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棠—— by雾圆
雾圆  发于:2023年07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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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薇略有惊讶,片刻不到便镇定下来,冷道?:“你知道得倒多。”
叶亭宴无辜道:“臣来汴都谋前程之后,旁的不敢说,四处的消息真是搜罗了不少,每日在这刀山血海中挣扎,若心中再不能明白?些,岂非连睡眠时都要怀揣恐慌?臣可不愿过?那样的日子。”
他所言之事恐怕一半是他的消息、一半是他的猜测。
不过能从微末处窥见全局,也算得上是眼界开阔。
落薇这样思索着,转身想到一侧的妆台前坐下,不料叶亭宴却突然伸手抓了她腰间松松束着的玉带,往后一勾。
她失去重心,猝然跌进他的怀中。
叶亭宴伸手环抱住她,不让她起身:“娘娘的殿中这样暗,又不能点灯,便不要离那么远,我?怕黑,瞧不见?你,会心慌的。”
他的谎话张口就来,面不改色心不跳,落薇扶着他的肩膀,想到他依约保了烟萝性命,便忍了,只?问:“那个宫人是怎么回事?”
“我想尽办法找来的,”叶亭宴打了个哈欠,懒懒地道?,“想保她性命,就得叫陛下觉得能从她口中敲出些东西来——寻个痴傻的宫人,模糊不清地吐露一两句,明知有事却问不出来,冯内人的性命不就能保住了吗?”
落薇“嗯”了一声:“那你为何要叫她供出‘公主‘?”
叶亭宴瞥了她一眼:“其实……”
他搂着她换了个姿势,慢条斯理地道:“‘公主’二字,并非是我?的指使,我?所做的只是先于朱雀知道了那个宫人的存在,见?她已然疯癫,才敢让她‘被找到’。说实话,我?没料到她会供出东西来,只?想引导她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言语,她自己说了‘公主’二?字,倒为我?省了不少麻烦。”
他叹了一口气,非常随意?地道?:“唔,不然咱们将这件事栽给宁乐长公主怎么样?”
落薇心中一动,却定定道:“你知道她说的是舒康。”
“自然,”叶亭宴玩着她披散的头发,“当时你们三人交好,舒康长公主又未同你决裂,举手之劳罢了,况且……宁乐长公主可不是会救人的人。陛下不也觉得是舒康,才想寻根究底,瞧瞧你们的决裂是真是假么?”
他捻起她的发梢,轻轻一吹,发丝四散,复又垂下:“所以我说,咱们不如栽赃给宁乐,是她的话,才能对上你们的说辞,你听听看——当初宁乐知晓邱雪雨求你而?不得,便出面保了她一命,把她送进你宫中去,装成?另外一个人,伺机对你不利。舒康虽与你决裂,但说要你的命还是牵强了一些,可若是宁乐,便不无可能,不是么?”
落薇听了,问出一句:“你与宁乐有旧怨?”
叶亭宴笑道:“臣与公主能有什么旧怨,不过?臣知晓,娘娘该是与公主有旧怨的。”
落薇心中一跳,掩饰道?:“这话说得蹊跷,我?与她又能有什么旧怨?”
叶亭宴嘴角噙笑,没有回答,只?是上瘾一般来回抚摸着她如同丝缎般柔顺的长发——她在殿中睡眠,自然不必束发,只?系了一根长长的朱红发带。
他的手穿梭其?中,竟分不清摸到的是她的发,还是那根丝缎制的发带。
而?落薇却因他方才那句话有些出神。
她想起了许多从前的事,少时她为宋瑶风伴读,与宁乐公主宋枝雨也有来往,只?是宋枝雨交好之人与她们迥异,实在算不得太熟。
若真说她对宋枝雨有怨愤……
便是因为刺棠案后她写的一首诗。
当年,落薇原本觉得众臣推举她成为皇后辅政的提议十分荒谬——她是先太子的储妃,与宋澜有何干系?就算要辅政,为何不能作为女官辅政?况这朝中人才煌煌,为何必需她来辅政?
