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若是如此,今日这番言语当中,怎么会?带着如此浓郁的哀色?他在故事当中,只听见了被困深宫的无望、被爱人辜负的惨重,和渴望抗争、却空空如也的双手。
难道……是宋澜辜负了她?就如同他初初来时的反复告诫——宋澜已是多疑帝王,虽然得了许多人的扶持,但他不会全心信赖玉秋实,更?不会?全心信赖她。
她背弃了他们十几年的情?分,捧着心去投诚,却换来了这样的猜忌——是这种事,叫她五内熬煎、痛不欲生?吗?
身体被撕扯成了两半,一半在虚空中痛快大笑,狂喜地跺着脚,大喊“你背叛了我,似乎也不曾快乐,这是你的报应”,另一半则凄凄垂泪,痛苦地反复询问:“若是早知今日的结果,你还?会?不会?做从前的决定?”
纷乱思绪叫他不堪其扰,听了落薇“喜不喜欢”的询问,也只是含糊地敷衍了一句:“这样的故事叫人惋惜,年来逝者如斯,两?个人都是得到过、又失去,留给了彼此绵延良久的痛苦罢了,世间情?爱,皆是如此,谁能免俗?”
两?人说了这许久,终于有医官在外轻轻叩门,说张公好些了,请娘娘进?来。
落薇站起身来,路过垂头思索的叶亭宴,忽地站定了。
叶亭宴抬起头来,发觉不知何时,这张脸上?的哀伤茫然,竟已消失得一干二净。
医官就在门外?,隔着窗纸都能看见身影,而皇后娘娘在那块“敬天悯人”的匾额之下,大胆地伸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来不及开口,蔷薇香气便逼近,落薇揽着他的脖子,状似暧昧地贴近了他的耳边,几乎要吻过来的姿势。
言语却讥讽嘲弄,一丝哀情?也无。
“只有?你们这些男子,才?会?说‘留给彼此痛苦’,才?会?觉得故事的帝王失去了什么,”她说,“这个蠢货失去了什么?他什么都没有失去,只是想让自己好受些罢了,我敬那将军的痴情?,但倘若我是她,一定不止让火焰焚烧在自己的宫中。”
她轻声细语地说完了这串掷地有声的言语,随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恢复了从前的模样,笑眯眯地说:“叶大人与本宫一同进去罢。”
也不等他回答,抬脚就走,叶亭宴怦怦乱跳的心终于沉下来些,也松了一口气。
她是在他眼前长大的人,从初见开始便美丽端方、明?亮大胆,就算这些年来一直收着性子扮有礼的世家淑女,但他心中明?白,她一直是当年春巡时得了一把剑便要立时学会?、想要什么都从不犹豫的少女。
紫薇不曾在宫阙深处枯萎,她的花期那样长,就算不见光,也不是状似坚韧、移到宫室中就会泛蔫自弃的一叶荻。
想到这里?,他便忍不住唇角上扬。
为这不曾改变的繁盛。
转头就将方才?的幽怨全部忘记,直至夜深时,叶亭宴才?恍然发觉自己当时竟然没有?产生?任何疑问,哪怕只有?一丝疑问。
——她随口讲起这个故事的用意是什么?
