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廉不解。
王炎道:“你放心地去打仗吧,你要清楚,先皇那样打压二皇子,他后来的反抗虽残忍,却不在意料之外,他未必就不是个好皇帝。”
封廉知道,王炎在暗示他,二皇子对封家暂无杀心。于是他行了礼,转身出门。
成清待在自己的屋子里,她流了很多的眼泪,哭得疲倦了,连中午的点心也不用了。
她本想去送送他,可又怕自己忍不住哭出来坏了他的士气,爹爹又告诉她,大军开跋,是不允许闲杂人等去送的。
成清想起她读过一些史书,里面的战争白骨累累,战场上总有阴风吹过。她不敢把那些白骨阴风和封廉联系在一块儿,在她心里,她喜欢的人就该面朝太阳,在风和日丽中渐渐成长。
她昏昏沉沉地趴在案上睡去,醒来时脖子很痛,天已经暗了,她叫来伐柯,问她这是什么时辰,伐柯说了,成清喃喃道:“原来他已经走了啊。”
伐柯道:“是啊,想必高头大马的,很是威风呢。”
成清喝了一口已经凉了的茶水,神思依然恍惚着,伐柯见她精神不振,便悄悄溜出门,给魏嘉文递了信,托她明日来看看成清。
次日,魏嘉文用完早饭便来看成清。
成清尚未洗漱,头发蓬乱着,略开了门缝,见是魏嘉文,便又将门关上:“你先去隔壁屋里坐会儿,我收拾好了就去寻你,伐柯——带魏姑娘去隔壁。”
伐柯应了声,成清正欲将头发拢起来,只听魏嘉文话里带笑:“伐柯,你们家姑娘忒麻烦。”
成清拢了头发,又洗了把脸,便去了隔壁,刚见了魏嘉文,便捏她的脸:“我可听见方才你编排我了。”
魏嘉文笑着讨饶:“我听闻你心绪不宁,便来瞧瞧,没成想竟是谣言。”
成清听了,便又想起封廉出征一事,一下便泄了气,跌坐在椅子上。
魏嘉文忙拉住她的手:“今儿我陪你到街市上玩一玩吧。”
还没等她答应,魏嘉文便拉过她的手,将她拽到了门口停着的马车边上。
魏嘉文手劲大,成清挣脱不得。便随她上了马车。
刚坐稳,魏嘉文便说道:“底下站着的那个是你堂兄吗?”
成清拨开帘子,只见成子垣正背着手,目光悠远,忽然别过头来,朝着成清冷漠一瞥,但那仅仅是一瞬间,片刻后,他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那种只在人前展露的谦逊。
成清背后一凉,一瞬间竟有冲下马车,求爹爹将堂兄送回临州的冲动,不过她还是忍住了,爹爹不会轻易应允,此事还需再斟酌。
魏嘉文坐在马车里,时不时地朝外望。
成清见马车已行了许久,便问道:“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怎么还没有到?”
魏嘉文眨眨眼睛,笑道:“一会儿你便知道了。”
成清在马车上几乎要睡着。不知过了多久,魏嘉文晃晃她的膀子:“到了。”
成清睁开眼睛跳下马车,映入眼帘的是深绿色的草,无边无际,直长到天边去。
魏嘉文道:“这儿是我平日里练习射箭的地方,地势开阔,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便来这儿射靶子,你也试试。”
成清道:“这儿是城郊吧?”
魏嘉文点点头:“是,走个一里路,就出汴梁了。”
一旁的小童脑袋压得低低的,给魏嘉文送来弓和箭。
魏嘉文掂了掂弓的重量,对着成清笑道:“看好了。”话音刚落,一直箭笔直地射出,正中红心。
她将弓交给成清:“你来试试。”
成清学着她的样子将弓举起来。只是未曾想弓很重,弦很紧,成清拼命用力也不能拉动。
魏嘉文在一旁看着,自责道:“本想带你来玩儿的,却没有考虑到你的情况,真是对不住了。”
成清将弓放下,喘着气,随即便笑了起来:“没事,这儿天地辽阔,我很高兴。”
魏嘉文也被她说得笑了起来:“既如此,我们便四处走走吧。”
成清和魏嘉文往前走,那捧着弓箭的小童走在后面,成清便道:“你回去吧,这儿不用你跟着了。”
那小童仍是踌躇,直到一年纪大些的走过来,一顿骂道:“你这狗娃儿,贵人让你走你便走,不必装作勤快样儿在这儿赖着!”
