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棠—— by雾圆
雾圆  发于:2023年07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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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澜派去北幽调查此事之人尚未归来,就算怀疑燕琅的话,也没有什么证据,只好挥手叫他起来。
燕琅笑眯眯地应了,起身便开始自来熟地同宋澜插科打诨,一会儿问“陛下和娘娘可曾想念臣”,一会儿说?御膳羊肉肥美竟也不输西北云云。
落薇眼见着宋澜额角青筋直跳,还要云淡风轻地同燕琅言语,心中好笑,好不容易捱到午膳用?完,宋澜被他说得昏头转向,便道叫他先回府休息,晚些再进宫回话。
落薇送燕琅出宫,二人在明光门前长长的夹道间行走,身后遥遥跟了一长?串宫人。
燕琅抬头看了一眼,感叹一句:“皇城真是天阔云高,许久不来,竟觉生疏至此。”
身后宫人中必有皇帝的眼线,落薇知晓他话中有话,便笑了笑:“你在北幽待了这几年,当?然会觉得生疏。”
燕琅却道:“虽是生疏,但年年鸿雁南北传递,心意不改。娘娘可还记得,少时?陛下与你、与我,曾于月圆时?上?东山拜月,那时我们青春少艾、乌发红颜,虽年来更?替,东山已成乱坟,但那?些时?候的情分,却是永远不会忘、忘不得的。”
落薇忽地感觉眼眶湿润,她抬头,看向今日有些昏黄的天空,喃喃道:“纵然东山已成乱坟,依旧忘不得吗?”
燕琅瞧着她的侧脸,难得严肃地回答:“臣永志不忘。”
“本宫这些年来总是在?想,为何同样情分,有些人能够永志不忘,有些人却弃之敝履,”落薇收回视线,望着前方,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连忙敛了怅然神色,“不过几?年而已,哪里能算得上?生疏,陛下不传召,你自归家休息,叫本宫兄长去陪你喝酒。”
燕琅大笑应道:“甚好,甚好。”
落薇送走了他,换了条路在皇城中散步,李内人略有担忧地看天,道:“娘娘,今日怕是有雨,见天这样昏黄呢。”
她摇头不语,叫众人下去,宋澜派来的人要去回话,旁的更?是乐得清闲,最?后她身侧只留下了李内人和一个?刚刚调回来的内臣张素无——张素无原本是宋澜登基前便与她相熟的内侍,她封后时将对方调到藏书阁侍奉,如今才调了回来。
李内人天真,张素无却未必听不懂她与燕琅的对?话,拽着李内人衣袖退了几?步,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
有风送来远方的荷香,皇城中漫卷的柳絮已经随着春日的消逝而不见了。
全无烦忧的少年时光仿佛还是昨日,东山之上?是越国公的旧宅,八月十七,他办寿宴,众少年在?山野间肆无忌惮地奔跑,折桂载酒,那?时?他们双亲俱在、好友满座,是真心实意地快活。
后来越国公子孙落罪牵连,搬离了东山,那?一场热烈寿宴上的人所剩无几,他们也面目全非。东山遭了一场山火,随后成为汴都郊外的乱坟岗,传闻在?中元节的夜间,还有人在那里看见过幽绿的鬼火。
算起来落薇与燕琅这些年虽有书信往来,见面却少,她如今所行之事太险,稍有不慎便是阖家灾祸,这才会言那一句“生疏”。
可燕琅并未犹豫,只说“永志不忘”。
亲故俱丧,知交天涯零落,听见这坚贞的情谊,除却感动,还有些恐慌。落薇在风起的皇城中行走,忽地想起叶亭宴,想起他在?岫青寺的山峰上?起誓,说?“我这一颗心这样真”——言语实在?会骗人,不知他那日的失态当中几分真假?
