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整个东市到底有多大。
三娘长这么大还没去逛过东市,光是听她八叔介绍都感觉自己已经开始眼花缭乱。她忍不住嘟囔:“长安真大!”
就算在长安住好多年也逛不完整个长安城。
郭幼明听着她的稚言稚语,忍不住揉着她脑袋问:“累不累?要不要我抱着你走?”
三娘认真回道:“我自己还能走,等累了我再跟你讲。”
郭幼明知道自家侄女从不会和他客气,便继续给她介绍起沿途的事物来。
安仁坊离得不算特别远,叔侄几人慢腾腾地走,磨蹭了半个时辰也抵达了大荐福寺。
说起来大荐福寺本来修在开化坊,后来中宗皇帝在对面的安仁坊修了个小雁塔,寺僧们便陆续搬迁到塔院那边去,现在大荐福寺基本已经归到安仁坊那边了,大伙过来进香或者听俗讲也是直奔小雁塔所在之处。
三娘年纪到底还小,后半程基本全靠她八叔抱着走,这会儿终于抵达目的地,她便积极表示要下地自己入寺。
郭幼明依言把她放下,没走几步就撞见几个自己的酒肉朋友。
见到郭幼明终于再度露脸,友人们都围了上来慰问:“郭八,听说你挨打了?伤好啦?”“郭八,听说你被你阿耶禁足了?终于能出门啦?”
郭幼明:“……”
你们一个两个就不能问点好的吗?
等发现郭幼明还带着两个小的,恐怕不能和他们一块玩儿,那群酒肉朋友跟他约好改日再聚后便挥挥手走人了。
三娘拉着郭幼明袖角,很是贴心地说道:“八叔你跟他们走也没关系的,我和阿兄去听俗讲就好。回去的路我们也认得,你不用一直陪着我们。”
郭幼明倒是挺想跟友人们玩耍去,可三娘才这么小,郭曜这个兄长年纪也没多大,他哪里敢扔下他们不管?他可不想回去后喜提挨家法跪祠堂抄祖训一条龙。
开玩笑,他难道不要命了吗?!
他阿耶在打儿子这件事上可从来不来虚的。
入了寺门,小雁塔很快映入眼帘。俗讲还没开始,人已经挺多了,三娘迈开小短腿地跑过去找位置,很快挤到了前排一处空位上。
旁人见她年纪小,身边又只跟着两个少年郎,自然都好心地给她匀了点位置。
三娘不知是别人照顾她,只觉自己运气好,占了个听得最清楚的好地方。
今儿秋日晴好,风高气爽,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三娘坐定以后见俗讲还没开始,便拿出小食开始分吃,先给她八叔和大哥,再给跟着来的小丫鬟和小厮,一圈分下来剩下的便不多了。
三娘正要拿起一块香香甜甜的糕点放进嘴里,余光却扫见旁边坐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此人眉目俊朗,身姿颀长,模样瞧着有几分宝相,他不像是来听俗讲的,倒像是来与友人谈诗论道的。
三娘从小有个毛病,那就是喜欢长得好看的人。比如她几个叔父之中就数八叔长得最好,所以她小时候便爱缠着八叔让他陪自己玩。
她刚才只顾着找位置和分小食,都没仔细看旁边的人长什么样,这会儿不经意地瞧见了对方的相貌,顿时整个人都精神了。
三娘立刻大方地给旁边那人分享自己带来的糯糯软软的桂花糕:“您要尝尝看吗?不是很甜,一口下去满满的桂花味,特别好吃!”
郭幼明见三娘主动和旁边的人搭话,心里咯噔一跳。
他转头打量了那人几眼,更不放心了:这人看起来虽然已经三十来岁,姿仪却是一等一的好,想来是凭着那张脸把他酷爱以貌取人的小侄女吸引住了。
没等郭幼明琢磨明白,三娘已经卖力地把自己的桂花糕推销出去。毕竟谁拒绝得了她那双乌亮乌亮的眼睛?
三娘向来是不怕生的,既然对方接了她的糕点,那就是愿意和她交朋友了!
她积极地开始自我介绍,说自己在家中行三,大家都叫她“三娘”。
那人显然鲜少接触这么活泼的小孩儿,拿着那块桂花糕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他静了一下才礼尚往来地报上姓名:“某姓王,字摩诘。”
三娘充分发挥不懂就问的优良品质,追问道:“摩诘?哪个摩?哪个诘?”