魏嘉文道:“那小童怕是被骂多了,走路都畏畏缩缩。”
成清看着小童的背影,瘦骨伶仃的,衣服都撑不起来。她心里无端地生起了怜悯,便叫道:“等一等,你过来。”
小童缓慢地走来,弓着身子,静默地等待成清开口。
成清将两块碎银放在小童的手上,小童将手指迅速地握起,抬头看了一眼成清。
成清心里一惊,忙道:“是你?”
魏嘉文闻声走来,用两根手指抬起小童的脸,轻声说了一句:“瑞文?”
瑞文的嘴角微微动了动,成清看到,她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魏嘉文拉住瑞文的胳膊,低声道:“和我们一块儿回去吧。”
瑞文摇摇头:“不成,今晚有一辆马车会从这儿经过,我要等着,我要离开这儿。”
成清道:“离开这儿?你要往哪儿去?”
瑞文轻声道:“汴梁是不能待了,能走到哪儿是哪儿吧。”
成清又说道:“那我与嘉文在这儿陪着你等吧,往后想是很难见面了。”
瑞文没有拒绝。
太阳的余晖一点点散尽,夜空清朗,一轮月亮近乎浑圆,它提醒着瑞文,中秋节快到了。
她花了好长的时间才止住了对娘无穷无尽的想念,如今对着这轮月亮,又要浮现出来。
瑞文长长地叹了口气,成清回头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眼中曾经的光彩正在消失,于是她说道:“瑞文,你要为自己活着啊。”
此时,她们正站在一片空旷的草地上,魏嘉文以喜欢这个小童为名留她站在身边,一阵清爽的风吹过来,瑞文抬头望向天空,发现了点点的萤火虫。
魏嘉文问道:“禁中也有萤火虫吗?”
成清朝她使了个眼色,魏嘉文捂住了嘴。
瑞文自顾自地笑笑,说道:“原先是有很多的,后来齐娘娘不喜欢,我便再也见不到了。”
齐娘娘是先帝最喜欢的妃嫔。
瑞文又说道:“谢谢你,成清姐姐。”
成清道:“谢我做什么?”
“谢谢你对我说,我要为自己活着。”
瑞文笑了笑:“但我怕是要思考很久,我自己该怎样活。”
天已经很晚了,马车还是没有来,瑞文静静地等着,忽然间,黑暗之中的车轱辘声响起,停在距离她们不远的地方。
瑞文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说道:“再会。”
但是她们都知道,没有相见的机会了。
瑞文钻进马车,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她在想,这两位姐姐,她们往后的路又会如何走下去?
她又想起了娘将她送出宫的前一日,禁中火光漫天,她隐约中听到爹爹的惨叫声,她颤抖着身子,盯着自己的宫门,若有人闯进来,她必死无疑。
她坐在了墙角处,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洞,是她年幼时用小铲子挖出来的,她那时固执地坚信,这一个小洞是通到天上去的。她俯下身来,对着洞口说话,希望有神明听见,护佑她的爹娘平安。
宫门外的火越烧越旺,瑞文感到周身发热,恍如葬身火海。她心中一横,随即而来的是如同荒漠一般的空白感,索性对着洞口说出自己内心最深处的秘密,说与神明听。
“我因此事苦恼了好久,神明啊,我喜欢的人,她是个女孩。”
此时的瑞文坐在马车上,入夜愈深,天气愈冷,她想着第一次遇到成清的时候,成清坐在学堂的后排,带了好多吃食,瑞文因她的大费周章而觉得好笑,便回过头来,频频地望向她,她却以为瑞文是馋她的零嘴儿,因而让侍女喂给她吃。
宫里的男子都是冷的,爹爹是,二哥也是。
可是宫外的那个女孩,就像是刚出锅的糕点,柔软香甜。
瑞文在黑暗中兀自微笑,又觉得伤感。
“自始至终,她都不知道,她不知道我的心啊,从某刻起,开出一朵花,变作春天,时不时下一场雨,石板路上苔藓苍苍,我的脚轻快地踏过苔藓,就如同每每见到她时那样。”
瑞文在心里轻轻地说。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瑞文心道不好,她捏着袖口的一颗佛珠,等待着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
马车的门被打开,身穿黑衣的车夫站在她的眼前,瑞文的身体轻轻地颤抖着。
夜空静朗,车夫轻轻摘下面罩,指尖和布料摩擦的声音响起又消失,像是被空旷的夜稀释掉了。
瑞文一阵轻笑:“是你啊,弟弟。”
三皇子点了点头,摘掉面罩的他是一个疲倦的孩子。
他说道:“大娘子嘱咐我,今后得改个名字,姐姐你说,我叫什么好呢?”