接着便想,若是那一日他没有失态,她不曾伤情,规规矩矩地商量了荷花小宴的事情,或许他在?看清铜金盏下并非原计划中的字痕时?,便可以伸手将它抹去——如今被玉秋实抓住机会,不仅被他发觉了烟萝的身份,还表明叶亭宴已经倒向了她。
玉秋实这样怀疑她已经知道了当年的真相,此计不成,还会有下一计,宋澜从前摇摆,如今对?她疑心已生,若不能当?机立断,怕还会被玉秋实反咬回来。
左右布置两?年,如今还有叶亭宴这样一把趁手的刀,不能再等了,落薇漠然地想着,忽觉鼻尖微痒——不知是哪一阵风,将最?后的柳絮擦过了她的唇边。
靖和四?年五月初三日,镇北将军燕琅斩格拉尔城守将王丰世回京,虽陈情详尽,台谏仍以“不敬上?”及“滥军令”二罪弹劾,直指燕氏恃军功妄行。皇帝出言维护,暂令燕琅留京居住,燕琅领旨谢客,闭门不出。
落薇知晓,王丰世本是宋澜和玉秋实安插到北境军中的棋子,她传信燕琅,叫他“寻机返京”,不料他竟然这样大胆,直接斩了宋澜的遣将。
他若返京,王丰世留在?北境,于燕氏的军队终归是心腹之患,如今虽然冒险,却不失为斩草除根的良计,宋澜培养军中的眼线不易,借着“请罪”,燕琅也有理由回京。
燕琅闭门之后,市井却有流言蜚语肆虐开来,称燕氏满门忠烈,外敌来犯时不请上令而斩叛将,实属无奈之举,不应苛责。
初五日,朱雀移皇后被刺案疑犯至刑部及典刑寺共议,拘系宫人共计一十二名,最?后从一疯癫者口中问出主使,人物双证俱全,呈请上?意。
三司中有官员私下言语,据宰辅所言,刺杀皇后的嫌犯似乎另有一重身份,只是皇帝讳莫如深,不许多言,便以“越州冯氏女”结案,一应人等转由皇后处置,皇后见供状后并未多言,诏令三司照律法行事,朝野赞誉。
皇帝禁足主使宁乐长公主于府中,暂未下旨,奇怪的是,长?公主也并未为自己辩驳一句。
叶亭宴与朱雀近卫同入公主府时?,见宋枝雨已遣去了府中所有近侍,素衣居庭院中抚琴,他倚在?树边听了一会儿,发觉她弹的是《棠棣之华》。
他挥手叫众人退避,施然在?公主对?侧坐下,宋枝雨抬眼看他,目光出奇平静:“陛下叫你来杀我?”
说?实话,叶亭宴自己也未料到会这样顺利:“公主若递帖子称冤一句,陛下或许会重查此案。”
宋枝雨扬头往四周看了看,发觉无人,才敢继续开口:“他迟早要杀我,我也预料到了这一日,早些晚些,又有什么分别?”
她不说?这句话,叶亭宴还不敢笃定那首《哀金天》是她的真情流露,还是与玉宋二人合谋,说?完这句话后,他抬起眼来,知道自己赌对了。
为了将落薇从邱雪雨入宫一事中择出来,他必定要为此事寻一个?“凶手”,这凶手也必定从他复仇对象当中寻找,之所以是宋枝雨,除却那?疯癫宫人的一句“公主”,便是他的猜测——
宋澜与玉秋实合谋刺棠案,随后借由为刺棠案寻找真凶,铲除朝中旧时?与承明皇太子交好之人,以求万无一失。
只是初登基便大开杀戒于礼法不合,他必要借舆论推上?一把。
于是宋枝雨便被推出来,她一首《哀金天》,为他们造足了势。
若他们襄助的不是宋澜而是旁人,或许还能得一个?善终,可叶亭宴如今觉得,自己实在?是太了解宋澜了。
如今非宋澜不愿,而是他不能,若有朝一日他握紧了权柄,当?年知晓此案的所有人,尤其是主谋——玉秋实、林奎山、逯逢膺,加上?这位帮过他的宁乐长?公主,他一个?都不会留下的。
逯恒死时他还不能确信,策划暮春场一案之后,叶亭宴私下去过一趟刑部,却发觉宋澜下令暂且留下性命的林氏父子,早已死在?了狱中。
那时他突然想清楚了宋澜需要他的用?意。
一是为着用落薇对付玉秋实过于冒险,先前无法,如今想寻一个?人来取代她;二是他也想要不动声色地将当年知晓此事的人一一除去,所以他报仇,他斩草除根,竟歪打正着地一致。
所以他一切动作才会这样顺利,趁着宋澜心乱之时?,将一桩荒谬的旧案栽到宋枝雨身上?,皇帝自然乐见这样的结果,连问都没有多问一句。
宋枝雨如今的情态,必定是想清楚了宋澜的凉薄。
可惜深溺其中的宰辅还没有想明白。
而且叶亭宴心中也好奇——等到这些人一一除去之后,宋澜也会这样对?落薇吗?