她似乎并不是他幻想中与宋澜琴瑟和鸣、偶尔耍些手段也只是为?了自保的皇后。
今日这个故事,她分明是在隐晦地暗示,她心中仍有?“火焰”,只是下落不明?。
落薇来到张府之前,没有想到张平竟病得竟然这样严重。
不久之前,她召对方说话,模模糊糊地请他在政事堂议事时夸大些今春的亏空,对方心领神会?,对她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
谁料如今人便倒在了榻上,行动艰难、神志不清。
人老后实在脆弱,她只瞧了一眼,便有些不忍地移开了目光。
张平竟的夫人正守在一侧,拿帕子为?他温柔地擦手,一时竟然没有听见落薇进了门,直到张平竟咳嗽了两?声,她才?侧头,红着眼睛起身告罪:“妇人给娘娘请安。”
落薇连忙伸手去扶,将她安回椅子上?,张夫人勉力笑了笑,冲她解释道:“从前也犯过一次,不知怎地就说不出话来了,家里?只有我还能听懂他在说什么,不得不贴身照顾着。”
苏舟渡从前带她来过不少次,落薇与张夫人十分相熟,此时却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只好干巴巴地道:“张公吉人天相,此次也定能逢凶化吉,今日我来,也是为?了让夫人安心些,陛下拟准张公正一品荣休,另有?封赏,正在和礼部议号。”
张夫人只是惨然一笑,并不在意。
两?人正在说话,叶亭宴便跟着进?了门,重新向落薇和张夫人行了礼。
不知为?何,张平竟看见他来后,又变得激动起来,张着嘴含糊费力地说了几句。
落薇正是纳罕,张夫人却听懂了,拍了拍她的手背:“娘娘与小叶大人稍待,老头子这是有?话对你们说。”
她起身,预备带着仆役离去,临到门口,却又折返。
她揽住落薇的肩膀,就如同从前她还?不是皇后时一样亲近:“薇薇,我知道今上?登基之后,你定觉得老头子与你生分了不少,他这个人拗得很?,有?话也不会?直说。自从当年出了那样的……你封了皇后,他心中别扭着,虽说户部的事情?办得尽心,但总归觉得可惜,若是冒犯了,你别往心里去。”
张夫人这一番话说得含混不清,落薇却奇异地听懂了。
张平竟年轻时,于理账一道有?奇才?,只需一把算盘,一下午就能将户部混乱的月账理的清清楚楚。
苏舟渡带落薇上?门拜访友人时,总是能听见算盘噼啪乱响的声音。
“舟渡稍待,等我将这个月的账算完了,再招待你。”
那时候顽皮,落薇等得无聊,趴在张平竟的案前,使坏将他的算盘珠子乱拨两?颗,张平竟从来不生?气,每次都是淡淡地瞥她一眼,闲下来时伸手将珠子拨回原位——落薇至今都不懂,他是怎样精准地记住这些珠子的位置的。
后来宋泠也常来。
张平竟对宋泠和对落薇无甚不同,每次都笑眯眯的,将家中的果子摆出来招待,苏舟渡调侃他是天底下最油滑的人,隔天就得了他送上门来的两桶香油。
这些年,落薇总以为是她和太师的争斗太过显眼,才?叫张平竟不动声色地远离了她,以求明?哲保身。
却不曾想,他的理由竟然是这样的。
当年张平竟见她和宋泠相处,常常调笑,叫二人早早将婚事定下来,落薇冲他扮鬼脸,宋泠也脸红。
园子里飘满了絮,纷乱惹人。
宋泠十二岁就封了储君,高帝的偏爱明?目张胆,从来不介意他与朝臣结交,除了资善堂中奉师礼的苏舟渡和方鹤知,张平竟也曾于户部处事中教过他不少道理。
落薇一时心神大震。
原来、原来这个世间还有人和她一样,在殷殷期待未来的天子长成,他虽一生?油滑、从不涉事,总还有圣君明臣的清晏梦想,所以在她毫不犹豫地另嫁时,张平竟才?暗暗疏离了去。
千言万语,一片缄默。
落薇关了门,走近了那个真心爱护过她、爱护过宋泠的老人,握住了他皱纹横生?的手,张平竟看着她,一向精明含笑的双眼似乎也闪烁了些泪光。
她知道他想说什么,也很?想解释一切,可如何能够开口?