瑞文想了一阵子,说道:“都说贱名好养活,往后你就叫三儿吧。”
三儿点了点头,问道:“姐姐,你希望我复仇吗?你希望我杀了二哥,替爹娘报仇吗?”
瑞文眼睛里泛出泪光:“我不希望。我只想你好好儿活着,你去报仇,和送死有什么区别?我信佛祖,我相信二哥只要活一天,便会忍受一天良心的折磨,他死了,自会坠入地狱,永生不得轮回。”她顿了一会儿,轻声道:“姐姐很傻,是吗?”
三儿认真地说道:“不,姐姐是聪明人。”
姐姐是聪明人,唯有像姐姐这样想,才能安稳地活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即将到来,祝大家周末大吉!
第49章 七月末 八月
成清不知道瑞文去了哪里, 也不知道封廉如今在何方,她只认得汴梁这一座城,除去汴梁,其余都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她从前以为熟悉汴梁这一座城便够了, 毕竟它是最为繁华的, 她会在这里住一辈子, 嫁一个人, 顺顺利利的, 死后葬在城郊。
可是她喜欢的人, 她的一个朋友远离了这里, 她才意识到自己的生活是狭小的, 汴梁城外是什么样子呢?她没有概念, 却陡然地生出了好奇, 她想要出去看一看,她一定要出去看一看。
她小心翼翼地同老太太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老太太呵斥她:“胡闹!除非你爹爹被贬了官,否则我们一家人会一直呆在汴梁的。”
成清这才明白, 对于老太太来说, 离开汴梁是一件可耻的事情,成清想起往年的元日,老太太偶尔回临州,都是避着人走的。
近来京城动荡,起先是二皇子上位,而后是封廉出征,现在就连属于禁中的瑞文都远走他乡,成清的内心也跟着不安起来,她想要出去看一看, 仿佛远离汴梁一寸,就距离往日宁静的生活近一寸。
成清悄悄地收拾好了包裹,联系了魏嘉文,她说道:“那日你带我去靶场,你对我说,再走一里路,就出汴梁了,你可否带我走完那一里路?我想出汴梁看一看,哪怕一步也好。”
魏嘉文略有惊讶,然而还是答应的很爽快:“不过咱们得快去快回,我若在外面过夜,我爹非得打死我不可。”
成清应了,同魏嘉文一块儿坐上了马车。
快到中午时,成清和魏嘉文将马车的帘子掀开来,看着外面。
魏嘉文问道:“出汴梁了吗?”
车夫答道:“快了,姑娘看到前面的门楼子了吗,越过它,就出汴梁了。”
成清目不转睛地看着四周的风景,马蹄声踢踢踏踏地响着,在经过门楼子时,成清的心突突地跳着,简直要叫出声来。
马车出了汴梁,成清专注地看着四周的景色,忽然笑了:“原来与汴梁城里没什么大不同。”
魏嘉文道:“若是再走远一点,不一样的地方可就多了。”
成清道:“具体是哪里不一样,你快同我说一说。”
魏嘉文道:“我也是道听途说,我听闻若向南走,南边的树和我们这儿不同,南边的房子也和我们这儿不同,长江以南谓之江南,那儿河水多,自然也就有许多的桥,那儿的房子大都是尖尖的顶,总之,别有一番味道。”
成清道:“我还是见识少,以为出了汴梁,景色就像裂开来一样,会处处与汴梁里面不同。”
两人从马车上下来,择了一处馆子用饭。
馆子的菜色花样比起汴梁来说要少的多,许多做劳力的汉子光着膀子吸溜着面。
魏嘉文道:“姐姐怕不怕?要不要换一家?”
成清笑道:“有你在,我怕什么?”
