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乖巧回答:“是的。”
“很重要?”
“超重要!”
“最喜欢的是?”
“硝子!就是那个棕头发的女孩子,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白发先生咋舌,嘴里嘟囔了一句‘还真是偏心’‘又这样’,又继续问道:“什么情况下,你才会做拯救所有人的大英雄角色呢?”
“不可——”
“认真一点回答嘛。”高大的男人低头,电影院前的樱花在他身侧决绝繁盛地绽放,落英缤纷轻吻发梢再匆匆离去,将气息恐怖的男人弄得狼狈了些。他倚靠贴着海报的墙壁,花花绿绿的图片勾勒出黑衣线条,“我可是走了很久的路才到这个地方的。”
你忽然说不出话。
像是神龛上的神明被拉扯入凡尘,这个人就应该高高在上不染尘埃,骄傲肆意的活。而不是风尘仆仆站在你面前,用如此寂寥的语气询问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哑然,你略困窘地问:“很远吗?”
“对哦。”奇异装扮却又没有引起除你以外任何人注意的男人笑起来,用温和又沙哑的声线讲述,“超级远的,从地球到月亮,再从月亮返回地球。”
他夸张地张开双臂仿佛要将你搂进怀里,白毛大猫喵喵喵念着自己遭遇了什么,抱怨起自己倒霉的挚友与心软的妻子。
万物复苏的春日,人声鼎沸的路口。
说着童话书般美好话语的男人展颜,他有着一张好皮囊,额发轻轻搭在眼罩上随着动作摇曳。
唇瓣微微拉扯,说话仿佛叹息。
“我超级惨的,喜欢的人就是这种令人牙痒痒的性格——温柔的要死,老母鸡护崽子似想让所有人都幸福,结果往往不如人意,现在伤心地离家出走了。”
“作为丈夫我担心得不得了,那孩子也不知道哭唧唧跑到哪里去了,所以想来问问你们年轻人是怎么想的。我已经问过很多人,也找了很多地方。”
长发男人吐了吐舌头,某种与刚开始截然不同的情绪释放,像是关心则切过于用力的表演。埋在口袋中的手紧绷握拳,青筋暴起,脸上却还是自然地抱怨。
“我完全不能理解这种精神啦。”
原来是夫妻矛盾吗,那得好好想想。
心软的小姑娘绞尽脑汁,比起回答问题,你莫名觉得自己更像是为一根即将熄灭的蜡点上新的烛火,让其能继续走下去——真是太奇怪了,这种幻视对一位寻找妻子的丈夫而言可不礼貌。
“如果是我的话,一定是为了我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的人。”
说出模糊的概念,你又被自己的答案笑到,自我吐槽:“那得有多喜欢,多重要啊……”
男人故作轻松的表情变了。
所有浮于表面的跳脱、笑闹、抱怨都被狂风暴雨席卷一扫而空,他沉默地注视,一言不发时他如某种深渊的怪物,披着人类的皮囊行走于世,可怖的气势骤然强盛又一点点收拢,霜白发尾有那么一瞬起伏。
“别说这么狡猾的话。”奇怪的大人嘴里念着你听不懂的话,指尖缠绕分到颈侧的那缕长发,“我可是很努力地忍耐了,动摇的不得了哦。”
“最后一个问题。”
他摘下覆盖眼眸的眼罩,熟悉的钴蓝毫无遮掩地出现在你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
近乎于本能,你怔愣地盯着那与友人一模一样的眼睛,以及除了眼眸外全然模糊的五官,呆呆地说出男人从未得到的答案。
“渡边缘。”
“可、可以叫我小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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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五个网络不公开番外,之前的工作室因为教材风波GG了,所以所有Y售退款,我找了家新的重新开链接。有意向者见评论区ID【无名氏】,我会指路
