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之上,咸阳宫大火再次燃起,战乱,厮杀,哀鸣。
——土崩瓦解的世界,一切都那么触目惊心。
凶悍无比的骑兵飞驰而过,高高举起楚的旗号。
马蹄声如雷,却不能掩去百姓的哭喊求救声,慌不择路逃命的人群中,有一个瘦弱的少女背着一个小小的男孩儿,她的背影如此羸弱,可她的步子却不见慌乱,她警惕地看着周围,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可一切都只是徒劳。
太乱了,周围实在太乱了。
乱军毫无军纪之讲,所过之处血流成河,温热的血溅在她脸上,她反应极快,立刻将背上的男孩儿放下,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护住小男孩儿。
“阿姐,我怕……”
男孩紧紧拽着她的衣袖。
“不怕,咱们找到阿父就好了。”
少女忍着疼,轻声安慰男孩儿。
“是公主殿下。”
夏侯婴率先认出来,“公主殿下怀里的人的是太子殿下。”
“当初就是公主殿下抱着太子殿下找到了我们。”
回想往事,夏侯婴感慨万千,“都道公主殿下软弱好欺,可真正软弱之人,又怎能在乱军之中活下来?”
“殿下外柔内刚,有娘娘之风。”
“那当然!”
樊哙一脸骄傲,“有陛下与娘娘那样的父母,公主怎会软弱可欺?”
“是那些人看错了公主殿下!”
樊哙嗓门大,他的声音让人想忽视都很难,他的话传到后面的马车上,韩信轻嗤一声,难得没嫌弃这个屠狗之辈,顺着他的话接了一句,“披着羊皮的狼。”
“说谁呢?”
鲁元揪了下韩信的耳朵。
母后手下能人无数,在大军开拔之前,着人给韩信做了张人皮面具,大概是贴着肌肤做成的,从外观来看与常人无异,瞧上去是一个貌若妇人的男子,但气质与留侯张良的貌若妇人不同,留侯张良是出尘若仙,这一位脸上就差直白写着不要来烦我。
——脾气大,嘴刻薄,跟淮阴侯韩信很是有一拼。
但众人却从不曾将他与韩信联系到一起。
——恃才傲物的淮阴侯怎么可能以男宠的身份出现在鲁元公主的马车上?
多半是公主审美问题,就喜欢有些小性子的男宠。
“说你呢。”
韩信抬手拍掉鲁元的手,“我既然敢说,便不怕你听到,你就是一只——”
“那你喜欢吗?”
鲁元打断他的话。
韩信一怔,耳根处立刻烧了起来。
英布是先锋,速度比鲁元一行人快很多,一边纵马急行军,一边时不时抬头看天幕,一边痛惜着鲁元公主的审美。
他虽未与鲁元公主的男宠近距离打过交道,但出发之际也远远瞧了一眼,武将大多眼睛好使,他看到那人唇红齿白,长得女人似的,就是脾气不大好,臭着一张脸瞧着战马之上的他们,似乎有些艳羡。
他便觉得此人不行。
当男宠要有男宠的觉悟,既然靠脸爬床,那就别想着出将入相立战功了。
再者,小白脸有什么好的?
全是中看不中用的银枪腊詇头。
鲁元公主到底是没有经历过男人,竟选了这么一个小白脸!
若不是他女儿都十一了,若不是他脸上受过黥刑,他简直想向鲁元自荐枕席。
但这种想法只能在心里想想,万万不能说出来,若不然,他的好女儿能笑眯眯地不用一个脏字把他骂到无地自容,明明他在战场上悍不畏死,可当面对只有他胸口高的女儿时,便不由自主矮一截。
——儿是冤家女是债,古人诚他不欺。
英布长长叹息。
“叶姬,快看,那是阿姐。”
刘盈兴冲冲指给叶姬,“当初若不是阿姐护着我,只怕我早就死在乱军之中了。”
叶姬深感疲惫,“婢子知道那是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与殿下一母同胞,更救过殿下的性命,怎殿下反倒与她生分了?待公主不如赵王?”
“这不一样。”
刘盈道,“大儒有言,兄弟阋墙不利于国之安宁,我与如意兄友弟恭,方是储君之道。”
“至于阿姐,阿姐是外嫁女,她的一切,我不可干涉太多。”
“否则便是查收他人家务,没得叫阿姐左右为难。”
“……”
大儒大儒,大个鬼儒!
——好好的一个太子,全被大儒给教歪了!
不,可能以后不再是太子。
公主入朝,开府治事,这是古往今来从未有过的事情,偏偏发生在帝后临朝之后,这是陛下对娘娘做的妥协,更是陛下给予娘娘的保证。
——她几乎能够预料到,未来储君改旗易帜之事。
叶姬叹了口气,心乱如麻,“殿下,婢子身子不适,想休息一会儿。”
“喔,对,你近日身子不爽利。”
刘盈声音温和,“那你早点休息。”
“药要记得吃,不要贪凉,更不要仗着年轻硬扛着,早点好起来,我们去寻如意玩儿。”
“玩,玩,玩!”
“你就知道玩!”
