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线摇曳,禁锢你的四肢。
你想起来了。
吉野凪。
吉野顺平的母亲。
这是粉碎你精神,意图将你彻底击溃的阳谋。
羂索死睁着眼睛,他甚至完全摒弃了人类眨眼的本能,像台没有感情的放映机般将眼前的杀戮塞进你脑海,毫不避讳地站在吉野凪身后,和转头的女人打了个照面。
你看见她惊讶睁大的眼睛,酒精与看不见怪物撕咬身躯的疼痛融合为几近梦境的幻感,短发女人脸颊被咬下块肉,皮肉撕扯间她尖叫着匍匐,桌椅碰撞擦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木质地板浸湿了血。
“救、救救我……救命…”
被两面宿傩手指吸引而来的咒灵啃食这位母亲的身躯,触手捅进嘴里抠挖咽喉,堵住女人的求救。
她跌倒在地上,大股血液涌出,原本整洁的艳红指甲与手指被咬的血肉模糊,手肘抵住地面爬行,挣扎着抓住你的裤脚,留下斑驳血痕。
一小时前还被儿子盖上薄毯以防着凉的母亲,现在如同被过路人踩烂的、一半身体挤压为肉酱的青虫,她凌乱黑发后是闪烁求生欲的眼。
她看着你。
她在向亲手放置咒物的凶手求救。
你感觉到身体在下蹲,窃取你躯壳的小偷巴不得你看得更清楚些,愈发长的黑发发尾触及地面,冷眼旁观眼前被咒灵折磨的无辜者,做出一副温柔样子侧耳倾听吉野凪喉咙中挤出的破碎呼救。
女人口中的血沫甚至喷溅到你的脸上,脚踝被将死之人宛如抓住救命稻草般勒紧。
伸手,以手指撬入女人手指与你脚踝的间隙。
你知道自己在笑,羂索有丰富模仿躯壳的演技经验,所以你感知到自己露出了面对孩子们的笑容。
挣扎的女人好像看见了曙光,泪水溢出这位母亲的眼眶,她凹陷的胸膛被咒灵掏空大半,劫后逢生的释怀笑意戛然而止。
羂索——也就是你,慢条斯理地按住吉野凪的骨节,轻描淡写地‘啪嗒’一声。
在无辜者的哀嚎中,你掰断她的手指。
“好可怜啊。”
黑长发女人敛眸感慨,阴暗客厅中唯一的光源便是开放式厨房的昏黄吊灯,暖光打在她柔和的侧脸,涌入晦涩暗淡的幽深眼眸。
她的声音很温柔,缥缈的像是场遥远梦境,恍惚间吉野凪甚至以为这只是场过于真实疼痛的噩梦,水般的月光流过她眉眼,打磨出气质特殊的线条。
“一定很痛苦吧。”
——她在和谁说话呢?
吉野凪模模糊糊想着。
痛苦与失血过多令她的感觉系统出了问题,年轻的母亲亲眼看着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被看不见的怪物撕下,悬浮于空中,再血点飞溅地缓慢消失。
像是被吃掉了。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突然出现在我家,怪物是她带来的吗——顺平,顺平还在房间里……他会死吗?不不不不不,顺平!不可以…
陌生女人还在自顾自地说话,她像是在激怒并不存在的人,咬字清晰:“奈奈也是这么死的。”
她保持蹲姿,右手掌心撑着下巴,额发下是与面貌格格不入的恐怖缝合线伤疤。
“我去的时候,奈奈阿姨正在等禅院先生回家——春寒交织,那时候很冷,她披着毯子缩在沙发里,微波炉里的托盘旋转加热晚饭。”
黑发女人慢悠悠平铺直述,她看着吉野凪,冰冷眼眸如寒冰融化荡开春水,另一种存在因情绪剧烈波动掌控了它,残忍的冷酷入潮水退去,“手指正好掉进她怀里。”
