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朝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剑上,忽然觉得眼眶中一阵灼热:“这剑……”
“此剑名为青霜,是我师祖一辈传下来的,剑一出鞘,斩尽妖魔!我儿用这把剑自刎的,我今日也用这把剑结束我的生命,我只求能再见他一面。”
青霜……
她从未见过此剑,甚至从未听说过,她过去和捉妖人毫无联系,为什么会觉得这把剑如此眼熟?
鹿朝转向那少年,她咬破了手指,在少年四周以血画下了无数血符,一边画,一边在口中念着复杂古老的咒语,等血阵完成,她脸色苍白,再次按在少年的额头上。
“魂兮归来!”
呼呼呼——
四周忽然吹起冷风,如同来自阴司地狱,冰室中所有寒雾瞬间被吹散。
冰床上的少年,覆满冰霜的睫毛轻轻一颤,随后,睁开了眼睛。
“俊儿!”虞夫人扑到他身上,激动到涕泪横流,完全没有了清冷自傲的形象,“我的俊儿,娘好想你,娘好想你啊!”
鹿朝看着这一幕,心中缓缓松了一口气。
身为半妖又如何?他一心向善,又何必死去?人间有那么多值得的事情,并不是由他身上流淌的血决定的。
司空俊慢慢坐起来,刚刚魂归,他还有些茫然,双眼看着周围,好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司空公子,你母亲为了救你回来,不惜以自己的生命和生生世世为代价,她是一位好母亲,纵然做错了事情,也不该令她失去挚爱。”鹿朝轻声说。
司空俊抬起茫然的目光,看着她,张了张口,沙哑地问:“你让我……回来的?”
鹿朝点点头。
司空俊却没有去看自己的母亲,只是抬起苍白的手,在脖颈间狠狠一拽,银链崩断,他拽下了一只小小的银锁。
“就是因为这个,禁锢我魂,我才没办法转世,做个干干净净的人。”
鹿朝目光一凝,长命锁!
原来虞夫人把长命锁放在司空俊身上,用以禁锢他的灵魂,不要消散或者转世,等待着复活的奇迹。
长命锁,竟然是一件可以禁锢魂魄的神器,那么,若帝夙的三魂七魄真的有恶魂被一起封印,多半会封印在长命锁中。
鹿朝看了一眼虞夫人,她儿子复活,她正沉浸在喜悦中,不断摸着儿子的脸颊,头发,重获至宝,她哪里还有精力顾及别的?
“俊儿,是母亲做错了,对不起,但是你不要害怕,不用担心,没有人知道你身上流的是谁的血,你父亲一向隐藏得很好,他在长陵城几十年,也是百姓口中称赞的好城主,没人知道他是妖,你可以做天底下最厉害的捉妖师,没有人会阻拦你。”
司空俊终于低头看向自己的母亲,忽然一把推开了她,随即再次抓住青霜剑,横在伤口尚未愈合的脖颈上,用力一划——
鹿朝的注意力都在长命锁上,她从未想过好不容易复活的人会再次自刎,等她反应过来时,司空俊的血溅在她脸颊上,在这样冰冷的寒室,滚烫如火。
“俊儿!”虞夫人扑上来,徒手抓住剑刃,把青霜剑夺下,然后按着他脖颈上汩汩流血的伤口,不停地喊他的名字:“俊儿,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司空俊只是看了她一眼,就闭上了眼睛。
叮当——
他从冰床上垂下来的手上,掉下了一只长命锁,被他的鲜血染成红色。
鹿朝捡起长命锁,耳边只听着虞夫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她实在是不懂,为什么司空俊这么执着,因为肮脏的血脉,就一心求死,人都想活着,为什么他不想?
是人是妖,是神是魔,真的这么重要吗?
长命锁在她手中,正对着她的这一面刻着四个字:长命无忧。
鲜血从长命锁上淌下,染红了她的手,她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些奇怪而凌乱的画面。
人来人往的长陵城街头,有个梳着小丫髻的小姑娘穿过汹涌的人潮,迈着两条小小的腿奔跑过来,丫髻在她脑袋上一晃一晃,系着的红绳在风中荡漾成两只小翅膀。
小姑娘一双眼睛又大又明亮,黑白分明,脸颊粉嘟嘟的,一边跑,一边张着嘴大喊:“师兄!师兄!”