戚夫人一把夺过刘盈送给刘如意的小弹弓,伸手戳着刘如意额头,往日的温柔此时着实绷不住,“你瞧瞧你姐姐,她一个女人都位比诸侯王了,甚至还能入朝听政开府治事,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你怎么一点不担心?”
“你再看看你,整天就知道玩!”
戚夫人戳着刘如意额头,把刘如意戳得脑袋乱晃,“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上进心的东西!”
“姐姐是姐姐,我是我,能类比吗?”
刘如意满不在乎拍开戚夫人的手,“姐姐在乱军之中救过太子,我能做到吗?”
“姐姐能劝英布放弃兵权,放弃封地,我能做到吗?”
“姐姐还能领兵打仗,远赴南越,我能做到吗?”
“既然做不到,那我跟姐姐有什么好比的?”
刘如意奇怪看向戚夫人。
戚夫人气结,“怪不得陛下说你像他,你强词夺理的样子跟陛下真像!”
——明明说好立她的如意为太子,如今不仅不立了,还让一个公主爬在如意上面,天下怎会有这样的道理?
她略说两句,陛下竟然觉得她无理取闹,一连几日不曾来她,要不然她也不会压着火气训斥如意。
“夫君,你可好些了?”
彭夫人喂完药,拿着帕子轻轻擦拭着彭越嘴角。
“本来是不太行了。”
彭越靠在引枕上,神采奕奕,“但是天幕今天讲陛下家事,我便觉得我又可以了!”
“快,将帘子拉开!”
“公主找到陛下之后,便是陛下为了逃命把公主踹下马车的事情了!”
“这个可不能错过!”
“……”
好的,只要天幕在,她的好夫君还能再撑几年。
“夫人,你可好些了?”
留侯张府,响起与彭府一样的说辞。
“唔,好多了。”
张夫人扶着头坐起身,奇怪问面前的张良,“我不是在打坐入定吗?你怎么过来了?”
“……夫人,道法自然,强求不得。”
张良有些无奈,“强行追求长生不老,反倒落了下乘。”
张夫人不屑,“我这怎能是强行追求长生不老?”
“我这是打坐悟道,探求天人合一。”
最让她不平的是这件事——
“嬴政那厮都能长生不老,拥有天幕这样的后人,凭什么我不可以得证大道?”
“嬴政纵然得证大道,但帝国基业一夜崩塌,似他这等视权如命之人,纵然长生不老,又有什么意思?”
屏风后响起一个女子声音,“倒是夫人,整日虚耗于修仙之事,岂不是白白辜负了夫人的一身本领?”
张夫人有些不悦,“皇后娘娘?”
吕雉从屏风后走出。
张良拱手见礼。
吕雉抬手阻止,“留侯,夫人身体已无大恙,我想与夫人说几句,留侯不会不舍吧?”
“娘娘客气。”
张良有些头疼,“内子性子桀骜,若有冒犯娘娘之处,万望娘娘海涵。”
吕雉颔首,“若夫人是一味顺从之人,只怕我还不会来寻夫人。”
张夫人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快来试一下这张‘纸’。”
见萧何从外面回来,萧夫人何同立刻招呼萧何,“底下的人新送上来的,瞧着比以前细腻了些,就是不知吃墨如何。”
“看来公主殿下哪怕去了南越,夫人也清闲不下来。”
萧何忍俊不禁,净了手,向萧夫人走过来。
何同递给萧何一张新纸,“要这么清闲做什么?”
“困在一方小院里,没得想东想西的,没意思。”
“还是忙起来好。”
“教公主四书五经,教公主帝王之道,百年之后,我便是第一位皇太女的第一位女太傅,永载青史,万古流芳——名声只怕还在你之上。”
萧何很是满意,“唔,还是这样的日子好。”
“好,你说好便好。”
萧何笑盈盈。
接了夫人递过来的纸,他便提笔蘸墨在上面写写画画,虽比之前送过来的纸张有韧性,但墨色还是晕染开来,比不得绢帛的书写便利。
“还是不行?”
何同拿起纸,近距离在眼前看着,“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她可是与吕鬚打赌了一千金,若是让吕鬚先她一步做好纸,那她的一千金便打水漂了!
“这张纸可值千金!”
吕鬚立刻将跪在自己面前的农妇扶起来,“快,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出来的?”
农妇第一次见吕鬚这样的贵人,绫罗绸缎插金戴银,一身骄奢贵气让人不敢直视。
当这样的贵人亲自将自己扶起来,农妇更是紧张得连说话都磕巴起来,“就,洗衣服的时候发现的。”
帝后寻求制纸良方,不仅百家的人都被请进宫一一询问,就连告示都贴得哪都是,只要能造出纸,便是大汉功臣,后世子孙的功臣。
她虽然不识字,可听人说得多了,也就知道了,眼下农忙季节已经过去,黥首们无所事事,个个开始造起纸来,她每日洗衣做饭之余,也会想着这件事。
她没读过书,科举当官是不行了。
地么,也种得一般般,不及别人种的粮食多,至于种田工具什么的,这种事情墨家擅长。
以前只能捣鼓小东西的墨家子弟现在摇身一变,个个都是改造工具的好手,普通犁具经墨家的人改造之后,她一个妇人都能种好一块地。
帝后林朝之后颁下来的新政虽多,可每一样都不能让她出人头地。
——直到她在河边洗衣之时看到从上游飘过来的麻草与秸秆。
大概是泡得久了,上面浮着一层白,把她的衣服都粘得洗不净。
她当时很气闷,洗了半日的衣服全部要重新洗一遍,可当她把麻草与秸秆的碎末一遍一遍滤出来的时候,她知道,自己以女子之身封侯的机会来了。
农妇结结巴巴把制纸的办法说给吕鬚听。
“好!很好!”