“被吸引而来的咒灵一哄而上,她死得很快,因为其中一只咒灵喜好吮吸脑脊液,其余的则对人肉抱有偏爱。”她说,却又不是在说给濒死的女人听,“禅院甚尔在进楼之前就感觉到不对,惊慌失措冲回家里,只得到满墙喷溅的血液与抱着碎肉喊妈妈的哭嚎幼子。”
说到这,她好像想到了有趣的东西,惬意笑出声:“你绝对没见过天与暴君那副失去全世界的流浪狗表情。”
言语拥有力量。
诅咒师知晓人类的本性,所以他也最清楚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拥有怎样坚韧不拔的精神。
以人类之躯包容诅咒。
为一念所驱奔赴末路之人。
其心性难能可贵,就算是辗转千年的羂索也不得不感慨这是多么珍贵的宝物,他感知到身体中你颤巍巍佝偻的瑟缩,心知经过八年磨砺这份闪闪发光的钻石终是要碎在自己手中。
羂索含笑落下最后一击。
“禅院奈奈也好,吉野凪也好。”
“都是为你死的。”
“都是你的错啊。”
月光倾啄她的面庞,鸦羽眼睫后藏着黑玉似浓重的眸瞳,吉野凪不知道这个陌生女人在说些什么,无力抬首却窥得那墨色的眼。
湿濡触感滴落,坠于这位遭遇飞来横祸的母亲眼皮。
长发女人哭着笑,笑着哭。
终日笼罩雾气的眼眸破碎,好似被什么破开薄膜,悬而未落的烟雨倾泄而坠。
哀愁的眼哭泣,唇却肆意上扬,仿佛拥有两个灵魂。
飞鸟被人捕获,恶意扯断羽翼,抓着脖颈狠狠砸在地上,昔日自在翱翔的鸟儿拖着无翼身躯奄奄一息,胸膛处溢出破裂的啜泣。
“啊呀。”黑发女人讶异地挑眉,对着一地碎肉感慨着,喟叹濒死白鸟,“真是难得……”
“你居然,主动和我说话了。”
“第一次啊。”
托孤这种事,按理来说应该长篇大论对吧。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引经据典回顾往日情谊,就算没有优美辞藻起码也要粗暴直击人心,字字泣血上演无可奈何的母爱形象,再在最后洒上几滴泪水晕开笔墨,使字迹于模糊与清晰之间徘徊,突显写信人的悲伤无助。
为数不多的闲暇时刻,拥有丰富观影经验的五条悟会放任思维涣散,在一击搅碎咒灵身躯的罅隙中迎着狂风在心里小声抱怨。
蓬松柔顺的白发连发尖都没有摇曳,漆黑眼罩包裹眼眸。
他站在废弃塔吊延伸向天空的尽头处,锈红斑驳侵蚀金属,红白交替的警示色被五条悟踩在脚下。
皮靴碾压过腐坏厚实的青苔,留下小半个残破的脚印,被无下限挤开的苔藓植物扩散勾勒出鞋形。
在远离城市的废弃烂尾楼,白发男人在任务结束后想着那张称不上遗书的遗书,咒术界最强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名字看久了也有了那么几丝可恨。
——起码当时刚刚终结挚友生命又喜迎你生死不知失踪消息的二十一岁五条悟是这么想的。
他远眺被森林包围的城镇,褐瓦青砖在浓绿树木中十分惹眼,在异国他乡处理咒灵的五条悟决定休息那么一小会儿。
白发男人站的极高,加上他高挑的身姿,缥缈云絮萦绕于男人过分显眼的白发,风拂过他自然垂下的唇角,流连于随意收拢没于手肘与胸膛之间的五指。
它能发射出毁天灭地的力量,它无所不能战无不胜,就连昔日并肩前行的挚友也倒在这双手下。
它接过黑发绿眼男孩递来的书信与花朵,它安葬友人的尸体,阖上那无法瞑目的眼眸。
怎么会有人将三个孩子托付故友,却又在指定给对方的遗书中半字不提呢?