青色的衣裳让她看起来,好像清晨刚刚发芽的鲜嫩柳枝,葳蕤而明媚。
她身上,背着一把青色的长剑,小姑娘年纪小,个头矮,这剑都快有她高了。
鹿朝一眼认出来,这是方才虞夫人的本命神器——青霜剑。
所以,这小姑娘是虞夫人吗?
看起来好像不是,那熟悉的眉眼,好像……
“师兄,师兄!”小姑娘跑得近了,模样更加清楚,鹿朝有些难以置信,这是她。
她幼年时,从镜子里看到的自己的模样。
为什么她会从长命锁中看到自己?
不对,这个视角,是另外一个人‘看着’她。
“让你跑慢一点。”清冷的声音响起来,是‘看着’她的那个人的声音,“师兄教过你多少次了,一个人的时候,不可如此张扬,你年纪还小,不要被妖物发现你是个捉妖师。”
“知道了,我错了,师兄别生气。”她低下头,一副做错了事情的可怜模样。
“算了。”师兄站起来,垂下眼眸看她,“走吧。”
师兄长得这么高,她还这么矮,师兄严肃,清冷,说什么她都乖乖听话,努力迈着短短的腿跟着他。
街上熙熙攘攘,有太多热闹可以看,她总是被新奇的东西吸引了目光,师兄很无奈,只好拉起她的手,才不会让她跟丢。
她看了一会儿热闹,抬起头笑嘻嘻地看着他:“师兄,你去捉妖好玩么?这次的妖物厉不厉害?是什么妖?长什么样子?用什么武器?”
她问了太多问题,师兄并没有回应她,只是忽然停下来,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戴在她脖子上。
她低下脑袋,拿起那东西一看,辨认着上面的字:“长命无忧……”
翻了一个面,她又念道:“诸邪莫侵。”
“是长命锁。”师兄站在人来人往的长陵街头,对她说。
鲜血在长命锁上逐渐干枯,这一段画面也逐渐模糊,消失。
鹿朝愣怔了好久,才把长命锁另一面翻过来,果然看见那一面上刻着的四个字:诸邪莫侵。
这是……曾经送给她的?
为什么她会从长命锁中看到这些?她是那个女孩子,那么,‘师兄’是谁?
鹿朝来不及多想,因为虞夫人忽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如同野兽一样,她抱着司空俊的身体,忽然捡起了青霜剑,也要对着自己的脖颈一划。
这一回鹿朝反应快了,她瞬间召唤出召灵剑,狠狠地撞向虞夫人的手,她一同,青霜剑‘当啷’一声掉在冰面上。
虞夫人哭得眼睛红肿,人不像人,比妖还有几分癫狂的样子:“你以为你能阻止我吗?反正我的俊儿死了,反正长命锁也落入你的手中,反正你和帝夙也沆瀣一气,你们联手很快会让六界灭亡,我一个小小的捉妖师能做什么?我,我……你既然不让我死,那我就先杀了你!”
鹿朝:“?”
她连忙说:“虞夫人,你冷静一点,我和帝夙并不是一伙,我要长命锁并不是为了释放魔神之力让他觉醒!”
“你休想骗我!”虞夫人此刻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
虞夫人从地上再次捡起青霜剑, 如同奋不顾身的野兽,猛攻而来。
鹿朝连连后退,她刚刚使用了招魂之术, 灵力枯竭, 连召灵都无法维持形态, 此时和虞夫人打只有吃亏的分。
这叫个什么事儿啊,好不容易复活的人一转眼又死了,而伤心绝望之下的虞夫人,干脆想和她同归于尽。
她转身跑出冰室, 一打开门,却看见城主司空照站在外面。
鹿朝心里一声呜呼哀哉, 心想今天走了什么背运, 这夫妻二人一前一后夹攻,今日她小命休矣!
司空照看了她一眼, 便越过她, 看向里面几乎癫狂的虞夫人,以及, 倒在冰床上的司空俊。
他朝旁边挪开一步, 对她说:“你走吧。”
鹿朝赶紧走出去,身后虞夫人已经扑过来,恰好被司空照拦住。
这一家三口的事情,和鹿朝没有任何关系, 她拿着长命锁快步离开地下密室。
走上院子中,深深吸了一口晚风中沁凉的空气, 想到被招魂复活的司空俊再次自刎的画面, 还是如鲠在喉。
司空俊的死给她极大的震撼。
她九岁跟在殿下身边,那时的人间战火纷飞, 可是妖物邪魔远不如现在这么猖獗,后来她被抓入妖境,关在碎魂渊下面数年,后来机缘巧合有了修炼的契机,飞升成仙,再一日成神,而后雷劫陨落,困于九巫山。
短短十八年人生,她所经历的太少,更不知道十五年前帝夙掀起的那场神魔之战有多惨烈,六界中的生灵有多恨他。
今日看到司空俊,她忽然懂了一点点。
看过妖物邪魔对人族的伤害,又怎么可能和它们同流合污?