那?落薇提前布置、想要夺权,是因为看出了他的心思?
突听琴弦铮然一声、齐齐断去,叶亭宴回过神来,见宋枝雨双手被勒出十道血痕,而她恍然未觉,几?近疯癫地伏在?琴上?哈哈大笑起来:“当年、当年……”
她抬起头来,看向叶亭宴,似乎也不在?意他是谁,只是轻轻地道:“当年我才艺诗画,根本不输苏絮,我从前总想着,就因为她是名相之后、是二哥的储妃,便叫甘侍郎、正守先生都不在?意我的才情,程门立雪也换不来他们一顾么?”
絮——咏絮的絮,落薇许久未被唤过的字。
叶亭宴眉心一蹙,刚要说?些什么,宋枝雨便重抬了头,用?满是鲜血的双手理了自己的鬓发,对?他说?:“这位大人,今日可是来奉诏赐我死罪的?”
叶亭宴淡淡答道:“臣今日奉的诏是问殿下是否认罪,殿下金枝玉叶,总不能入刑部、入朱雀,好歹是要体面些的。”
宋枝雨惨然一笑,问:“陛下还有什么话告诉我?”
叶亭宴瞧着她,目光中有几分悲悯:“陛下劝殿下知趣。”
听了“知趣”二字,宋枝雨抚摸过手边的断弦,缓缓将手指攥成了拳。
叶亭宴余光扫过,忽地发觉她的琴是他当年送的生辰礼,名为“烧桐”,江南春巡归来时?,他给?每一个?兄弟姐妹都带了礼物。
他定定地盯着宋枝雨手心溢出来的血,心中微痛,宋枝雨没有察觉到他的目光,只是自言自语道:“早知会有今日……”
宋澜要他今日来公主府问话——若只是寻常问话,何必劳动他来,他本领文官职权,又在?朱雀办案办得漂亮,眼见是一条权臣之路,既将他都遣来,摆明是不想留下宋枝雨性命了。
嘱咐他来时?,宋澜在?乾方殿的熏香之后缓缓道:“若皇姐不肯就死,便劝她知趣,朕忙得很?,实在?心力交瘁,还是早些将此事了结罢。”
言下之意,宋澜如今无暇顾及此事,他既信了是宋枝雨记恨落薇,又见宋枝雨不曾辩驳,便以为确是如此。
当?下千头万绪,若拘她入了三司,还不知要闹出怎样风波,不如府中赐死,对?外也好说?些。
说?到底,纵宋枝雨自刺棠案来三缄其口、闭门不出,他也容不下这个?知情人。
叶亭宴伸手抚过她的断弦,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开口问清楚她在当年刺棠案中究竟是何效用?,还没开口,宋枝雨便定定看着他,开口道:“我要见苏絮。”
怕他听不懂,她还补了一句:“你帮我转告陛下,宁乐甘愿赴死,死前惟愿再见皇后娘娘一面,以示歉意。”
叶亭宴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她:“送邱氏女进宫一事,殿下就没有旁的想要辩驳了吗?”
