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棠—— by雾圆
雾圆  发于:2023年07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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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天卫都是宋泠亲自培养出来的人,放到战场上都是好手,而且忠心无二、见长风令如见旧主。
如今宋澜拿着令牌,就算是落薇,也不能从这群人中探知皇帝的吩咐。
既不能探知,不如毁去。
这才是叶亭宴要送她的大礼。
他猜出她对逯恒下手,顺理成章地以为她忌惮整个金天卫,于是用这?样的方法向她献诚。
密密麻麻的战栗从后背侵袭而上,落薇将这?一切想明白了,竟有一滴冷汗不听话地顺着额角滴落了下来。
再看宋澜,只见他满脸阴沉,一语不发。
于是她便知晓,今日一场审判已在宋澜心中完成了。
恰巧那遍体鳞伤的驯马人听了这些话,挣扎着起身,在?阶前用力叩首,听得人心惊肉跳。
“小人无辜!小人无辜!”
林召则在?这?接连不断的指控中彻底傻了眼,此时他再蠢都知道自己恐怕栽进了旁人的圈套之中,但人证物证俱在?,丝毫不知如何反驳。
他胡作非为多年?,此时终于察觉到巨大的恐惧,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此为……陷害,此为栽赃,你、你们……”
宋澜冷冷地咳了一声,在?屏风后开口道:“朕乏了,既然审刑已毕,三司将人提了,严刑拷问幕后主使罢。”
这便是为他们落了定论。
典刑寺卿和御史中丞连忙松了一口?气,与玉秋实交好的胡敏怀有些迟疑,却不得不随另外两人一齐应道:“是。”
林奎山今日因避嫌未至,玉秋实此时也算将叶亭宴的谋划想了个透彻,犹不信一玉面公子能将权术玩弄到如此地步,正在?惊疑不定,却听另一侧忽地传来一个声音。
“叶大人说到这里,可巧了,臣突地发现,臣也有一位证人,拾得了证物。”
叶亭宴微微一滞,抬眼看向离席起身的常照。
常照向他拱手行礼,随后自身后唤了一人,同?样捧了证物,向台上走?去。
“叶大人问了暮春场众人,臣也问了,也得了一个洒扫黄门的证物。当初见此物时,臣不晓得它有何用,可听了叶大人言语,臣却发觉,它还是值得呈上来的。”
宋澜没有忍住,起身看去,落薇也跟随上前,看了一眼就心神大震。
这?洒扫黄门拾到的,是当日她抢过来、射到林间的翎花木箭!
常照缓缓地道:“叶大人说林二公子?离群入深林,林中又有金天?卫配饰,十分可疑。这翎花木箭上雕了一片叶子?,是叶大人特制的佩箭,如此,臣也想问,叶大人当时是否也曾离群、独上后山?是否与林二公子?合谋,或是……也不能免去嫌疑?”
落薇朝外走?了一步,站在?能瞥见叶亭宴的一侧,冲他投去一个深深的眼神。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了叶亭宴所言的“救臣一命”。
可如今情?形,她怎能跳出来言语,称当日叶亭宴是在后山与她私会?
叶亭宴的目光从常照挪到玉秋实,随后掠过落薇,顿了一顿便飞快移开了。
“我策马独行,确实无人作证,”他平静地道,“翎花木箭,也确实为我所有,辩驳不得。常学士之疑惑理所应当,然清者自清,无甚可惧,那便请刑部将我拿了去,与林二公子?一同?用刑罢。”

第32章 流水今日(三)
公审就在最后这突生的变故中结束了,三司俱表,当即议定那驯马人无罪,只是他牵连此中,终归推脱不得。
典刑寺卿得了上意,许他修养些?许时?日,预备入夏后随便找个什么借口流放北疆充军。
林召则立刻被刑部中人拖了下?去,先前在?朱雀司中,宋澜碍于众口不能对他用极刑,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刑部依律行事,顺理成章。
也不知能从他口中审出什么。
总之封平侯府被拖下水已是不可避免的事,或许宋澜还希冀从他口中听到一些?别的事情,譬如这样?精密的计划,背后是否有玉秋实的手笔?
