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请他喝好酒,那得赶早把白墙或者白屏风备上,省得错过了张旭乘兴发挥的绝佳时机。
贺知章与张旭、张若虚、包融皆出身江南东道,一度被称为“吴中四友”。他可比许多人都要了解张旭这位同乡兼忘年交,一看张旭这表现便知道他要“发作”了。
三娘定睛看去,只见张旭一手端起盏酒仰头喝光,一手拿起笔走到屏风前。他静息几瞬,再次把手中酒盏一砸,提笔在屏风上笔走龙蛇地写了起来。
若说钟绍京给三娘展示了最细微处的精妙变化,那张旭给三娘展示的就是落笔如有神的挥洒自如。
字还能这样写!
字居然还能这样写!
三娘这一天内受到的冲击,比她过去五年都要多得多。
这对三娘而言注定是意义非凡的一天。
不管是贺知章、顾况的落笔成诗,还是公孙大娘的化身为剑——又或者是钟绍京、张旭那同样出神入化却又截然相反的两种书法,都给予她极大的震撼。
她仿佛窥见了世间最璀璨夺目的一隅。
这是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无法见识到的。
三娘一瞬不瞬地看着张旭挥墨疾书,生怕一个错眼会错过其中一笔。
张旭痛痛快快地写完,抬手将笔一扔,把题好的屏风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最后仰头畅声大笑起来。
他本以为自己的书法不会再有进益,可就在刚才——就在他观舞的时候,感觉整个人都随着公孙大娘的舞姿起起落落。
他不是第一次观公孙大娘跳《剑器》了,记得当时他观舞后于书法一道上便有了极大的突破。
如今再见故人,他已不是当年还未扬名的毛头小子,而她也同样没有止步于当时的水平。哪怕容颜渐老,那矫若利剑的舞姿依然能给他许多启发。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芸芸众生大多碌碌无为、虚度一世,而我不愿虚度!
真巧,你也没停下脚步。
张旭对贺知章道:“今日已尽兴,某先走了。”
贺知章也不留他,笑着遣人送他归家去,免得他半路在哪里睡倒了。
同为酒中豪客,贺知章在这方面可是很有经验的,记得有次他喝醉后直接栽进井里,醉醺醺地在井底睡了极凉快的一觉。
……命不够大的话根本活不下来。
第12章
张旭向来兴致来了就题字、喝够了酒就离席,与他相熟的人都知晓他天生这样的性情,自然不会觉得有什么。
宴饮仍要继续,只是接下来的歌舞仅作点缀,众人可以开宴了。
钟绍京瞧了眼仍乖乖坐在自己身边的三娘,不由问道:“你自己能吃饭了吗?”
三娘闻言很是震惊:“我已经五岁啦,当然能自己吃。”
她还不知从哪掏出个涎兜,自个儿给自己系上,这是她娘给她准备的,平时吃饭时戴上以防脏了衣裳。她自己本来就很爱干净,滴了油水在衣裳上会浑身不舒服。
钟绍京见她把自己照顾得妥妥帖帖,便也没撵她回去,只让上菜的侍女把她那份也送过来。
重阳肯定少不了吃蟹,爱吃爱玩爱享受的大唐人也不例外,唐诗之中多有歌咏螃蟹吃法的句子,不管是湖蟹还是海蟹都已是人们的盘中餐,且吃法都大差不差,清蒸煮熟后蘸着橙膏吃。
比如“充盘煮熟堆琳琅,橙膏酱渫调堪尝”“蟹因霜重金膏溢,橘为风多玉脑鲜”等诗,皆是把螃蟹和橙橘这种秋季成熟的酸甜果子绑定食用。
有橙膏相佐,便是一口气多吃几只螃蟹也不会觉得腻,反而越吃越觉鲜美。
贺知章本就是吴越人士,家中近海,打小吃着虾蟹长大的,这等佳节自然要想办法弄些肥美的秋蟹来解解馋。只是他年事已高,蟹螯早便咬不动了,便叫人换了别的做法。
蟹上桌时看起来还是一整只的。
三娘本来信誓旦旦表示能自己吃饭,看到张牙舞爪的螃蟹上桌后顿时愣住了。她们郭家是汉中人士,世代住在华山一带,从来没有吃蟹的习惯,看着这爪子多多的怪东西很有点纠结。
这该怎么吃才好哟!