宋枝雨道:“不是这件事,还会有旁的事,我没有什么可辩驳的。”
她又理了理耳后的乱发,平静道:“你就这样告诉陛下,他所担忧的,我自然缄口,见娘娘,不过是心中执念罢了,此愿不能圆,宁乐不能就死。”
他留下朱雀近卫,进宫回话,出乎意料的是,宋澜默然片刻,便开口许了。
“皇姐是皇家儿女,若在明面上与皇后被刺一事牵扯,免不得一场风波,此多事之夏,见过皇后,你便赐鸩酒罢。”宋澜出神地敲着手中的奏折,吩咐道,“三司那?边,就将牵扯宫人送去应付,立秋之后,皇姐病逝,如此结案便是。”
“还有……”
他丢了手中的奏折,犹豫再三道:“你跟着皇后去,瞧瞧她们二人之间是何情态。”
叶亭宴有些不解,仍是应了:“是。”
是仲夏的清晨,朝露蒸腾而去,天色如翡,缥缈薄云,落薇踏进宁乐公主府邸时?,瞧见的便是一副诡异图景。
宋枝雨想是在琴前坐了一夜,容色憔悴,十指血污遍布,已结了深色的痂,她身侧跪了一个?年青男子,想是她的内侍。
昨日她已将府中众人驱逐,独这一个?还不肯走。
听闻人声,守在一侧的朱雀卫终于起身,冷脸将那?男子拖走,男子走时?犹是恨恨,见了落薇也不知胆怯:“殿下,殿下!你为什么任由他们加害……”
落薇只当?未闻,在?叶亭宴昨日坐下的地方落座,开口道:“听说?你要见我。”
她朝叶亭宴一瞥,叶亭宴会意地遣散了众人,自己却守在?相距十步之地,此处几?乎听不见言语,却能看见二人神色——落薇不会叫他听的,但他确实也在?好奇,宋澜想叫自己看这二人什么“情态”。
宋枝雨瞥了一侧的叶亭宴一眼,勾着唇角,嘲弄的神情:“听闻我的案子是这位宋澜近日的爱臣办的,方才我瞧你二人神色亲密,怎么,他是你的入幕之宾?”
落薇并未惊异,手都没有抖一抖:“你的眼力还是这样好。”
“皇兄死后,你倒是变了副模样,”宋枝雨笑道,“这样也好,你这么坦诚,比从前那?副遮遮掩掩、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的样子好多了。”
落薇淡淡道:“你要见我,究竟想说?什么?”
宋枝雨反问道:“难道你就没有话要问我吗?我是怕我死后,你辗转反侧,后悔没有来问我,才拼死唤你来的。”
“当年送阿霏进宫的人是舒康,你心知肚明,为什么要将这罪名认下来?”落薇平静地道,“哦,我来猜一猜,这些年你想清楚了,当?年之事你参与良多,宋澜留不下你的性命,迟早要杀你。他将人证物证找得这么全,垂死挣扎又有何用?,你厌倦了等死的日子,干脆给?自己找个?痛快,是不是?”
宋枝雨瞪大了眼睛:“从前甘侍郎说?你聪明,我一直不肯承认,今日却是不得不承认了。”
她说?完这句,凑近了盯着落薇的脸,放轻了声音:“等等,你居然早就知道刺棠案的幕后黑手了?哎呀,亏宋澜还要我‘知趣’,他是笃定了我不敢对你说。”
“不对?,他派这群心腹侍卫来,就是为了借我试探你知不知道,看来你的日子也不好过——不过宋澜也不知道,他的亲信已成了你的入幕之宾罢?这真是好一重又一重的无间道,苏絮呀,你真是天生就该生在皇室、与他们斗的。”
落薇对?她眨了眨眼睛,轻声细语地道:“对?啊,要不然怎么说我聪明呢?”