林召被拖下?去时?大哭大闹,声音凄厉地嘶吼“冤枉”,似乎是预料到了自己的遭遇。
堂中众人心思?各异,但几乎都顺从了叶亭宴的思?路,认定了林召并不无辜。
唯一麻烦的就是最后被常照反咬一口的叶亭宴。
刑部想要拿人,不得不先看宋澜的脸色。
而宋澜只是目光复杂地瞧着叶亭宴,半晌没有言语。
最后才开口问了一句:“叶大人当日真的没有遇见旁的什么人为你作证么?麓云后山不比密林,猎物稀少,你又是为何射出了那支箭?”
叶亭宴跪得笔直,声音不变:“臣见树上落花一朵,一时?兴起,拉弓射花,忘了拔下?那支箭,确实是无人同行的。”
宋澜“嗯”了一声,突然转头问:“皇后以为如何?”
“臣妾以为……”
落薇攥紧了袖口,片刻之后又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松了手,她慢条斯理地抚平了方才的褶皱,波澜无惊地道:“陛下不好偏颇,还是要查一查的,倘若果真无事,也好为叶大人洗去些?嫌疑。”
叶亭宴一哂,没有抬头看她,只是谢了恩:“多谢陛下和娘娘的信任。”
宋澜便叹道:“如此也好。”
听了这话?,刑部中人才敢上去,对待叶亭宴却与对待林召截然不同,皆是客客气气的:“叶御史,请。”
叶亭宴温文道:“有劳了。”
公审毕后,宋澜将常照召去了乾方殿,落薇心神不宁,辞了他,择一条小路回?宫。
她身侧只跟了烟萝一人,两人顺着宫中道路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
烟萝见她神情,想上前去问一句,可?还没来得及开口,斜刺里便冲出来一绿衣臣子,猛地在?她面前跪了下去:“臣裴郗,拜见皇后娘娘。”
烟萝被他吓了一跳,连忙上前一步,喝道:“放肆!”
落薇看清了人,便按下了烟萝挡在自己面前的手:“小裴大人,所为何事?”
二人是从琼华殿后的花园绕行,此处多有假山池塘,还摆了许多奇花异草——这些?花草原本是宋澜登基第一年时?,为落薇庆生,特地从天下?各处搜罗来的。
只是在?那之后,她再也不曾前来看过。
此处值守的宫人不多,又是皇城后殿与琼庭交界之处,裴郗在?这里出现,想必是早有打算、特来拜见的。
裴郗比叶亭宴年纪轻些?,倒是颇有嫉恶如仇的刚直之气,他见了她,既不卑躬屈膝,也无趾高气昂,只是照规矩行了礼,开口道:“叶大人托臣为娘娘带一句话?。”
落薇道:“你说。”
裴郗抬起头来看她,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似有一丝讥讽之意从他眼中一闪而过:“不过为他带话?之前,臣也想问娘娘一句。”
烟萝在?一侧紧皱眉头,闻言便冷道:“小裴大人僭越,娘娘是何等身份,如何能答你的疑问?”
裴郗却不闻不问,只是紧盯着落薇道:“叶大人素来体?弱,刑部三十二?把手过的是什么样?的刑讯,臣不信娘娘未曾听闻过,那日叶大人在?何处,旁人不知晓,娘娘总不会不知晓罢?娘娘就这样?看他受难,却不管不顾么?”
当日烟萝寻机出了暮春场,是而全然不知落薇的去处,听了这话?才觉得有些?不对。
落薇眼睫微动,重新打量起面前的年轻文臣来:“他倒是信你。”
裴郗道:“不过皮毛尔。”
“那本宫来猜猜小裴大人要带的话?,”落薇眼瞧着他,突然笑了一声,“翎花木箭……他这样?的人,怎么会?随身携带昭示身份的箭矢?就算那一箭不是他自己射出去的,既有布置,难道他想不到箭落林中、会将自己牵扯进去?”
