻姝本在观望好戏,听了梵儿的话却一愣。她与?这个妹妹向来无亲近可言,也不是一路人,她不信梵儿是来好心帮她的。
可现?在梵儿的双手正紧紧牵住喻潘衣摆,仍在说情。
喻潘本就一肚子?窝火,早没?了耐心,一脚踹开女儿。却不慎用?力太大,梵儿被踢的两步开外,忽然伏在地上,捂住小腹,呻|吟不休。
“血……血……”
喻姝忽然注意?到梵儿的裙裳渐渐被渗透,惊呼一声,喻潘这才不得不看向庶女,脸色大愕,像极了小产,急忙喊人。
他蹲下?,握紧梵儿的手臂:“你?有孕了?”
梵儿只吃痛咬着牙,似茫然,连自个儿都不知晓是不是有孕。她可怜楚楚看向喻姝,朝她伸了伸手:“长姐......”
却遭喻潘一声喝斥,“你?还唤她作甚!”
喻姝想,她说喻潘转手私盐之时,梵儿应该还未曾听到秘事。
梵儿来之时,只听到她说,要给娘报仇,要喻家还嫁妆......她此刻暂且不知道梵儿的用?心,见?她面?色如此惨白,只好帮忙掺着。等到大夫来,急匆匆诊了脉,确乃小产。
喻姝在园中走了一会儿。
上午时分,天还不是很?热,她走了几步,便在树荫石椅歇息片刻。忽然身后有一道声音凌厉:“你?还有脸在这闲逛,你?妹妹都因你?遭了大难!”
见?是喻潘来,她只起身,脸上无波无澜:“说起来,梵儿那一脚不是你?所赐吗?与?我何干呢。我要的东西,还望喻大官人好好一想。喻家是灭是存,只在喻司业您一念之间。三日之内,欠我娘的钱要送出汴京。七月十五,我在扬州王宅等您,来给我娘上坟赔罪吧。”
喻姝抛下?了话,也不再折腾,带了侍女匆匆离开。
喻潘会应的,对于此事,她还是有几分把握。但?她却摸不透,梵儿为何要替她说情,甚至惹恼自己的爹,还掉了孩子?。
其实?她手中并没?有喻潘的罪证,等他该还的还清,发觉一切都是被骗,想来也是恨的碎肝。不过这有什么办法,不就是他欠她娘,欠王家的吗?
她也不想待在汴京了,这里的日子?,每一步都是险。
她想,魏召南知晓喻潘的罪,是会连累门楣之罪。倘若他心里真顾忌过她,是会来跟她说一声的。可是已经六日过去,半点动静都没?有。他不让她知晓,是不是想瓮中捉鳖?
不过喻姝到底不曾外透过他查的案,不算对不起他,即便要挟喻潘,也只说是自己去年收集的罪证。
喻姝回到王府后,便在房中提笔些了封昭罪书。
妾喻氏,罪大恶极,曾瞒君上生养之事,实?则已是残废之身,终年不育,无福绵延子?嗣,奏请御医一诊证实?。兹事体?大,妾知罪重,不堪配作盛王妇,愿请废去婚事,贬之庶人,此生不入京中一步。
笔锋一收,她缓缓坐下?,沉沉阖上眼眸。
所有的一切也该结束了。
喻姝想, 待进宫将罪书一呈,尘埃落定,她是不是就能离开汴京, 干净脱身了?
将近落日, 窗边金光漫天。
她临窗而坐, 抬眼遥望,只?见?霞云迤逦,云卷云舒,就像离开扬州的那日, 也是这样灿烂的傍晚。
去年六月,还是喻家从扬州接她。如今六月下旬, 原来已经过去一年了。可是她却觉得这一年过得好久, 比从?前每一年都要久。
喻姝在书桌边静静待了会儿,眼下有着将离开的轻松, 也有诸事纷杂的麻乱。
她的手指在桌上画着圈, 一圈又一圈,忽然听到采儿在屋外?说:“夫人, 二姑娘的轿子到王府门?前, 欲要求见?!”
她一愣,忙将信收入袖中,推门?出屋,“梵儿真?来了?不是才小产吗?”