虎杖悠仁发现了一张旧照片。
终于将两面宿傩从身体里去除的二年级学生滑稽地举着鸡毛掸子,灰尘弥漫于陈旧档案室,悄然落于呆滞睁大眼睛的粉发DK鼻尖。
这惹得他敏感的鼻尖耸动,酣畅淋漓地打了个喷嚏。
一打不得了,气流招惹来更多尘埃。这些岁月的象征洋洋洒洒飘落,逼得前任两面宿傩容器往后连跳两步,招来两个书架外禅院惠的不满。
【再闹腾就把你叉出去。】
手持沾水抹布的黑发少年,那漂亮的绿眼睛里毫无疑问浮现出这样的文字。
档案室、储存室,随便怎么称呼,总之虎杖悠仁坚定这偏僻的教室绝对是整个高专最最陈旧年迈的地方,简直是时光末尾凝固的琥珀,无数代学生堆积青春垃圾的角落。
可以用高耸形容的、顶着天花板的木头书架在这里层层叠叠,让人不禁怀疑能拿到顶层文件的人绝对有浮空技能。
或者这又是一项考验咒术师学生之间默契的考验——不骑在另一人脖子上就不让拿档案什么的。
顶着同期冷酷的目光,虎杖悠仁自知理亏,捏着手里的照片就往外冲。
期间喷嚏一个接一个不停歇,看上去要是再不撤就会因无法喘息而死的模样让某人舒缓眼眸,最后眼不见为净地狠狠闭上,为自家友人收拾满室狼藉。
【要是能召唤满象喷水的话……】
表面有条不紊擦拭书架的黑发DK诞生出会让夜蛾正道血压飙升的念头。
而逃窜出灰尘地狱的老虎小心翼翼地捏着那张手掌大小的纸片,岁月将光滑相片表面蓄了层浅薄的尘埃。
虎杖悠仁的大拇指以一朵花都掐不断的力道轻轻拂过表面,像是魔法般,旧时光的色彩自少年指尖倾泄蜿蜒,正巧露出三张笑盈盈的脸。
琥珀色的眼瞳微缩,少年人的喉结上下滚动,直觉自己撞破了属于另一时代的隐晦秘密。
这是一张合照。
三个人的,又或者不是三个人的合照。
共情能力高到吓人的运动系少年盯着相片里熟悉又年轻的脸:棕发少女与白发少年的身份毋庸置疑,黑发那位若不出意外便是乙骨前辈口中的、师长的旧友。
照片是凝固时间的奇迹之物,它将那年那月那日那刻的瞬间定格,等到参与者本身都忘却,再突然跳出来将结痂的伤疤恶狠狠撕裂,剖出血肉与真情。
虎杖悠仁又打了个喷嚏,好孩子将照片高高举起以免被波及,灰尘扑簇簇落了他一头。
他看见游乐园里粉蓝色的娃娃机,医者怀里的萨摩耶玩偶,师长左右手中已经数不清有几层的冰淇淋,以及黑发少年半无奈半纵容的笑意。
不管怎么说都只是一张记录了两位长辈少年时代的照片而已,可拥有春樱发色的少年蹙眉,他与相片中的人们对视,在寒冬的午后阳光中倏地毛骨悚然。
——那绝不是单纯注视镜头的目光。
虎杖悠仁一瞬间想到黏腻丝滑的巧克力糖浆,灌入口鼻的窒息沼泽。这哪里是三个人,还不如说是三具兜盛情感的皮囊。
神子的钴蓝眼眸如直击灵魂深处的铆钉,医者仰头盯着手持摄像机的人,黑发少年看着温文尔雅实则也轻飘地看向一个方向……
只要轻轻一戳,满溢的情感就会自他们的耳朵、眼眸、嘴巴里飞出来。
“…怎么不一起拍呢?”
会为他人伤痛而难过的少年耷拉眉毛,嘟囔着叹惋,将照片中少年少女的不满控诉解读。
“真可惜啊。”虎杖悠仁摇头,将老照片妥当收起,打算交给当事人之一,“明明是那么好玩的游乐园,却没有合照吗。”
“这个周末就约大家去游乐园吧。”
夺回人生的十六岁少年轻快地想。
家入硝子难得没有待在那个几乎要成为她驻扎地的医务室。
当然,她也不是孤身一人……或者说此刻她身处的地方和“孤身”没有一毛钱关系。
实木的桌子上摆了用以润喉的清水,棕发女人后躺着靠在椅子上,在心里赞同某人之前投诉会议室椅子太硬的提案。
七海建人坐在她的左手边,男人本就瘦削的脸颊因为连轴转的工作愈发凹陷,深邃眼窝与外凸颧骨让这位罕见地靠谱成年人气势凌厉。
他的手肘抵着桌面,十指交叉,与瘫软还跷二郎腿的家入硝子产生鲜明对比。
不能怪这位新晋的协会公务员,随便谁被迫加班七天都会如此暴躁。
照家入硝子的想法,七海没有将文件糊在罪魁祸首脸上都要感谢日本等级森严的前后辈制度。
“放肆!怎么能让你们这么胡闹!”
“五条悟!你之前的所作所为已经是逾矩!你是在挑衅规矩吗?!”