第53章 得鹿梦鱼(十)
叶亭宴隔得有些?远,只听见一句“找个痛快”、一句“说你聪明”,二人表情平静,简直如同闺中密友在私语,他心中好奇,正欲走近些?,便见落薇警告一般瞥了他一眼。
这一步到底没迈出去。
落薇收回目光,伸手为宋枝雨拨去了耳侧的鬓发?,将声音放得更低得几近气声:“不来?问你,是因为我猜也猜得出来——当年我上御史台与?玉秋实对峙,旁人不知,你怎么?会不知?玉秋实或者宋澜去找你时,你在想什么??你是不是在想,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一能凭借一诗扬名天下,二能看我落败,你怎么?会犹豫呢?”
她死死抓着宋枝雨的肩膀,回忆起当年?无助,恨得咬牙切齿,仍要云淡风轻地继续说:“一千二百四十一条人命!你拿这些?东西,来?跟我赌气!午夜梦回之际,你心中有愧、有悔吗?”
宋枝雨扯着?她的手,痴痴地笑起来?:“你以为没?有我,这一千多个人就会没事吗?别傻了,苏落薇,你那好夫君想要杀人,自有千种万种手段,我不过是识时务,把?自己递过去做一把刀……”
落薇感觉自己的唇齿在颤抖:“你是国朝公主,是他的妹妹,那些?人,难道不是你的生民?我知道你恨我,说不定还恨他——你痛恨天资、痛恨天才,这都不算错,可?你怎么?能……若早知如此,我当初便在你面前跪地磕响头,承认我不如你,也?好过来?日史书工笔,将你和?你那首词一并打入无间地狱!”
宋枝雨听到这里,才真的愣住了,她猛地站起身来?,见叶亭宴看过来?,便抱起手中的琴,作势要砸毁,故意大声道:“我最恨你这副冠冕堂皇的模样!最恨这些苍生大义的言语!当年?甘侍郎不肯收我,说我意诚而心不正,那你呢,你如今安享荣华,又正到了哪里去?”
叶亭宴以为二人还在就拜师一事争吵,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借此机会,宋枝雨用琴掩口?,以口?型飞快问:“来日史书工笔是什么?意思,你要为刺棠翻案?”
落薇漠然地以口型回道:“他若知晓有人因他死而生殉,必定魂灵不安。你说错了,我不仅要为刺棠翻案,我还要将凶手重新揪出来,明明白白地告诉世人真相,我本?不想这样早叫你死的,叫你活着看见自己被唾骂的那一日,对你岂不是更残忍?”
她口?中言语冷硬,然而方才情绪激动,眼中已微微泛红。宋枝雨不是蠢人,听得出她的意思——她们虽有龃龉,但她真心不愿她写过那首《哀金天》。
她怔然地丢开了手中的琴,像是情绪崩溃一般忽地抱住了落薇,叶亭宴吓了一跳,本?以为她要对落薇不利,下意识地就要拔剑,落薇却伸手对他比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他瞧着?宋枝雨在落薇耳边说了句什么?,随后落薇遽然变色,失声道:“你说什么??”
宋枝雨一把捂住她的嘴,又说了一句,落薇依旧情绪激动,问:“在哪里?”
听完之后,她竟再不愿与宋枝雨言语,也?不顾他与?朱雀,拂袖便走,走了几步才停下,先说了一句“我不会谢你”,又说一句“来世你若还是这个脾气,怕是仍与?我做不了朋友”。
宋枝雨冷笑一声,却落了一滴泪下来:“谁要与你做朋友?”
叶亭宴本想跟着落薇一同离去,可?宋澜交待的事尚未做完,他也?只好遣了几个朱雀卫护送落薇回宫,自己则留了下来。
有人端来了御赐的鸩酒,搁在了断弦的琴边。
黄金雕琢的酒壶上镶了许多颗宝石,叫人看不出这是致命的毒物,只觉华美非常,当是一壶美酒,宋枝雨目光扫过,笑问道:“传言最初的鸩酒是鸩羽所制,剧毒无比,饮下五脏俱裂、惨痛异常,不知如今陛下赏下来?的酒还有没有这样的毒性?”