两人用完饭,又四处走了走,魏嘉文道:“这里不如汴梁里面规整,满地都是掉落的叶子枝条。”
正说着,成清忽然感到脑后被狠狠一击,她惊叫一声回过头去,只见成子垣的一张脸横亘在她眼前。
她将簪子拔下来,正要与之对抗,魏嘉文已经凌空一踢,将成子垣击倒在地。
魏嘉文将成子垣反手扣住,拖到一处无人的巷子里,说道:“你学艺不精,武艺也不精。你试图一掌劈下来将姐姐劈晕,没成想劈错了位置。”
成清未曾料到自己的堂兄会下此狠手,便将心里的怒气一股脑说出来:“你没什么本事就罢了,平日里爱计较就罢了,心眼比针眼小就罢了!谁能料到你的心肠竟这样的坏!”
成子垣哼了一声:“我就是要置你于死地,你又能怎样?”
成清道:“你不怕我爹怪罪你吗?”
成子垣道:“你不过是个姑娘,我爹可是给你爹送了一儿一女,他再怎么生气,也不会弃我于不顾。”
成清听了这话,冷笑一声,她俯下身来,对成子垣说道:“可是,只有我是爹爹的亲生骨肉。”
成子垣艰难地抬起头,只见成清继续说道:“为何你认为,爹爹会置他的亲生骨肉于不顾?”
成子垣的眼睛布满血丝,显出一些颓唐:“你今儿竟跑到汴梁城外面了,我一路跟着你跟到现在……我劝你最好别将遇到我的事情说出去,否则我定将你擅自离开汴梁说与老太太的听。”
成清简直觉得可笑,却不想再与他争辩,便将他捆着,与魏嘉文合力塞进马车里。
成默岑下朝归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成清眼睛红红的,袍子被撕出了一个大大的口子,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不远处是满脸擦伤的成子垣。
于是他问道:“怎么回事?”
成清便逼着自己抽抽嗒嗒地哭着,她很少扯谎,这一次却因为堂兄伤她在先,说得毫无愧疚:“我在街市上正看着胭脂,拐到一个巷口,忽然被堂兄擒住,塞到他不知从哪儿找来的马车里,不由分说便将我拖到汴梁城的门楼子外边,幸好……幸好嘉文妹妹同我一块儿来的,她转个身的工夫看我不见了,便到处寻我,后来我挣扎着,从马车里露出头来,她见了,便驾着来时的马车追了许久,一直追到城外面……她见到我时,堂兄正用掌劈我,试图将我击晕……”
说到后面,成清便哭了起来,半是心有余悸,半是虚张声势。
成子垣说道:“你扯谎!明明是你出城在先,连这一点都要赖在我头上吗?”
成默岑皱着眉头看着他们两个。
成子垣说道:“叔父,是……是成清先出了城,我……我看不惯,想规劝她回来,没想到她竟联合她的同伙将我捆起来……叔父,我实在是冤呐!”
成默岑知道成清平日里最是和气,不由对成子垣的话起了怀疑。
成清道:“我又为何会诬陷堂兄呢?爹爹,堂兄说……把我杀了,咱们家的一切就……就全归大伯所有了。”
膝下仅有一个女儿本就是成默岑的心病,成清的这句话撞在了他内心最脆弱的地方,他不由地审视成子垣:“子垣,咱们家待你那样好……”
他十分生气,却没有说什么重话,只吩咐小厮将子垣带回房里关起来。
老太太知晓了此事,叹道:“将他送回你兄长那里吧,你毕竟与他隔着一层,是不太方便管教的。”
成默岑道是。
夜晚,伐柯给成清身上的擦破皮的地方上药水,伐柯说道:“今儿早上有人给姑娘递来一封信,姑娘要不要看一看?”
成清将袖子放下来,打开信封,信封里只写着一个地址。
“密州水云台……”成清轻轻地念着,又问道:“这是谁送来的?”
伐柯道:“是王家二郎的小厮。”
成清思量了一会儿,了然道:“封二郎现如今便在这水云台吧,王二郎好心将地址给我,我便将他的好心用上,给封二郎写封信吧。”
成清将信纸铺开,忽然感受到了难处,从前因为羞怯或是什么别的原因,她叫他“封二郎”,或是以一个“你”代称,而这两个称呼,无论哪一个落笔在信上,却显得颇为随意。
她是念着他的,不是多么撕心裂肺的想念,而是在任何细小的间隙里,脑海中都会一闪而过他的身影,他是她心里的一碗温水,熨帖而端正地放着。
犹豫了许久,她选择将“封廉”二字写在纸上。
“保重身子,盼君早归。”
她这样写道。
伐柯将脑袋凑过来:“姑娘不多写一些吗?”