这是快喷成花洒的激进派。
“别这样,五条家主也只是想让咒术界更好,只是心太急了而已。”
“将咒术界透露给普通社会,改变等级划分,招收更多有天赋的学生,甚至要分走权柄……恕我直言,悟,实在是太不像话了,你是要违背祖上的避世规矩吗?”
这是润滑油的笑面虎派。
一声不吭的家入硝子淡定喝水。
并不是大多数参会人员的中立立场,她出现在这,就代表要支持谁,成为谁的力量。
距离三十岁只差临门一脚的白发男人侃侃而谈,一一回怼。距离涉谷事变不过一年,五条家主的脾气愈发诡异。
覆有术式的霜白绷带重新裹上那对眼眸,男人变得爱笑,唇角在面对昔日冷脸相对的老橘子时会夸张地上扬,往日最烦的文书也会在伊地知不可置信地注视下快速解决。
曾认为要用教育方式打造出更好咒术界的男人,在孤身走出那名为“爱”的领域后轻易将筹谋许久的规划撕碎,五条家的神明以从未有过的凶戾态度进行改革。
好的,坏的,糟糕的,迂腐的。
一切规则被推翻重新定义,在五条悟放弃那份被学生时代友人们牵引着学习的人性温柔后,世界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施施然打开门。
多么讽刺。
准确,高效,凶狠。
家入硝子在发呆。
她对这些唇枪舌剑没兴趣,已然及腰的发丝被女人随意别于耳后。几缕漏网之鱼凌乱地分割医者的侧脸,像悬崖上垂落的死藤。
涉谷事变后,她很忙碌。
正如所有人以为的那样,正如你以为的那样,医者用一支烟的时间将所有情绪打包,囫囵塞进垃圾桶,全身心投入到熟悉的领域。
镇定理智地仿佛不曾被友人最后的领域拒绝,不曾灰头土脸地在领域消逝后不顾阻拦跑入战地,不曾对着五条悟身前的一地飞灰发呆。
之后便是治疗。
哀嚎的咒术师,昏迷的普通游客,需要审问的诅咒师,尝试是否有反转余地的改造人。
生命成了家入硝子手中最最廉价的事物,反转术式一次又一次启动。
她的脸比死人还要苍白,以万记数的人命沉甸又轻飘地占据女人的大脑,掩耳盗铃般将光是思考就无法呼吸的部分掩埋。
……她失去了谁呢?
【不要想。】
针管,细线,手术刀,止血,急救。
【不要想。】
咒力枯竭就用正常急救手段,交叠的手掌下是汩汩外涌的鲜血。
灰尘与赤红将女人的白大褂弄得一团糟,汗津津的额头黏连额发,汗水自眼尾蜿蜒而下,长时间高消耗治疗让眼睛胀痛得好似要自内向外撕扯出什么。
许许多多的生命在哀嚎,在呼喊她的力量。
【不要想。】
复苏的伤患被还能行动的伙伴哭着抱住,家入硝子记得那是位年轻的学生,恐怕是两个朋友相约参与万圣节活动,结果受了无由之灾。
“谢谢你、谢谢您,医生呜呜呜呜……”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孩跪着感谢,她怀里是懵懂着眨眼睛的友人,麻醉刚褪去的少女躺在碎石与小伙伴的臂弯里,傻乎乎伸手去碰她的眼尾。
“别哭,优理。”
【别哭,硝子。】
棕发女人听见自己温柔又沙哑的声音,字字句句都是安抚,很快把两个哭唧唧的小姑娘哄好。
这并不属于是【家入硝子】的部分,更像是于梦中重复了千万遍的呢喃。
一瞬间死去的友人在这具身体里复苏,成为填充白骨的血肉,牵着硝子的手继续做那些应该做的事。
她还有很多事要做。
她还有很多人要救。
——所以,不要去想。
记忆中定格于十六岁的黑发小姑娘温柔的笑,你捂住友人的眼睛,指尖划过那枚泪痣。
——这并不是值得你停下救人脚步的事…你也没有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硝子。
你笑着哼唱,幻影跳跃于坍圮的建筑残垣,脚尖点在朝天的钢筋顶端,轻快转了个圈。
高专校服的裙摆扬起青春的弧度。
——你什么都没失去。