最后只憋出含混一句:“张公,你放心。”
张平竟费力地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随后看了叶亭宴一眼,无声地张嘴说了一句,可惜唇齿抖得太厉害,落薇仔细辨认,也只听出他说了一句:“你们……”
叶亭宴走到近前来,取了桌上搁着的一支竹杆毛笔,轻轻放在了他的手中,又将榻上?的小?几拉近了些。
二人的相处流畅自然,仿佛很早之前就相识了一般。
张平竟接了笔,由他扶着,颤颤巍巍地斜着身,在宣纸上?落笔。
字也抖得不成样子,所幸还?能认得出来。
落薇死死地盯着叶亭宴,却见他面上?神色淡淡,没有?慌乱,也没有?躲闪。
她低头看去,本以为张平竟要写下什么叮嘱,谁知道他哆嗦半天,笔尖上?的墨淋漓滴落,最后只写了两?句。
——万古如长夜、万古如长夜。
后来他精神乏了,落薇与叶亭宴一同告辞。
穿过张府园中狭窄的廊道时,有?白色的絮在身侧纷纷扬扬地飘,不知是杨絮还?是柳絮。
路走到尽头,皇后的白藤舆就在眼前,叶亭宴与张府的下人一般,躬身候在了一旁,恭送她离开。
落薇回头瞥了一眼,忽地示意他走近些,随后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低低问:“当年你来京,与皇室诸子都有?交情?,承明?皇太子尤甚,随后你启程回北幽,可曾再与他来往过?”
叶亭宴眨了眨眼睛,答道:“不曾。”
“撒谎,”落薇飞快地道,“幽云河一役时,他为?叶家求过情?,言语中说与你有书信来往,本宫记得,你们当年颇为?投契,叶大人都忘了么?”
第30章 流水今日(一)
“旧日往来罢了,哪里能记得这么清楚?”叶亭宴不忙不乱地回答,“娘娘何出此问?”
落薇观察着他面上的神情:“叶大人方才说,今日才与张公相?识,何以如此熟稔?”
叶亭宴淡淡道:“张公德高望重,我听闻他突兀病倒,特?地前来拜见。来前,我顺手从张公府邸前的街巷中买了一包绿豆糕,张公本不想见我,不知为何后来又?肯见了,相?见之后,张公含混地说了许多,人也虚脱过?去,才让娘娘等了这么久。”
他说到这里,歪了歪头,反问道:“娘娘可知道这其中的缘故么,臣思来想去,没想明白,张公莫不成是将我认成了旁的什么人?”
张平竟能将他认成谁?
身形样貌,分明不同,行为处事,更是天差地别?,只有那一双眼睛有些神似,她?在点红道初见对方之时?,一眼对上他的目光,便生了莫名其妙的心悸。
后来相?熟,才能感受到其间的错落,就?连眼神也并不相仿——叶亭宴双眼有疾,时?常泛红,兼之其间的心机算计,哪有旧人澄澈干净的目光。
张平竟病中朦胧,生了魔蠹,念着旧日之事,闻到那绿豆糕的气味,便将他认成了旁人。
这也是常事,天狩三?年之后,她?不也是……时常沉溺幻相、不能自拔么?
想起那包糕点,落薇心中抽痛了一下。
一别?数年,连宋泠都离去了这么久,那做糕饼的店家却还在啊。
落薇掩饰着情绪,反复去看叶亭宴的神态,对方却坦然自若地回?望,什么都没叫她?看出来。
担忧自己失态,落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便扶了烟萝的手,转身上了早已预备好的白藤舆。
坐定?了,她?定?了定?神,才重新掀起一侧的纱帘。
叶亭宴还在原处站着,冲她?拱手行礼。
落薇便道:“张公病中糊涂,哪里还能认出什么人来,叶大人多思了。”
叶亭宴定?定?地看着她?,忽地开口道:“是他罢,如若不然,娘娘为何问起我们的交情?”