“《维摩诘经》的那个摩诘,那是一部很有名的佛经。”那人耐心解释,“某单名一字维,便取摩诘二字为号。”
三娘听后依然一知半解,不过既然有了解释她也就不纠结了。
她很自来熟地跟这位摩诘居士交流起来:“我跟您讲,我外祖父也姓王哦,他祖上是太原王氏的,说不准你们很久以前曾经是一家子。”
王维微讶。
他祖上确实是太原王氏,只不过后来他们家已经迁到河东。
事实上他们太原王氏的后裔在长安遇到同族也不算稀奇,毕竟王氏本就是枝繁叶茂的太原望族,往上数几代有那么一点关系实在再正常不过。
此时大荐福寺的俗讲马上要开始了,有人在旁当、当、当地敲锣提醒。
三娘的注意力一下子被转移过去,没再和王维聊“几百年前是一家”这一古老话题,只眼巴巴地等着俗讲开场。
王维近年来跟着大荐福寺的道光禅师研习佛法,平日里都是租住大荐福寺的客院。他妻子去世将近两年,道光禅师见他平日郁郁寡欢,便劝他多出来走走,感受一下俗世的好处与妙处。
今日来听俗讲也是道光禅师劝他来的。
道光禅师说出世有出世的活法,入世有入世的活法,他既然尘缘未了,不应这么早便生出隐遁之心。
王维其实并不爱这样的热闹,但还是听从了道光禅师的建议。此时他拿着手中的桂花糕犹豫片刻,终归还是把它送进嘴里吃掉了。
兴许是为了照顾小孩子手小嘴巴小,郭家的桂花糕做得挺小,成年人一口就能轻松吃完。正如三娘所说,这桂花糕不算太甜,入口不觉得腻,反而能品出秋日里吸饱了阳光的桂花香。
明明是入秋后最常见的味道,明明是各家都会做的寻常糕点,吃着却很不赖。
王维也把目光转到讲俗讲的僧人身上。
道光禅师是京师有名的高僧,这种面向香客的俗讲自是不会劳动他亲自出面,不过今儿可是长斋月第一次开俗讲,负责的人也极有身份,乃是道光禅师门下弟子明空。
明空能被道光禅师当亲传弟子,眉眼自是周正得很,一看就是与佛有缘的那种。
俗讲不仅要会讲,还要会唱,涉及佛赞之类的都是要唱出来的,而明空恰好有把好嗓子,大荐福寺每次长斋月开讲便都由他来负责。
三娘不懂这背后的弯弯绕绕,瞧见大荐福寺连和尚都长得这般出众,只觉自己真是来对了——不仅能碰上个长得贼拉好的邻座,连主讲都这般品貌出众!
今儿明空要讲的是《木兰变文》,算是极少见的以女子为主人翁的变文,算是大荐福寺一次大胆尝试。
佛寺中这类俗讲一开始盛行时还只是唱经和释经,现在则是每到长斋月都会积极更新变文内容,暗搓搓和其他佛寺打擂台。
如今变文已经盛行二十余年,各种题材都有人涉足过了,明空便打算来个推陈出新,给香客们讲讲史上这些有名的女子。
看看这个花木兰,替父从军,为国征战,可谓是忠孝两全,多值得广为宣传对不?
这个决定其实还是有些冒险,因为大唐出了个则天大圣皇帝,天下差点就要彻底改姓武,很多人都担心往后会再出一个这样的奇女子。这节骨眼上你搞《木兰变文》,那必然可能给自己招来一点儿麻烦。
明空也想到了这一点,不过他背靠道光禅师这么个德高望重的好师父,胆子自然比其他佛寺的主讲要大一些。
这次的《木兰变文》便是明空请租住在大荐福寺的读书人帮忙润色出来的,就等了长斋月正式开讲了!
三娘还没读过《木兰辞》,很快被这别开生面的新鲜故事给吸引住了,连剩下的桂花糕都忘了吃。
听到“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那一段的时候,她还觉得挺遗憾,转过头小声和自己端坐一边的兄长郭曜讨论起来:“木兰留下当官多好,能让她阿耶阿娘都过上好日子。”
郭曜也小声给她解释:“她是女子,再不走的话会被发现欺君的。”
三娘有些郁闷,那十二年的征战分明是木兰去的,怎地就欺君了?
