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套瓷器猫我不是故意摔碎的,对不起。”
“嗯,我知道,没关系。”春日遥很快地回答道,“其实已经是送给你的东西了,你怎么处置都是你的事了。”
五条悟愣住了。在他原本的设想里春日遥或多或少总该显露些不高兴的情绪,然后他再趁机提出补偿,无论是一起出去玩儿、再一起重新做一整套还是贵重礼物作为赔偿都可以。
但春日遥完全没有在这个话题下再继续的意思,她趁机从他的桎梏中挣脱出去,站起身来,红色长发在黯淡的天光中氤氲着模糊的光泽。
“那我先走了。”她“咔哒”一声拧开器材室沉重的铁索,一如既往地回身冲着他温柔笑笑,“明天见。”
就在此刻,积蓄已久的暴雨从厚重的乌云云层中倾泻下来,四面八方目所能及之处皆是一片空茫雨幕,春日遥独自撑着伞离开了教学楼,踏进了雨幕之中,没有要邀请五条悟一起打伞离开的意思。她暗色的裙摆在狂风中招展,就像是一株纤细但永不屈从于这个世界残酷意志的兰草。
而直到很久之后,五条悟才意识到,她所展现出来的温和情绪,并不是对被摔碎礼物的毫不在意,而是一种在生活中无数失望积累到了某个阈值后、展现出来的失去交流欲望的冷淡和倦怠,以及要开始与过去十几年人生中某个总会造成阵痛部位分割开来的决心。
而那些被摔碎的瓷片,是五条悟在青春时代的末尾、收到的来自春日遥的最后一件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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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改过了(扑通跪下)
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 晚春下雨的傍晚、沉重的黑伞和春日遥独自离去的背影,差不多就构成了横贯五条悟梦境的主要元素。
有那么零星几个晚上,他在雨里追了上去, 而春日遥在高专最大的那棵广玉兰树下回头,沾了水而变成半透明的厚重白色花瓣“咚”地一声坠落在伞面上。
她将伞稍稍举高一些,带着潮气的长发垂落在肩上,依旧是那样笑容清浅词气温和的样子。她在连绵的雨水里低声问,悟你是有什么事吗?
但很快她就握不住那沉重的伞柄了, 黑伞从她手中脱手出去, 在肆虐的雨水中翻滚几圈。梦中的五条悟上前几步, 紧紧地环抱住春日遥的身体,他听到她急促而羸弱地抽吸一声,延绵雨滴在少年少女还带一点婴儿肥的脸颊上簌簌滚落。
他后面说了些什么, 已经随着梦境消失而变得模糊不清,但每一次从短暂的睡梦中迅速清醒过来时, 他又意识到那只不过是虚妄的梦境罢了。
为什么在梦里他一定要追上去?为什么要从她那索取一个拥抱?直到春日遥以另一个在车站毫无留恋的背影为她的少女时代画上句号, 五条悟才在自己心里得到了这个苦寻而不得的答案。
而那些在漫长时光中由他亲手造成伤害、隔阂和失望酿成的苦酒, 他又用了额外的四年的时间去品鉴:在作为六眼神子降诞的一生中, 接近他的每个人都想要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 有些人希望他作为人类方对抗咒灵的最强屏障大杀四方,有些人希冀他成为带领御三家重返权力巅峰的领袖,而唯一那个只是给予了她灰暗人生中所剩无几爱意、甚至不求他回报同等爱意的人,已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而即使在春日遥已经回到他身边的现在, 在她毫无保留一遍又一遍倾诉自己同样热忱爱意的现在,他也时常在深夜里感到想把人拆吃入腹的空虚和饥饿。他在心底怀着深重的担忧, 担心一觉醒来, 身边的人便如梦幻泡影般消失不见。
就像中国寓言故事里上京赶考的那个醉酒书生, 在梦中经历了最渴求的荣华富贵,但大梦初醒却发现店家上锅的黄粱米饭都没有蒸熟。
如果爱意如旧,那么那些伤害呢?会不会像是扎入肉中的小刺,表面看上去已经痊愈如初,但稍微一动弹,便又是血肉淋漓的彻骨之痛?
不同时空的少年版本五条悟问出了那个他不曾宣之于口的疑问:
“你真的一点都不介意了么?”