“八个轿夫给抬来的!递了口信, 说是有要紧事。二姑娘下不了地,现人儿还在王府门?外?, 坐轿里呢。”
喻姝心?想:梵儿今日不知怎么便回门?, 宁可顶撞喻潘也要求情,显然是冲我而来......她小产后都要找上门?, 可见?真?有非说不可之事。但她又如何?知晓,我今日会去喻家?知晓此事只?有王府的人,是府里内鬼给她通风报信的?
内鬼...应该是琰王的人。
难道是陶姑姑?
陶姑姑是皇后安插在王府,皇后又与琰王关系甚密。
喻姝草草想了下,出小院,绕过抄手游廊,一路走到大门?外?。石狮旁正停着一顶华篷软轿,婢女见?人到,伸手撩起布帘。
见?到梵儿的脸,她不免一惊——那是张虚脱惨白,没有血色的面孔。梵儿的身子又半瘫在轿里,极像活死人。
“长姐、长姐......”
梵儿见?她走至轿边,挣着要起身,却被喻姝按回。
“你才小产过,不必见?礼。”
梵儿忽然低泣,拿手绢拭着眼角。哭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原来长姐还顾念着我......长姐,我悔了,当初我便该听你的话,琰王府的日子并不好过。”
喻姝看了眼四周退避五步外?的侍从?,“你才嫁去多久,就觉得日子不好过了?这可是你自己?选的路,没有回头可走。”
“我知晓。”
梵儿低低望着小腹:“如今我连孩子都流掉,只?恐日后会更难过。”
“可是琰王待你不好?”
梵儿摇头:“不是,是荀氏恨我。她见?琰王对我宠爱有加,心?生忌妒......前些?日子我偶然听到她们主仆密谈,说要在今夜杀了我。这两三日琰王出京,她便要趁此时机取我性命。”
说着,梵儿的双眸又红了:“长姐......长姐救我!荀氏找了外?头的野汉子,欲设局污蔑我淫|乱之罪!可我只?是他?的侍妾,性命是任人去取了!长姐如今还是盛王妃,荀氏的妯娌,与她平起平坐。我喻氏家门?清白,岂容他?人污蔑呢?若是长姐来作证,她或许会收敛的......”
将近酉中,天色昏黄,打南边飘来淡淡炊烟味。喻姝盯了天际的残云半晌,最后笑?了笑?:“好,我陪你回去。”
梵儿大喜过望,亲热去拉她的手。喻姝又说两人坐轿不便,立马唤人备了一辆马车。
马车载着两人从?盛王府离开,穿过大街小巷。车舆里焚着香,点了一小盏灯笼,喻姝坐在梵儿身侧,先问两句身子如何?。
梵儿边咳嗽,边跟长姐诉着侍妾的苦。待马车走进闹市,周遭被纷涌的人声?吞没,一只?匕首忽然抵在梵儿的脖颈边。
梵儿脸色大变,急忙想将匕首推开。可身子、手臂却软绵绵,被喻姝轻松制服住。
她笑?眯眯盯着梵儿张皇的神色,轻声?道:“车里的香掺了水菖蒲,嗅了会使人软弱无力,而我事先服过解药。只?要你乖乖听我的,是能活着的。”
“长姐为何?要害我......”
喻姝却轻笑?:“是我害妹妹,还是妹妹害我呢?你说荀琅画欲在今夜设局取你性命,而你这时候出府,她又如何?肯呢?”
梵儿的脸色更白了,无力倚着木枕,嗫嚅:“长姐误会我了......”
她被喻姝制服着,能感觉到紧贴脖颈的,是极锋利的刃。她一开始还会怕,可一想到喻姝毕竟只?是个女子,指不定连只?鸡都没杀过,又没那么怕了。
喻姝轻轻哼了声?,手一用力,刀锋已经割开细皮,渗出细细的血珠。梵儿身上无多少力气,惊呼瞬时被集市人声?覆盖。
她急呼长姐,直冒泪珠,听见?喻姝淡淡言:“我不是没用这把?刀杀过人,当时患难,我险些?就死在西北了。妹妹想成?为我刀下亡魂吗?反正你说荀氏要杀你,回去也活不成?,不如我送荀琅画一个人情?”
不、不、不......梵儿无声?低泣,连连摇头:“我没害你,没有......”
“那你诱我去王府作何??”