生为男孩儿和生为女孩儿竟是这般不同吗?她又和郭曜嘀咕起自己这个特别不服气的想法。
郭曜跟她分析道:“男女都一样也未必是好事,若是男女都一样,那遇到战事男女都要应征,对寻常百姓而言岂不是更艰难?方才你也听到了,战场上那可是‘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不是谁都能活着回来领战功,总要给家里留点人吧。”
他虽才十一岁,却已经六个弟弟妹妹的兄长,说起话来便有些老气横秋,比郭幼明这个当幺叔的要成熟稳重得多。
三娘还是有些不服气,连后头的内容都不大想听了。
一旁的王维把他们兄妹俩压低声音的交谈尽收耳底,他转头看向旁边气得鼓起脸颊的五岁小娘子,只觉这小娃娃连气闷起来都怪可爱的。
小孩儿的想法总是比成年人更天真也更天马行空,连听了这场连说带唱的《木兰变文》都能生出不一样的想法来。
王维与妻子成亲多年,始终没有子女,如今妻子离世、鳏居一室,他也没想过要再娶。是以像三娘这种年纪的小孩儿,王维已经很久没接触过了,只依稀能想起少年时家中弟妹也是这般讨喜可爱。
重阳将近,王维突然有点想念家中亲人了。
三娘对正在讲的《木兰变文》失了兴趣,正准备掏点小食出来垫肚子,就察觉王维投来的目光。
她看了看自己所剩无几的桂花糕,再看了看王维那张秀逸非凡的脸蛋以及略带怅惘的眼神,决定忍痛给他分享仅剩的美味:“你还想吃么?”
这么大一点的小孩根本藏不住心里的想法,那种“我也不多了”的纠结与心疼几乎写满了她整张小脸。
王维:“……”
王维说道:“不用了,你吃吧。”
他还没有无耻到跟五岁小孩抢吃的。
哪怕变文一向是摘取精彩部分切入,这场俗讲还是讲到了下午才结束。三娘把带来的小食都吃完了,饮子也全吨吨吨地喝进肚子里,郭幼明便问她要不要尝尝大荐福寺的斋食。
恰好到饭点了,佛寺有便宜的斋食供应。
贵人们要是吃不惯面向寻常香客的麦粥麦饭之类的,也可以加钱吃点别的,光是蒸饭就有十来种可以选,各佛寺更是都有自家独有的特色糕点供应。
别看三娘年纪小,她做事有主意得很。听她八叔问要不要吃了斋食再走,她马上又逮着机会和王维搭话:“您常来这边吗?”
王维本来已经准备离去,听三娘这么一问又涵养极佳地回答:“某客居于此。”
三娘听懂了,这位摩诘先生就住在这里。她两眼一亮,知道自己问对人啦!
“您知道有什么好吃的吗?”三娘积极追问。
听八叔说出去吃饭最好找常客问清楚哪道菜最好吃,不能问店家或伙计,不然会被他们给坑了。
至于她八叔之所以会这么谆谆告诫她,当然是因为他自己就是被坑的那个——当时他花了大价钱吃了超难吃的菜、买了超难喝的酒,简直一肚子火,回来后和三娘念叨了好几回。
这不,三娘不仅记下了,还活学活用地实践起来。
王维想到自己也该用饭了,索性亲自领着她们去斋堂。
寺中有“梆响过堂”的惯例,斋堂外悬着木梆子,到饭点时便敲得梆梆作响,提醒寺僧和租客们该用斋餐了。
三娘一行人来到斋堂外时正好看到有人在敲梆,清脆的梆声传得老远,引得她好奇地驻足看了过去。
对小孩儿来说什么事物都很新鲜,她认真观察了半天,觉得这东西很有用,哒哒哒地跑过去问那个敲梆的小沙弥:“这个能敲得很响的东西叫什么?怎么做的?”
郭幼明只觉一眨眼的功夫他那么大一侄女儿就不见了,赶忙跟过去抱起三娘教育道:“在外面不能乱跑知不知道?仔细让人把你抱走卖掉!”
三娘连连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她相当诚恳地反省了自己的错误,又继续转过头一脸期待地看向小沙弥,似乎真的非常需要这个能挂在门口敲得倍儿响的梆子。
郭幼明:“……”
总感觉提前体会到了给人当阿耶的辛酸,想来他阿耶每次看到他诚恳认错、从不悔改的态度时都气得不轻。
三娘一点都不晓得她八叔复杂的心路历程。
她兴致勃勃地问到了自己想知道的东西,才跟她八叔说起自己的伟大构想:“这个听起来很容易弄,一会回到家我就让阿翁挂一个到八叔房门外,这样八叔以后就没法睡懒觉啦!”
