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禀浑身染血,胳膊上被刀剑画出了一道又一道的血痕,灰白的胡子此刻已经被血染成了鲜红,不知道是他的血还是匈奴人的血正顺着胡子滴答下来。
“呸,老夫面对嬴不息那竖子都未曾狼狈而逃,区区匈奴,也配老夫逃跑?”周禀吐了一口血沫,轻蔑道。
他在弟子的掩护下大喘了几口气,看到周遭如潮水一般的敌人,心知自己今日有死无生了。
周禀面上浮现出悲壮之色,大喊道:“孟曰成义,死亦何惜,我儒家弟子,有死无生而已!”
他周围围着的弟子听到此话,心下一凛,皆提剑慷慨道:“孟曰成义,死亦何惜!”
转瞬之间,已经都冲入匈奴之中。
周禀亦大笑一声,提着剑冲入匈奴之中。
今日无论结果如何,他周禀,一生虽愚钝,可也上对得起儒家先圣,下亦对得起黎民黔首!
忽然,远处的山林惊起了一林的飞鸟。
冒顿的神色顿时紧张起来,那道天雷响起的时候他就觉得不对了。边关各个关卡之间距离很远,关卡之间报警都是靠狼烟,而狼烟从点火到冒烟是需要一段时间的。
在冒顿原本的计算之中,这段时间足够他攻下断玉关然后去熄灭狼烟了。可没想到秦人竟然能用天雷报信,也没有想到这小小的断玉关一群老弱病残的秦兵竟然能抵抗到现在。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冒顿看看已经快要打下来的断玉关,又望望那片远处的山林,最终还是一咬牙:“撤退,撤退,统统撤退!”
在狼狈逃跑之前,冒顿只来得及亲自上前掳走衣冠与旁人不同,一看就是身为高位的周禀。
周禀半条腿已经不见了,他双手也已经脱力,被匈奴人扛走的时候却依然哈哈大笑。
他难掩喉头的颤抖,边咳血边大喊:“断玉关守住了,断玉关守住了!哈哈哈……”
恼怒的匈奴人一巴掌扇在了周禀的脸上,周禀咳嗽几声,从嘴里吐出两颗牙来,可还是大笑。
匈奴人无奈,只能撕了一团布这才塞住了周禀的嘴。
可周禀依然无声大笑着,眼泪从他的眼角流下来,掺杂着他脸上的血,顺着脸颊滴答在断玉关外土地上。
赶过来支援的是赵不息,是顺着九原关到断玉关的唯一那条能跑马的路赶过来的。
全军之中,唯有赵不息手底下的骑兵战马最强壮,机动性最强。
断玉关的城墙上摞满了尸体,有秦人的,也有匈奴的。
赵不息脸色黑沉,她问:“此关主将呢?”
一个只剩下一条胳膊的士卒哭喊:“周先生断了腿,被匈奴掳走了。”
“那副将呢?”赵不息又问。
另一个抱着一具尸体的女子哭喊:“副将他战死了。”
赵不息再问:“那关丞呢?”
“关丞也战死了!”
人群中不知道谁回应道。
“他们都死了!”人群中慢慢浮现了抽泣声,混着血腥味,抽泣声越来越大。
赵不息闭了闭眼:“好,我知道了。”
“张良!”赵不息冷静道,“你留下来处理这里,安抚黔首。”
“唯。”张良拱手应声。
“剩下的人。”赵不息深吸一口气,看向眼前的群山,眼里热腾腾的都是杀意。
“下马,随我入山,报仇!”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儒家,我还是很佩服有骨气的那部分儒家弟子的。文天祥,陆秀夫,于谦,林则徐……骨头软的儒生固然可恨,有骨气的儒家弟子也十分可敬。!
第222章
冒顿一行人一刻也不敢停,直到两个时辰之后,已经逃进了山中,匈奴人才敢停下来休息一会。
冒顿的双目血红,握着刀的双手都在颤抖,呼呼地喘着粗气。
失败了。
他带着八千匈奴勇士,竟然连一个小小的断玉关都没拿下来。
冒顿狠狠锤了一下身侧的地面,声音嘶哑,眼神仿佛一只穷途末路的垂死之狼。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被如死狗一样随意丢在地上的周禀身边,一把扯开塞在他嘴中的布,恶狠狠把刀架在了周禀的脖子上,双目仿佛烧红的火炭:“秦军有多少人?你们打算打到哪里?”