所有人都觉得涉谷事变后的五条悟在发疯,无数次工作后的居酒屋餐桌,驻扎国外被撵回来主持工作的咒术师灌着啤酒吐槽,又艳羡一旁医者的能力。
“反转术式…嗝、真是好啊……”醉醺醺的咒术师笑着说,他曾在一次任务中失去了所有队友,所以才远走异国逃避,“想救的人绝对能救下,谁都不会失去…真是好用的术式。”
酒精熏得男人眼尾通红,以油滑闻名的一级咒术师摘下眼镜,一道贯穿右眼的狰狞伤疤使他看起来凶狠又戾气。
但很奇怪,在说出这句话时,他的声音却是在抖的:
“谁都不会死。”
家入硝子没有反驳。
小口喝酒的女人已经过了会掏心掏肺诉苦的年纪,或者说就算是最冲动的青春期医者也没有做过这方面的事。
她身处最宁静的暴风眼,立于河堤之上看着对岸两位黑发的友人拖拽着白发神子走在人之道的起点,是满腹心事的苦核,从不曾打开心扉展露愁肠。
……除了那一次。
棕发医者神色淡淡,她摇晃菱形水晶杯。在以啤酒为主的居酒屋极少有人点威士忌这种烈酒,但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可以任性一次。
酒杯磕在桌面发出闷响,球状冰块滴溜溜打转,混着波光粼粼的琥珀色酒液衬得薄荷叶愈发翠绿,家入硝子察觉到后辈略带关切的目光。
没事的,七海。
没有永无止境的悲痛
家入硝子想那么说,她又不是小孩子了,那些埋葬于过往的情谊、无疾而终的告别、辗转反侧的不安已经在时间河流里逐渐消逝,长达十二年的牵挂对象终于结结实实有了结局,一直牵扯着她心神的红线断裂——
以后每一年的生日与新年祭拜她不再需要替某人祈祷安□□日歌中默念的愿望也可以转变为希望少点工作,点烟时更不会下意识警惕四周,一手出神入化的藏烟手法再无用武之地,不用再为小惠的悬赏提心吊胆……
再也不用。
再也不必。
“是啊。”
慵懒气质的医者倚靠桌面,娴熟地与酒后开始痛哭的男人碰杯。
辛辣酒水让这位千杯不醉的酒豪呛得猛咳,如同饮下液态的烈火,虹膜与眼睫都湿漉漉的可怜。
那声应和碎在喉咙里,似有玻璃碎片惩罚般割开家入硝子燥热的咽喉,剌出不存在的血气与酒精混合,让她脸颊也泛红。
“我、咳咳…我总是能救下的嘛。”
在亚麻发男人略忧虑的注视下,女人懒散举杯,像是在对居酒屋天花板上摇晃的灯泡致敬,又像是在对着什么人宣告:
“毕竟,我可是反转术式啊。”
家入硝子曾为你入殓两次。
多么有趣,无所不能的反转术式操作者唯独在自己的挚友身上屡屡碰壁。
像是上天的惩罚般,那些她能轻易挽留的生命全在你身上流逝。
似乎有无名的神明打定主意要让医者品尝死亡的滋味,才会一次又一次拿你开刀。
家入硝子见过自家友人各种模样。
傻乎乎笑着的,担忧她抽烟欲言又止的,执行任务时神采飞扬的,只要一声呼唤就绝对会回头奔向她的。
任务中受伤的,山洪里只剩上半身的,病床上昏迷不醒的,十字路口哭着的,涉谷战场燃成飞灰的。
活的,死的。
半死不活的,了无音讯的,一别十二年突然出现又突然暴毙的。
……以上描述绝对没有私情。
家入硝子第一次为你入殓是在高专三年级。
那年的夏天是个噩梦,突如其来,毫不讲理,始料未及。
在她刚解决一个实验终于走出房门时,师长拿着那张贴了你照片的通缉文书立于门口久久无言,那道魁梧的身形第一次在学生面前展露出疲惫的一面。
不是往日里对最强二人组们施以铁拳制裁的恼怒,男人像是被白蚁蛀空的朽木,将白大褂脱到一半想着赶紧补觉别被你发现她又连轴72小时的家入硝子看见他紧绷的下颚。
夜蛾正道挡在她面前,漆黑的影子碾过少女的脸庞。
咒术高专从来不是单纯的学校,生与死在此处交织,与传统校园青春畸形共存。
作为师长,作为班主任,作为这所“杀死”无数学生的学校的校长。夜蛾正道与学生们的关系不仅是师生,同时也是颁布那些极有可能将自己学生推向深渊的任务的推手,是上层的唇舌。