须知幼崽的精力十分旺盛,家里人平时外出的外出、读书的读书,就郭幼明这么个终日无所事事的闲散人士可以给她当陪玩,三娘自然对郭幼明时常睡到日上三竿这事儿十分不满。
所以看到小沙弥敲梆子时她立刻来劲了。
世上竟有这等叫醒神器,她一定要拥有!
郭幼明:?????
我真是谢谢你啊,想法多多的小阿晗。
旁听了全程的王维和郭曜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几人相携入了斋堂,里头已经飘起了食物的香味。哪怕没有荤腥,大荐福寺的斋餐闻起来也很不错,至少三娘感觉自己有点饿了。
她力邀王维等会一起把斋食交换着吃,这样他们都可以尝到好多种不同的美味!
王维没有拒绝。
最终这顿饭在三娘的主持下把每样吃食都互换了一轮,所有人都吃得非常丰盛。
回去的时候远还没到宵禁的点,叔侄三人便又优哉游哉地往回走。
郭曜已经开始读书了,路上忍不住与三娘说起刚才那位摩诘居士可能是位非常有名的大才子。
三娘听后笃定地道:“他长得这般好看,才华肯定不会差!”
郭曜闻言看了眼旁边的八叔,嘴里还说道:“那可不一定。”
郭幼明:?
你什么意思?
你小子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说话就说话,你看我做什么?
郭曜转开眼,不看他们家八叔投来的愤怒目光,摸着三娘脑袋给她背起了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最后还重点强调这是人家王维十七岁的时候写的。
有的人今年已经十四岁了却还是文不成武不就,估摸着十七岁时也不会有多大改变,人和人可真是不能比啊!
三娘如愿出去玩了一天,开心得一回到家就蹦进她阿娘怀里,手舞足蹈地说个没完,从自己听了什么故事讲到自己都吃了什么。
最后还把王维大夸特夸了一通,直说自己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
为了不让王氏念叨她以貌取人的毛病,她还现学现卖地背起了她长兄路上背过的诗表示自己也有欣赏别人的内在美,并问王氏:“茱萸是什么东西?九月九要登高的吗?阿娘,我也想去!”
王氏被她吧啦吧啦一连串话弄得头疼,无奈地说道:“你怎么什么都想去?今儿你才出过门呢。”
“今儿和八叔一起去的,重阳要和阿娘去,每个人都要去!”三娘还有理有据地把人王维的诗给改了词,“遍插茱萸一个不少!”
王氏心道,怎么能一个不少,你阿耶还在外头来着。
不过丈夫郭子仪回来得少,不仅夫妻俩分隔两地,孩子们见到他这个父亲的次数也屈指可数,也难怪三娘压根没把她阿耶算进来。
郭子仪作为从四品的都护府二把手,其实可以把家眷接到任地去,不过考虑到边境苦寒,七个孩子最大的也才十一岁,郭子仪在郭家祖父致仕后便把她们母子几个安排到长安,这几年只在有职位调动或回京述职时能回来小聚一段时间。
佳节将至,王氏也有点想念远在边关的丈夫了。
重阳算是大唐三大节之一,到时候连官衙都会放假,出游的人摩肩接踵、多不胜数,自家小孩儿总不能全困在家里。
王氏考虑片刻后便说道:“回头我与你祖母商量商量。”
三娘得了王氏半肯定的答案,马上快快活活地去把这好消息告诉家里每一个人。
往年郭幼明等人也会去凑热闹,本不觉得有多新鲜,看她迈着小短腿兴冲冲跑来报喜,竟也莫名添了几分期待。
郭家祖父还和三娘回想当年自己在地方上登过多少山、遥望过多少次故乡。他可是当过四州刺史的人,地方经历可丰富了。
三娘听得津津有味,并且积极追问哪里的山最高、哪里的水最甘甜以及地方上都有什么样的厉害人物。
每说到精彩处,她那张嫩乎乎的小脸蛋上写满由衷的惊叹,极大地增加了郭家祖父的诉说乐趣,叫他忍不住搜肠刮肚多回忆些有趣的事讲给孙女听。
三娘听了一脑子地方趣闻,回去以后心里还是痒痒的,翻出自己每天练字用的笔墨开始在纸上写了起来。
遇到不会写的字,她便蹬蹬蹬地跑去寻她阿娘或祖父问怎么写,问明白了又蹬蹬蹬地跑回去接着往下写,一天到晚跑来跑去竟也不嫌累。
这般忙活了几天,三娘总算是把她祖父提及的地方趣闻统统记了下来。
她拿起自己写的《郭刺史见闻录》左看右看,觉得自己的字经过这段时间的勤学苦练总算已经整齐了许多,不再是最开始那歪歪扭扭的模样了。
三娘抱着自己好几天的辛劳成果跑去找祖父献宝。
郭家祖父见她捧了厚厚一叠文稿跑过来,不由问道:“晗娘拿的是什么?”