三娘开始往旁边暗中观察。
好在这时候有侍者在旁边介绍说今年的秋蟹用的是特别的吃法,表面上看是一整只蟹,实则里头的蟹肉蟹膏都已经拆卸出来做成了蟹毕罗,以便大伙可以轻轻松松享用美味。
三娘听完后学着钟绍京他们把蟹腹打开,却见里头确实只摆着个香喷喷的蟹毕罗。
这东西做法倒不算复杂,不过是把蟹身上能吃的部分小心地拆卸下来,裹上细细的麦麸下锅炸得香喷喷。
贺知章笑着说道:“我也是从张中书那儿知晓这种吃法的,今儿也算是尝尝鲜。”
原来这蟹毕罗乃是岭表的吃法,而在御前颇有脸面的张九龄恰好是岭南人。
贺知章与张九龄都曾蒙已故宰相张说提携,平时倒也有几分交情,至少张九龄家的酒他喝过不少。
蟹毕罗这种吃法便是他在张九龄家听闻的。
比起热情好客的贺知章家,张九龄那边的门要更难进一点儿。
听贺知章随口提及张九龄,座中不少人心思都活络起来,都准备好好尝尝这道蟹毕罗,争取酒酣饭足后能拟出一两首佳作来。
万一有机会从贺知章这里传到宰执或者皇帝耳中呢?
三娘不懂那么多弯弯绕绕,她夹起蟹腹里喷香的蟹毕罗尝了一口,只觉外表酥酥脆脆,里面却又嫩又鲜,是她从未尝过的好滋味。
她咬下第一口后就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细细地把它咽了下去,转头跟钟绍京夸了起来:“这个好吃!”
钟绍京闻言转头看去,只见她眼睛圆溜溜的,脸蛋儿也圆溜溜的,横看竖看都像只吃到荤腥的猫儿。
不就是换种法子吃蟹吗?瞧她吃得,仿佛尝到了什么人间难得一见的美味似的。偏她表现得这般没见识,竟也不惹人厌烦,倒觉得她格外天真可爱。
座中这么多人又有几个是单纯是为吃吃喝喝而来?
钟绍京故意逗她:“重阳都要饮菊花酒,你要不要尝尝看?”
三娘很有点心动,不过想到祖母千叮万嘱过祖父不能让她喝酒,她还是摇着头拒绝道:“小孩子不能喝酒。”提到菊花酒,她的求知欲又上来了,“您认得写‘春眠不觉晓’的人吗?”
钟绍京道:“认得倒是认得,只是不大熟。”
孟浩然当初来长安赴考谋官的时候,他也刚结束漫长的外放生涯回京养老,家里家外都忙碌到不得了,哪里有空关心一个籍籍无名的后辈。
后来还是听贺知章他们聊起来才知晓有这么个人。
主要还是因为孟浩然意外得了个面圣机会,结果他给当今圣上献诗时夹带了一句“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惹得当今圣上很是不满:是你自己没来求入仕,又不是我嫌弃你,你这家伙怎么凭空污人清白?!
于是孟浩然这次求仕直接被当今圣上拒了。
皇帝亲自否决的人,别人就算想推荐也无计可施,孟浩然最终只能黯然离开长安。
这么一桩被皇帝亲自面试的反面案例大家私底下都传了个遍,力求让家中子弟能够引以为戒:你谦虚就谦虚,别带皇帝玩,咱圣人他不吃这套!
钟绍京奇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三娘说道:“我记得一句‘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这里的菊花到底是指去赏菊还是去喝菊花酒呢?”
钟绍京挑眉,越发觉得稀奇:“你怎么记得这么多东西?”
三娘道:“前些天我们商量着要去登高,我便记了重阳的习俗,还背了许多重阳有关的诗。刚才听您说重阳都要喝菊花酒的,我就想着这个‘还来就菊花’是不是也有喝酒的意思。”
就这么短短一顿饭的功夫,钟绍京已经把三娘的性情摸清了大半:很明显,这小孩脑袋里最不缺的就是问题。
简直是从头问到尾。
钟绍京笑问旁边的贺知章:“这个问题得你来答才行,我着实不太擅长。”
两人本就坐得近,三娘又夹在他们中间,贺知章自然把一老一小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贺知章恰好也读过这首《过故人庄》。
见三娘一双亮澄澄的眼睛满含期待地望过来,贺知章笑着给她解答起来:“既是相约重阳再叙,他与这位故人到时候必然会边赏花边‘把酒话桑麻’。这种通读全诗便能知晓的事,何须再问他到底来‘就菊’还是‘就酒’?须知诗中最妙的正是这个意蕴无穷、率真自然的‘就’字。”
三娘面上一红,赧然说道:“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敢说敢问是好事。”贺知章笑道,“我家儿孙要是能有你这追根究底的劲头,我不知得多高兴。”
三娘得了鼓励,快快活活地把适合自己吃的新鲜菜肴都尝了个遍,遇到没见过的吃食便积极请教钟绍京两人。
等她吃饱喝足,才突然想起自家被撇下的祖父来。
三娘转头对钟绍京说:“我得回去哄祖父啦,不然他要不理我了!”