落薇攥紧了白藤舆的纱帘,面上露出一个得体微笑,装作?听不懂他的话,避重就?轻道:“叶大人,明日刑部公审御前刺杀一案,你还是做些准备的好。”
纱帘拂过他的面庞,随即便远去了。
皇后的车舆经过?窄巷,前后跟随了许多垂首的宫人,落薇正襟危坐,行至巷口,鼻尖萦绕一股炒绿豆沙的香气,这才回?过?神来。
隔着纱帘和人群,她?瞥见了熟悉的店家?,店家和他的妻子都已老了,那家?的小男孩也长成了抽条少年,落薇努力去想,却发觉自己已经记不得他们的模样了。
而此刻他们都恭敬地跪伏着,脸贴地面,她?看不清。
落薇收回?目光,开口唤道:“烟萝。”
于?是车舆一停,烟萝掀帘进来,应道:“娘娘。”
落薇吩咐道:“回宫之前,你到燕氏旧宅去一趟,请何夫人帮我寄一封信去幽州,让小燕帮忙,好好地查一查这个叶三?,尤其是他这些年与汴都的往来。”
烟萝答了个“是”,又?疑惑道:“娘娘怀疑什么?”
落薇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有那副《丹霄踏碎》,我本不该生这样的疑心……寻常的事情,宋澜必定?已查得一清二楚,小燕在幽州多年,比宋澜派过去的人更晓当地事,便请他慢慢地、细细地查,真有什么不妥之处再告知我罢,若没有,就?当是我多心。”
她?回?头看了一眼,声音也更低了些:“方才那做糕饼的店家?,为了区别?绿豆与红豆,总喜欢以红曲在绿豆糕上印一轮月亮,是弯月,你去时?,也买一块来尝尝罢。”
凤驾去后,叶亭宴在张府门口徘徊片刻,还是重新走了进去。
他一路缓行,至张平竟所在的堂前,恰好遇见张夫人。
张夫人将他带来的绿豆糕摆进了盘中,正捧着那铜盘,预备进门,见他不免讶异:“小叶大人?”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绿豆糕,苦涩笑道:“叶大人可算是误打?误撞,虽说卖这糕饼的商铺就?开在这条街上,可老头子?上下朝时?,心中挂记的事情太多,总是想不起来买。从前是皇后娘娘和……皇后娘娘来时?,常买了带来,如今娘娘正位中宫,不得闲了,家中仆役买来他又不喜,都以为他不爱此物,算起来也有多年不曾吃了。今日你带来,他欢喜得很,旁人瞧不出来,可我是瞧出来了的。”
语罢,她?突然发觉自己说得多了些,连忙道:“小叶大人勿怪,人老了,总是爱絮絮叨叨的。”
叶亭宴没答话,张夫人有些疑惑地看他,却见他不知为何眼睛红了些,察觉她?的目光,却微笑道:“无妨。”
张夫人不明白他的用意,却见他隐约有些伤怀,便多问了一句:“小叶大人与我家张公有旧吗?”
“有的,”叶亭宴出神地答道,“很多年前进京一次,与张公下过一盘棋。”
张夫人温言笑道:“小叶大人怕是记错了,平竟不会下棋。”
叶亭宴也笑:“是吗?”
他忽地掀了身上的深兰袍服,跪在了堂前突兀不平的石子?路上,张夫人一惊,还不待阻止,叶亭宴便仔仔细细地冲着前堂无人处磕了一个头。
堂中蜡烛灭了,一片深深中,只能遥遥看见那块高悬的“敬天悯人”的牌匾。
他行了礼后,一句话都不说地转身就走,张夫人满心疑惑,想唤住他多问一句,却忽地觉得他的背影有些眼熟,一时?竟忘了开口,就?站在原地,眼瞧着他消失在了柳絮纷飞处。
第二日刑部与典刑寺同开公审,落薇与宋澜并坐审席北边的古画屏风后。
为免偏颇,帝后循例并不需亲临,来也是高坐堂后,鲜少直接干涉。
审席前,刑部尚书、御史中丞与典刑寺卿三人并?列,左侧便是宋澜就?此案亲命的侍御史叶亭宴和临时?委任的常照,右侧是玉秋实与政事堂中吏、工二部的主事官员。
明帝执政时?期,曾有一场著名的变法?,而后变法拟定的《削花令》虽被废,“慎刑”的规矩却传了下来,是而遇此类极有可能连坐的大案,总要皇帝并?政事堂、三司、六部中三品以上的官员俱议。
待林召与那驯马人被提上殿来,众人俱是一惊,只见林召虽然背上有些杖责伤痕,但也只是隐约透了些血来,而那驯马人遍身血污,虽能勉强跪伏,确是伤得重了。
林召刚到堂下,便朝上哐哐叩首,大哭道:“陛下,冤枉!”