但从前与父亲交好的那群老大人不肯松口,纷纷上门来拜会她。
方鹤知不在朝中,众人中有威望的臣子已然年老,玉秋实文官出身,在资善堂中默默无闻了多年,后不知因何得了先帝信任,进得政事堂,也做过?掌兵使,文武兼任,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今日,苦心布置、党羽遍野。
清流无论推谁辅政,都不敢断言此人能有与他对峙的本钱。
况且他们还要担心,若真将此?人培植起势,朝中会不会陷入如削花变法被废之前一般两党相争、倾轧不断的境地?
可是若有一位天下敬服、声名上佳的皇后,一切就会截然不同。
——他们不是皇后的外戚,不会与她结党,只要她以贤名威慑玉秋实不敢肆无忌惮,能够在皇帝尚还年幼之时处理朝政、为他争取成长的时间,待皇帝亲政之后,玉氏的威胁便能自然而?然地迎刃而?解。
有御街之事在前,不会有比落薇更合适的人选。
苏舟渡声名?太盛,落薇拜过天下文人之首甘侍郎,也在方鹤知的书院当中读过?书,受封储妃,掌苏氏的天子之剑,曾涉治蝗与平乱之事,若能再习得一二?政事,必定不负众望。
在接连上门的父亲旧交、朝中有贤名?的臣子口中,落薇有些迟缓地意?识到,她似乎已经没有旁的选择了。
恰逢此?时,宋澜再次遇刺,禁宫内外都查不出刺杀之人,他这次伤得重些,险些送命,落薇进宫去看他,应下了他在病榻之上的求娶。
为了在玉秋实手中保下宋澜这条命来,也为了手中有更多权力、更好地调查刺棠一案。
为了不使朝野生乱、保住明泰中兴以来难得的太平,她只?能将自己高高摆在神龛之上,塑成一尊威慑宰辅、不得自由的造像。
宋澜封后不久,三司上奏,寻出了刺棠案的祸首。
彼时落薇尚在藏书楼中日夜苦读,以期为接手政事做最好的准备,甚至连这个消息都知道?得很?晚——晚到她尚来不及反应,三司便以雷霆之势寻到了完整的人证物证,并且给首犯三人供出的五大?王宋淇扣上了谋逆的罪名?。
落薇不可置信,如遭雷击。
当时她没有任何证据证明真凶不是宋淇,想尽办法进诏狱去见?了他一面,却惊愕地发现他已被拔舌、剜眼、毒哑,只?等一死。
宋淇嗅到了她身上浅淡的蔷薇花香气,挣扎着凑过?来,在她手心写字,落薇不敢哭出声来,却实在忍不住,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他的手背上,滚烫滚烫。
宋淇写“非我所为”,又写“玉在其?中”。
暮春之际,诏狱仍旧寒凉得如同隆冬,他写过那一个“玉”字之后,落薇打了个激灵,登时出了一身冷汗。
玉秋实!不知宋淇知道?了什么,但他竟说,刺棠案是玉秋实一手所为?
若是他所为,图的难道?是将亲近世家的三大王送上皇位?可他不推举宋澜,根本无人会想起这个平素默默无声的皇子,三大王与宋淇相比,当然更合适一些。
若不是三大?王……
她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越跳越快,越跳越激烈——她也不过十八岁的年纪,宋泠死后又伤心过?头,此?时回想,才想出了许多不对。
众人的面孔和言语交替出现在她面前,明明灭灭,宋淇似乎也察觉到了她骤然冰冷发抖的手,和着血握紧了些。
落薇抬头看去,昔年风流潇洒、不爱政事的少年,如今面上身上污血肆虐,与地狱鬼魂一般无二?。
他为何会变成?这个模样,是谁将他变成了这个模样?