她冷冷笑?:“反正我随你去也是一死,倒不如在这了结你......”
“不是我!是琰王!”
梵儿忽然剧烈挣扎,奈何?吸了香,没什么力气。她绝望地任喻姝挟着:“是他?要我拿小产诱你来,他?贪你美?色已久......我被逼无奈,我若办不到,他?会杀了我的。长姐!你我虽有嫡庶之别,从?小不在一块长大,却到底是喻家同根......长姐救救我,救救我......”
喻姝看了眼她的小腹,蹙眉。刀刃往血肉中又进一寸,却逼问道:“你真?有孩子了?”
梵儿只?觉脖颈发凉刺痛,似乎是血珠一滴滴淌落。她吓破了胆,真?觉自己?要死在喻姝刀下,只?得一五一十又说了出来。原来孕事是假,大夫是假,一切都是琰王为了得到她而设。
喻姝想起当初在秦汀兰那遇到的歹人,被琰王射杀的死士,还有他?望过来时,那双灰暗贪婪的目光。
她突然想,如今她还是魏召南的妻子,还是琰王名义上的弟妹,他?都有如此心?思。那么她一旦贬为庶人黎民,是不是就任他?撷取?先奸后杀?
琰王如此重清名,到手后定然不会留她性命的。
喻姝越想越怕,已收了抵在梵儿颈边的匕首。她大呼一声?,从?马车里下来,吩咐人仔细送梵儿回去,自个儿带着侍从?们原路折回。
天色一点点暗下,集上的小贩陆续收了摊。
她往回走,脚步并不快,可能回去,她也不是那么心?切。
喻姝想,她还不能这么快离开。一旦出京,失去庇护,她有可能成?为别人刀砧上的鱼肉。虽说魏召南也不可依托,可总比她独自一人回去安全?。
难道她要继续诱哄着,让他?送回扬州吗?
伴着一阵猛烈清风,马蹄呼啸,从?后而来。她转过身,只?见?鲜衣烈马,尘土滚滚,下一刻,她被拦腰截起,转眼之间已侧坐于?马背上。
魏召南结实的手臂穿过她腰侧,紧握缰绳,笑?道:“我听小厮说你随妹去琰王府邸,一路追来,没想到夫人自己?先回来了。我就说夫人一向聪慧,又觉琰王不好,怎会傻傻被人骗了去。”
喻姝没回他?的话,默默盯着黯淡的天际。
这汴京城,说大不大,在大周国土里只?是极小的一点。说小不小,这里有大周最惹眼的皇城,集风雨于?一身。
她想,他?还是一贯轻松模样,与她只?有表面的功夫。可他?已经明明决定,要在私盐案中弃之喻家,不是吗?
——她只?与喻潘、林如蔲有恨,可与旁人,与一家上下无辜的家丁仆婢没有恨,甚至她初到汴京,在府邸住过一些?时日,有些?伶俐的小丫鬟,她还能唤的出名儿......
魏召南见?她一路上闷闷不语,心?下纳罕,以为是缘出庶妹。
回到府邸的马厩,他?放她下马。
魏召南正要拾些?粮草,袖子倏地被她拉住。
喻姝静静望他?,再一次问:“殿下,妾近日读九国通史,荥阳的赵氏,因一人之祸而全?族灭。后有世人来谈,任他?水涨船高,荣华消亡,不过是高位者?的棋盘,鲁国君主与人博弈之棋,殿下以为如何??”