医者忘了那段可疑的沉默对峙究竟有多久,在短暂的脆弱后,报丧鸟展翅。
师长说,你叛逃了,屠村,杀了一百零二人。
师长说,上层将对与你相识的所有人进行调查,通讯设备一律没收,接受审讯。
家入硝子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表情、什么举动才让已经升级为高专校长的男人下嘴唇嗫嚅。
她只记得那日的太阳毒烈,明明是午后的阳光却烫的仿佛熔炉中流淌的赤红铁水,泼洒进眼中,惹得她不住的眨眼睛。
她滑稽地保持着半脱不脱的姿势,象征纯洁的白大褂绳索般卡住少女的胳膊肘,冷淡的医者一时竟不知是脱下还是穿上。
漫长手术结束后脱力与麻木的大脑尚未咀嚼出师长字里行间的意义,所以她罕见地呆滞,只是抬头望着夜蛾正道鼻梁上的墨镜,镜片浮现出小半张属于她的面孔。
“去替她收拾一下吧。”
终于,夜蛾正道别过头,将目光投入逢魔的血红夕阳,不去看自家最理智的学生面上是怎样碎裂的神情。
这种避退难以解释,就像人类最基础的共情,在目睹某种残忍悲痛的场景时无意识地闭眼。
“宿舍里那些东西……全部都要上交。”
男人咬着后槽牙,在他的教学生涯中从不缺鲜血,可这件事不同。
最乖巧的孩子屠村叛逃,无法理喻,完全想不通这是怎么发生的,可现实血淋淋地摆在明面上。
夜蛾正道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赶去那个村庄,尸横遍野的屠宰场,草叶与泥壤被鲜血浸透,属于你的咒力大咧咧立于天地之间,张牙舞爪毫不掩饰地宣告自己犯下的暴行。
一百零二人,无一幸免。
罪该万死,当处以极刑之孽。
“硝子。”
他低低地唤着学生的名,高塔般支撑在孩子们背后的男人喉结滚动,他衣物下的小臂紧绷,可大脑却是放空的。
夜蛾正道知晓如果上层派人清理你的房间那将会是怎样的狼藉,所有事物都会被不讲理地撕裂,如嗅到猎物的獒犬将一切咬地稀巴烂。
再之后就是为彰显咒术界力量的铺天盖地的悬赏,以学生身份叛逃更是罪加一等。
不论你在那个村庄目睹、遭遇了什么,不论这颗恶果的诞生有着怎么样的根须,不论事实的背后藏有何等隐情,作为敲打咒高的缺口,巩固声望的罪犯,你都不得善终。
所以——
“至少要是你去……”
男人罕见地耷拉肩膀,因焦躁而上火干燥的唇瓣起了些许翘起的碎皮。
夜蛾正道,名字中贯彻正义的师长叹气,往日掌控于指尖的棉絮似乎堵住了主人的咽喉,只能溢出近似叹气的话语。
收拾最后的东西也好,将证据收集上交也好,抹除你的存在也好——
“至少、得是你吧。”
“那时候完全低估了她的收藏癖,只准备了一个纸箱,结果完全不够用。”
身上混着冷意与刺鼻酒精味的女人站在墓碑前,她攥着舀水的长勺,手腕翻转。
刚从矿泉水瓶中倒出的液体在月下呈皎白的华光,淌于墓碑前的【水受】表面——也就是本应放置鲜花的中间位置。
流水荡开圈圈涟漪,透出底下石块灰白的色彩,溅起的水珠有些许落到家入硝子风衣的尾端,形成斑驳湿痕。
好歹是五条悟亲手做的墓碑,也不知那人施了什么术式,四座墓碑不染纤尘,便是淋水也无法触及实体,像是被某人无下限术式包裹,谁也动不得。
谁也不让碰。
有充足扫墓经验的家入硝子自然知道这一点,所以她只是随意进行了几步传统意义上扫墓应该做的事便撒手不干,旁观在这方面遵守每一步的后辈认真擦拭墓碑。
自己则倚靠着另一位友人的坟头,听着手中花束的枝叶摩挲声远眺四周。
五条悟是个奇人。
作为与之相处时间最久——现在四人组中只剩下她俩能喘气的情况下——的确是相处最久的朋友,家入硝子见证了神子桀骜不羁的学生时代、让夜蛾校长暴跳如雷的教师时期,以及现如今推动改革的暴君睥睨。
那家伙在各种事上都会因其迥异的处世观而上演与俗世格格不入的闹剧,唯独在这埋骨之地的选择上淋漓尽致地体现了常人概念中一个好墓地该有的一切。