而怀抱中的春日遥慢慢地低垂了眉眼,那些炽热的情潮、高亢的情绪和诱惑的荷尔蒙,霎时都从她身上退去了。她再次变成了雨夜中温柔但绝情的女孩,语气温和,但句句如刀。
“是,无论是从脸和咒力,我都区分不出你们两个。”春日遥说,“而过去那些事儿吧……说不介意也都是骗人的,我又不是什么抖m。”
看吧,究竟是谁都没有忘、谁都没能再不介怀。
“那……”
“三个人不行,我一点儿没想过这个。”片刻后,春日遥又补充道。
“绳子能给我解开么?”春日遥冲着五条悟提要求,这种绳结越挣扎越紧,她固然可以靠蛮力把自己的发带挣断,但她就得在冲绳夏季午后三十五度的高温里披着头发离开了。
春日遥抖了抖被绑缚得发红的手腕,咬住发带把自己头发扎了起来。
“悟以前那个脾气,不说是糟糕,简直就是天怒人怨,所到之处鸡犬不宁,直接造成的伤害包括但不限于第一次见面就把连咒力都没有的我扔出去断了几根肋骨,精心钻研食谱辛苦做好的甜食还要被挑三拣四,半夜三更到我房间抢走被子、摔碎好不容易做好的礼物以及从来不道歉……间接造成的伤害那就更多了,从小就天天出去放嘲讽,结果把火力都吸引到我身上来,以当时挨揍的次数我就该往坦克的方向一路进发。但我其实是个脆皮啊,直到现在连反转术式都没有掌握。”春日遥撇了撇嘴。“说我悲惨的童年和悟是息息相关也丝毫不为过吧?”
“……”她的话让两个五条悟同时陷入了沉默。
“但同时,在泥泞中给了我第一把反抗武器、第一次被分享了喜欢的食物、在我遇到生命危险时会跳出来救我的也是悟。我这一生中,能得到的光亮和温暖太少,我们一起度过的时间又实在太多,多到早在许下分享彼此人生的诺言时,就已经分享了对方生命中最多的时光。或许在无数个平行时空中还会有无数个五条悟,但和我一同分享过生命的就这一个人。”
春日遥认真地看向十七岁的少年,她想了想,还是换了个称呼。
“悟君,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已经是轻易就能毁灭这个世界的强大术士了。可在我真正十七岁的时候,甚至没有自己的术式,在剑术上或许有些天赋,但遇上大型攻击术式立刻就歇菜。如果,我是说如果在这个世界出现了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春日遥,她是你的同龄人,你们在街上擦肩而过,你会在那一个瞬间爱上她么?”
少年沉默了很久,无限思绪在那双苍蓝色的眼睛中闪动,他几乎立刻回想起了初次见面时,春日遥赤着脚站在重重浓雾中,在昏暗的咒力视阈中,她由最明亮的咒力线条构成,在她耀目如骄阳的光芒之下,身边一切都黯然失色。
但他最后还是回答道:
“……不会。”
“虽然不知道六眼为什么能做到这件事,但你被属于我和悟之间的记忆影响了。那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记忆碎片,这段感情对你来说太不公平了。”她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那里还有着蓝色的咒力丝线萦绕连接在她和这个世界的五条悟之间,“回应着这段束缚,你还答应过我一个要求,一件只有你能做到的事。”
“你想要什么?”美丽剔透的蓝眼睛里似乎隐约可见雾气,但十七岁的少年还是露出了一个桀骜的、明亮的、即使在这样阴风怒号鬼气森森的空间里依然耀眼如骄阳的笑。“你想要我送你和这家伙回到你原本的那个世界么?”