若是能从这秦人的官员口中得到秦军的一些消息,还能挽回一点损失。
冒顿不甘心自己还没有立下一番功绩就如丧家之犬一样夹着尾巴反悔匈奴后方。若是他就这么狼狈逃回去,那他的父亲和继弟必然会对他万般嘲讽,那些观望他的臣子也会倒向他的继弟。
“你若是不说,我就将你的肉一片片割下来……你若是说了,我就给你止血,封你为匈奴王。”冒顿操着一口颇为熟练的秦话威逼利诱,甚至许下了封王的承诺。
周禀脸色已经因为失血而苍白了,他的脖子被刀抵着,脖颈和刀锋接触的地方已经被拉出了一条血线。
可周禀丝毫不惧,只是哈哈大笑:“尔等蛮夷也妄想让老夫低头?”
“嬴不息没能让老夫低头,始皇帝也没能让老夫低头,难道你一个小小蛮夷,就能让老夫背弃信义吗?”周禀笑得眼角都泛出了泪花。
周禀语气中的鄙夷纵然是周遭那些不懂秦语的匈奴人都能听出来。冒顿身侧的匈奴王正是气急败坏的时候,他听得懂秦语,当即就要举刀杀了周禀。
冒顿拦下了他,冒顿眼中满是凶光,手起刀落,在周禀的断腿上又削下了一块肉。
“啊!”周禀忍不住惨叫出声。
“我看你是个读书人,读书人,都是聪明人,你已经被我抓到了这里,秦人救不了你了,你将秦人的消息告诉我,还有一条活路。若是不说,那死在这里,你的尸体也会被野兽啃食,死无全尸。”冒顿试图用死后的下场来威胁周禀。
这时候对于死亡,无论是中原还是匈奴都是十分畏惧的。匈奴和秦人都讲究厚葬,连嬴政都修建了一座浩大的秦始皇陵和无数的兵马俑陪葬。死后尸体还要被野兽啃食,对秦人来说也是十分可怕的事情。
可周禀却丝毫不搭理冒顿,只是大笑而歌曰:“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他学的就是孟子,他周禀究其一生,或愚钝或固执,却从未违背过自己的信义。
“这个人,疯了。”冒顿身侧的手下嘟囔着。
周禀唱完了歌,却又看向冒顿:“你想知道大秦的兵力有多少?那你过来,我告诉你。”
冒顿狐疑不决的看着周禀,在心中衡量他是不是有什么诡计。
毕竟他转变的太快了。
可冒顿看着浑身是伤、只剩下一口气,手中任何武器都没有的周禀,终究还是心中想要打探到秦人消息的贪婪占据了上风。
想来这一个快死的老头子也威胁不到他。
冒顿凑近了周禀,周禀看着越来越近的冒顿,诡异一笑,忽然用尽了所剩无几的力气,张大了嘴巴一口咬下了冒顿的半个耳朵。
“混账!”冒顿又疼又惊,一脚踹在了周禀身上,抽出刀就一刀捅入了周禀胸膛,滚烫的鲜血洒落在冒顿的脸上。
被踹在地上的周禀咀嚼着冒顿的半个耳朵,身下积了一滩血,仿佛野兽一样死死瞪着冒顿,胸膛破风,眼中满是仇恨的瞪着缺了半个耳朵的冒顿,嗬嗬大喊:“吾生……啖尔等……血肉,死……亦为厉鬼……噬贼骨……”
周禀的身体越来越冷,他死了,插在他胸膛上的那一刀彻底带走了他的生命。
他瞪大着眼睛,死不瞑目的瞪着冒顿。
冒顿忍不住被周禀临死前的仇恨视线惊骇地后退两步。
他的脸上满是血,有他的血,还有周禀的血。
不知道是自己的错觉还是怎么,冒顿觉得他脸上沾着周禀血的那一片皮肤,似乎被火烧一样,火辣辣的疼。
冒顿忍不住拼命用袖子擦着自己脸上的血,他的眼睛都被血模糊了。
“走,快走,咱们先回漠北。”冒顿只想快点逃离这个地方。
秦人,都是疯子!
匈奴还是如丧家之犬一样逃走了,冒顿临走之前再没有敢看一眼周禀的尸体,甚至连插在周禀胸膛上的佩刀都不要了。
两刻之后,赵不息带着人匆匆赶到。
青山绿树之间,只留下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赵不息甚至只来的辨别了一下尸体的身份,而后就必须匆匆忙忙再往前追赶冒顿了。
在擦干净尸体的脸,认出这是周禀的时候,赵不息眼皮颤了颤,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又站起身来,顺着周禀已经涣散的目光所看向的方向。
“加速,追上他们,然后,杀了他们!”