所以司空俊宁愿死,也不原谅嫁给妖物的母亲,更不能原谅自己身上一半的妖族血脉。
晚风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她回想着小说里的剧情,三年后,帝夙恢复记忆,九天神女会和他继续纠葛上千年,才能感化他,令他放下屠刀。
上千年……就为了感化一个魔头?
那么,像司空俊这样死去的捉妖师算什么?
鹿朝握紧长命锁,走向他们住的院落,还未靠近,身后忽然有一股带着腥气的冷风接近,她忽然一侧身,召灵出现在手中,同时一剑砍下去!
空荡荡,剑气在空气中只是起了一阵微不足道的波澜。
“呵呵……”耳边忽然轻嗤一声,传来低沉沙哑的笑声。
鹿朝背脊一僵,握剑的手已经被一只手从身后按住:“鹿朝,我说过了,你现在是凡人,不是我的对手。”
鹿朝眉梢不由自主跳了一下:“九幽鬼王。”
“你真是聪明,这么快就知道我的身份了。”
“你想做什么?”鹿朝没有动,但拿着长命锁的另一只手却悄然握起。
九幽鬼王笑道:“鹿朝,装傻是没用的,你知道我要什么。”
这人距离很近,身上森寒的气息令人不寒而栗。
根本不用比试,鹿朝知道此刻不是他的对手,以他的实力,或许动动手指,就能捏死她。
“上一次你动了山河笔中的封印,却只放出一点点魔神之力,我猜,并不是你不懂解除上面的封印吧。”鹿朝没有慌乱,依旧冷静地说,“九幽鬼王,身为十恶道之首的你,这样做究竟是为什么?”
“为了你。”九幽鬼王干脆利落地说。
鹿朝皱眉:“你胡说什么?”
“你不是想离开他吗?现在是他缠着你不放,但是,只要一点点魔神之力,一点点而已,就能吞噬他的本心,让他变得无情无欲,到时候,他便不会再纠缠你。”九幽鬼王的声音,在她耳边充满蛊惑。
“是魔神之力让他失去本心的。”鹿朝顿了一下,“既然这力量如此邪恶,你为什么想要?”
“因为我不需要本心。”他冷笑了一声,“该为你解释的,都告诉你了,现在,该把长命锁交给我了吧。”
“如果我不给呢?”
九幽鬼王叹息一声:“鹿朝,我不想杀你,但是,你若非逼我动手的话,吃苦的只会是你。”
鹿朝摇摇头,说道:“九幽鬼王,你若逼我,我可以立刻解除长命锁中的封印,包括封印在我身体中的那一部分,这九分之二的魔神之力一旦出来,你能压制得了吗?他们只会立即去寻自己的主人吧,到时候,你猜猜帝夙会不会立刻觉醒,而你这个胆敢背叛他的人,会是什么下场?”
“你不敢这么做!”九幽鬼王笃定地说,“帝夙觉醒,六界重燃战火,到时候生灵涂炭,你忍心看吗?”
“为何我不忍心?你以为我是那些名门正派的人?我难道不知道,我当日成神,就杀尽谴云宫,你不会以为,我被困在九巫山中一百年,吃尽了苦头,还要为这些神仙着想吗?”
九幽鬼王依旧说:“鹿朝,你不敢。”
“那就试试看我敢不敢,你把长命锁拿走的一刻,我就解除封印,你大可以杀了我,正好释放我体内的魔神之力,不过,帝夙一旦觉醒,你又能比我多活几天?”
“你……不敢!”
鹿朝握着长命锁抬起手:“那苍生来威胁我是吧,那就赌一把!”