“不,这是我能做到的事。”春日遥摇头,她难得地露出了郑重其事的表情,所有的轻忽和戏谑都一闪而空。“我希望……你能忘记这个本不该闯入你生命之中的春日遥。”
“你是谁?”春日遥推开虚掩的门,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长刀,房间中陈设古朴,但并非京都贵族们追崇的盛唐风流,大部分器具造型庄严,黑色的漆器加饰着抽象的动物图腾。身穿大襟窄袖服制的女孩双手按膝端庄地坐在垫子上,长发流动着明亮的红。
“你也许在被掩埋在故纸堆中的只鳞片爪中听说过我的名字,没听说过也没关系,毕竟你现在的姓氏就是我被湮没的姓名。你应该读过吧?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她抬起眼,轻曼地吟诵这一段诗句,腔调里带着累世贵族的洗练和优雅。
春日遥当然读过,这是小雅·鹿鸣中的《出车》篇。
“我是领域·归墟的初代持有者,在两千年前我做出了和你一样的选择,但是没你那么幸运,我最后死在了那片茫茫的水域中,连意识都化作了归墟的一部分。我在那无天无地的西绝之地等了两千年,才终于等到你。归墟中没有时间的概念,因为时间同样也是它的维度之一。”女孩笑吟吟地说,眉目间的温润和笑意的清浅都与春日遥相似。“你是不是在奇怪这个世界里有任何人的存在,却唯独没有你?实际上,你是唯一的。或者说在世界平行运行的万千种可能中,春日遥,你是唯一的奇迹。”
“……我在鬼屋中咒力被抽空的瞬间,那个时候是你?”春日遥立刻想起了那诡异的、连她与六眼的联系都被切断的一刻。
“啊,是我,事实上,你会觉得那个鬼屋那么吓人,也是我干的……归墟可以洗去所有亡者的记忆,那些怨恨、不甘和一切最深刻的情绪也以咒力的形式被留在了归墟之中。不过我对现世的影响也就到此为止了。”
女孩的态度很坦诚,春日遥并非轻信的人,但她还是果断相信了女孩的话。
“好吧……但 ‘唯一的奇迹’这种话,就像是奇异博士对着钢铁侠竖起那根手指一样在我头上插满注定牺牲的flag。”
“怎么会呢?顶多是告诉你‘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而已。”女孩轻声说,“因为你的特殊性,你可以通过归墟之海和六眼自由地穿梭在每一个世界,还不会造成传说中的‘外祖父悖论’。”
“你真是两千年前的人么?连外祖父悖论都知道,说话实在太时髦了。”
“我还系统学习过等离子体物理学,生也有涯,学也无涯,生命虽然熄灭了,但是学习不应该停止嘛。”名为春日的女孩走上前,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亲爱的遥,你做出的每一个选择对世界都会有意义,世界就交给你了。”
她们身后的背景忽然化作了无尽的海域,遮天蔽地的海浪扑面而来,赫然是领域·归墟的深峡。
在被与天地平齐的海浪吞没之前,春日遥忽然对着女孩淡去的背影问道:
“你……不会姓徐吧?”
女孩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回头,但隔着滔天的海浪,春日遥似乎到了她歪着头莞尔时银铃般的笑声。
春日遥的目光茫然地在天花板上逡巡,屋子里很暗,但对她这个级别的术士来说昏暗不是问题,四周的每一个细节她都能看清。只是她的思维还没有从沉眠中苏醒,因此未能将现实和梦境的界限完全区分。
一缕金色的阳光从被风掀起的窗帘边缘投射进来,深绿色绒布窗帘,带着手工的白色花边,是她前一阵子得空时自己选来换上的。
“醒了?要喝点水么?”
身体的知觉终于苏醒了,她这才发现自己未着寸缕,但同样赤身裸体的罪魁祸首好歹记得给她盖好被子,他从身后环抱上来,绵密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后颈上,毛茸茸的白色短发支棱着,随着均匀的呼吸而轻轻晃动,一条长腿还十分不讲道理地越过被子压在她身上,显然也刚才从昏天暗地的睡意中醒来。
“不,不要喝水。”春日遥在枕头里小幅度地摇头,“我们就这么回来了?我还有些事没做完……”
“虽然还是个尚未成年的臭小子,但如果在了解了这个世界的残酷后,他要是还做不到,那他也不会是五条悟了。”他在她耳边轻声说,“放心吧,至少在那个世界里,天内会有机会做出选择的。”
“悟, ”这个姿势说话不太方便,春日遥索性翻了个身,修剪整齐圆润的指甲有一搭没一搭地在他肩头线条漂亮的肌肉上划拉, “其实……虽然嘴上说的凶巴巴,但你压根儿没那么讨厌那个世界的自己吧?”