裴郗的面色微变,不自然地喃喃道:“这……”
落薇不待他说完,便飞快地继续道:“他分明将一切都盘算好了,说不得连常学士找到的‘人证’‘物证’,都是他送到他眼前去的。若水突然出现,为这场刺杀案定了首犯,他破案破得这样?顺利,若不寻机把自己陷进去,怎么能服众、怎么能让陛下笃信?”
她从乾方殿一路缓行,思?索得出神,如今将一切想清楚了,又瞧见了宋澜摆在这里的各色花草,心中烦躁,越想越气,不由冷笑道:“他叫你传给我的话?,大抵是一句忍辱负重的‘不愿连累娘娘清誉,万请缄口’罢?那小裴大人也为本宫带一句话?给他——”
“他说要送本?宫一份大礼,到头来却想连本宫一同算进去,实在?太?蠢。你告诉他,不要在?本?宫面前玩弄这样?的心术,他又不是什么青春少年,总不至于想着本宫会因这样的事觉得歉疚、觉得情分上对不住罢?当日他为何到麓云后山上来,他自己心里最清楚,本?宫看,可?不算冤枉了他。”
裴郗已经彻底听傻了,讷讷地跪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落薇一口气说完,只觉得心中畅快了不少,定了定神便恢复了从前气定神闲的模样?,见他情态,还十分好心地多说了一句:“少为你家大人鸣不平,他哪里是个会?吃了亏的性子?你叫他在刑部多尝些?刑罚,罚得越多,陛下?越信他,怕什么,总不会?叫人死了的。”
语罢,她绕过裴郗,抬脚就走,再不管他有什么反应,走了两步才听见裴郗在?身后告罪:“臣今日冒犯娘娘……”
她回?头看了一眼,忽地觉得对方有些?熟悉,情不自禁地开口问了一句:“本?宫从前是否见过你?”
裴郗抬头瞥了一眼,又迅速低下:“不曾。”
于是落薇不再听他言语,径直离开。
直到进了琼华殿前的那片园子,烟萝才追过来道:“小人虽不知当日之事,却多少听懂了些?,这叶大人在?暮春场中翻手为云覆作雨,机关算尽,实在?可?怖,娘娘是说,就连今日他入刑部,也是事先盘算好的?”
落薇恨声道:“此人实在可恶,迟早有一日,本?宫必除之后快。”
她许久不失态地说这样的负气言语了,烟萝听了都有些?诧异:“娘娘……”
落薇这才回?过神来,苦笑道:“本宫被他气昏头了。”
园中的宫人守礼地分列两侧,冲归来的皇后屈膝行礼,落薇一路穿过残花凋零的园子,瞧见廊下?的紫薇已经泛出了些隐约的红色。
她突然抓住了一侧烟萝的手,唤道:“阿霏——”
烟萝抬起头来,看见对方出奇冷静、却又似燃烧火焰的目光:“我突然想起……这样?好的机会?,不如咱们也冒个险,为这叶三的盘算添一把火罢。”
虽说刑部尚书与玉秋实交好,但在?这样?的关节,哪里敢随意处置要案中牵涉的皇帝近臣,况且瞧这叶亭宴病恹恹的模样?,别说闹出人命,就是典刑重些?,都要担忧第二日刑部便被御史台弹劾的劄子淹了。
故而有御史前来探望送药,刑部中人也不敢阻拦,立时?便放了他进去。
裴郗将落薇的话一字不落地转告了,其间有几句想不起来,便只说了些?大致意思?。
叶亭宴倚着身后玄铁的牢门,听完他的话?,便十分愉悦地笑了起来。
他今日受了第一顿刑,打了二?十庭杖,掌刑之人极有分寸,留下?的都是皮肉伤,叶亭宴不肯除衣,此时绯色官袍之后渗了不少血迹,大笑之时?不免冲撞,当即便痛得表情扭曲。
裴郗咬牙道:“公子居然还笑得出来?”