她原本日日到刑部去寻父亲的旧友,关心着刺棠案缉凶之事,这些时日,是宋澜与她同在藏书楼听各位当世大?儒讲学,才叫她一时分心,根本没有机会保住宋淇。
落薇在他手心细细比划,要他放心,她一定会拼尽全力揪出真凶,之后为他正名?、救他出去,宋淇一怔,却带着笑意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不答她的话,只?写“保重”。
还有“玉今盛权,必不收手,恐有多人牵连”。
临走之时,他似乎察觉到再也不能见到她了,终于忍耐不住,像孩子一般在她怀中痛哭一场,最后写了一句“澜弟更险,万勿肖我?,与以上诸人,请姊尽力护之,淇往生拜谢”。
落薇不敢对他说她的猜测,只?是拼命点头,转身之际,她瞧见了宋淇以指蘸血、在诏狱的墙壁上留下的字迹。
他看不见?,字写得斑驳纷乱、交错重叠,失了昔年一帖天下传的优美。
而?她一句一句看着,看得惊心动魄、心痛欲死。
一时是“昔人已乘黄鹤去”[1],一时是“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2],还有几句他自己的诗——死生微末悲天地,来日逢君再桃李。
落薇去诏狱的次日,宋淇在狱中自尽了。
她得知凶手咬出宋淇之后,本想先与宋澜商议,可如今面对他时,她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多、越来越不敢开口。
无人可言,更来不及做什么盘算,在宋淇自尽之后,玉秋实便立刻上书,力主从严处理刺棠涉案众人。
落薇再也不敢相信他找出的任何“凶手”,看着日渐变长的株连名?单,胆战心惊。
她持着玉秋实写给宋澜的奏折,上了御史台。
那是落薇和玉秋实的第一次正面对峙。
在此?之前,她所有一切都是书中学来的,虽说她爱看前朝史书,也陪着宋泠习过?《政治篇》、处理过?政事,可一切终归是纸上谈兵,真对上浸淫官场多年的老狐狸时,她输得一败涂地,毫无还手之力。
御史台前,落薇被玉秋实问得哑口无言——刺杀皇朝储君,是为谋逆,属十大?不赦,按律不应连坐?她与宋泠十几年来情投意合,为他复仇,她为何心软,难道?身涉其?中?
对玉秋实和宋澜的怀疑不能宣之于口,她能言的说辞,只?有反反复复的不可严刑连坐、有失王朝宽和之道?。
她虽在御史台上落败,可慎行杀戮,总归还算有人支持。
眼看此事将有一二分转圜之机。
随后,宋枝雨写了一首一夜之间传遍大江南北的《哀金天》,彻底毁去了她之前的所有苦心。

承明皇太子身侧的近卫,是先帝亲自赐的名。
传言皇太子出生的上元节傍晚,彩霞流转,日落之后仍有?黄光照地?,众莫能解,有?臣奏《南史》,称永明八年亦有此奇景,时人上《金天颂》,曰“是非金天,所?谓荣光”[1],今日逢年内第一佳节,又?复现此景,是天降圣主的祥瑞之兆。
上大悦,为皇子所居宫殿题名“金天上宫”,又?为他?近卫赐名金天卫,意即守护金天之队。
三岁时,宋泠得“承明”二字为封号,岫青寺的寂云和尚与玄微观的紫微老道为先帝所邀,同?赴皇子生辰宴,寂云和尚摇签一枚,紫微老道卜了一卦,异口同?声地?称“金天上宫”过于狂妄了些。
先帝这才?将宫殿匾额摘下,亦更改了宋泠身侧的禁军名号。
十岁那年,江南洪涝,流民西渡,宋泠在方鹤知处见了许多失去父母的孤儿,为他?们筹措安身。