九幽鬼王抓住她的手臂,越来越用力,鹿朝扫了一眼,他手上戴着黑色利刃手套,其上尖锐的指甲差点儿刺破她的衣服。
她感到疼,但是没有吭声,只是和他僵持着。
两人都在赌,一个赌她在不在乎苍生,一个赌他在不在乎自己的命。
两个人都输不起。
良久,九幽鬼王的手松开,他向后退去了一步,说道:“鹿朝,你变了。”
“是吗?你认识的我,是什么样子?”鹿朝甚至没有回头,只是冷冷地问。
九幽鬼王喃喃地说道:“以无情化大爱,以大爱渡苍生……太上忘情,忘情而至公……”
鹿朝皱了一下眉,转身去看,身后无数只黑色蝴蝶,翩然飞入了春日的凉夜中。
她愣怔地站在原地,长久都无法出声。
过了好一会儿,她回过神来,才发现后背上已经湿透了一片,汗水都快把衣服浸湿了,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方才真是吓死她了。
她刚要往院子里走,忽然听到一阵叮铃叮铃的声音,抬头一看,月亮已经快落下去了,现在是整个夜晚最暗的时刻,但是也即将迎来朝阳。
金铃声响起,下一秒,帝夙的身影从高高的围墙上跳下来,马尾在空中扬起,落下,而后他抬起眼,看到了她。
鹿朝:“……”
你但凡再来早一点点,刚才都不至于被吓出一身冷汗。
帝夙的皮肤在夜色中更显得苍白,也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更加凌厉。
他几步走到她面前,眉心紧紧地拧着:“你在这里做什么?”
鹿朝咬着牙说:“反正不是等你!”
他微微眯起眼:“等姓裴的?”
“是啊!”
“他死了。”
“什么?”鹿朝一惊,抓住他的手臂,“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知玉哥哥……”
“江公子,虽然你我相识不久,又有些罅隙,但今夜也算并肩作战过,你用不着咒我死吧。”裴知玉被云瑶扶着,从一旁的月洞门下走进来,一脸苦涩的笑意。
鹿朝狠狠瞪了一眼帝夙,泄恨般地在他手臂上狠狠一拧。
帝夙:“……”
裴知玉走过来,对着鹿朝轻轻一笑,说道:“别担心,只是受了点儿伤,多亏有江公子在,否则我和云瑶姑娘今晚恐怕要葬身妖腹了。”
云瑶身上也挂了彩,满身血污,对于她平日清冷高雅的心想来说,无疑是很狼狈了,她垂着头,没有言语。
反观帝夙,身上干干净净的,似乎连一滴血都没有沾上。
“是很厉害的妖物吗?”鹿朝问。
裴知玉点点头,面色凝重:“潜伏在长陵城下,几乎蛀空了地底,用不了多久,恐怕会把整座长陵都毁于一旦。”
“那你们杀了它了吗?”
“没有。”裴知玉遗憾道,“地下无数洞穴,曲折复杂,它跑进去之后,我们根本找不到。”
鹿朝想起虞夫人封印起来的那些妖物,是为了用妖丹维护司空俊的肉身,而地底这一只,显然不是。
“先进去疗伤吧。”鹿朝说,反正小说里这一只妖物也会被云瑶和帝夙联手解决,现在不用担心。
夜色很深,各人都回去休息了。
鹿朝走进房间里,帝夙也尾随其后,门一关上,鹿朝忽然想起来床上还躺着一个虞夫人用符咒做出来的她的傀儡。
要是让帝夙看到,必定要怀疑她今晚去了哪里!
客房只有一间,中间一道纱帘垂下,若隐若现地遮住了床,而此时,床上那躺着的傀儡也若隐若现。
鹿朝忽然转身,拉住帝夙的手转了个圈,让他背对着床。
帝夙:“……?”
鹿朝满眼担忧地看着他:“小山哥哥,你没有受伤吧?”
帝夙:“没有。”
鹿朝软着嗓音说:“他们都伤得那么重,我很担心你,不如让我检查一下,你来,坐在这儿。”
鹿朝推着他后退,让他坐在矮榻上,帝夙想站起来,又说:“真没受伤。”
“你坐下!”鹿朝用力一按,又把他按回去。
她按着他的肩膀,居高临下,而帝夙难得在比她矮的位置上,抬起头看她。
他琉璃一般的灰色眸子里,倒影出她的模样。
少年愣了一下,随即想移开目光,偏头看别的地方。
他一偏头,会看到床,鹿朝连忙捧住他的脸,把他转过来,对着自己:“你,你看着我!”
“看什么?”
鹿朝:“我好看吗?”
问出这句话之后, 鹿朝发觉这个问题不太好,她当然长得好看,这个还用问?