五条悟沉默一小会儿。
“在伸手碰你的时候确实是想杀了他。但讨厌谈不上。”他的语气很淡但很笃定,“何况他既然是五条悟,那么爱上你似乎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你这么说,就显得我就是个对着每一个世界五条悟被动散发无处安放魅力的渣女。”春日遥装模作样地叹气, “冤枉啊, 他所产生的感情, 在很大程度上根本就是受你的影响。说真的,我也有点好奇,究竟是哪些记忆片段被呈递过去了……”
春日遥睨了一眼他莫名僵住的脸色, 又想起他在鬼屋里呛声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她的浴室做了什么”,猜到那都是些绝对无法在正常档时间播出的画面, 遂善解人意地止住了话头。
“好吧, 不爱说可以不说。”
她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 莹亮的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渗出, 眼眶一片润泽。不知道是因为穿梭在两个时空耗费了太多体力, 还是单纯睡太久之后人的脑子就是有点不清醒,春日遥感觉自己的思维有些短路。
因此尽管在匆匆回到她原本所在的世界后,五条悟抱着已经累得快要昏睡过去的她简单梳洗过,春日遥还是打算去浴室洗个澡。
她慢吞吞地脱离了他的怀抱, 坐起身来,足尖下意识地在被空调风吹得冰凉的地板上划拉几下, 寻找散乱的拖鞋。但转念又想起来自己似乎不是通过正常途径回到床上, 决定就这么光着脚站起身。
细瘦的腰肢弯折, 腰窝部分有一点软肉随着这个动作鼓出来,已经养到腰部长度的红发乱糟糟洒落在曲线优美的光洁脊背上。在隐约的阳光中,她素白皮肤边缘似乎镀上了一层金色光晕。
“如果说真有哪里讨厌那小子的话……不,与其说讨厌他,倒不如说我是想起了十七八岁的自己。”
五条悟在她身后说,声调低沉,如同拨动一根在灰尘里积淀太久的和弦。
“有一点他没有说错,我花了太长的时间看清自己的心思。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老是梦见你的背影,有那么几个晚上我追了上去,但大部分时候你都还是像在现实里一样,走得毫不留恋。在那四年里,我常常想如果那个时候我真的追了上去,是不是就不必看着一次又一次看你走得越来越远的背影?”
“人世间实在有太多的错过,阴差阳错,非人力可强求。”
春日遥忽然又想到梦中她那位湮没于归墟之中的先祖,她的笑容轻柔,但眼神里实在有太多的寂寞和唏嘘。她的声音也暗了下来,像是一缕飘过茂密深林中的微风,几片伶仃树叶摇动后,便了然无踪。
“我们最后能走到一起,说不定已经是几百万分之一的奇迹了……啊!”
最后的惊叫声是五条悟的手臂横在她腰间,把她带回了床上,不,那个力道说是背后锁喉也没问题,春日遥的脸重新埋进松软枕头里,满脸生无可恋。
“你自己刚刚说不喜欢看我背影的,如此这般……是不是多少有点出尔反尔啊。”
“我没说错啊。”他弯下腰,一口咬住逐渐泛起了一层娇艳的淡淡红色的雪白耳垂尖上,恶劣地将那一小块软肉在齿列间反复碾磨,湿热的气息在耳廓和脖颈间蒸腾。“所以看到你的背影时候,总会克制不住地想把你弄脏,或者……”
“你……”春日遥的声音因为突然而至的撞击而倏然破碎。
“……弄坏。”
“明天我们是不是还得回去报道啊,至少要向杰和硝子报个平安……嗯好久没见惠了,他的夏令营是不是结束了……野蔷薇前一段时间求我教她射击来着……”
春日遥努力组织语言混淆视听,试图逃避明天注定起不来床的遭遇。
“你不是想知道,有哪些记忆碎片被传递到那小子的脑袋里了吗?”略显粗粝的指腹按上她的嘴唇,暗示性滑动。“哪怕是明天要去上班,我们也还有很长的时间一一实践一番。”
“真是败给你了……”
那些灰暗的回忆、拯救世界的使命和即使是最强也免不了的社畜生活就在此时此刻慢慢地退出了这间昏暗的卧室。
“悟少爷,悟少爷,”扎着双髻的侍女小心翼翼地在床边呼喊他的名字,“家主大人说看您是否醒来了,关于这次星浆体任务的细节,他还有些事想问问您。”
明亮的光线在沉重的眼睑边缘跳跃,在视网膜上呈现出清晰的金红色。十七岁的五条悟从黑甜的睡梦中苏醒,水波般荡漾的波纹在大脑中回荡,他不悦地皱了下鼻子,抬手挡在眼睛前:
“阳光好刺眼啊……就不能拉下窗帘吗?”
“啊……好的,”小丫鬟依言去拉窗帘,但扯到一半,她又突然想到了什么,惊讶得几乎尖叫起来,“您、您现在能看到光了吗?!您等着,我这就去告诉嬷嬷!”
像是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的尖叫驱散了五条悟的睡意,他揉着眼睛坐起身来。而闻讯而来的嬷嬷看着那双雾气散去、美丽如同苍穹一角的苍天之瞳,老泪纵横,五六十岁的人了,在一堆小丫鬟的簇拥中止不住地淌眼抹泪: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这一定是夫人在天之灵庇佑!”