叶亭宴便小声感慨:“算计她就没有一次成功过,本?还想叫她心中怀着愧疚,好歹可?怜可?怜我,没想到这都被她看出来了,果然是长大了。”
裴郗冷哼一声:“皇后无情才会?如此,对待……更别说只是可堪利用之人了。”
叶亭宴道:“你不懂,聪明自有聪明的好处。”
裴郗见他身上伤痕累累,人却乐不可?支,又气又恼:“公子绝顶聪明?,却还要把自己弄出这幅惨状。”
“你就是不懂皇后说的道理,罚得越多,陛下?越信我,怕什么,总不会叫我死了的。”叶亭宴费力地翻了个身,瞧外瞥了一眼,“你早些?去罢,无谓多留,这场案子到了收尾的时候,我在?这里,说不得还比在?外面更安全些?,况且,我还有别的事做呢。”
裴郗也听到了似有人来的声响,于是从袖口掷了一瓶伤药来,起身告辞,叶亭宴伸手将那瓶子攥在手中,低言:“多谢。”
与裴郗错身而过的,正?是居于叶亭宴隔壁、刚刚审完被抬回来的林召。
今日只是第一日,林召状若癫狂、歇斯底里,受刑不过两种便数次昏迷,胡敏怀心中还存了几分希望,连忙叫人将他泼了冷水、抬了回来。
两人所居之地是刑部最深处的囚牢,只有谋大逆的囚犯才会?被投至此处,本?来叶亭宴不需来此,但三司仔细商议后,还是将两人关在了一起。
刑狱最深处连小窗都无,送人的狱卒将林召搁下?,便像是躲避瘟神一般,忙不迭地离去了。
林召一个人躺在稻草之间哼哼唧唧,一会?儿大声咒骂,一会?儿嚎啕大哭,最后终于没力气,小声啜泣起来。
叶亭宴被他吵得烦不胜烦,好不容易才平心静气地晃了晃手中的锁链,唤道:“林二?公子?”
林召这才发觉隔壁有人,一片漆黑中,他分不出是谁的声音,便忍痛朝外爬了些?,凑近了牢门:“谁?”
他起得太?猛,“砰”地一声撞在了玄铁栏杆上,疼得龇牙咧嘴。
叶亭宴却对这样的黑暗环境十分熟悉,从容不迫地盘腿坐着,微笑答道:“我是御史台上侍御史,姓叶,名壑,字亭宴,林二?公子不介意,唤我一声叶三也可。”
林召听了他的名字,恨不得立时?便冲出牢门,将他扼死,手上锁链在玄铁上砸得铮然作响:“你、你这巧言令色、满口谎言的小人!快说!你受了谁的指使来栽赃我?”
“二?公子息怒,我若是刻意栽赃,怎会?与你同落此处?”叶亭宴惊呼一声,为怕对方不信,他还在?黑暗中装模作样地呼了几声痛,“当初我去暮春场查案,怎地就这样?巧,撞上了那小黄门?方才受刑,我思?来想去,终于恍然大悟——咱们定然是被人给算计了!”
林召骂道:“一派胡言!”
叶亭宴道:“二?公子细想,怎么同查了暮春场,那常照与我找出来的人证物证却截然不同?我思索良久,觉得这样?更可?信些?——那设计陷害之人先摸到了二公子的行踪,遣一黄门跟随,随后又将那黄门送到我面前,待我出首得罪,将罪落定了,再突生变故,将我也送到此处——这可?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连环计啊!二?公子,咱们真真切切是中计了!”
他说得绘声绘色、一唱三叹,到最后还连连叹气,十分愤懑的样?子。
林召本?来恼恨,被他说了一通,却也不自觉地信了几分:“……若是真有人刻意算计,此人会?是谁?谁与我有仇,竟出这样的毒计!若能猜到人选,下?次受刑,我便再鸣冤去,我爹在?外面,也会?想办法救我的!”