知晓他还有话要问,众人依旧不敢上前,甚至退出了公主府的小园,叶亭宴提起酒壶来?倒了一杯,淡淡道:“鸩鸟难寻,如今不过是借个名字罢了。”
宋枝雨挑眉,唇角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真的么?,我却是不信的。”
叶亭宴倒完了酒,握在手中不肯递给她,犹豫良久,终于?开口?,缓缓道:“宁乐,我问你一句,倘若宋澜没有以你的母亲为要挟,你还会写那首《哀金天?》吗?”
他口?中唤的是“宁乐”,又坦荡地直呼“宋澜”,一时叫宋枝雨怔了一怔:“你说什么?”
叶亭宴把?玩着?手中的鎏金酒杯,没?有抬眼:“知趣知趣——你母亲加封太妃时,号不就是‘知安’么?你虽争强好胜了些?,却不爱管那些?闲杂之事,我再问你一遍,若他没有以你母亲为逼迫,你还会写那首诗吗?”
“这几年?,你闭门不出,连皇后亲自下帖的荷花小宴都辞去,其实不是你不愿,而是他变相的软禁罢?我真的很想知道,他们这样不放心你,当年?为什么?会叫你知道,你既生悔意,又何必死不承认?”
他一口气将这话问完了,却半晌没?有听到答复,不由抬头,却诧异地发?现?宋枝雨已然满口?是血,吐得那斑驳琴上污秽一片。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没有递出去的酒杯,终于?想清楚了方才那不肯离去的内侍的来?意。
他是为她来送毒的!
宋枝雨惧怕皇室的“鸩酒”,故而遣自己的内侍送来了一枚不叫她那么?痛苦的毒药,在她说完“我却不信”的时候,便将它咬破,毒性已发?。
他终于?变色,匆匆上前去,扶住她的肩膀,沉声唤道:“宁乐!”
宋枝雨死死抓着?他的手,好不容易才缓了一口?气,不可?置信地道:“你是……你是谁?皇、皇兄?”
叶亭宴伸手捏着她的喉咙,飞快地在她后心一击,想要将她咽下去的毒逼出来?,却无济于?事,他有些?茫然地抱着?她,低语道:“你为何服毒?我今日早已换了宋澜的毒药,将此事栽赃给你,也不过是为了将你从公主府救出去而已——当年?我送烧桐给你时,你说真想亲自到许州跟着正守先生学琴,弃了这公主身份也无妨,还有你母亲……”
“哈哈哈哈哈,”听了他的话,宋枝雨终于想明白,她怔了片刻,艰难地笑起来?,口?中的血随着?言语越积越多,染红了他的袖口?,“连苏絮都知道,背着那一千二百四十一条人命,我是活不下去的——二哥……二哥!你不是回来?报仇的吗,你怎么?还是这样心软啊!”
她的气息越来?越弱,连眼神都开始涣散,叶亭宴终于端不住那鎏金酒杯,手一抖,就将它打翻在了一侧的池塘当中:“你到底是我的血亲——”
“别傻了,是我们从前不懂啊,生在皇家,所谓棠棣之华……只有你一个人当真而已,”宋枝雨连连摇头,忽地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瞪大眼睛、颠三倒四地道,“二哥……我交给了苏絮,你知不知道,苏絮她早就知道了,她没有、没有……”
远山传来?铮然一声琴响,不知是否此处不如宫中温暖的缘故,池塘中的荷花都还没?有开,风吹过沉重的花苞,将它吹得四处摇摆。
她气息已失,遗憾地垂了手,最终还是没有说完想说的话。
你想告诉我什么呢?
叶亭宴失魂落魄地从公主的园中走出,守候多时的朱雀卫也?没?有再问,进门去处理公主的尸体,只有元鸣见他神情不对,跟着?他跳上了马车。
“公子,计划可有不妥之处?”