赵不息冷着脸,此时她的脸上竟然出现了在嬴政脸上才会出现的冷酷和杀意。
冒顿到底还是被追上了。
这片山路匈奴人到底不够熟悉,赵不息追赶的时候带了几个断玉关的原住民,他们带着秦军抄了近道,终于赶在匈奴人跑出秦的边境线之前堵住了匈奴人的路。
看到堵在前面的秦军,匈奴人显然瞬间就慌张了起来。
冒顿的神色却狂喜起来,他大喊:“他们人数和我们差不多!我们能打过!”
在一对一的情况下,生活在草原,自小吃牛羊肉长大的匈奴人要比秦人强壮一截。
尤其是在看到对面领头之人还是个女子的时候,冒顿脸上更是激动万分,仿佛一个垂死的人看到了救命的稻草。
冒顿是一个能将自己的妻子送给乌孙王的人,他轻视女人,也轻视秦人。
尤其赵不息的身材并不魁梧,长得还漂亮,身上的战袍都是鲜艳好看的颜色,看着并不像是打仗的,反而像是来游山玩水的。
这个女人在秦军之中的地位不低,知道自己挟持住她,就能威胁秦军,然后顺利逃回漠北了,冒顿默默想。
双方都没有说什么,也没什么好说的。
冒顿知道自己在秦地屠杀无数,秦人追上来就是要杀他报仇的;赵不息也知道她来就是为了报仇的,无论眼前的匈奴杂碎说什么她都不会心慈手软。
无话可说,那就直接开打就是。
刀剑碰撞,双方混战在一起。
只是让匈奴人恐惧的是,和他们交手的这些秦人,并不像以往他们杀过的那些秦人那样瘦弱,甚至他们面前的敌人,比他们更加健壮,手中的兵器更是比他们手中的青铜器锋利上不知道多少倍。
眼看着匈奴已经落入了下风,在人群中目标明确杀到赵不息身边的冒顿更加着急,他恨不得现在就杀到赵不息身边,抓住赵不息威胁秦人退兵。
赵不息的五感很敏锐,她本身就习武,加上抽到了不少能增加自己第六感的技能,所以她早早就注意到了匈奴人的头领正冲着自己而来。
“你们让开,放他过来。”赵不息对着自己的左右说。
周禀那个家伙欠她一条命,若不是淳于越来得及时,周禀当日就将死在出版府门前。那现在,按照道理来讲,一命换一命,那个匈奴头领杀了周禀,那他的命,就要由自己来拿走!
赵不息握着手中精钢打造的长戟,她的眼底是熊熊燃烧的怒火,尽管表面看起来平静,可赵不息的内心却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平静。
她知道战争就是要死人的,要死很多很多人。
可人若是不死在战场上,日后他们的父母妻儿就要死在匈奴的屠刀下,世世代代都翻不了身,还会丢失自己的土地,被逼着往南逃,被蔑称为□□,子子孙孙都被瞧不起。所以大秦必须一次次掀起战争,打下她知道的那张世界地图上所有的地方。
但是当赵不息每一次在战场上看到遍地的秦人尸体时,她依然会愤怒。
血债就应该血偿!
冒顿也发现了向着自己冲过来的赵不息,他笑了,以为赵不息是觉得他和其他匈奴人一样。
可他冒顿,乃是草原第一勇士!昔日那么多次危在旦夕,都被他屡次化险为夷,这次也一样,他依然能化险为夷。
赵不息终于和冒顿兵戈相见了,她神色冰冷,问对面的匈奴首领:“你的名字是什么?”
她说的是匈奴语。
冒顿则不甘示弱的用秦语回应赵不息:“我是匈奴单于的大王子,草原第一勇士,冒顿。你又是谁?”
冒顿?那个草原上的小秦始皇,第一次统一草原,把刘邦在山上围了几个月,差点灭了汉朝的那个匈奴雄主?