钟绍京端起杯菊酒慢悠悠地饮了一口,颔首说道:“我又没绑着你手脚,你爱去哪去哪。”
三娘起身走出两步,又想起自己和贺知章的遛弯约定。
考虑到钟绍京年纪和贺知章一般大,看起来同样亟需养生,三娘热情邀请道:“您家住在哪儿?明儿您要不要跟我们一起早起散步?我跟您讲,我们约好在安邑坊东门碰头的,您要是住得不远也可以一起来。”
哪怕只有一顿饭的交情,她也要关心新朋友!
钟绍京能见天过来找贺知章喝酒,住处能隔多远?
事实上他就住在常乐坊旁边的靖恭坊,一出坊门便能抵达他们的约定地点。
钟绍京没有一大早到坊间遛弯的习惯,不过听说贺知章都跟三娘约定好了,他顿时来了兴致,乐道:“行啊,明儿一早不见不散。”
三娘认为自己凭本事壮大了遛弯队伍成员,乐滋滋地跑回去跟她祖父说起这一好消息。
郭家祖父:?????
不是,你邀请谁去遛弯不好,你邀请钟绍京?!
更可怕的是,钟绍京居然还答应了。
郭家祖父一时也弄不明白钟绍京到底是怎么个想法。
一直到回去的时候,郭家祖父都还挺纳闷,不知晓三娘到底是怎么入了钟绍京的眼。
要知道钟绍京当初靠的是从龙之功封的爵,做起事来又肆无忌惮,很多走正经路子出身的文臣便都看他不太顺眼。
钟绍京本人也是个脾气横的,你敢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我就能当面给你没脸。我怎么贬谪都有个越国公爵位在手,你们有啥?
反正吧,钟绍京在朝中的人缘没比顾况这个初出茅庐、逮谁骂谁的愣头青好多少。
这么多年来郭家祖父也没见钟绍京给过谁好脸色。
三娘哪里知道她祖父的担忧,她祖父一追问她和钟绍京都聊了啥,她立刻一五一十地讲给她祖父听。
她记性特别好,自己讲过的、听过的话一句都不会漏掉。唯一的问题就是她今天实在是讲太多啦,以至于一直复述到她们家门口都没复述完。
郭家祖父:“……”
难道钟绍京他们居然都喜欢话多的小孩儿?
当然了,听他家孙女说话确实挺有意思就是了……
第13章
三娘确实是个小话痨,一路上压根没说够,回到家就去找她阿娘继续讲。她今天第一次见识到的东西实在太多啦,要是不能给家里每个人挨个讲一遍,总感觉晚上睡觉都睡不安宁。
很快地,全家都遭到了三娘的荼毒。
她一个人又是扮演公孙大娘,又是扮演张旭,又是扮演钟绍京,偶尔还要站起来分别念贺知章、顾况唱和的两首反击别人闲话的诗。好忙哦!
连不太爱说笑的郭家祖母都被她逗得直乐。
三娘便趁机邀她祖母去遛弯,还说贺学士他们都已经答应了。
本来若是爷孙几人出去郭家祖母还会考虑一下,听闻是几个大老爷们相约遛弯,她便摇着头拒绝了,说是自己在家中走走就好。到她这个年纪倒是不拘什么男女之大防,大唐也没有女子不许出门的习惯,只是她与贺学士等人又不认识,实在没必要去凑这个热闹。
三娘虽有些失望,却也没有缠着她祖母不放,而是改为邀请其他人。
家中一干小辈刚才听三娘和贺学士又是聊诗又是说文,脑仁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了,纷纷表示自己就不去了。还不如在家多睡一会,干嘛要没事找事!
万一一见到贺学士,人就问你最近读了什么书,你是诚实地说自己啥也没看好,还是撒谎说自己看了好?你要是敢撒谎,别人一考校你你可就露馅了!