没?有回答,元鸣抬头,瞧见叶亭宴正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方才宋枝雨的血只溅到了他的衣袖上,这双手一滴血都没?有染。
然而叶亭宴深深垂头,怔然瞧着?,越瞧越是触目惊心——苍白的双手,血色很淡,它那么?修长美丽,握过国之重器、握过心上人的手,染了亲人手心的冷汗,仍旧显得很干净。
只有他顺着?掌心纵横交错的纹路和涔涔流淌着?鲜血的青筋,看出了潜藏其下的阴诡颜色。
有声音自东山之上传回来?,说“这如何还能称‘道’”,说“我不为,是因我不屑”。
话语交织,纷乱一片,他闭上眼睛企图静心,却在黑暗中看见宋澜握着短剑刺进他的胸口?,画面倏忽一转,手中的剑又变为朱笔,他握着?那笔,在卷宗上缓缓地写下一行字——宫人供述宁乐公主宋枝雨为皇后遇刺祸首,臣举证良毕。
元鸣见他久久不答话,心中不免一凛,正欲再问,却听叶亭宴自言自语道:“是了,我同他,也是没有什么分别的……”
他倚着?马车内壁,想起逯恒,想起林召,纵然他上书保全了林氏三族,可?这其中折损,又岂是能够算尽的?
随后他想起暗无天日的狱中一月,想起被摧毁的半生,恨意与?茫然交织,一时无从落笔。
最后一切声音陡然消失,恍然中他似乎回到了当年被叶三带着?的死士拼死从内宫救出来?的时候,那时他就是这样倚在马车的车壁上,遍体鳞伤、双目失明,车从人声鼎沸处过,他听见有人在外齐颂一首诗,每一个字他都听在耳中,就是不能理解它们是什么意思。
哀金天?,幽冥杳杳出青兕,招魂直上碧霄间。
你们为谁招魂?送谁去往碧霄云间??
靖和?四年?,端午前日,宁乐长公主宋枝雨病逝府中,秘不发?丧,秋时方闻死讯。
公主少即嗜文,性情张扬,后不知为何闭门谢客、一生未嫁,世人猜测,或许是因为她一生中最闻名的一首诗酿出了流血惨案,公主过于?自责,最后才郁郁而终。
只是这些?猜测最终都如浮云般流散,湮灭为了史书上一个简短的“薨”字。
天?狩三年?,除夕方过,元月仍是凄冷,疏星淡月。
皇帝的病已经缱绻了一月有余,太医院院首连老师父都请了回来?,仍不见几分起色。
上元前一日,宋泠领诸皇子皇女侍疾时,提请罢了今年?的汴河大祭,改为祈福礼。
宰辅出言反对,称礼不可?废。
皇帝斟酌再三,还是执意要皇太子代行大祭,其意众人皆知——皇帝已经接受了自己的衰老,以及将要死亡的事实,开始为新皇登基造势了。
宋泠加礼服后重来拜别,御驾从乾方殿蜿蜒而去,宋枝雨随着?众人下跪,山呼“千岁”。
她并无多少意外,宋泠十二岁便加封了皇太子,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不仅有美誉、有民心,还颇为照拂兄弟姐妹,内廷之中都无人生过同他夺嫡的念头。
只有储妃讨厌了些?——苏落薇同她自小认识,是她在皇庭中鲜少遇见的、不肯让着自己的世家女,后来?甘侍郎入宫,她们二人比文墨比书艺,最后她败下阵来?,与?她结了梁子。
不过说起来?,这些梁子都是小儿女好胜心罢了,宋枝雨在府中写字时,还恨恨地想,落薇应该能做个不错的皇后,而她定然没?有如同皇后一般风光的机会,只能白白认下甘侍郎的选择。
想来真是不甘心啊。
宋泠出宫之后,宰辅携政事堂几位老大人来拜上元安康,随后相继出宫,皇帝病着?,上元家宴办不成,诸位皇子皇女便也被遣出了宫。
临走之前,皇帝的精神好不容易好了些?,倚在床榻前对大家和颜悦色道,正是年?来?佳节,何必拘在宫中?
最后只有尚未立府的六皇子和?七皇子执意留了下来?。
宋枝雨本?也?想留下来?,皇帝却对她笑道:“朕记得宁乐上元时最爱猜灯谜,去岁将瓦阑街的灯谜都摘尽了,今年?也?要不负众望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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