赵不息笑了笑:“很好。”“回答我,你是谁?”冒顿有些急躁,他察觉到了赵不息越发浓烈的杀意,迫不及待想给自己眼前这个女人一点教训。
赵不息回答:“嬴不息,黑石子,大秦的公主,也会是未来的大秦皇帝。死在我手上,你不可惜。”
冒顿只注意到了“公主”两个字,眼中爆发出光芒,想到只要自己拿下了她,今日就能顺利离开秦地,更加跃跃欲试。
他缓缓举起自己的长矛,矛尖上还残留着血迹。
矛尖指向赵不息,然后,冲锋!
他觉得自己是必胜的,赵不息整个人在人群中已经算高大了,可依然比他小上整整一圈。而且他有多次出生入死的经验,眼前的小公主面容还稚嫩,只怕和自己一对上就会吓破魂。
可下一刻,冲锋……戛然而止。
一股巨力拨开了他的长矛,然后雪白的戟尖如闪电一样划过他的脖子。
这位草原上的雄主的喉咙血如泉涌一般,他的双目不敢置信的盯着对面身穿粉蓝色战袍的赵不息。
赵不息收回了长戟,顺便回马戟一戟刺死了身后想要偷袭的匈奴。
隐隐间,冒顿耳边传来他在人间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穿着漂亮衣服不照样一招就杀了你吗?对了,你真的很不堪一击。”
冒顿拼命的想要瞪大双眼,却无济于事。
这位本应在草原上叱咤风云的未来雄主,到底还是死在了大秦的下一任继承人手中。
冒顿一死,匈奴军心更是瞬间崩溃,纷纷扭头逃跑,不敢和秦人作战。
赵不息将冒顿的头颅割下来,拎起冒顿的头颅,盯着他死不瞑目的双眼挑眉道:“你看吧,今日,天命不在你,而在我!”
作者有话要说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孟子》!
当赵不息提着冒顿的头颅返回的时候,她看到的是正抱着周禀的尸首痛哭的扶苏。
赵不息从未见过扶苏哭成这个样子过。
扶苏是个情感十分充沛的人,赵不息一直都知道。情感不激烈的人也干不出来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和亲爹吵架这种事。
可先前赵不息见过扶苏最情绪激动的时候也只是他眼角泛红。
而如今,还穿着战甲的扶苏抱着周禀的尸体,哭得肝肠寸断,他的脸上,身上满是周禀的血混着他的泪,赵不息看得清清楚楚,扶苏抱着周禀尸体的双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扶苏甚至没有发现走近他的赵不息,他现在已经完全没有理智了,在看到周禀死状凄惨的尸体的瞬间,扶苏脑中名为理智的那根弦“啪”一下就断掉了。
扶苏是周禀带大的,扶苏年幼的时候,嬴政忙着统一六国,根本没有时间管孩子,只匆匆给他找了淳于越当作老师就不再管他了。
而淳于越那时候年纪已经不小了,还要着急为各国被战乱波及的儒家弟子奔波,就让周禀教扶苏识字读书。
周禀不苟言笑,可对扶苏很好很好,他自己一生未娶,没有孩子,就把扶苏当他自己的孩子养。他在外面很注重自己的威严和儒家的脸面,可私底下却会抱着扶苏,抓着他的手教他认字。
每一年过年的时候,咸阳街上,很多孩子都会坐在他们父亲的肩膀上逛年集。嬴政忙于他的江山霸业,自然不会有时间带着子女出去玩,可扶苏从两岁到五岁,却一年都没有缺席过年集,他坐在周禀的肩膀上和其他普通小孩一样度过了自己天真烂漫的童年。
尽管扶苏不敢说,周禀也不敢承认,可他们之间,的的确确不止君臣。
名为师兄弟,可实际上既有师徒之情,亦有父子之情。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扶苏浑身颤抖,紧紧抱着周禀冰冷的尸体。
他不知道为什么周禀会死,明明半个月前周禀还告诉让他在战场上保护好自己啊,为什么在战场上领兵的他还活的好好的,周师兄却死了呢?扶苏不是没有想过自己会死,他知道战场上刀剑无眼,也曾在深夜想象过假如自己要死在战场上,那一定要在临死之前再杀两个匈奴,不能丢了大秦的脸面。
……可扶苏想过自己会死,却从未想过周禀会死啊。
这一刻,扶苏甚至想,为什么周禀不先逃走来找他呢?逃跑固然不光彩,可周禀要是逃跑了,那他就不会这样的痛彻心扉了。
这个念头只存在了一瞬间,下一刻,扶苏看到了赵不息放在周禀身侧的那个匈奴人首级,那个匈奴人的头颅上,左耳只剩下了半只,另外半只,则被他怀中的尸首死死地咬在齿间。
临死之际,他的师兄依然咬下了敌人的一口血肉,死死不松口。
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这是《论语》中孔子所说的话,而《论语》,正是扶苏的开蒙书,这本书是周禀抱着当年才四岁的小扶苏,一字一句教给他的。
他的师兄,这样的铁骨铮铮,一辈子都没有违背过儒家的忠义,怎么可能违背孔子的教导,为求生丢下一关的黔首呢?