“此人是谁……”叶亭宴忍着唇角的笑意,慢条斯理地道,“自然是林家出事对谁最有益,谁便嫌疑最大了。”
他压低了声音,状似推心置腹地说:“二公子,你我同落此处,合该互帮互助,既然那人连我一起算计了,我便也为你出一个保命的主意罢。”

第33章 流水今日(四)
这日宋澜独宿乾方殿,落薇睡得早些,夜至深时,殿中阒寂无声,忽地摇摇一阵风雨,有微小雨滴溅上窗纸,如同鼓噪声响。
春日最后?的花朵随雨坠地,想来明朝便会见一地零落的残红。
落薇被花落的声音惊醒,睁眼却瞧见有个身影坐在榻前。
惊风入殿,床幔四处飘拂,他穿了珠白襕衫,被昏暗烛火映出一簇一簇的缠枝暗纹。
她忽地想起,少时她曾抚摸少年的衣袖,问他这是什么花纹,之前不曾见过,怎地不是云纹?怎地不是宝相花?或是龙、或是蟒、或是象征江山永固的海水江崖?
他握着她的手,顺着绵延不断的纹路抚摸下去,说这是缠枝花,又叫万寿藤,今日是上元,又是他的千秋节,这一纹路寓意生生不息,是福祚绵延的庆贺。
她因这不经意的触碰面颊发?烫,本?想掩饰着抽回手来,侧头却见他的脸也可疑地红了,面上却要装出云淡风轻的模样来。
这样的发?现叫她玩心大起,便反客为主地带着他的手一遍一遍地描摹。
优美生动的藤蔓卷草,缠绵纠葛、丝丝不绝,她贴着对方的耳畔,小声地故意?道:“我想起一句古远诗歌——‘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1]
语罢就觉得不吉利。
现在?想来,这缱绻中浮现的一句竟成谶语,或许从那一刻开始,便注定了他们悬枝落湖而分离的结局。
于是落薇连忙改口,畅想道:“我们若在?诗中,也该是女娲补天时同落的两块石,相生相见,击出闪烁的金石火光——要这样耀眼,要这样永恒!”
补救无用,诅咒终是灵验了。
落薇想着这些旧事,情不自禁地伸手抓住了面前之人的袖口,声音如同呓语:“你来看?我?”
他察觉到她醒了,便将人揽到怀中:“可是梦魇了吗?”
龙涎香的气息太浓郁太迫人,几乎是在?一刹那,落薇便清醒了过来,有寒意?从脊背划到指尖——他们的剪影有时真的很像,半梦半醒之间,她竟然也分不清。
然而应该分清的,他从来不曾入过她的梦,在?幻相出现的,也都?是从前的模样,从前的他对的也是从前的她,她目睹一双小儿女,自己却是彻底的局外人。
她看?见模糊的背影,看?见臆想中的从前,想问一句“你恨我吗”,怎么也问不出口。
没有疑问,却有回答,当夜便得一个黑漆漆的魇,没有身影,只?有声音——我自然是恨你的,恨你恨你恨你恨你恨你。
不过她已不惧怕这样的话语,醒来后?还可以?告诉自己,无妨,无妨。
等我做完了一切,便去找你。
靖和四年最后的春夜当中,花落尽了,落薇很快地回过神来,低语道:“不曾梦魇,是个?好梦。”
梦里能听见声音,哪怕是一句“恨你”,也算是好的。
她松了手,倚在?凭几上,拿帕子拭去了自己额间的汗水,问道:“子澜怎地这个时候过来了?”