六眼能够捕捉原子级别的咒力波动,而五条悟的记忆力又过于好。所以就算时隔八年,白发男人也能清晰记得那恼人的、敷衍的遗书细节,无论是笔画的起顿笔还是执笔人在书写时习惯性的小动作。
起始处小团晕染的墨迹足以证明你写下他名字时的犹豫,定然是情不自禁地抿唇,眼神飘忽不定驻足于身边随便什么东西,笔尖抵着纸面,漆黑墨水顺着导管淌入纸张片片叠压的纹理,缓慢伸出张牙舞爪的触须。
可你还是下笔了。
环抱双臂的男人没有撩开眼罩,那份遗书的一切他烂熟于心——用‘份’来做计量单位实在是高估,按照五条悟的理解应该将其定义为辅导小孩计算题时随意抽出的草稿纸。
今年二十八岁也依旧坏脾气的猫炸开毛发,他当初又气又急,在收下那张破纸如你所愿安顿孩子们后不止一次将其拿出来死死盯着。
若是其他人面对咒术界最强气势逼人不加掩盖的六眼瞪视必然诚惶诚恐,可惜他埋怨的对象是张脆弱无害的遗嘱。
它既不能卷起边角佛开白毛大猫猫眉间的褶皱,也不能如书写它的人一般软声道歉,顺毛气鼓鼓的大猫。
一直任性将结果丢给他人的五条悟,终于有朝一日风水轮流转,被你的愿望砸了一脸。
“这算什么,接盘吗。”缄默到仿佛与苍穹合为一体的雕像终于开口,他拉开僵直的嘴角,调侃的话语自五条悟口中溢出,他脸上的神色却还是近乎空白的无,半点没有平日里和学生们玩闹的样子,“接盘就算了……”
五条悟心中徒然升起倾诉欲,就算是以一人之力压制诅咒的最强,他到底也不是绝对冷酷的存在。
岁月打磨他的心性,镀上一层又一层坚不可摧的盔甲,实力与天资造就五条悟这么个人。可就像被硬糖包裹的夹心,过去明亮的青春即使酿出苦果,也依旧在他心中有一席之地。
他不后悔杀死夏油杰。
能大咧咧向全世界宣告他们是最强的少年们早已死去,道路理念的不同导致五条悟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想必怪刘海挚友心中也一定知晓。
……可你不同。
你不同啊。
当年你屠村的真正原因无人知晓,叛逃后只是安心教养孩子,好像屠村只是为了完成什么任务,或是——
替人挡灾。
是失踪还是殒命?
你死了吗,被谁所害,要是没有死为什么不回来,你不是最在乎这几个小鬼了吗?
明明当时向他介绍三个孩子时闪亮亮的笑着,搞得跟在向全世界宣告自己的珍宝似的。
禅院惠挂悬赏搞出的大新闻在他的推波助澜后传遍咒术界,就算你窝在最偏僻的老林都能听闻这个‘我卖我自己’的消息,护崽如命的你不可能放任惠君如此胡来……倒不如说,这也是禅院惠所思所想。
——我做了很荒唐的事。
——所以,快回来制止我啊。
“好歹把自己交过来,别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啊。”
“要杀谁,要报复谁,尚未完成的愿望是什么,为什么当初选择那么做……”
最强小声抱怨着,声音消散于空中。
“倒是,告诉我啊。”
“你们两个,别在这方面这么有默契嘛。”
“五条先生!!还有下一个任务啊啊啊啊!!请下来!!”
“……伊地知,你好烦。”
异国他乡处于白日的五条悟嫌弃撇嘴。
与此同时,八年中囚鸟第一次开口,黑夜侵蚀满是杀戮痕迹的凶杀现场,千年诅咒师怔愣按住倏忽苏醒跳动的心脏。
他听见你说。
“够了。羂索。”
血水渗入眼眶,张牙舞爪地支离破碎,蔓延开条条叶脉似的赤流。
羂索拥有你的记忆,你知晓羂索疯狂的目的。
这世上唯一知道诅咒师千年来所作所为的你,某种意义上唯一能与羂索知根知底对话的你,如此问道。
“你想做什么?”
“你想从我这、再拿走什么呢?”
绛紫色的眼眸。
百鬼夜行的前夕,盘星教教主盘腿坐在你面前,其瞳孔深处似院中那汪潋滟波光的池水晃荡着水与遥远月色,将准备与他明日一同上战场拖延五条悟的你拥进眼底,险些溺亡于如冷雾的吐息。
“但绝不是错误的。”
你听见自己低声回应。
“……嗯,的确不是错的。”时光循环的间隙,不知多少次的百鬼夜行前,你看着即将死去的故人袈裟褶皱处承载的月光,布料丝线游离着冷白。
你们坐的极近,盘起的膝盖险些相碰。
男人倾倒上身,狐狸似的眉眼笑起来,轻快到追随其叛逃再一同创建盘星教的你都恍如隔世,还以为回到当年青葱的校园生活,五条悟与夏油杰还是最强的过去。
“来建立束缚这么样。”不顾你百般阻拦请求,明日就要开展夺取诅咒女王计划的男人披散发丝,歪头竖起食指,语气平淡像是嘱咐今晚菜菜子想和你一起睡,“下一次,无论如何我一定会帮你的。”
…帮什么?
你懵懂思考,却还是抵不过夏油杰仿佛突如其来的冲动,听话地将自己的手交付出去。
“最近总是在做奇奇怪怪的梦,醒来后又觉得不太可能。”男人说着捉摸不透的话,一副的确为之苦恼的模样,冲你眨眼睛,“但如果是真的未免也太可怜太悲剧了,以防万一还是留个后手吧。”
什么‘下一次’,什么‘帮你’,虽然对友人的话难以明白,但你还是与之定下绝不可违逆的契约。
只要是夏油杰想做的,你就不可能阻拦。
你拦不了啊,又一次……诶?