主审的典刑寺卿便喝道:“刑犯噤声!”
大胤刑律中规定拷囚有时限,二十日内只许杖一次,林召和驯马人没有落在刑部和典刑寺狱中,而是被朱雀拷去,本就?不合法?典,现如今模样,又?明白昭示,朱雀审问,并不依照律例行事。
有个肃立的谏官当即便有些忍耐不住,若不是皇帝不在台前,怕是要立时?上谏言。
他同僚连忙拉住了人,以眼神示意今日不可扰了公审,就?算行谏,也要等到来日早朝上去。
落薇瞥了宋澜一眼,见他神色如常,丝毫不觉有何不妥。
宋澜未必不知林召轻狂,恐怕不敢妄行此事,但他总要比旁人多想一些,譬如林召从前的诸般行径是否只是为了今日之事作掩护?倘若如此,这便该是个金石一般的人物,恐怕遭了刑讯也无用。
这样想来,还是审问那身份低微、没见过?什么世面的驯马人更方便。
宋澜进资善堂的时日晚了些,因为得了宋泠的看护,也未被资善堂中诸位先生以“违拗律法?”之名责打?过?,是而对于诸位御史、谏官持法典的严苛便没什么感觉。
落薇微不可闻地嗤了一声。
典刑寺卿开始依照律例问起话来,林召便道上场只是近日于射御一道颇有进益,想要抢个彩头好风光些,谁料那马突如其来地发了狂,叫他措手不及。
驯马人便哭诉只是依职上场救人,哪里想到林二公子带着他拔了那把剑,更不知晓那古剑竟然开了刃云云。
这些言语众人已经翻来覆去地听了许多遍,宋澜深觉头疼,有些不耐烦地靠在椅上。
虽说他有意借此机会叫封平侯出些银钱填了亏空,但心中总是对于?谁行刺杀、为何刺杀有十分好奇,皇位犹如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他深知此类事宜今后必定不会少,登基以来公开遇见的第一次,总该严刑重罚,以求威慑。
刑部早已将那驯马人的身世来处查了个底朝天——他是宫中侍卫出身,早年间因犯了错被黜落,幸而于马术颇为熟稔,才没有被直接放出宫,而是贬到了暮春场。
禁宫对于?他到底犯了什么错语焉不详,据他自己所言,不过?是碎了贵人茶盏这样的小事,如今改朝换代,宫中的人都换了一批,哪里还能证明真伪。
如此情形,若双方皆是平民百姓,总能以同谋大逆论处,然而林召是封平侯嫡子,封平侯又?与玉秋实亲近,稍有不慎便会得罪宰辅,三?司反复商议,实在是不敢随便定?罪。
眼见连公审都要陷入僵局,叶亭宴忽地起了身,自堂前传了一个证人上来。
第31章 流水今日(二)
这?证人原是暮春场的洒扫黄门,约莫只有十七八岁,进门时瑟瑟缩缩、话都说不囫囵,待见台上众人,更是两脚一软,险些直接栽倒。
“小、小人给诸位贵人请安。”
叶亭宴离席过去,亲自扶了他的小臂,示意他直身。
那内监见是他后,大大松了一口?气,结结巴巴地问安:“叶、叶大人。”
叶亭宴温言道:“若水,不必紧张,当日对我说?过的话,如今尽可对诸公言语,圣天?子?坐明堂上,必不使一人冤屈。”
落薇远远地瞧见那边的常照眉头紧锁。
显然,二人一同?调查此案,这?位人证,叶亭宴从未在他面前提起过。
得了叶亭宴的安抚,那位名叫“若水”的小黄门奇异地平静了下来,再次叩首后,声音便不再抖得那么厉害了:“小人若水,原是暮春场中侍马、洒扫之人。”