魏召南愣了下,倒也沉着思量,好一会儿没说话。喂完马后,他?拉她的手往内宅走。
“世人所评无错,鲁国那样的乱世,又有哪家安稳度日?鲁国两个王子相争,高门?氏族皆为脚下泥石,于?我有用者?,从?我者?,拔擢之。逆我者?、贰心?于?我者?,诟言灭之。起起落落,不过成?王败寇,南柯一梦。”
他?说完看她,眼神再从?容真?切不过。
这么多年的泥石逆流,他?的心?早被磨成?一块石头,沉入江底。喻姝默默想,那颗心?还是冷硬灰暗的,怎么可能会有同理心?。
其实她也不算是个心?善的菩萨,她只?不过是想试图一拉萍水逢过的人。即便喻姝退而求其次,到最后,都不知晓能不能保得住自己?一条命。
三日之后,喻潘按她的要求,将王氏十万陪嫁送出汴京。
七月十五,喻潘在扬州铜山,自宫于?王氏坟前。半身的血,惨烈骇人。
七月末尾,魏召南上书,陈吕家贩盐牟利、结党谋私、栽赃嫁祸等五大罪,连乔、黄、喻三家,伙同转运卖盐、卖官牟利之罪。
风云骤起,数位官员锒铛入狱。皇城司的人纷至沓来,一夕之间,封府的封府,抄家的抄家,罪名还未定的官员及其家属,等候发落。
喻家被查抄了,全?府的仆婢女眷都收押在一处,只?有罪名还没有定。
喻姝收到抄家圣旨之时,还在院里晒草药。
那么毒那么大的日头,原先她那么恨喻潘,在喻家大厦倾颓之时,并未觉得大仇报了,只?有怅然与迷惘。
第48章 逼宫
魏召南同她说, 喻家罪名未定,皇城司的人还要细查好一阵。即便来日定了罪,她也不会有事的。
他让她心安。可喻姝始终难以做到。
覆巢之下无完卵, 怎么可能一点事都无?从世家游园很少再给?她送请帖开始, 喻姝已经洞悉了一切。
不过令她颇为意外的是秦汀兰, 满朝腥风血雨的这?两日,倒是常来。
汀兰有时会宽慰她:喻大官人还未定罪,若是官家查清还一个清白呢?
有时又劝她想开些:喻潘做的事与吕家不同,顶多流放南蛮, 不会举族皆灭的。
喻姝这?些日子很少出门见客,梵儿来过王府几回, 她都不愿见。
一则觉得, 她与庶妹之间再无相干;
二则,她大抵知晓梵儿是为了给?家族谋退路而来, 此案经魏召南之手, 见不到盛王,便只能求上她。
其实喻姝这?些时日也不常能见着魏召南, 他很少在?王府, 偶尔只有弘泰回来报个口信。
喻姝知晓,他在?忙极要紧的事儿,哪能顾得上她呢?不过有那么一句话,在?西北时他曾说过, 连喻姝自?己都要忘了,他竟还记得——有一日芳菲堂的六个美?人都来请安, 齐齐跪在?她面前?。她一问才?知晓, 原来弘泰给?人人都分了五百两,要把她们遣出王府。
“夫人!”
其一名唤巧喜的捂袖哭道:“殿下放奴们出去?, 不是要奴自?生自?灭吗......奴们早被人买了身,又周折到殿下手中,如今出去?,还能去?哪儿讨活呢?奴们早就?认定在?王府伺候终身了......”
喻姝想了想:“可有五百两,去?哪儿都能活。”
巧喜垂泪:“夫人明鉴......身有巨财的弱女子,去?哪儿都会变成旁人的靶子......”
喻姝刚想说,不外?说谁又知晓你有巨财呢,可话到嘴边倒是没出口。这?些美?人都有几分容色,独身太难求安稳。既然她们从未生过事,再者她也不介意美?人的存在?,又何必灭人希望。喻姝便允了她们,说等殿下回来再重议。
夜里云雨后,她在?魏召南的盯视下喝掉求子药。喻姝再无旁的事能与他说,便提到留下那六个女子。
一开始,他还是和颜悦色的,笑说我夫人真?宽容大度。可慢慢的,他却不那么高兴。魏召南翘腿坐床边,审问她:“你可知晓,为人妻子当?做到什?么吗?”
她就?那么站着,在?他的目光下。
喻姝想起他在?大婚夜的叮嘱,默默道:“执掌中馈,侍奉姑舅,善待妾室。”
魏召南皱眉:“郎君没有了?”
他好像在?循循教导:“其实为妻,忌妒乃是常事......只要恶不作,忌妒些倒也无妨......夫人可明白?”
只要恶不作?
这?还是喻姝头一回从他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从前?怎么没发觉,原来他还会在?乎旁人的性命啊?
她艰难牵起唇角,笑了笑。
见她应下,他也赞许地点点头,拉过她的手同坐床边,说起宫里的事。
“官家圣体?有违,宫里的意思,是要借着秋社日祭祀,祛病气?呢,到时你也随命妇们一同去?。”
喻姝却道:“官家圣体?总不见安妥,妾怕有那么一日,驾鹤成仙,那喻家的罪会由谁来定?若是要定,会定什?么样的?”