为什么,是‘又’呢?
望着那具残破的尸体,你顶着五条悟的视线上前,深陷循环却一无所知的无名者战栗跪下,伸手去探尸首紧闭的眼眸。
——夏油。
——我们哪来的下一次啊?
不管怎么说,都不能将其称之为【值得】。
这世上最美好的事就是有来有往,付出多少就得到多少回报,投入的每分每毫都能收获与之相等的果实。
可以说在规则建立之初这才是最为公平公正的做法,能让任何人放心投入心血与努力,等待那份属于自己的等价报酬。
所以,所以——
你千千万万死,飞蛾扑火的一次次拯救,到头来换取个连死亡都不得安宁的凄惨结局,是否只能得到句‘不值得’的评价?
“当然是不值得的。”
模糊的、混沌的、有如被笨拙孩童捏造出的泥人撕碎黑雾站在你身前,绚烂红线应现主人心思将你捆的更紧了些。
出声的是具羂索制作的傀儡,你只能看见其半透明身躯中游走的属于你的咒力。
自从杀死吉野凪,你破天荒主动开口后不知过了多久,血池终于迎来所等待的人。
他有着延绵千年的狂妄谋算,更换躯壳以种种不同身份穿插于自己的计划之中,甚至不惜亲自生下两面宿傩的容器,将自己的‘孩子’一步步推到咒物受肉的结局中。
你的术式在另一人手中是最温顺的羔羊,丝丝缕缕自漆黑天幕降下的赤红蛛丝,如佛经中恶人犍陀摆脱地狱的极乐天梯。
“死后也要被利用,被那所谓的爱而驱使,在想着‘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一定能挽回什么吧’后一次次破裂希望——算了算了,你难得主动找我说话,一定不是想听这个吧。”
他耸肩。
“真人搞来了咒术高专封存的两面宿傩手指,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前进,再加上你原本记忆中确定会成功的计划,这次倒是更轻松了些。”
出乎意料的,羂索对你抱有极大的耐心与包容,他轻快地向你讲解外界局势,像是兴致勃勃教小孩一加一计算题的大人。
这么说有点恶心,但这么多年你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你要做什么?”你提出问题,直呼诅咒师本名的你破罐子破摔,两个对彼此目的心知肚明的人看着对方,“一直以来靠折磨我榨取的咒力用在了哪里,羂索。”
“你想用我的咒力——或者说是这份诅咒的咒力做什么。”你背负的是庞大到广阔无垠的爱意,是足以跨越次元壁的力量,若说刚开始几年你还在为羂索用你的身体杀人而痛苦,如今你也察觉出了不对,“总不可能真的是以我的痛苦为乐吧,将所有人类变成咒术师的想法是不可能的。”
咒力,过分充沛了。
与其说是充沛,还不如说即将炸裂的气球,在年年岁岁的折磨积累中已然膨胀到不可理喻的程度。
咒术师的力量来源于负面情绪,而你又和爱意诅咒混在一起,每当你痛苦时那份诅咒也会跟着哀嚎,随即挤压出亿万万人份的怨念化作咒力反馈于羂索使用。
你心知自己能活到现在的原因大部分归功于这份支撑你活下去的诅咒,而羂索将你当做压榨咒力的最好供应商。
他没有回答你,该说若是回答了你才是反常。
“你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吗?”半透明的傀儡像大块蠕动的人形魔芋块,缓慢向你靠近,攥住垂于耳边的长发,“来加入我吧,我们才是同类。”
羂索带着蛊惑劝说。
“他们凭什么让你这么去救,诅咒凭什么以爱意驱使你——说到底我们才应该是同盟吧,你根本不清楚这份爱意诅咒有多强大,这可不是能够用‘咒灵’形容的存在,恐怕连最残酷的时间都奈何不了它。”
“你记忆里的夏油杰根本不需要去抓捕什么诅咒女王——你本身就是世间最强大的诅咒,只要你想,只要你愿意吞噬这份力量,我可以将你单独剥离出来重获自由,我可以终止你无穷无尽的循环——”
筹谋千年的诅咒师对轮回千万次的拯救者伸出手。
“我可以给你姓名,给你存在的意义,为你去除这操纵你意识的诅咒。”
“只有我能给予你安眠。”
“你术式【千缘】所凝聚的红线,是有上限的。”
“而在屠村杀死一百一十二名村民后,它的数量也随之增加了一百一十二,你之前有察觉到吧,那为什么不敢继续想下去呢?”