后来他?在这群人中择选愿者带进长风堂,与自己一起训练多年,重编了金天卫。
十二岁,他?加封皇太子,声名越来越盛,每每路过汴河大街,常得百姓夹道相迎,金天卫随行太子身后,穿簪金窄袖麒麟袍衫,佩盘蛇短刀,威风凛凛,意气风发?。
当时的汴都,从贵族到平民子弟,凡有?志从军的男儿,无?一不以被编入金天卫为至上的荣光。
故而大胤境内,无人不知这“金天”就是那位天之骄子的代称。
宋枝雨喜弄文墨,也有?几首与汴都文人的答和诗广为流传,可落薇怎么也没想到,她正在内廷之中与玉秋实就株连一事闹得不死不休时,宋枝雨忽地?写了一首《哀金天》,这首《哀金天》又忽地铺天盖地,传遍了大胤的文坛。
哀金天,顾名思义,这是一首写给承明皇太子的悼亡诗。
宋泠与皇室诸亲关系融洽,宋枝雨是皇家女儿,写一首诗相悼,本是情理中事。
在诗中,她写了皇兄的情谊、抱负、风姿,又?惋惜他?英年早逝,李太白诗中写“金天之西,白日所?没”[2]——这华美闪耀、绚烂至极的一生,正如他?字中喻的太阳和闪电一般,燃烧一瞬,随后遁入虚空消逝了。
读罢此诗,无?人不对逝去的皇太子生出惋惜和不平、无?人不对?杀死太阳的阴霾和众鬼生出愤恨,甚至有?人大醉之后,在丰乐楼悬白布一面,红墨重书《哀金天》,引得四周文士连声叫好。
直到如今,落薇仍旧不明?白,当初众人的动作,究竟是真为死去的太子鸣不平,还?是借此机会,求扬名立万的机遇、求一呼百应的追捧?
诗出之后第一日,汴都文坛众人提笔,争相以哀悼皇太子为题做文,流水一样的句子不要钱一般被书写出来,在各处宴饮中击节传唱。
第五日,有?人效仿丰乐楼中人,在汴河之上以血为书,铿锵鸣冤;有人扯红绸上城墙,要求重判刺棠案的凶手。
更有甚者在闹市中分发诗帖、激昂辩论,煽动一群百姓浩浩荡荡地?闹上了御史台。
如同引燃火星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落薇站在御史台的漆红阑干之前,望着?台下嘈杂的人群,觉得天地?好生荒谬。
口口声声鸣冤的这群人,并不见得读过宋泠的诗文、欣赏他的政绩,也不见得理解他的理想和抱负、知晓他的为人处事。
真与他交好的文士朋友无一人参与,缄口不言。
朝中所剩无几地支持落薇不能“滥杀”之人,面对?这样的舆论,也终于?招架不住地?沉默了下来。
玉秋实站在她身侧,扶着?手边的阑干,露出一个略有嘲讽、十足淡漠的笑?容:“娘娘,你瞧,这些人与殿下毫无瓜葛,尚且能为他?鸣冤一句,你与他?相知十年,却为什?么要站在这里、站在老臣的对面呢?”
落薇努力克制着唇齿间的颤抖,回看过去。
御史台众官员就在他们身后,然?而周身太过嘈杂,没有?人听见玉秋实的言语。
听了他?那句话之后,两人都不曾再言语,只?是在群情激昂的阑干之上、在汴都接近夏日的夕阳风中,死死地?望着?对?方。
落薇看得毛骨悚然?,玉秋实也瞧见了她血红的双眼——也正是从那个时刻开始,他?就怀疑面前之人已经知道了那些水面下的真相。
然?而他只有猜测、没有证据。
正如当初的落薇也只有猜测、没有证据一般。
夕阳西去,远天盛大辉煌,遍布残晖,不知在谁的呼吁之下,御史台下的众人开始齐齐背诵那首《哀金天》——
我思仙人已乘黄鹤而西去,西有?万岁山。
忆昔海棠花下客,曾于?金明?庭中见。
剑引列缺开东隅,光耀六州呼天安。
忽有风淬愁霾惨,群鬼匣祭杀生剑。
人去花落青天尽,湿红泪掩昼尤寒。
哀金天!