她决定换一个问题, 总之先吸引他的注意力, 然后趁机把傀儡弄走。
鹿朝还没开口, 就听他说了一个字。
“丑。”
鹿朝:“……”
“你说什么?你是不是瞎了?你对着本郡主这张脸,你竟敢说丑?”鹿朝横眉竖目瞪着他。
看到她气得鼓起脸,帝夙轻轻笑了一声,嘴角扬起的弧度很大, 连眼尾都微微弯起来。
是真真切切的笑声。
鹿朝一下子愣住,她以为他不会笑的, 小说里说他绝七情, 灭六欲,他只知道杀戮, 心里是一片荒芜的荒漠, 哪怕后来放下屠刀,成为天地间的守护神, 他也是一个清清冷冷的神, 既不慈悲,也不温和。
可是他笑起来,明明是很好看的,低沉的嗓音充满磁性, 极其动听。
帝夙看她出神,长臂一伸, 揽住她的腰身, 把她楼到怀里。
他想起他是卫夙的时候,每天对着山河笔想象她的样子, 他想过她会不会很丑,也想过她会不会其实平平无奇,也想过她是个绝世美人。
但是无论怎么想象,都没有一个具体的模样。
那时候的他,心里想谁管什么美和丑,只要是她,怎么都好。
连见她一面都是奢侈的时候,他从来不敢想,她能活生生站在她面前。
没有人鬼殊途,她还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鹿朝靠在他怀里,从他身后伸出手,悄悄结印,把床上的傀儡符收回去,一瞬间,青纱帐里的少女变成一张符纸,静静飘落在地上。
她终于松了一口气,总算搞定了。
“睡觉了。”鹿朝轻轻推了推他,“都快天亮了,你不困吗?”
“困了。”
帝夙把她放开,起身走到床边,自然而然躺上去,今夜大半夜都在同地下的妖物周旋,他确实很累了。
鹿朝看了他一眼,见他望着自己,只能叹息一声,认命地从他身上爬到床的内侧,躺下。
对她这种乖巧的行为,帝夙满意地把两个人的被子拉好,他倒是很克制,虽然躺在一张床上,但从来没有逾越的举动,只会在她熟睡的时候悄悄把她搂过去。
鹿朝对他渐渐习惯了,在他身边也能很快睡着。
身上带着长命锁,她一闭上眼睛,忽然又看见了那些画面。
这一回的她,年纪更小,只有三四岁的样子,粉雕玉琢,小小的一团,穿着青色小棉袄,扎着稀疏的丫髻,从雪堆上滚下来,然后很快地爬起来,张着胖乎乎的小手跑过来。
“师……兄……”她不太熟练地喊着。
“师兄不是告诉过你很多次了,下雪很冷,不要跑出来玩,会生病。”师兄清冷的声音又响起,只是这一次带着明显的少年嗓音,他伸出手拍了拍她头发上细碎的雪,也是一双少年清瘦的手。
“知道了。”她还是乖巧地答应。
师兄拿出了竹筐,她眨巴着眼睛看了看,手脚并用地爬进去,可是她还太小,爬了半天也没能进去。
师兄无奈,两只手掐着她腋下,把她抱进竹筐里,她在里面抬起圆圆的小脸,师兄递给她一串冰糖葫芦。
“谢谢师兄。”她奶声奶气地道谢。
师兄把竹筐盖子盖上,然后竹筐背在身上,转身看向前方年迈的师父。
师父笑呵呵地说:“小孩子,贪玩是没办法的,长大了就好,你做师兄的,不要总是对她这么严肃。”
“她还是凡人,没有修为,生病了会死。”
“哪有那么严重?哪个小孩不生病啊?你小时候发烧烧了三天三夜,还不是活下来了。”
“我是我,她是她,不能比。”
师父叹息着说:“你啊,太自负了。”
师兄的目光抬起,看着远方,崇山峻岭,白雪皑皑,整个世界都是雪白和灰色的,万物凋敝的时节,也是最容易死亡的。
师徒三人行走在雪地中,天地之间一片白,凡人显得太过渺小。
“师父,师妹还没有名字。”师兄提醒道。
“名字啊……”苍老的师父挠了挠满头灰白的发,绞尽脑汁地想着,半天也没想出个结果来。
而此时,远处的地平线,有朝阳升起,绚烂的光把灰白的世界染成一副旖旎的画。
刺眼的光让师徒两人同时眯起了眼睛。
“就叫朝阳吧。”师兄说。
“朝阳,好,好,很不错。”师父连连点头,终于放过了脑袋上那稀疏的白发,不用他想了。
这画面温馨而美好,竹筐里的小丫头有了名字。
鹿朝微微笑起来,心里也跟着流过一阵暖意,她翻了个身,看向帝夙。
他闭着眼睛,一脸淡漠而冰冷的样子,让人不敢靠近。
长命锁中,也不知道他被封印的那一世记忆,是什么样的。
第二天,鹿朝睡到日晒三竿才醒来,她以为只有她一个人因为修为太低而赖床,没想到一转头,帝夙也还躺着呢。
他睡着后,侧了身,是面对着她的,听到她的声音后,也睁开眼睛。
鹿朝不得不和他对视着,两人半晌都没有说话,直到她肚子里传来咕咕叫的声音。
修为太低,很容易饿。
帝夙眼中浮起一丝淡淡的笑,起身挂好纱帘,更衣梳洗。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随后,云瑶的声音也响起:“朝朝妹妹,你起床了吗?”