羂索笑着,你能从他声音中汲取过于鲜明的恶劣,随后他继续说,像是将准备已久的礼物送到所爱之人眼前的青涩少年,低头抿唇露出个堪称纯良的笑来。
此世对术式钻研最深的诅咒师揭开名为缘分的术式真相,将一切推向最恐怖的猜测。
“虽然你不是会夺取他人性命的人,但为了所‘爱’的他们就算再痛苦再违背自己的意愿你都会去做,只要你觉得那样能‘救’他们。”
“那么,原本的红线——”
冰冷的惊悚电流自你脊髓往上蹿。
污浊人偶伸手扼住你咽喉,用力到青筋暴起,喉骨咯咯作响,粗糙的血腥淌于气管,窒息的疼痛席卷。
“死的都是谁呢,爱酱?”
“你自以为在救人,你为了什么救人,人与人的生命有什么区别,为了几个人的生死掠夺更多的生命,那么多红线足以淌成血海——难道这份爱真的值得这么多性命去填吗,他们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羂索大笑着,有几分放浪形骸的癫狂,以一己之力对抗六眼与天元命运的存在是操纵人心的恶鬼。
“说到底,你和我有什么区别?”
“如果说他们重要所以值得用一部分人的牺牲来换取,那么你又凭什么否定我呢,我们明明在做一样的事啊。”突然,他猛地弯下腰身,面貌变换为你最熟悉的样子,黑发女人额头的缝合线紧贴着你,鼻尖交错相依,脸上浮现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母性。
“我选择牺牲小部分人类换取整体的进化,你选择牺牲村民换取夏油杰的不堕落,我们有什么区别。”
黑发女人鸦色的眼睫落下,拂过你颤抖的侧脸,相同的面貌有如镜面双生,无形间更为羂索这一言论增加砝码。
“好可怜,好可怜,明明不想做这样的事,明明不想杀人却沾了那么多血。”
诅咒师柔声加大力度,你胸膛传来古怪的嘎吱声,语气宛如怜惜孩子的母亲诉说爱语。你双臂被高高吊起,无法动弹亦无法拒绝羂索的动作,战栗之间只能听着自己的声音说,“是为了他们才做到这一步,结果却一直被辜负……怎么想都是他们的错吧,明明自己一直在做正确的事不是吗?”
“那些被你杀死的人们,真的无可救药吗?那个村庄里的村民真的人人都虐待菜菜子美美子了吗,有没有可能一百一十二人中,有一个无辜者呢?”
偷换概念的恶鬼于你耳边呢喃,心知你坚韧信念与脆弱精神的羂索终于在长久的铺垫后落下最后一锤,讥诮你过于柔软的内心。
这招对五条悟无用,对夏油杰无用,对家入硝子乃至于任何一个咒术师都无用。
唯独对你。
唯独对会因一念而向爱意诅咒伸手的你,对愿意千千万万遍拯救他人的你,是足以动摇意识的致命一击。
诅咒师听着你骤然停滞的呼吸,在你看不见的角落无声翘唇。
兜兜转转,他弯起眼睫回到你一开始的问题。
“你试过全力以赴的领域展开吗?”