幽冥杳杳出青兕,招魂直上碧霄间。
咸阳道中送君去,一去渺茫一千年。
有情天人当同老,何催衰兰堕白练!
台下齐齐呼喊着那句“何催衰兰堕白练”,不知是谁忽而失声痛哭,也不知是谁挥舞起了太子尚在时私下爱着的白衣,像是要为他?招魂一般。
在各色嘈杂声音中,玉秋实向下瞥了一眼?,唇角隐有?笑?意。
落薇顺着?他?的目光,忽地开口:“你以为这就算赢了吗?”
她的声音太轻,一度让玉秋实以为这句话只是自己的幻听。
落薇望着面前乌压压的人群,抑制不住地?大笑?出声,笑?得前仰后合,有?风扬起她微乱的鬓发?,而她拂袖而去,只留了一句飘忽言语。
“走着?瞧罢。”
玉秋实望着?她的背影,忽地?发觉自己或许犯了一个错误。
借落薇的天子剑送宋澜登基之后,他?便没有?再正眼?看过这尚不满二十岁的小姑娘,后来宋澜相求,称直接立玉氏女儿恐对他声名不利,落薇于?他?有?恩,他?也有?些执念在。
于?是玉秋实退了一步,没有插手宋澜立她成为皇后的一番运作。
今日夕阳之下他?才?惊觉,宋澜立她为后,是真的为了培养一枚与他对峙的棋子。
纵然?连宋澜自己都不知道,这棋子是黑是白、到底与不与他同心。
但为了压住玉氏权势,这枚棋他?非用不可。
时至今日,落薇都能回想起自己从《哀金天》的词句中穿行而过的感受。
人生十八年,她从未体会过这样阴森可怖的时刻。
相伴长成的恋人弃世而去、尽心保护的幼弟心思不明?,她被淹没在舆论声中,孑孓独行,从前守护她的人们皆已不在,竟寻不到一个人可以依赖。
张平竟在数日之前见了她一面,突兀地?问了她一个问题。
他?问,娘娘以为,一人之力,能否与朝野和天下的舆论对?抗?
落薇不假思索,回答试过再说。
于?是张平竟露出一个苦涩和欣慰的笑?容,说他?拿这个问题问过旁人,旁人给了他?同?样的答复,他?劝那人过刚易折,今日也将此话送给她。
她年轻冲动,听不下这样的劝阻,如今想来,若非那一日北疆忽地传来的战报,或许她真的会做出不可挽回之事。
落薇紧紧地?闭上眼?睛,幻境凭空出现,她抬头,看见了许州居化寺的金殿穹顶。
随后她嗅见了檀香之气。
有人在她耳边说:“娘娘,你走神了。”
她睁开眼?睛,在黑暗静默的殿中看见了近在咫尺的、叶亭宴的面容。
他?有?一双和宋泠一样漆黑的眼?睛,专注望着?她时,总会让她轻易忘记周身的一切伪装。
于?是落薇伸手抱着?他?,放任自己将头埋在了他的肩膀上。
似乎越来越迷恋这虚实之间的一刻了,她想。
叶亭宴有?些诧异,却没有?推拒,手指穿过她的头发抚摸到了她的背上,轻轻拍了拍,一个安慰的手势:“你怎么这样爱出神?”
过了许久,落薇闷闷地回答:“谁让你总是夜里来,我困倦得很。”
叶亭宴揽着她坐起身来,把她搁在自己的腿上,轻轻地?晃了晃。
落薇逐渐平复了心绪,想起先前言语,僵了一僵后,她用一种轻快的口吻问:“你方才说的旧怨,指的是什?么?”