反正吧,小孩子天生就不想接触这种师长式的人物,越有名气、越有才学的他们越不敢往对方面前凑。
生怕被提问时答不上来。
三娘喊了一圈,也没喊动旁人,可见家里人对她的缠人功夫已经有了足够的抵抗力。她没太沮丧,仍是开开心心地为明天出去遛弯做准备。
既然是为了锻炼身体而出去溜达,最要紧的就是什么都不带(除了钱袋子),所以她拒绝她阿娘准备的一干杂物!
倒是本来为登高准备的衣裳终于派上用场。
第二日一早,三娘就去喊她祖父出门。
郭家祖父往外头一看,天都还没亮呢。
“你去了越国公他们也没到啊。”郭家祖父无奈地说道。
三娘今儿一身方便行动的男式衫裤,只鲜亮的发带有点女娃娃的样子,她听郭家祖父这么说,便乖乖地坐在一边看她祖父去换衣裳。自从前头有许多位公主引领风潮,女子穿男装乃至于胡服骑射都是常有的事,像三娘这么大点的女娃娃更是不必拘着,想怎么穿就怎么穿。
郭家祖父洗漱更衣完,出来看到三娘巴巴地等在那儿,不由摸着她的脑袋感慨:“你要是个男孩儿,说不准能考个状元回来。”
三娘问道:“一定要是男孩儿吗?女孩儿不许考吗?”
郭家祖父沉吟起来,若说有没有明文规定过女子不许考科举,那还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规定。
只不过科举推行这么久,还真没有过女子应试的情况,你一个女儿家,十几岁就该嫁人生子了,哪有那么多空闲科举为官?若是叫你一个女孩儿独自去边远地区赴任,你敢去吗?真到了那些蒙昧落后的地方,连女子进祠堂都觉得不吉利,你能怎么教化他们?
什么?你不想去外地赴任?留在京师哪有那么容易?难道你只想享受权利,不想履行义务?
郭家祖父便把其中的难处给三娘讲了。
既然有更舒服的路子可以走,为什么要去走那么艰难的路呢?择个好夫婿、教养出几个好儿女,将来说不准就是诰命夫人了,哪用自己辛辛苦苦去挣品阶?多少才华横溢的人辗转求官,一辈子也都在不入流的微末职位上挣扎。
三娘抿了抿唇,过了一会才目光烁烁地望向郭家祖父:“如果我还是想走呢?阿翁你会生我的气吗?”
郭家祖父只当她是小孩子一时兴起,笑呵呵地说道:“你若是想走便去走好了,到时候阿翁鞭策你兄长和弟弟们都争取多立些功劳,再给你阿姊们与妹妹们统统挑个好郎君,好叫他们全都能当你仕途上的助力。到时候啊,说不准阿翁也能沾你得个恩封!”
三娘得了她祖父的鼓励,立刻高兴起来:“好,阿晗一定考状元当大官,给阿翁挣恩封!”
这话就有点大言不惭了。
可这么大的小孩儿哪知道什么是谦虚呢?
她就是听别人说状元好,所以她也想当状元。至于状元路上那些辛酸与苦楚,她如今都是不晓得的。
祖孙俩聊了半天,眼看快到约定的时间了,郭家祖父赶忙带着三娘出门。他俩当然是最先到的,紧接着就是按照平时的习惯出来遛弯的贺知章。
钟绍京是最后到的。
说实话,就算钟绍京今儿不来,郭家祖父也不觉得稀奇。
一来不是谁都爱和贺知章一样喜欢在街巷间到处瞎晃悠,二来席上随口说来哄小孩的话又有谁会当真?
不同于郭家祖父只能在心里腹诽,贺知章直接笑道:“可惜没带酒来,不然要罚你三杯。”
钟绍京道:“真要带了酒来,你恐怕就要故意迟到了。”
三娘在边上听着他们说话,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仿佛不管别人说什么她都能听得兴致勃勃。
钟绍京见她这副模样,笑着追问道:“怎么?你也想喝酒?”
三娘问道:“当官都要喝酒吗?”