魏召南瞧出她试探之意,并不答,只侧眼笑问:“那夫人希望谁来定?又觉得谁能定?”
她试探,他也试探着。
她想,或许他们二人就?从未走进过。他在?功成前?想贪一时的暖,她也迷迷糊糊陪他走了这?么久。一路走来,他们好像认识,又好像不认识。他认识的她,只是喻氏温良可人的小娘子,她认识的他,不知是与她调笑的夫君,还是双手血刃的屠夫。
喻姝垂眼,眸光渐渐暗淡:“妾希望殿下,得偿所愿。”
秋社日。
还是在?很久之前?,依稀记得是去?年十月的开炉宴,她也这?样随命妇们入宫。
她们在?苑中赏花,较熟的命妇会相围说笑,满苑零零散散,虽不缺独自?看花之人,但也有几个会来找她说话。
今日却鲜少见人过来,仅一年过去?,就?改变了许多。
喻姝见到鄯王妃崔含雪时,心下一跳,想起去?年她便是拿人家的秘事要挟,今时喻家败了,冤家路窄,还不知会不会受到侮辱。
不过崔含雪走来的一路都离了神?,似乎并没有心思理她。汀兰正好过来,见喻姝的目光在?崔氏身上,得意笑道:“她从前?是娇傲跋扈,仗着有几分家世。但你如今不用怕她了,吕氏倒台便也是鄯王倒台,鄯王一倒,她这?妻子又能好到哪里?”
“崔氏可是大族......”
“大族又如何?”
秦汀兰摇了摇玉扇,眉目含笑:“你还不知晓罢?近日皇城司不少人都往崔家赶,便是没大罪也得挖出一个罪来,我看宫中是想清吕氏的根,顺带打压崔氏,她哪儿还能若无其事?”
汀兰与她说完这?两句,摇扇笑笑又觅他人去?。
是了,秦汀兰一直厌恶崔氏,崔家遇难,她自?然惬意自?在?。
到了晌午,皇后遣侍女来,众命妇得了恩典,统统往亭中坐宴乘凉。
喻姝正欲趋同,衣裳忽然被拽了下。她缓缓转头,见是一个干瘦的小太监,不大,约莫只有十五来岁。
那小太监笑笑说:“方才?僭越,奴才?是建章宫伺候的,太后娘娘要见您。”
太后人到暮年,已是七十的高寿,早不问宫中事。这?些命妇,能有幸得召见的并不多,纷纷投来异色。喻家犯了罪,正处在?风口浪尖上,不乏有人想,太后是不是静养太久,老糊涂了?
汀兰瞧见崔含雪眉间似有不屑之意,忙推了一把喻姝:“呀,好弟妹,娘娘召你你便去?,这?是不可求的福分,旁人想去?建章宫奉一趟茶都难呢。”
喻姝并不觉得太后召见会是件好事。她嫁来这?么久,连太后长什?么样的脸都不清楚,太后与喻家更无情分。即便想见见小辈,也是琅画她们几个,怎么会轮到她呢……
喻姝跟着小太监离开,试探问了一句。那太监一句话都不肯多说,称自?己只是个传话的,什?么也不清楚。
晌午日光绚烂,各宫门前?都是鱼贯出入的宫人。小太监领着她走走绕绕,绕过凉亭花圃,穿进一条羊肠道,路越来越僻静。
这?一带往下走,离嫔妃的居所越来越远。喻姝走马观花,隐隐觉得这?条路略有熟悉感,以前?好像走过。
这?一带的草木逐渐稀疏,鸟声也少,喻姝提着心,时不时想,真?是太后召见吗?虽然太后在?静养,但此地会不会太僻静荒芜了?
想着想着,她忽然驻足,不肯往前?走了。喻姝转头,回头后望,偶然瞥见临假山而建的一角宫阙飞檐,熟悉感又浮上心头——那是碧霄阁!除夕夜宴时她来过,那一夜杜贵妃就?在?阁中被毒杀。
这?再往下走......是德阳殿,曾扣押了她和魏召南的地方,是他以前?做皇子时住的旧宫室。
到底是谁要见她?