成清摇摇头:“他定是繁忙的。”
她将信纸折起来,忽然又想到快要立秋了,便去往院中,摘了一片柔软的楸树叶子——立秋佩戴楸叶,乃是习俗。
她想了想,还是在信的末尾加上一句:“劳烦楸叶寄托相思。”
她将信纸和楸叶放入信封里,嘱托伐柯将其寄出,伐柯笑道:“放心吧姑娘,我定会将它好好地放进驿站里。”
因想起老太太的嘱咐,成清寄出的信没有署名,“他定知道是我。”成清这样想。
成清的八月是短暂的,她成日里昏昏沉沉,寄出去的信也没有回音。
八月秋社这一日,宫里将猪羊肉并一些瓜果切成棋子大小,铺在米饭上,赐给各府。
太阳已然当空,成清却还倦怠地躺在摇椅上,直到伐柯过来,对她说道:“姑娘,魏姑娘来了。”
成清坐起来,简单地打扮了一番,魏嘉文走进来,轻声问她:“成子垣送回去了吗?”
成清点点头:“前两日可算是送回去了,他又哭又闹,费了好一番工夫,前些日子若是没有你,我恐怕已经不在这世上了,你说,要我怎么谢你?”
魏嘉文拉过成清的手:“姐姐,咱们去喝酒吧。”
魏嘉文带成清去了一个独特的酒楼,这酒楼健在山坡上,魏嘉文早先便定了一个最高处的亭子,亭子四周挂着帷幔,拨开帷幔,可以望见街市上人来人往。
成清还没有喝几口,魏嘉文喝的很快,已然醉醺醺的了:“姐姐,我与王二郎已然约定好,他择日便上门拜见我的爹娘,可……王二郎的娘,她不同意啊……”说着,便哭了起来。
成清把魏嘉文的脑袋抱在怀里,魏嘉文伸出手,还要去摸酒杯,成清将她的手拉回来,魏嘉文又哭,成清道:“酒伤身,你别喝了。”
魏嘉文哭了一会儿,便睡着了。成清掀开帷幔,夜市灯火通明,马车行行停停,叫卖声不绝于耳。
成清怔了怔,似是喃喃自语:“我现在看这些,总觉得隔着一层雾气,这样的繁华,是真实的吗?”
瑞文被逼着出逃,封廉去了远方打仗,而汴梁繁华如故,仿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成清感受到了夜里的寒凉。
次日,成清听到消息,封廉在战场上受了伤。
大娘子传信过来:只是小伤,大姑娘不必过于担忧。
成清的心仿佛被划出了一道道口子,眼泪从她的眼角流下来。
她更加焦灼地等待着封廉的回信,老太太看出了成清的不安:“姐儿快出门走走吧,散散心也是好的。”
成清依言,伐柯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不知不觉地拐进一条巷子里,阿蝉正在将豆腐码整齐。
成清走了过去,阿蝉认出了她,抬起头来对她微笑。
成清道:“堂兄回临州了。”
阿蝉默了默,说道:“谢谢你,我知晓了。”
两人均没有再说什么,仿佛是过了很久,阿蝉终于开口:“我和他,总算是没什么关系了。”
“大姑娘,你还记不记得,我刚来时问你,汴梁有哪里好?”
成清点了点头。
阿蝉继续说道:“我现在想清楚了,汴梁好就好在,能看清一个人的内心,能让我丢掉那些白日美梦。”她顿了顿:“真是个残忍的地方啊。”
成清想,对她而言,又何偿不是这样?在她的眼里,汴梁的花团锦簇一点点地褪去,她看到了禁中白骨森森,看到了边境血流成河。
国公府如今门可罗雀,不知放走三皇子和瑞文的大娘子如今是否平安。
成清时不时地往国公府内递信,得到的都是大娘子一句“甚好勿念”的口信。
她若真有什么难题,自然也不会同成清说起。
八月十五中秋,一女子带着个几岁的男娃娃敲响了国公府的门。
“这是老爷的儿子,我来带他和老爷团圆!”
这女子这样说道。
封道清缓缓阖上眼睛:“红杏……”
大娘子抿着唇,封烨道:“娘,你莫动气。”
大娘子道:“你们都以为我不知吗?我早就知道了。”
红杏抬起眼眸,话语柔软:“既如此,请大娘子认了这个孩子吧!说句不好听的,您的大儿子无心做官,二儿子,生死不明,不如认下我这伦哥儿……”
大娘子厉声打断她:“来人,拖出去,往死里打!”