论起来,她当年与玉秋实的对?峙,还?是更多地发生在宫闱之内,那些御史台下背诗的人、甚至算上宋枝雨,都未必知道她为保这群人付出过这样多的心血。
知晓的人当年都已死在了刑架之上。
后来落薇多方打探,反复调查,才确信宋枝雨当年写《哀金天》,确实是与玉秋实串通。
可是……叶亭宴为何知道她有?隐恨?
听了这话,叶亭宴手中一顿,随后缓缓地道:“世人皆知,甘侍郎一生只?收了三个弟子,一人是江南无?名文人,世人至今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姓周,一人是先太子,还?有一人……便是你。”
他?说起这话,落薇“啊”了一声,终于?迟钝地?回忆起了一些更加渺远的旧事。
叶亭宴的口吻有?些怪异:“宁乐长公主当年三登甘侍郎府邸,希冀能够拜他?为师,最后甘侍郎却收了你,她十分不忿,在某次宴上直言讥讽,称甘侍郎收你是因你父亲和太子作保,害你被众人议论了许久。”
当年她不喜与宋枝雨来往,便是因为知晓她自负才情、不肯容人,她说不得这是好是坏,于?是敬而远之罢了。
一句玩笑而已,她忘得一干二净,原来在旁人眼?中,她与宋枝雨不和,竟是这个缘由?
落薇哭笑不得,却松了一口气。
她放开手,刚想说些什?么,却忽地?听见原本静谧无?声的园中传来了遥遥的脚步声,她隔着?被关上的花窗,瞥见窗纸上映出了黑暗中一个昏黄的光点。
有人正提灯朝此地来!
叶亭宴显然也听见了这个声音,不禁肃然?起来,他?本想推开花窗,却被落薇一把捉住了手腕。
她不由分说地拉着他站起身来,疾步往内殿更深处走去。
守园的侍卫已见来人,交谈之声渐渐逼近。
叶亭宴本想侧身躲在她的床榻之下,落薇却一言不发?,扯着?他?一路进了她逼仄狭小的内室,随后伸手在佛陀的画像上用力一推。
她所推之地正是佛陀的头顶,这样的时刻,叶亭宴竟还?分心想,这可真是大不敬,不知神佛知晓,可会原宥?
不过瞧此地三家并行,她似乎也不在乎此事。
他?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她内室中的墙壁发出细微声响,随后书架后移,露出黑洞洞的密室来——他在琼华殿中长大,竟都不知这偏远的小殿中有?密室存在!
落薇把他往里一推,险些将他?推倒,不过她也不在乎,立刻阖了门,小跑回榻上躺下,还?不慎触到没有好全的伤口,痛得眉目一皱。
她躺下的一刹那,内殿的门便被宫人推开,那宫人唤了几声门口的李内人,见她睡得正熟,便顾不得那么多,只?是急急进门,低呼:“娘娘,陛下来了。”
落薇揉了揉眼?睛,随之而来的宋澜已经拨开了她榻前的纱帘,她还?没来得及问一句“怎么了”,宋澜便沉声道:“阿姐,幽州军报——”

身后?的门刚刚阖上,叶亭宴便顺着冰凉的墙壁滑坐到了地上。
昏暗的密室当中一盏灯都没点,死寂得如同陵寝。
太黑了,周遭一片近乎失明般的黑,虽说他已经对于闭目的黑暗十分熟悉,但重回这?样的情景当中,仍旧抑制不住地发抖。
一些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全然遗忘的记忆再度侵袭而上,叶亭宴粗喘了几口气,感?觉有?冷汗正顺着他的额角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的。
然而闭上眼睛和睁着眼睛的黑暗,仍旧是这?样不同。
此地危险,只与宋澜一墙之隔,再这样下去恐怕又会诱发心疾,他不敢叫自己失去意识,于?是顺着?身后?冰冷的墙壁,胡乱摸索着——只要有一丝光亮,都不至于?让他这?样恐慌。
十分幸运的是,他找到了一排微小得如同针眼的气孔。
气孔透过来的光线细若游丝,却让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叶亭宴泄力一般倚在墙壁上,抽出袖口的帕子,缓缓拭去了自己满头的冷汗。