扶苏趴伏在周禀的尸首上,泣不成声。
此时负责勘探周围情况的士卒也都回来了,领头的吕雉看着赵不息欲言又止。
赵不息没有打扰扶苏,她安静的将冒顿死不瞑目的首级放在周禀的尸体旁边就退开了。
察觉到了吕雉的欲言又止,赵不息勉强提起一点笑容:“情况怎么样?这些匈奴人一路自匈奴之地穿山越岭到达断玉关,这里路上肯定不会完全不被发现……发现他们的那些秦人应该都活不成了。”
吕雉看着赵不息勉强的笑容,走过来握住了赵不息的手,似乎想要给赵不息一点力量。
“半途中有两个村子,都被匈奴屠村了。”吕雉冷静道。
匈奴一路上走的地方肯定有人烟,他们走的是山里的小路,可小路也是要有人走才会成为小路,所以匈奴偷摸到断玉关,一路上必然会途经有人烟的地方。可断玉关却没有得到一点消息,那只能说明——匈奴把见过他们的秦朝黔首都杀了。
对于死人这件事情,吕雉一向有着超乎常人的冷静。
吕雉很清醒,她知道死人必不可免,对她来说,只要能达成自己的目的,死多少人,死的人是谁,都不重要。
可她也知道赵不息很在意。
“上青村和下青村被屠村了。”吕雉缓缓道。
赵不息的瞳孔极速收缩成一个小点。
她不敢置信地看向吕雉,吕雉缓缓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赵不息沉默了片刻,然后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却还是忍不住抱着一点微末的希望问吕雉,“还有活口吗?”
陈小花和哑娘,就是住在山里的,她们住的村子,名字就叫做上青村。
先前陈小花还炫耀她的村子在山里,从来没有被匈奴劫掠过……
吕雉轻叹一口气:“或许还有,我们只是发现了那两个村子,还没有来得及查探有没有活下来的活口。”
赵不息开口:“我亲自去看看吧。”
其实她们都知道,匈奴人不会留下活口的。
可万一呢?
赵不息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胸前,那里塞着一块手帕,是哑娘前几天送她的小胖鸡手帕。
上青村已经是人间炼狱般的景象了。
还没靠近村子,村外的路上就躺满了男人女人的尸体,这些男男女女都是比较健壮的青年,无力垂落的手中还握着锄头和菜刀,却无济于事。
连饭都吃不饱的黔首怎么是数十倍于自己的匈奴精锐的对手呢?
进了村,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看着像是里正穿着的人倒在村口的大石上,被隔开的喉咙处还滴答着褐红色的血滴,在他的身后,几个半大的孩子倒在血泊里。
看得出,他们不是没有抵抗。
可这点抵抗在匈奴人看来只是蝼蚁的垂死挣扎。
赵不息一家家推开门,查看里面的尸体。
有的还没长大的孩子被从存粮的地窖里拉出来,有的瘦弱女人被从木头柜子里拉出来……连守门的大黄狗,都被杀死在门槛外。
匈奴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能出声的活物。
最后,赵不息找到了陈小花一家。
那个崇拜黑石子的姑娘倒在了血泊里,她那个嗓门很大的母亲倒在了她三步外的地方,她的父亲不在这里,或许是倒在了村外的那条路上了吧。
赵不息缓缓走到倒在地上的少女身边,蹲下身,少女的脸色已经灰白了,脖子被砍下来一块,而她身下的血泊已经凝固。
这张脸一个多月之前还鲜活的冲着自己笑,给自己讲“三头六臂的黑石子”的故事,可如今这张脸上的表情,却是万分惊恐,而且再也不会动了。
她身上穿的裙子一个补丁都没有。
赵不息猜这身裙子肯定是新做的,陈小花嘴里藏不住事情,见她的第一面就夸她的裙子好看,还说自己家里卖了羊也会买匹布做新衣服。
陈小花穿上了新裙子,却没来及让赵不息看看她的新裙子,现在新裙子上都是血,不知道那把能洗掉泥点的干草能不能洗掉血。
赵不息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满是血腥味和尸体臭味。
这个味道比羊粪和泥土混合的味道难闻多了。
“找一找,找一找这附近还有没有另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姑娘……”赵不息闭上了眼睛,吩咐身边的人。
她都想好怎么把九原关和中原联系起来了,想好了怎么发展这边的经济了。
她还打算在九原关新开一个纺织厂,专门用羊毛做衣服,靠近原材料地方,成本低廉,到时候布的价格会很低,寻常黔首也买得起。
过了一会,一个门客忽然惊喜道:“黑石子,这里还有一个活人!”