喻姝拿不定主意之时,小太监忽然回过头。这?附近无人,他压低声音说:“盛王妃快随奴才?走吧,要赶不及了!”
喻姝狐疑盯着他,不挪一步。
小太监无法,只得掏出一枚香囊。
那香囊绣着花枝的样式,还有淡淡香花槐的气?味,喻姝一眼便认出来,是曾经她绣给?魏召南的。
小太监见她信了,长长舒一口气?,引着人继续向?前?走。
来到德阳殿,那小太监很快阖上门:“无论外?头发生什?么,盛王妃万不可离开此地!”
“为何?”
“您可知道最近吕家的事?大权旁落,该抄的抄,该杀的杀。吕氏一族和鄯王狼子野心,如今穷途末路,他们势必逼宫。正巧今日赶上秋社祭祀,圣人宣了世家的命妇们入宫,若要逼宫,理当?选在?这?时候。”
这?德阳殿像座冷宫,又远离嫔妃帝后宫室,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它,此地确乃最安全之处。
那小太监跟她说完话,又神?秘兮兮地离开。喻姝看见桌上竟还有一些粗饼糕点,都是能放很久,不容易腐坏的。她不免心虑,要一个人在?这?里待上多久呢?
喻姝想:
昨夜,明明是魏召南要我进宫的。他既猜到鄯王会逼宫,不让我来便是。何必让我身探险境,再让小太监引我来德阳殿?说到底,他还是要别人信他心思简单,与世无争是不是?
她走到窗边,抬头,正好看见高大的梧桐。烈日炎炎,万古长青,她不知怎么,想起了他的话,很多人这?一世本?就?起起落落。门阀争斗,荣华只在?弹指之间。想求权势,便只能放弃安稳。
她自?己何尝不是这?样?来到汴京,受过多少惊险。
德阳殿又真?的安全吗?
喻姝听他的话,在?殿中静静地等。
等到入夜蝉鸣时,宫苑外?传来铿锵的脚步声、铁器声,有长兵,有短兵。有首将大喝:“别让她跑了!鄯王有令,章家女眷要抓活的!”
喻姝大惊,也不知那些人离德阳殿多远。她急忙吹灭烛火,缩着身子藏身进方角柜,一颗心受惊,堪堪要跳出胸膛,被她起汗的手心紧紧按捺。
鄯王真?的逼宫造反了!
章家的女眷......她今早看见章隅的妻室姐妹都来了,是不是在?抓她们?
第49章 梦魇
章氏是皇后的母族, 阖族全力支持琰王。章隅又是章家风光无限的嫡子,鄯王想逼宫,她们便是要紧的筹码。
喻姝听着殿外的腥风血雨, 身?子微微发颤。她害怕乱军会冲进德阳殿, 把她也抓走。
等到?外头的动静渐渐没了, 乱军捕了猎物而归,她仍缩在柜里不敢出来,小腿麻得发痛。
这个夜这么长这么深,明明刚立秋, 她却觉得十分冷。她曾经会等魏召南来找她,但?如今知晓, 是等不到?的。
喻姝从怀里摸出一包刺粉, 紧紧抓在手心,忽然听到?殿外猫叫了三声, 想起从前听书说的猫妖鬼影, 心下慌慌惴惴的想哭。屋外的猫又不叫了,成了敲门的人?手, 她这才想起, 这是与小太监约定的暗号。
她钻出方角柜,小心翼翼地?开门,来者?果?然是小太监。
小太监飞快地?进屋子,关好门, 极小声道:“盛王妃别怕,德阳殿前前后后都埋了暗兵, 您不会有事的。”
“现儿外面是何情?形?”
他犹豫了下, 说:“鄯王杀红了眼,到?处都是宫人?的尸身?。您可千万别出去?, 外头血腥味太重。高官的命妇都被抓了,各宫嫔妃也落不到?好处,跟吕昭容不对付的、有仇的,都被拖走杀了,个别几个凌迟处死,剜了三千多刀。就连皇后、太后都被囚了,鄯王挟持官家,逼他交出玉玺,禁卫军不得不听鄯王号令。不过盛王妃暂且宽心,这些尽在殿下预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