三娘用力迈过对她来说有点高的门槛,径直跑到郭家祖父身边举高文稿给他看:“祖父说的,我都写下来了!”
郭家祖父微讶,接过文稿仔细看了起来。
唐人为官讲究“出将入相”,文武官员之间的界限并不明显,无论是文官想转武官还是武官想转文官,只要符合对应的选拔条件即可。
郭家祖父就属于文官武官都混过的那种,他身高八尺,声如洪钟,胡须还挺茂密,看起来更像个武将。
可他后来历任四地刺史,文辞方面的能力其实早就给练出来了,叫他自己写可能写不来,让他品评一二还是轻而易举的。
郭家祖父仔细品读起了亲孙女写的《郭刺史见闻录》,只见她居然把他提及过的吉、渭、寿、绥四地的重阳风俗都记述出来了,地名、人名、事件都写得清清楚楚。
他读着读着眉头越扬越高,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盛,最后放下文稿抱起三娘哈哈大笑:“看来我们郭家生出个才女来了!”
三娘见祖父这般高兴,自己也很快活。只不过她还是认真分辨道:“都是阿翁讲的,不是我想出来的。”
既然都不是自己想的,哪里能算才女呢!
“你能写出来就很了不得了。”郭家祖父拿郭幼明给她举例,“你看我给你八叔讲了百八十次,他能写出什么来?”
最近手头紧、正准备过来跟自家亲爹讨点钱花的郭幼明:“……”
我真不该在这里!
郭幼明在收回脚和不收回脚两个选项中挣扎片刻,还是抵不过好奇心迈开脚跑过去看看爷孙俩到底在聊啥、怎么会殃及他这无辜的池鱼。
郭家祖父正好想敲打敲打自己这个幺儿,便把三娘写的《郭刺史见闻录》递给郭幼明看,嘴里还不忘教训道:“你看看你都十四岁了,文章能写成这样吗?”
说实话,三娘的岁数摆在那,真要说她能写出什么绝世奇文来那肯定是假的,充其量只能说记述得挺顺溜而已。可光是能把文章写顺溜这一项,已经远超许多人了!
君不见许多人好几十岁了,写起文章来还是磕磕绊绊的,憋半天都憋不出三句话来。
郭家祖父边捋着花白的胡须,边睨向自己表情变得很精彩的幼子。
郭幼明的脸色确实非常精彩。
就,最近他一口气把论语抄了十遍,感觉自己的一手字总算能看了,不至于再被五岁小侄女比下去,于是又开始每天呼朋唤友到处浪。结果他还没放纵几天,他这宝贝小侄女又给他来了一记痛击——
谁来告诉他为什么他宝贝小侄女不止一手字进步神速,连文章都已经会写了?!
郭八陷入了强烈的自我怀疑之中。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啊?
郭幼明一脸绝望地看向自家小侄女,隐隐感觉自己以后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本来嘛,他头上那么多兄长在,怎么都轮不到他来努力,他只要赖在亲爹身边混吃等死就好了,每天跟着朋友们到处玩耍不香吗?为什么要辛辛苦苦读书习武?
可现在问题大了。
以前他这宝贝侄女顶多只是背诗比别人快一点,口齿比别人伶俐一点,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她居然还要舞文弄墨!
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才好哟!
三娘一点都感受不到自家八叔的绝望,见郭幼明差不多该看完了,哼哧哼哧拖出桌案边放着的梆子给郭幼明一个惊喜:“八叔你看,祖父让人做好了,正准备等会让人挂到你房间外面去呢!”
郭幼明:“……”
这一天,生无可恋是郭家小八脸上出现最多的表情。
即使郭幼明再不情愿,郭家祖父还是让人把那能够敲得老响的梆子给挂到他房门外。
三娘开开心心跟过去看悬梆现场。
郭幼明连钱银都不讨了,大步迈开腿追上去将跑得格外欢快的自家宝贝侄女捞起来:“阿晗啊阿晗,你别老欺负八叔行不行?”