“……”虽然也惊讶于自己突然恢复的视力,但五条悟在嬷嬷激动的情绪中显得略微有些不自在。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扯一下头发,一颗圆润的小珠子却顺着指缝滑出来,手指因为保持太久抓握的姿势而隐隐发麻,很显然在某个时间段中他都紧握着这个小东西。“这是什么?”
侍女们凑了上来。那是一颗小小的玉坠子,被打造成一只张牙舞爪的迷你猫猫头形状,猫头的背面有些不平,是个阴刻的小小“遥”字。
他唇齿碰撞,辗转念出了三个字的音节。
所有人面面相觑。
“这看着像是女孩子手链上的串珠,个头虽然小,但看着种水似乎材质不错。”一名资深侍女甲小心翼翼地说,“遥……似乎是个人名啊?而五条家似乎也并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
“或者说是您在做任务时认识的女孩?”侍女乙推测道。
“没有印象。”五条悟摇头。
“少爷也到了慕少艾的年纪啦……”
侍女丙不负责任地猜测道,但被嬷嬷狠狠瞪了回去。
“别瞎说!少爷怎么可能随便认识什么不三不四的……悟少爷,您怎么了?!”
五条悟伸手在脸上擦了擦,不知什么时候,腮边已经滚满了滚烫的泪水,大滴的眼泪仍绵绵不断地从那双湛蓝的眼睛中滚落下来。
真奇怪啊,明明一点都不想哭,巨大的悲伤和空白却像是一块断裂的坚冰,不由自主地朝着心海的表面浮上来。
窗外阳光炽烈,蝉鸣聒噪,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但五条悟却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人,一个……他绝不愿意忘记的人。
他的视线越过神态各异的侍女们,平淡又空洞地看向窗外。果然,即便拼命回想,却还是悲哀地发现,那个人和自己所有的联系已经在某一瞬间被一刀斩绝。
夏油杰推开门的时候, 屋里静悄悄的,往日小麻雀般叽叽喳喳围上来讲自己在学校一天见闻的小女孩子们不见踪迹。
今天是冬日里难得一件的好天气,赤金色的晚霞霞光被细密的纱窗分割成小小的方格, 潋滟地洒落在雪白墙壁和淡灰色的地板上,挂在玄关边的青铜小铃铛在门口一阵阵吹进来的晚风中叮咚响了几声。
他循着光亮走过楼梯的转角,在唯一还有稳定灯光光源的书房里找到了春日遥。她穿着亚麻色的粗线毛衣和浅灰色的休闲裤,光着脚盘腿坐在地毯上,身边摆着大大的调色盘和乱七八糟的画笔, 以及无数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
她认认真真地握着一支小号画笔, 低着头在涂抹些什么, 似乎是为了图方便,她拿了个大抓夹把长发松松地夹起来,发梢就像海雀的翎毛那样, 朝着四周松散地支棱起来。夏油杰觉得很好玩,于是蹑手蹑脚悄无声息地走过去, 弯腰在她耳边小声地问:
“遥, 你在干什么?”
春日遥吃了一惊, 手里的画笔猛地扬起来戳在他的脸上, 涂抹出一大团乌漆麻黑的毛线团:
“啊对不起!”
春日遥赶紧道歉, 看着他这样子,又觉得有些滑稽,她站起身,去洗手间拧来热毛巾和酒精湿巾, 要给他擦掉这团污渍。但等到一切准备妥当,春日遥忽然又改了主意, 扳着他的脸, 振振有词。
“学校给配的是人体彩绘级别的丙烯颜料, 俗话说文章偶天成妙手偶得之,既然已经有了这么大一团,不如再让我添上几笔……”
在这种事上他对她从来谈不上什么原则,于是夏油杰笑了笑,也盘腿坐在她跟前,任她重新提笔在他脸上涂抹。
“对了,你刚刚是在干什么?”他又想到了刚进书房时没有获得回答的疑问。
“在填色……”春日遥紧紧捏着他下巴不让他动弹,好似一个在调戏美女的恶棍。她郑重其事地下笔,因此回答的语调就有些漫不经心。“是学校的手工作业,美美子突发奇想要做一个金鱼灯笼,步调就比她的姊姊慢了些,小伙伴们在窗户边上大喊大叫,要找他们出去玩儿,小姑娘按捺不住也想出去,过来扒着我腿恳求我帮她搞定剩下的上色……”
“你这个慎重度,都快要赶上你给自己戴美瞳的时候了吧?”