现在回想起来,当年他处于这样的情境中时,险些被?逼疯,甚至完全不再像他自己——从小?到?大学来的所有?东西,什么礼义廉耻、为君六诫、王道、儒道、天道,都抵不过?绝望之时心中滋生出来的恨意。
为了让自己清醒,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念,我一定要杀了你们,一定要杀了你们。
被拼死救出后的逃亡路上,他伤了眼睛,视物不清,右手几乎废掉,又中天下第?一奇毒“衰兰”,心疾深重,生不如死。
裴郗见到?他的时候,他神志不清,连一把旧剑都提不起来,听不下任何人的话。
若非柏森森及时赶到?,恐怕他捱过?了宋澜的刑狱,也会死在去往西南的路途上。
周柏二人与他相交多年,最是知晓他的脾性,而裴郗性子刚直、嫉恶如仇,以为他口中的“恨”是真恨,这?几年耳濡目染,一见到落薇就觉得不顺眼,这?些时日交往下来,才有?些改观,仍旧是别别扭扭地不肯承认。
毕竟连叶亭宴自己都不知道,这恨意是真是假、到底有几分。
他曾经以为自己是全天下最了解落薇的人,落水之后?仍旧笃信此事与她无关,后?来宋澜将证据一件一件摆在他面?前、逼迫他相信,他山穷水尽、觉得自己撑不下去的时候,是靠着?这?份自始至终都落不到实处的恨意,才活到?如今。
如今他蜷缩在这?暗室当中,陡然发觉,说是恨,不如说是怅然——他真的太想知道了,当年之事她事先究竟知不知情?就算知情,为了权势杀他,她有?没有?犹豫过??就算不曾犹豫过?,这?几年过?去,有?没有?后?悔?
这?么多问题,一个都问不出口。
一是时机未到?,二是他内心深处也在恐惧这些答案。
若是答案与他所想全然不同,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再度变成当初那副完全不像自己的模样。
想到?这?里,叶亭宴忽地脊背一冷。
随后?,他缓缓地放下手中的帕子,自嘲地惨笑一声。
完全不像“自己”……
怎么还会生出这样荒谬的想法,他早就面?目全非,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来了。
唯一不变的就是,那些恨意依旧是飘忽的。
他每每发病之时,蘸血在书房中挥毫,觉得自己恨透了宋澜、恨透了她,但当他重回汴都,在海棠花树的阴影下看她的第一眼,他就知道,或许有?朝一日,一切都可以重来,可唯独她,是他永远打不赢的。
他忍不住接近她,最初只是为了冷眼瞧瞧她是否获得了当初想要的一切,他从前还想,若是落薇真的做了、真的对他不曾有?半分愧疚,尘埃落定那一日,他一定要杀了她。
就算与她玉石俱焚,他也不在意。
可对方只是轻飘飘的一个眼神、只是偶尔施舍了几分柔软、只是给一些模棱两?可的暧昧可能,他就立刻丢盔卸甲,将从前的恨意抛诸脑后。
哪怕在她眼中他是另外一个人,哪怕看到?她这?样一面?,仍旧拒绝不得。
一腔爱意,半真半假,如同开到荼蘼的春花一般,腐坏得不堪入目,他假装闻不见糟朽的气息,执着?地、闭目塞听地,一定要将这场戏演下去。
似乎就在不久之前,裴郗还对他说,自回汴都之后?才看出,他其实从不肯以最恶的可能对皇后?施加猜测,只要她流露出一丝面具下的柔软,他就甘心忘却从前的一切。
是啊,譬如这?次,落薇执意要保下邱雪雨,他对她说“娘娘原是有情的”,心中是洋溢和雀跃的喜悦——纵然这情不是对他,但只要她有?,就表明他从前对她的了解并?非虚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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