鹿朝应了一声:“起了,怎么了?”
“没什么,等你们吃午饭。”云瑶说完,就离开了。
鹿朝连忙爬起来,匆匆忙忙梳洗一番,就跑出去。
裴知玉和摩缨坐在院子中对弈,看棋盘落子,这一局应该下了一两个时辰了,两人棋艺都不错,互不相让。
“今日我起得早,在城主府中四处转了转,很奇怪,城主府里仆从丫鬟都很少,这么大一座府邸,我走下来,也只看见三四个年岁大的嬷嬷,她们都沉默寡言,不管问什么,都是摇头,真是奇怪。”摩缨说。
一行人里,只有昨夜按时入睡的他精神最好。
裴知玉说:“今日,恐怕要开门见山地问问城主了。”
他看见鹿朝出来了,这一局棋就和摩缨和局了,起身说:“城主已经准备好午饭等我们了,走吧。”
他们到了前院,却只看见城主司空照,并不见虞夫人,摩缨好奇地问:“虞夫人呢?”
“她昨夜受了些风寒,不便出来见客,各位不要见外,就当在自己家一样。”司空照拍拍手,让下人把饭菜端出来。
“虞夫人没事吧?”鹿朝坐下来,还是问了一句,想起昨夜虞夫人的样子,还是有些同情。
“没事,只是需要修养。”司空照的精神也不太好,他原本就是白须白发,但是从前鹤发童颜,没有妖化的容貌虽说算不上多英俊,但也精神奕奕,气质出众。
而经过昨天一夜,他憔悴了不少,精神萎靡,强颜欢笑更显得疲惫。
“城主今日似乎精神不太好。”云瑶开门见山地说,“不知,是否昨夜被妖物惊扰?”
司空照看了她一眼,昨夜地下有人闯入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了,现在被问起也不慌张:“既然你们发现了,我也没有隐瞒的必要,那只妖物原本被封印在城主府下面,只是随着它修为加深,开始在地下挖了洞窟逃跑,每一次都被我们发现,封了它的洞窟,它又重新挖,渐渐的,地下已是千疮百孔。”
云瑶冷冷地问:“为何不杀了它?”
“谈何容易?”司空照叹息,“那是十五年前,魔尊座下的噬魂兽,他在神魔之战中吞噬了太多陨落神族的魂魄,因而无比强大,我和晚儿合力只能将他封印,这些年,我们也向各大宗门求助过,可是他们一听噬魂兽,都摇头叹息,无能为力。”
“原来如此。”裴知玉惭愧地说,“城主和虞夫人为了长陵百姓已经做了太多,我们昨夜实在不该擅自闯入地下的封印。”
“无妨。”司空照摆摆手,“各位也是为了长陵城着想,不知者无罪,吃饭吧。”
午饭之后,司空照要去处理长陵城的日常事务,告辞离开了。
他走之后,云瑶便说:“虽然噬魂兽很厉害,但也不是对付不了。”
“云姑娘有何高见?”裴知玉问。
“虞夫人手上,有一件神器,名为长命锁,可以困住魂魄,若能用长命锁把噬魂兽吞噬的魂魄都吸过来困住,自然可以杀了它。”
鹿朝挑眉,果然和小说里的方法差不多。
“长命锁是什么?”摩缨和裴知玉都一头雾水。
云瑶只好说:“十五年前,封印了魔尊的九件神器之一。昨日刚到城主府,我的神剑凤羽就感知到长命锁的气息了。”
她一边说,一边淡淡地看了鹿朝一眼。
这一眼,让鹿朝心里微微一沉。
凤羽居然能感知到长命锁?小说里,并没有详细提过九件神器,否则鹿朝也不会不知道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