宋澜漫不经心地回答:“今日处置了林氏一族,夜半睡不着,觉得不安宁,便来瞧瞧你。”
三司公审之后?,不过两日,胡敏怀便拿到了林召签字画押的口供——口供是真是假不要紧,重要的是皇帝已经认定了他,兼之玉秋实这两日什么动静都?没有,他也只?能依照皇帝的心思行?事。
正如叶亭宴那日无意间在宋澜面前提及的一样,国库空虚,林家自己送上门来,恰好为皇帝寻了个绝佳的借口。
叶亭宴不过在?刑部待了三日——除了那支翎花木箭,他实在?没有旁的嫌疑,胡敏怀一开始心中存疑,亲自去审了他一次,想要在?他昏沉时得一些含混不清的破绽。
谁料这人竟如同金铸铁打的一般,三日不曾阖眼,受了杖刑,又置身一片漆黑之中不曾见光,换了寻常人,早该心智脆弱、漏洞百出。
结果他亲自去问,疾言厉色,对方却依旧温文尔雅、有条有理,甚至在?得知被释之时,唯一的要求只是为他寻一身崭新衣袍来,君子身染脏污,不太体面。
林氏族人身上本来便没有什么职务,倒免了革除之劳,公审之后?宋澜下令抄检林家,听闻林奎山在玉秋实门口闹了一场,玉秋实将他请进?门去,可终究没有上书替林家求情。
落薇想着,玉秋实心中清楚得很,叶亭宴已经将人证物证做到了这个?地步,他若上书求情,只?怕第二日,流言蜚语便会甚嚣尘上——宰辅不满君上,勾结亲眷刺杀,意?图发?动政变——历史上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他不敢令自己陷入这样的漩涡中。
最后?他只是通过玉随云在宋澜面前吹了吹风,旁的倒也没说,只?求宋澜不牵连林家已经出嫁的女儿。
宋澜不置可否,却没有上门拿人,算是默许了。
胡敏怀原本?拿到的证词,是林召前段时日宿醉时犯了命案,命案苦主也是官宦人家,一直企图上告,林奎山使钱压不下来,便希望儿子能在春猎上拔得头筹、讨好宋澜,届时东窗事发?,也念他一分好处。
结果林召心道早与宋澜结怨,想要扭转已是来不及,他素来胆大脑热,竟然借机谋了一场“不会被发?现”的刺杀。
这话听着荒谬,宋澜也没有全信,但他决意用林氏家产来补亏空,只?能如此结案——当初他示意朱雀司中人严审那驯马人,什么都?没审出来,便假意?将他流放,若能引出真凶相救,便可探其究竟,若引不出来,便将人诛杀途中。
一石二鸟之计。
叶亭宴为这场刺杀找了人证物证,本?也该成为宋澜怀疑的对象,结果他自己也被牵连入了刑狱,只?会让宋澜觉得,从叶亭宴到常照,二人寻来的证据说不得也是被安排好的。
而是谁有可能策划这样一场大案,又要将叶亭宴一起拉下水?
查抄林氏之时,林召宿醉时犯下的命案,兼之林奎山从前为私利草芥人命的种种行?径皆浮出了水面,而这些烂摊子,多半是玉秋实收拾的。
落薇想到这里,才彻底明白叶亭宴的用意?。
暮春场一场荒谬的刺杀,林家不是根本?,他最想要的,是让宋澜自己“揣测”出幕后搅弄风云的手。
玉秋实一路扶他起势,玉随云如今又没有皇子,于情于理都不会真的刺杀他。
但若是借着刺杀的幌子,不动声色地除去要他一直兜底的林家和针锋相对的政敌呢?
宋澜虽说不曾受伤,但成为玉秋实的筏子,又找不出一丝证据,心中焉能好受?
果不其然,宋澜怀抱着她,沉默了许久,突然说了一句:“林召在狱中翻供了。”
落薇一怔:“嗯?”
宋澜松开手,抚摸她的面颊,唇角微微勾起,略带嘲讽的神情:“他说一切都是玉秋实指使的。”
落薇伪作愕然:“怎会?”