钟绍京道:“自是要喝的。”他沉吟片刻,又补充道,“说起来我们圣人倒是很少喝酒,说是继位之初曾喝酒误事,为了记住自己的过错而把酒给戒了。是以即便是宫宴之上,圣人也是极少饮酒的,除非是祭祀之类的特殊场合。”
三娘听后觉得当今圣上应当算得上是个好皇帝,要知道酒这东西许多人都戒不断,听说还有喝醉酒后殴打自家妻子和老母亲的哩!都这样大不孝了,他们还是要喝,可见戒酒这事儿有多难了。
一行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已从安邑坊走到东市。三娘才在东市走了一会,就闻到了浓浓的胡饼香。
她顿时走不动路了,转头问贺知章他们要不要吃胡饼。
贺知章道:“我们老了,吃不太动了,且去旁边吃碗索饼就好。”
所谓的索饼类似于后世的面条,因为是一根根的,又和饼子一样是面食,所以大伙便形象地唤它为“索饼”。深秋早上吃一碗羊肉汤煮就的索饼,一整天身上都暖洋洋的,丝毫不必担心秋寒入体。
三娘吸着鼻子闻了闻,又觉得羊汤索饼也很香,很是遗憾地摸着自己的肚皮说道:“可惜阿晗只有一个肚子!”
贺知章和钟绍京都被她逗笑了,由着她自个儿守在胡饼摊子旁看人烤饼。
三娘年纪太小了,平时很少出门,所以看什么都觉得很新鲜。像这烤胡饼的炉子对她而言就是从未见过的东西,她眼也不眨地看人烤饼。
摊主见她眼睛睁得圆溜溜的,便问她想吃什么样的胡饼,是要撒芝麻还是不要撒芝麻?是要有馅的还是要没馅的?似她这样小的,应该吃不下太多,可以把饼做小一点,当然了,钱也会少收一点,绝不会亏了她的。
三娘不晓得还有这么多讲究,她反问回去:“是撒芝麻的好吃还是不撒芝麻的好吃?能不能烤两个小小的,一个有馅一个没馅?”她说完后很不好意思地说,“如果不行也没关系,我随便吃一个就好啦!”
口齿这般伶俐的小孩儿总是格外讨喜,摊主乐道:“行,我给你做两个小的,收你一份钱,全给撒上芝麻,香!”
三娘嗅着空气中弥漫着的饼香,用力点着头对摊主的烤饼手艺予以肯定:“是很香!”
摊主边和三娘闲聊边做饼,没一会就把两个小号胡饼一并放去烤了。他说道:“肉馅的得烤久一点,你可以先去你长辈那边坐着等。”
三娘乖乖跑回她祖父边上坐下,绘声绘色地和贺知章他们说起自己观摩到的胡饼烤法。
原来胡饼是这样做出来的,难怪闻着会这么香!
一桌子人正等着各自的早饭上桌,忽见外头传来一阵驱赶声:“走走走,你别再来了,我又不是你丈夫,你找我做什么?”
三娘好奇地转头看去,只见有个妇人抱着个特别矮小的孩子在轻声啜泣。
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拉了拉郭家祖父的衣袖:“阿翁,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郭家祖父道:“你的胡饼快烤好了,你不想趁热吃吗?”
三娘说道:“当然想,可是她们可能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郭家祖父道:“有的人哭得可怜,不一定真的可怜。你若是依照谁更会哭来断案,一准是个糊涂官!”
三娘犹自气闷。
“莫急,我让人去问清楚。”贺知章见三娘这般纠结,招来随行的仆从吩咐他过去问明情况。
那仆从过去亮出贺知章的名号,很快从双方口中得知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那妇人的丈夫生前和店家算是合伙做生意,本也只是桩可有可无的营生,没想到她丈夫前段时间犯了错被杖毙,家财大多被罚没了。她想讨回本钱带着孩子离开长安这个伤心地,可惜这店家翻脸不认人,根本不打算把她丈夫出的本金还给她。
三娘听后义愤填膺:“即便她丈夫真的犯了错,那也已经受到惩罚,这人怎么可以欺负孤儿寡母?他又不是官府,哪有权利没收别人的钱财!”
钟绍京瞧见三娘气鼓鼓的模样,莫名有些好笑。他说道:“小事而已,你别把自己给气坏了。”
钟绍京也让人过去亮出自己的名号。
越国公府的名头比贺知章的名头更好用,因为大伙都知道钟绍京此人不好惹,他谁的面子都不太给!
那店家不甘不愿地给妇人拿了银钱。
妇人喜极而泣,知晓是有贵人相帮,赶忙带着儿子过来道谢。
第14章
等母子俩走近一看,那孩子的模样就更清楚了。看他的脸应该已经十来岁,身高却还像个五六岁的小孩儿,显见发育得不大正常。
她们知晓贺知章他们身份不简单,也不敢多纠缠,千恩万谢地道过谢后就匆匆离开了。
贺知章两人虽处于半退休状态,对于朝中诸事却还是了然于心,一看到过分矮小的小孩儿他们便知晓到底是怎么回事。
毕竟近来被杖毙的人也没那么多。
这妇人的丈夫应当是个内廷供奉,姓黄,是个侏儒,性情滑稽讨喜。
当今圣上对他十分喜爱,时常扶着他脑袋走路,戏称为“肉几”。
皇帝身边的红人就没有不春风得意的,哪怕只是当个“肉几”,那位姓黄的侏儒也是如此。他本来不过是个民间艺人,侥幸得了当今圣上青眼成了内廷供奉,不思好好报效圣人,反而骄矜自傲。
今年他在路上迎面遇上个捕盗官,不仅不避让,还让人把捕盗官掀下马。这可直接捅了言官窝了!