夏油杰的余光往她身前的手工艺品上一瞟,眼睛鼓鼓的金鱼灯,尾巴部分做了活扣,因此还能自由摆动。但就配色而言,比起现实生活中的金鱼,反倒更像是某些游离在人们看不见角落的咒灵金鱼群。更远一点的书桌上,则摆放着一对已经是成品的黑色和白色的小狗玩偶,以及另一尊从造型和配色都看着像是特级假想咒灵·化身玉藻前的身着绚烂十二单的人偶。
相当咒术师流的家庭作业成品。
春日遥这个发色和瞳色实在打眼睛,有时候有些不需要太引人注目的任务场合里,她也会做一点变装。但她的眼睛非常敏感,每次戳美瞳都要相当的郑重其事,故而夏油杰有此一说。
“我之前做任务的时候,听关西那边的同事说过他们遇见的真人真事。”春日遥换上另外一个号的笔,“一个男人在酒吧喝酒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淡蓝色长发的美女,他几杯黄汤入肚,陡然生了色心,就悄悄尾随着她走了好长一段路。美女拐了个弯,进了没什么人的公共洗手间,他偷偷地把窗户扒拉开一条缝儿,接触不良的白炽灯灯光一闪一闪,而那位身材窈窕的美女正站在镜子前,有意无意地感慨说今天好热啊,妆都花掉了。她弯下腰来就着水龙头掬水洗脸,男人却惊悚地看到,美女把自己的脸皮一把揭下开始仔仔细细地清洗,下面根本没有五官和皮肤的东西也彻底暴露出来。那根本不是个美女,而是个彻彻底底的怪物!男人吓得屁滚尿流,立刻就要从窗户边缘爬下去逃走,但一只手从身后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按照恐怖片的套路,是那个怪物瞬移到了他的身后?”下巴被控制住无法动弹,夏油杰只好用语言表示自己的确在认真地听。
“没错,虽然她又恢复成了雪肤花貌的样子,但在男人心中,那已经是个彻底的怪物了,他拼命挣扎但动弹不得。在路灯和月光的照耀下,他更加惊恐地发现,对方的身上密布着细细的缝合线,每一块皮肤的颜色都有些细微的区别,那些人皮都是来自于不同的人!他眼前一黑,这时,那个怪物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脸桀桀怪笑。往常用的材料都太薄了,很容易就坏掉。我一直想找一块顶厚的人皮,既然你这么不要脸,那你的脸就归我了……”
夏油杰沉默一刻。
“遥,一时竟然分辨不出你这究竟是由画皮新编的当代恐怖故事、地狱笑话还是单纯地想要骂人……”
“是真人真事啦,说不定是因为这个世界上人类奇奇怪怪的情感和怨念而诞生的新生咒灵?不过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又没有听说过这家伙的踪迹,也许是被谁祓除了也不一定。”春日遥倾身点完最后一笔,笑眯眯地把镜子举起来,“好啦。”
“喔。”终于恢复行动自由的夏油杰揽镜自照,镇定自若地对她的绘画艺术表达了充分的肯定,“很传神,但这究竟是乌龟戏水、老牛吃草还是祝枝山名画《小鸡啄米图》?”
春日遥的中文水平是足够无障碍观看各类中文电影的程度,夏油杰曾经也跟着她半懂不懂地看过好几部,对这部热热闹闹的喜剧电影还有些印象。
“有这么难以辨认么,你看这个钓线、这个斗笠和蓑衣,完全就是《独钓寒江雪》啊。”春日遥憋着笑,但目光专注,尽量让自己的神色看上去真挚一点。
“唔嗯,画得不错但建议下次不要画了。”夏油杰赞许地点头,随即从她身旁的调色板上捏起一杆画笔,“现在,该我了。”
出来混都是要还的,无数电影豪杰都曾在某个危急时刻语重心长地对自己的兄弟或者敌人说过这醒世箴言。春日遥认命地闭眼,夏油杰倒没有像她那样反复斟酌,在她额角略一停顿,刷刷刷轻飘飘几笔就结束了战斗,让她睁开眼睛看看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所以是画的什么小动物?不会是男生宿舍喜欢养的宠物小精灵吧?先说好无论是啮齿类哺乳动物还是蜚蠊目昆虫我看了后说不定会连做三天噩梦哦,到时候梦中拳脚相向可不要怪我……?”春日遥一边胡说八道一边睁开眼,惊异地看向额角的那枝梅花,寥寥几笔,但几朵梅花都潇洒清隽,各具神态,隐然有吉嗣拜山的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