上首的典刑寺卿道:“人证在暮春场刺杀大案中有何见闻,可细细道来。”
若水连忙应了个“是”,又说:“陛下预备来暮春场行猎,是而提前半月,众人便开始清扫打理,平素常来跑马的贵人近日也少来。小人记得……这半月间,只有林二公子?并几位好友仍旧常来我处,场中射御、打马球,本还想到林间,只是主管不许,给推拒了。”
林召急道:“我那只是因着暮春场春猎将至,勤加练习罢了。”
叶亭宴“啧”了一声:“汴都城如此之大,金明池、清恬园,乃至林氏私邸,何愁找不到第二块练习之地,二公子这话却有些牵强了。”
林召正欲再说?些什?么反驳,方才开口的典刑寺卿便咳嗽一声,只对若水道:“继续讲。”
若水怯生生看了林召一眼:“得罪二公子?,小人也只不过是据实以?告罢了。虽说?二公子?常来,倒也并非不合规矩,那日叶大人来暮春场查案,反复问了几遍,小人才想起,还在一处见过二公子……”
“那日贵人遣派侍从,将做彩头的那柄宝剑带进场来,送到陛下那里之前,曾经迎面撞上二公子。当时随行送剑擦拭的,正巧是小人与小人的同?屋,二公子?当时不顾阻拦,捧剑与周身好友仔细吹嘘了一番。”
一语说罢,场中哗然。
众人前后多番调查,暮春场中查看剑刃的宫人却十分笃定——“纯钧”作为彩头入场之前,曾被反复检查过,进入暮春场的,定然是未开刃的古剑。
可到二人共同拔出之时,却成了一把利刃。
这?中间,肯定有人寻机更换了剑身。
叶亭宴和常照查过那柄被换了的剑,发觉是有人精细地仿制了纯钧的剑柄,而后安了最最寻常的剑身以?假乱真。
若水之意昭然若揭,侍卫检查之后、转呈帝后之前,他曾经见林召动过那把剑!
林召面上一僵,嘴唇哆嗦了几下,却没有说出话来。
在?场众人都是老?狐狸,如何瞧不出来他这是个心虚的表情。
若水连忙再次伏身,鼓足了勇气道:“小人如何敢欺君,当日与林二公子?同?行的有许多人,只要将他们叫来,一问便知!”
台上的典刑寺卿一时没敢说?话,刑部尚书胡敏怀则扫了玉秋实一眼。
玉秋实会意,搁了手中的茶盏,飞快地问道:“你方才说?,是与人一齐瞧见了二公子捧剑,先前他常来暮春场,知情者恐怕也并非你一人罢?有人却偏择了你上来做人证,这?其中可有什?么说?法?”
他言语之中意有所指,怀疑若水是叶亭宴刻意安排的人。
如今场上局势多变,随便一句话都有可能改变风向。
叶亭宴站在若水身侧与玉秋实对视,一言未发,若水则连忙摇头:“叶、叶大人之所以?选了小人,除了这?两桩,其实更多的是因小人在射御之前,于后山林间洒扫时,捡到了这?样东西。”
“太师总要让人将话说完才是,”叶亭宴温和地接口?,随后挥了挥手,毫不畏惧玉秋实的目光,“将他捡到的东西呈上来罢。”
端着证物上来的是裴郗,他无视众人各异的目光,径直将东西呈到了三司近前:“若水将东西拿出来时,叶大人就知,需寻个见证,便托了我保管,御史台上几位同僚都见过,我得了以?后,立时将东西封在了御史台中,定然是做不得伪的。”
胡敏怀站立起来,先于典刑寺卿瞧见了他呈上来的证物,刚刚瞧见,脑中便“嗡”地一声。
若水在?林中捡到的,是金天卫短刀上的黄金穗子?!