生得领域外,黑发女人在不存在的海滩遮阳伞下打出张红中,玉咒灵们的愤愤中对血池中的你说出这么句话。
“爱这种伟大的东西,最被歌颂的不就是没有边界吗。”
“虽然知道了正确答案,但是走一模一样的路实在太枯燥了吧。”
同时,诅咒师向火山头咒灵解释起狱门疆的使用条件。
禅院惠莫名不安。
十五岁的少年说不出这股不安来源于哪里,他也不是友人虎杖悠仁那种会将昨晚做的滑稽梦境字字句句分析给旁人听的类型,少年缄默如石头,从不主动向他人捧出热腾腾的心。
那是为了什么不安呢,他盯着洗漱台上的镜子,镜面折射处那张阴沉的脸,唇边沾了点牙膏白沫被湿毛巾一把抹去。
踩着拖鞋路过客厅,茶几上摆了台半合的笔记本电脑。
这是他用任务报酬买来的,不是因为广大同年龄青少年对电脑游戏的热爱,只不过是单纯的为了方便和远在国外的双胞胎视频交流。
说是交流也不对,毕竟相顾无言只是默默看眼对方是否还活着在字面意义上说不上交流,那硬邦邦的几句‘吃饭了吗’‘吃了’‘任务会死吗’‘还没有’‘哦,别死了’‘有线索吗’‘没有’的一问一答形式也不能称之为亲人间的友善对话。
网线相连的两个视频窗口中,三张年轻的脸庞都属于好看的范围内,英国与日本有九小时的时差,而禅院惠作为已经入学的咒术师作息昼夜的颠倒,所以一般由他决定什么时候和少女们联系。
从年龄来看,或许应该称她们为姐姐。
不过他不会说出口就是了。
每周相见一次,却不是因为想念,仅仅只是判断对方是否活着。
可以骨折,可以头破血流,但必须活着。
活着,才能找到他们共同想找回的人。
想着昨晚菜菜子美美子窗口背后的宿舍环境,禅院惠咬一口刚从面包机里拿出的吐司,拥有丰富家务经验的少年黑发支棱翘起愈发凌乱,但随了你的不珍视身体使他一直觉得只要胃里存储点食物不至于烧坏胃影响任务就行。
八年能改变多少?
海胆头少年默默喝了口牛奶,顺手将茶几上的电脑彻底合上,漆黑屏幕一瞬间映出他的脸。
你还能认出他吗,他还能认出你吗?
或者说,即使永不相见都没事。
——你还活着吗?
他——远在英国学习的菜菜子美美子,在八年前浩劫中失去所有的孩子们,如今所想要的不过是你能活。
夏油杰起码还有座坟,双胞胎会定期回国祭拜,并在他周围提前买下四座空墓,打算到时候一家人都葬在一块。
两座大的,三座小的。
五条悟在知道这个消息后大手一挥包圈买坟,直接用钞能力买下一大片,并表示谁死的早谁就葬在最角落。
所以,他到底是在不安什么呢?
禅院惠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勒令其安静,玉犬自阴影中跳出,雪白毛发蹭过少年的小腿,安静蹲在毛绒拖鞋上,以最柔软的腹部贴着主人的脚踝。
少年坐在餐桌前,只有一把椅子使得桌子的另外三个方向空荡荡,平静到寂寥的眼凝固,虚幻地锁定自己留在吐司上的咬痕,再转移到一边残留果酱的餐刀。
浆果色的半固体,与当年得知要将双胞胎送走时喝的饮料颜色相似。
他回顾自己的咒术师生活,头往后一倒磕在椅背上,世界随之颠倒,光游离于细密灰尘间,神色夹杂着恍惚与缥缈,光斑落在少年额头,在幽暗环境中像枚破空的弹孔。
少年呈现死寂的姿态,双臂垂下指尖抵着椅腿棱角。
从开学失误使虎杖悠仁吞下两面宿傩手指,再到少年院任务虎杖死亡后来又在交流会前复活,去往内鬼机械丸的住所却发现人去楼空,现在是正常学生最快乐的周末。
钉崎野蔷薇和虎杖悠仁都是值得长命百岁的善人,不过对于咒术师而言这种愿望有些不切实际。
虎杖悠仁是必死的两面宿傩容器,是个若死去整个咒术界都应该拍案叫好的人。
可五条悟——他的老师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那么,他到底有什么不安的?
禅院惠敛眸,虚渺视线涣散,倒扣在桌面的手机骤然作响。
没注意看来电人,少年保持仰头动作伸手摸索桌边,划开手机锁屏接通电话,等待对方出声。
先是沉默。
不言不语许久,电磁扭曲的声波跳蹿坠入少年耳畔,激起圈圈涟漪。
“……惠。”
是女性的声音。
“其实会有那么想过来着…”三个昔日前后辈如今同事的教师们聚在一块,作为酒豪的棕发女人懒散半倚着墙壁,暖色眼眸氤氲酒气,对着在居酒屋啃超豪华可丽饼的五条悟说道,“要是那时候抓住她就好了。”
“要是说些什么,阻止他就好了。”
日语中的‘ta’有男女之分,所以不存在语焉不详,在场两个都知道此刻家入硝子提及的人是谁。
七海建人将小碟果盘推向前辈,绿皮葡萄因外力微微滚动,于盘底留下亮晶晶水渍。
“诶?现在用不到醒酒的水果哦。”
那张清瘦好看的脸被社畜难得下班聚会的圣地——居酒屋包厢内混沌的光割的支离破碎,女人的高跟鞋鞋跟抵着地板,偶尔碰撞出沉闷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