须知文官最恨的就是他们这些靠着一技之长得了圣人宠幸的家伙,你不读书不习武,说几个段子演几出戏,逗得圣人哈哈大笑,便能获得大笔大笔的赏赐,于国何益,于百姓何益!
每天看你得意洋洋招摇过市就已经够气人了,你居然还敢作奸犯科,这下让咱逮着你了吧!
事实上这侏儒犯事以后第一时间向圣人禀报过此事,当时圣人的说法是“只要没人弹劾你就没事”。结果大家都知道了,他很快就被弹劾了。
作为一个英明神武的明君,当今圣上自然是铁面无私地把人拉出去杖毙。
可见以才艺以及阿谀讨好来获得好处是不可能长久的。
寻常人死刑还要复核好几轮呢,你靠着天子一时的宠幸飞黄腾达,那自然要承受随时被拉出去杖毙的风险。
钟绍京属于回京述职时在皇帝面前都敢说“我为你们父子俩立下过那么大的功劳,现在却要老死在外地,真是让人心寒呐”的横人,提起这些事来自然也并不避讳。
士林之中对当今圣上这个处置是非常满意的,说是他处置起人来不因私废公。
三娘听得有点懵懂,她挪到钟绍京身边跟他说起了悄悄话:“这是很好的处置吗?”
钟绍京道:“你觉得哪儿不好?”
三娘觉得这事不太对味,却又说不出具体哪儿不太对。她老实回答:“我不知道哪儿不好。”
她试着给钟绍京分析起来,你看着恩是皇帝给的,罚也是皇帝给的;若皇帝不给那侏儒过分的恩宠,他也不至于猖狂到连捕盗官都敢掀翻在地!一个被选为内廷供奉的民间艺人,在入宫前能有什么见识、哪里懂那么多道理呢?
天下百姓都是圣人的子民,不教而杀是不对的!
钟绍京不知想起了什么,冷笑说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让你受着你就受着。”他睨了三娘一眼,又觉得稀奇得很,“你还知道不教而杀?”
孔孟之学在唐朝的地位远不如后世崇高,孟子很长一段时间都无人问津,孔子倒是好一些,毕竟大唐还出过个编纂科举教材的孔子后人孔颖达。《论语》算是读书人求学之路上的入门书籍,平日里连行酒令都拿它来当酒令辞。
只不过像三娘这么小一点的奶娃娃居然能记住论语里的内容还是很难得的。
三娘骄傲地道:“我跟着我八叔抄过好多遍《论语》!”
钟绍京也想起来了,他第一次听说三娘五岁能书这事儿,就是郭家祖父说她帮她八叔抄书来着。
没想到抄的是论语。
钟绍京马上把话题推进到小孩子最害怕的环节:“那你把这段背一背。”
换成别的小孩,恐怕早就紧张得不得了了。三娘却不紧张,她认认真真给钟绍京背了起来。
这段讲的是孔子表示从政有五美四恶,孔子表示“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就是其中两恶。
不告诫百姓直接要求见到成绩、不教化百姓直接把犯错的人杀了,属于暴虐的政策。谁天生就知道该做什么、该怎么做呢?都是需要去引导、去教化的。
就比如你把一大堆饴糖摆到孩子面前让她天天随便吃,那就该想到她的牙齿可能因此而烂掉。
钟绍京听她还自带解释的,乐道:“你爱吃饴糖?”
三娘一脸沉痛:“什么糖都爱吃,阿娘不给多吃。吃多了会牙疼,像阿翁!”
郭家祖父:“……”
说话就说话,带我干什么?
贺知章看了眼钟绍京,说道:“趁热吃你的索饼吧,和个小孩子提这些做什么?”
“吴中四士”里头就属于贺知章生活最安逸,官位也最高,一来是因为他性情放达,二来则是因为他比较管得住自己的嘴,该夸的夸得花团锦簇,不该说的一句都不会说,狂得非常有边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