一切疑惑立时便有了答案——春猎当日,只许携带弓箭,众王公子?弟、豪爵贵族都不能带利刃。
于是当日场中有利刃的只剩了两类人。
一为朱雀,私下跟着皇帝的暗卫,无人敢去其兵刃。
另一便是金天?卫,天?子?身侧行日常保护的禁军第一队。
若水完全没有察觉到场中的紧张气氛,坑坑洼洼地补道:“二、二公子在射御大赛开前,随众人一同?在?密林行猎,小人守在?密林道上,眼见着二公子追一山鹰而离群,又听见有贵人疑惑二公子?去了何处,这才、这才……”
不必说?完,众人便补全了他的意思。
一切便顺理成章了起来——林召欲行刺皇帝,勾连了金天?卫中一人,提早请他仿制了纯钧的剑柄、安了剑身,那名金天卫当日将这柄仿制的利刃带进了暮春场。
随后林召借口?行猎离群,与他在?山林中相会,拿到了那柄剑,又掩饰着撞上送彩头的侍者,将剑更换了。
他马术上佳,却控制不了自己常年的坐骑,生?生?等到有驯马者上来,与他一起冲向御前,届时双人一同?拔剑,成功与否,都可以?将罪责推到那驯马者一人身上。
这?样的谋划天?衣无缝,若非与他勾结的金天卫不慎遗失了金穗,本不该出一丝纰漏!
只要林召一口?咬定自己无辜,三司碍于封平侯与玉秋实的关系,肯定不敢直接定罪,就连宋澜,都要斟酌再斟酌。
落薇听见屏风前典刑寺卿低低报了一声“是金天?卫配饰”后,平缓的心便开始怦怦乱跳起来。
——好精彩的一场谋略。
那名叫若水的黄门恐怕真的不是叶亭宴特地安排的,不过说?是特地安排的也无不可——他在叶亭宴的精心布置之下,无意间为他做了最好的见证。
林召为人混账,在?宋澜不得势时好似还与他有些龃龉,林奎山当日组织射御大赛,恐怕就存了叫儿子大出风头、赢了那把剑后献给皇帝拍马的心思。
故而林召在春猎前反复地来暮春场练习,也在?这?时,叶亭宴择好了栽赃人选。
至于离群猎鹰、吹嘘宝剑两件事,随便拎一件出来,听起来都没有什?么大不了,若是细想,还会觉得林召在一群狐朋狗友面前将剑换了,未免太过荒谬。
但在?他的刻意引导之下,若水将这?几件事循序说?了,一定能将众人带到他编造的“真相”当中。
若非她事先知道此事是他的“大礼”,恐怕被他绕进去,还会觉得自己很聪明。
现在?想来,那一日,叶亭宴根本不是刻意跟着她到后山密林中去的,他是为了去扔那枚黄金穗子?!
旁人不知,落薇确是清楚,逯恒下狱赐死?之后,金天?卫易首,将原本刀上悬的墨绿穗子换成了金色。
内侍省将穗子送到金天卫的长风堂中,近日事多,众人更换时间不一,真要查起来,未必能查出是谁多拿了一个、谁少拿了一个。
而整桩谋划中最精妙的不过是这个黄金穗子。
因为它明白清楚地告诉宋澜,金天?卫中有人与外臣勾结。
但宋澜查不出是谁。
除了能扳倒封平侯外,经此一事,整个金天?卫在?宋澜心中便成“不可尽信”之人,从逯恒到如今,落薇不难预见,今日过后,宋澜身边原本最得用的禁军便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