赵不息唰一下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那个门客身边。
在满是炭黑的灶肚中,一个身体蜷缩成一个团的瘦弱女子正抬着头和她对上双眸,泪流满面。
这个女子嘴巴开开合合,可一点声音都没有。
“哑娘——”赵不息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
已经在灶肚中缩了一天一夜的哑娘眼含热泪,拼命点了点头。
这个村子里已经没有能出声的活物了。
哑娘是个哑巴,是不会出声的那个活物,也是整个村子里唯一的幸存者。
赵不息把哑娘从灶肚中拉了出来,哑娘的手脚早就麻木了,可她被拉出来以后丝毫没有管手脚的麻木,手脚并用,在地上爬着爬向了倒在地上的陈小花和小花娘的尸体。
然后,无声的大哭。
她甚至哭不出声音来。
村子里很多人都被家人藏了起来,可她们都因为被吓出了声音而被发现了,陈小花也被藏在了床底下,可陈小花看到她娘死了,哭出了声,也被匈奴扯出来杀了。
只有哑娘,她是个哑巴,没法用声音表达自己的悲伤和愤怒,所以她活了下来。
这是她的幸运,也是她的不幸运,现在她抱着自己的亲人残缺的身体,却连哭都哭不出声。
哑娘的眼中满是绝望,她抱着陈小花的尸体,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滴落在尸体的脸上。
三岁的那年,她亲生父母嫌弃她是个哑巴,扔了她,是小花娘把她捡了回来,养大了,可现在,她的第二个家也没有了。而她只能被藏在灶肚里,眼睁睁看着自己比亲娘还亲的养母被匈奴一刀捅死,看着自己唯一的朋友被从床底下拖出来砍死……甚至现在她都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就连哭,她都哭不出声。
哑娘失去了她的小花。
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就像那些匈奴人杀了小花的时候她连一句救命都喊不了。
忽然,一道身影走到她身边,哑娘抬头看,看到了逆光走来的赵不息。
“你要报仇吗?”赵不息问她。
哑娘拼命地点着头,眼中的绝望在听到“报仇”两个字之后瞬间变成了愤怒。
她要报仇!她要亲手杀了那些把她的家给毁了,杀了她的亲人的匈奴人!
哑娘打着手势向赵不息诉说她的决心,可惜小花死了,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看懂哑娘的手势了。
赵不息也不懂。
好在赵不息有自己的沟通方式,赵不息从自己的靴侧抽出匕首,拿着匕首问哑娘:“你要是想要报仇,就握住它,跟我走。”
哑娘原本万念俱灰的心中又燃起了一丝希望。
她没有迟疑,抬手就紧紧握住了赵不息给她的匕首,双眼之中爆发出滔天的仇恨火焰。
假如现在匈奴人站在她面前,她就算同归于尽也要上去捅那些匈奴人一刀!
赵不息仿佛自言自语:“我可是三头六臂的黑石子,区区匈奴人罢了,不是我的对手的,我刚才还把匈奴的大王子杀了,他就是领着匈奴屠了你们村子的人。”
哑娘全神贯注的听着赵不息说话,心里的希望越来越强烈了。
赵不息又侧过头对哑娘道:“我有一个侍卫,名字叫溪,说话也少,三天都不一定说一句话,她现在已经是河内郡的郡尉了,说话多少和能力大小没什么关系。”
哑娘拼命地点头。
现在赵不息就是哑娘的救命稻草,赵不息说什么,哑娘就信什么。
“所以。”赵不息轻松道,“我一定会带你去漠北匈奴的王城,让你亲手报仇的。”
哑娘攥紧了赵不息给她的匕首,眼中满是仇恨。
她已经除了仇恨之外一无所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