三娘回答得掷地有声:“不行!”她说完后又觉得有点儿不对,这种事怎么能承认呢?三娘乌眼珠一转,麻溜改了口,“阿晗才没有欺负八叔!”
郭幼明唉声叹气地说道:“晚了,八叔已经伤心了。”
叔侄俩你一言我一语地嘀咕着走远。
郭家祖父目送一大一小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才拿起文稿翻来倒去地看,看着看着忍不住露出藏不住的笑容。
郭家祖母向氏进屋时瞧见他那笑,差点都想退回去当没来过。没办法,任谁看见个八尺大汉笑成这样心里都会有点发憷。
“你这是怎么了?”
毕竟是这么多年的老夫老妻,向氏终归还是走进去坐到郭家祖父身边追问。
郭家祖父便把三娘写《见闻录》的事给他讲了。
比起讲究韵律的诗赋,写这种记叙文章算不得多厉害,但那得看是谁来写。他孙女今年才五岁,谁知晓了不得夸一句聪慧过人!
一想到这儿,郭家祖父就有点坐不住了,二话不说起身换起了衣裳。
向氏都被他弄糊涂了,跟着起身问道:“你要去哪?”
郭家祖父边套外袍边说道:“我去趟宣平坊,看看贺学士在不在家。”
得了宝贝谁不想跟人炫耀一下?尤其这宝贝还是他的亲孙女,他自然更加按捺不住炫耀的心思。
既然他们家晗娘有这样的天赋,那他肯定得出去广而告之。以后说不准能给晗娘找个格外出众的孙女婿呢?
上个月贺学士可是给他孙女赠了字帖,如今他孙女的字大有进益,他不得去感谢一二?最好还能讨几句点评回来鼓励鼓励孙女再接再厉,往后多多读书习字当个真正的小才女。
向氏听了丈夫的打算,忍不住说道:“人贺学士怎么得空看这种小儿文章?你也不怕丢人!”
郭家祖父道:“我这不是自己去拜访贺学士吗?就算贺学士今儿不见我也没旁人知道啊,能丢人到哪儿去?”
向氏道:“你总说八郎没脸没皮,担心他把晗娘给带歪了,我看八郎和晗娘都是跟你学的。”
郭家祖父才不搭理老妻的调侃,整好衣襟后便把文稿往袖里一揣,龙骧虎步地往宣平坊而去。
不知道的人看了会以为他是去找人干架的。
贺知章今儿依然在喝酒,不过请的都是些亲近的文友。
没办法,他们如今都这把年纪了,上朝也不是天天上,朝事也不是天天要处理,除非当今圣上相召,他们平时大多闲居在家,不凑一起喝酒还能干嘛?
按照大唐的退休规则,低品文武官的正常致仕年龄是七十岁,但三品以上的官员满了六十就可以酌情自请致仕、荣归故里。
像贺知章他们这样七十好几还在朝中的,大多都是皇帝极力挽留下来的,估摸着就算他们抱着酒坛子上朝都没人管。
座中自然也有不少相对年轻些的陪客,只不过这次纯粹是文人雅客聚会,贺知章下帖子时就没想起郭家祖父这么个可有可无的宴饮气氛组。
听人来报说郭家祖父求见,贺知章还怔了一下,愣是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请他。
他旁边的钟绍京倒是想起郭家祖父来了,乐道:“是那个吹嘘自己孙女五岁能书的郭敬之?”
既然人都已经到了,贺知章自是不会把人扫地出门。他边让人把郭家祖父请进来边对钟绍京说道:“谁看自家晚辈不觉得哪里都好?你说你都多大年纪了?就别一天到晚这么挤兑人了。”
钟绍京恣意了大半辈子,老了更不可能为谁收敛。他哈哈笑道:“他不先吹嘘,我自然不会挤兑他。”
座中有个叫张旭的,写得一手好狂草。其母族出过虞世南、陆柬之等书法名家,轮到这一代便出了个名扬长安的张旭。
张旭比贺知章等人小了二十多岁,往常却以平辈论交,闻言忍不住插话:“五岁能书又不是什么稀奇事,不一定是吹嘘吧?”
其余人静了一下。
像张旭这种有家学渊源的,估计不可能理解别人为啥觉得这事儿很稀罕。毕竟对他们来说三四岁开始启蒙都算是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