封道清站了起来,制止道:“不可!”
大娘子道:“封道清,她咒我的孩子!”
封道清自知理亏,大娘子走上前去,扇了红杏一个巴掌,伦哥儿低低地抽泣起来,红杏捂住自己的脸,听着大娘子对她命运的宣判。
“和几年前一样,你和你的孩子,统统进不了我家的门!”
红杏怨恨地看着她,咬牙道:“你忒狠毒。”
大娘子俯下身来,在她耳边说道:“你不该怨我,你该怨咱们的寿国公没本事将你接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快乐
感谢在2020-11-06 15:30:08~2020-11-07 15:55: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uzuran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大娘子记不清那一日自己是如何赶走了红杏, 只记得怒气冲得脑袋法涨。
日子从指缝间溜走,桂花的香味铺满了整个汴梁,成清迟钝了已久的嗅觉开始苏醒。
伐柯给成清端来了一碟桂花千层,口感绵软, 唇齿留香。
成清吃到一半, 仿佛咬到了什么异物, 用两根手指拈出来, 却是一张纸条。
成清将它展开, 只见上面写着“阿清, 吾将归, 甚念”。落款是封廉。
伐柯在一旁笑道:“姑娘, 我藏得好吗?”
成清喘了口气, 有如释重负之感, 虚虚地拧了下伐柯的胳膊:“若我这就吃下去了,可怎么办才好?”
成清将那纸条展开, 又反复看了几遍,理理衣服站了起来:“伐柯!”
“嗯?”
“拿上我的钱袋子, 咱们出去买点好东西!”
伐柯许久没见成清这样高兴过了, 连忙应了,往里屋收拾东西。
快到重阳了,街市上有许多卖菊花的,暗粉的,白的,黄的……成清看着它们,只觉得是一支支小小的、燃起来的烟花,在她的心里扑扑簌簌地绽放着。
她挑了许多东西,胭脂水粉, 糕点小食,给子令和巧儿买了新的褂子。伐柯跟在她身后打趣:“不知道的,还以为姑娘在过年节。”
成清嘴角的梨涡现了出来,轻声说道:“今儿对我来讲,比年节还盛大。”
大娘子得知封廉击败了作乱之人,正在回汴梁的路上之时,封道清接到消息:红杏被关押起来了。
封道清坐直身子问道:“关她的人是谁?”
下面人恭敬地回答他,于是他知道了,关押红杏的,是那一位登基刚满一个月的官家。
封道清跌坐在椅子上,扶住额头:“官家为何要这样做?”
下面的人推说不知,封道清思来想去,决定进宫面圣。
官家身边的小黄门通传道:“今上言,他虽心狠,却偶有慈善之心,而封大人的外室却实在恶毒,大人不必面圣了。”
封道清将怀中的玉佩掏出来,送进小黄门的手中:“请您指点,红杏究竟犯了什么错?”
小黄门瞅着四下无人,便与他耳语道:“她不知找了什么门路,偏说是你家夫人放走了公主和三皇子,今上悲悯,毕竟是骨肉至亲,本就决意放过他们,不寻他们的下落,她这样旧事重提,不是在打今上的脸么?”
封道清道:“多谢。”
官家方即位,自然要显示自己的“仁德”,最便捷的方法,便是从这件事上面下手。所谓的“慈善”也不过是一种政治手段,听起来颇为讽刺。
而谁送走了公主和三皇子,官家心里想必也清楚。可一旦这位子坐稳了,追不追究国公府的责任、去不去寻那三皇子,可就说不准了。
封道清感到自己的头开始隐隐作痛。桂花的香味在他脑海中盘桓、撞击,他只觉得喉头腥甜,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再醒来时,他已然在自己的屋子里,封烨跪在他的床前,道:“爹爹,如今封家危矣,儿子愿意为官,走仕途之路。”
大娘子坐在床尾,她原以为封道清听见这话,会高兴起来。
谁知他支起自己的身子,摇了摇头,道:“烨哥儿,你与廉哥儿小的时候,我曾问你们往后想做什么,你还记得你们是如何答的吗?”
封烨含泪道:“记得,我说要成为大将军,弟弟说,要成为这世上最闲散之人,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