宋澜道:“我也不信,叫人用生漆将他毒哑了。”
不等落薇说话,宋澜便继续道:“我下了旨意?,将林氏一族的刑期改到了秋日里。”
这几句话说得语焉不详,宋澜也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然而落薇听后?,在?心中补全了叶亭宴这场计划的最后一篇。
证词已出,林召此时在?狱中翻供,已经成不了宰辅的罪证,只可能被归为狗急跳墙的乱咬。
然而在?宋澜心中,就会成为林召终于醒过神来,想清楚了栽赃他的究竟是谁后的同归于尽。
他更改刑期,是想看?玉秋实的反应,只?要玉秋实就此事问上一句,这场没头没尾的大案就会彻底成为宋澜心中对玉秋实最大的疑云。
精彩万分的诛心术。
她扪心自问,就算是她,恐怕也不能周密地设计出这样又毒又狠、却片叶不沾身的谋略。
落薇掩饰着唇角笑意?,岔开话头,对宋澜道:“快要到夏日里了。”
宋澜眉心舒展了些,答了一句:“是啊。”
他朝窗外看?了一眼:“我记得从琼华殿往东去,便是会灵湖,琼华殿后?,有从会灵湖中引来的一方小池塘,栽满了荷花,前几年你我忙于政事,竟然不曾同赏过,今夏定要在你宫中办几场清凉宴,采了荷叶做绿盘才好。”
落薇惜字如金地道:“甚好。”
宋澜枕在?她的腿边,闭着眼睛,似有怀恋:“我还记得……从前阿姐在?宫中时,与舒康一同去会灵湖划船,采一船的荷花莲蓬,夕阳西下时归来,长发?不落饰,我在?岸边瞧你,当真是太美、太美了。”
他神思困倦,不一会儿便闭目睡了过去,落薇将他搁在?玉枕上,自己则彻底失了睡意?。
她披衣起身,走到窗前,正是暮春早夏,她听见了微雨声中断断续续的蝉鸣。
宋澜口中描述的场景,她也记得。
只?不过她记得的,是宋澜身侧、晚风中的缠枝花,那时夕阳隽永得天荒地老?,她抱了一朵硕大菡萏,眼中只?能看?见一个?人。
就如他也只能看见她一样。
立夏时,江南终于落了雨,春旱暌违已久,此时落雨早就无法弥补当春的灾殃,然而汴都?仍旧为这相隔甚远、姗姗来迟的雨欢庆了一番,有臣子上表吹嘘帝王诚心,亦有人提议,帝后?应重返太庙祝祷,感谢祖宗赐下甘霖。
宋澜欣然应允,命定礼部择选吉日。
然而两人动身之前,一首歌谣却先于他们传遍了整个?汴都?,街头巷尾的孩子耳熟能详,不多时便落到了诸臣的耳中。
众人遮遮掩掩,谁也不敢上奏,心照不宣地装傻,毕竟除了读书人,谁也不知道这歌谣是何含义。
玉秋实暗中查了许久,只?知最初是一位外地商人来汴都兜售赤金杯,他所售器皿刻纹美观,又价格低廉,因此风靡一时。
谁料不久之后?,购置了赤金杯的人竟纷纷找上门来,指责商人所售乃是赝品,此物根本?不是赤金,使用不久后?便斑驳脱落,露出本里——原是赤铜打?造,贴了金箔。
商人不肯承认,于是众人便以?石击杯,叫过路众人听声相辨、主持公道。
由此便传出一首歌谣来。
宋澜听见这歌谣时,已是预备上太庙的前一日。
小皇帝坐在昏沉的乾方殿中,落薇坐在?前堂的屏风之后?,听叶亭宴一字一句地将那首歌谣转述给?了他,方听罢,宋澜便怫然大怒,扫落了面前案上堆得凌乱的奏折。
落薇与烟萝对视了一眼,轻轻挑了挑眉。
青年臣子温润的声音似乎还回荡在?殿中,轻轻地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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