四面环山,环境秀丽,无人打扰。
距离咒术高专很近。
以咒术遮掩踪迹,四座孤零零的墓碑,后方便是一片肥沃的草坪,种满了不知名的粉白小花,一到春日便是姹紫嫣红。
及膝的草丛温顺地贴着家入硝子的小腿,医者半倚着盘星教教主的墓碑,那束随意购置的鲜花被放碑体切割平整的顶部,任由清风吹拂。
弯曲的花枝一下下轻柔地触碰那竖直书写的墓主人姓名,描绘凹陷的字体。
“还是杰后来又拿了三个箱子,好不容易才塞下的。”
虽是扫墓,但家入硝子的神色并不沉重,她平静的语气仿佛故事中的另外两个主人公还活着,而不是躺在她脚下永眠。
“给悟准备的糖果,杰借给她的皮筋,我送她的发夹,一堆我自己都忘了什么时候夹的娃娃,洗刷出来有两箱子的拍立得照片……她总喜欢拍一些奇怪的东西。”
她以指尖敲击夏油杰的墓碑,似寻求后辈的应和,暖调眼眸中是松软的情绪,像浇淋甜饼的蜜糖。
没有人能说家入硝子没有释怀。
她像个教科书中走出的洒脱形象,病人的死,同僚的死,友人的死,这些死亡都能被医者冷静果断的意志吞噬并接纳。
若说你的死亡是慢性疾病,那家入硝子定然是在漫长痛苦敲下尾钟时康复的最快的病人。
她的确为你生死不知的失踪迷惘近十二年,但死亡是其最熟悉的领域,没有一个医生会沉浸于一场死亡。
而家入硝子是最优秀的医者。
七海建人在你墓前闭目跪坐,双手合十,曾经一起扫墓的白发男人吐槽过后辈这方面的礼仪刻板地像他的咒具,硬邦邦。
那好像是夏油杰死去的第四年,五条家六眼已经可以在挚友坟头蹦迪,逗弄七海的同时叫嚷着让杰晚上去掀后辈的被子鬼压床。
家入硝子当时旁观了一场“五条绕碑”,当然,沉稳的七海是绝对干不出围着前辈坟头绕圈的事,全程是哈哈大笑的五条悟主动挑衅,墓地洋溢着欢腾的气氛,她也忍不住弯了唇角。
很好,这很咒术师。
她看向你的墓碑,像已经痊愈的病人再次面临检查:家入硝子剖析身体的状态,心跳平稳,鼻尖不酸应该没有哭泣的冲动……
她很好,出奇的好。
棕发女人惊异地发现承认你的死亡似乎并不是想象中肝肠寸断的难事,一切都那么顺水推舟。
她甚至可以将你们的过去轻易自胸膛中挖出分享给知晓那段往事的同伴,回忆你也不像那些言情小说描写地那样痛苦不堪浑身战栗。
也许是因为她不止一次为你入殓,三年级夏天的宿舍、百鬼夜行断裂的红线、涉谷事变中焚烧殆尽的飞灰,她第一次替你收拾物件,第二次给你立了似是而非的衣冠冢,第三次板上钉钉证实了你的死亡,“狼来了”效应完美递减了阵痛。
时间可以愈合一切伤口,何况是十二年。
已经足够了。
所以她在返程的路上主动跟七海建人提及下次不用那么小心翼翼,当年那个逃离咒术界的少年成为了可以依靠的男人。
七海穿着一身黑色西装,顶着月色踏上石梯,一脚高一脚低,缓慢回首。
家入硝子站的比他高一阶,所以能够轻易看清后辈盛满月华的眼眸。
“按你的性子,就算是担心也不会做的那么明显。”
十月的尾巴寒风刺骨,她双手插兜,驼色风衣在风中瑟缩,衬得医者身姿消瘦。
枝头的月亮皎白,别离又重逢,这对在学生时代并不亲密的前后辈因为种种原因于未来交织,家入硝子的神色平静,一字一句将这与对方高度重逢的一天剖析。
“悟不是那么柔软的人,今天是他一年一度闹脾气的时候,才不会管我呢。”
带着点对老友的调侃,七海建人闻声抬头,此刻月光正好淌于女人的眼窝,像是在哭。
可家入硝子没有哭。
首先她天生不是多愁善感的类型,其次她的眼泪早在更久之前便流干了,暴风眼中的宁静已经无法榨出更多柔软的血肉与情感。
“有谁和你叮嘱要在这一天陪着我。”
“按照七海你的性格,应该是‘独自待着自我消化情绪’的类型,谁一句话能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