吕鬚高兴得几乎能跳起来,“你放心,我绝对不会亏待于你!”
“我必会替你请功,让皇后娘娘为你封侯!”
“多谢夫人。”
农妇比吕鬚更激动。
吕鬚吩咐下人摆宴,“对此事还有谁知道?”
“除了我,再没有其他人了。”
农妇立刻道。
若是在以前,女人不能当官封爵,这件事她肯定会告诉自己男人,让自家男人去袭爵。
哪怕男人有钱有势之后容易变坏,甚至有可能将自己这个原配丢在一边,可社会就是如此,女人护不住自己的东西,只借着男人来做事。
但现在,女人不仅能封侯封爵,还能将爵位传给自己的女儿,她干嘛还把这份功劳拱手相让?
——这个侯,她要自己领,以后再传给自己的女儿。
“那就好。”
吕鬚道,“你先在我府上住下,谁都不要见。”
“待我给你请功之后,你再风光还乡。”
这可是一千金呢!
吝啬小气如阿同①,定然肉疼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虽然想要阿同的一千金,但这件事得先让阿姐知道,安抚完农妇,吕鬚便递帖子入宫。
“阿姐,我们以后有纸了!”
吕鬚欣喜若狂,见了吕雉,便再也忍不住,把纸往吕雉手里一塞,便絮絮叨叨道,“有了纸,阿姐的科举新政才能彻底推行开来。”
“只要科举能推行,朝堂之上便不再是功臣列侯的一言堂,阿姐做起事来便更方便了。”
吕雉拿笔试了一下。
虽还有墨迹晕开,但已比先前的纸张好上许多,只需再改进几日,便能达到绢帛的书写质感。
“很好。”
吕雉轻轻一笑。
她虽也高兴,但不如吕鬚那般喜形于色,“此事暂且压下,待公主还朝之后再昭告天下。”
——云气聚,真龙现,怎能没些祥瑞吉兆来凑趣儿呢?
“还有多久能追上鲁元?”
长时间打坐,张夫人已不习惯马车的颠簸,随着张良急行军不过十日,便觉得自己快要得道成仙。
——死后登天的那一种。
“快了快了。”
张良拿帕子擦着夫人额头上的汗。
张夫人颠得够呛,整个人都是迷迷糊糊的,张良打开轿帘,想给她透透风。
“等等——”
待看到外面天象,张夫人瞬间来了精神,“停下!”
——山好水好云气好,最适合真龙降世。
“你确定?”
张良顺着轿帘往外看了一眼,只一眼,他便赞同夫人的选择。
——的确是个山灵水秀的好地方。
“确定。”
张夫人抬手揉眉心,撑着精神准备下马车,“只要公主殿下回程走这条路,我便确定。”
【世间从不缺女人的身影,缺的是属于女人该有的记载。】
【就如鲁元公主救惠帝。】
【如吕后只手擎天,护住惠帝的皇位,更护住大汉江山。】
【似吕后这种人不该被遗忘,更不该被污名化。】
【她在男权社会做到了她所能做到的极致,她无愧于天地民心。】
天幕之上的战乱顷刻间变了模样,女主临朝,众臣朝拜。
而在朝臣之下视角,却是另一番景象——
田地吐出绿芽,黥首辛勤劳作,炊烟袅袅升起,日落又是一日。
转眼之间绿芽变麦穗,田里的黥首们笑容可掬,热火朝天干得更有劲。
而等待他们回家的地方,已从最开始破败不堪的茅草屋变成了足以遮风挡雨的房屋。
孩子们追逐玩闹,手里拿着新麦做成的饼,大黄狗追在自家小主人身后,馋得口水大滴大滴往下落。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太平盛世。
吃饱穿暖,衣食丰足。
九州大地惊叹声连连——
“这是我们以后的日子?”
“我们以后会过得这么好?”
“天幕不会骗我们,肯定是的!”
“娘娘是一个好娘娘!”
“有她是我们的福气!”
“我又写了一道诏书,请陛下一观。”
趁着天幕播放她的事迹,吕雉趁着打铁,将刘邦留下来,“陛下若无异议,今日便发出。”
“有异议!”
刘邦调子拉得老长,“你又想什么盘算什么?我不同意!”
话虽这样说,但还是勉为其难接过吕雉递过来的诏书。
——他已老,争不过小他数岁的吕雉,既如此,还折腾什么?
该给她的都给了。
他不折腾,她日后也不折腾,这样一来,他那些好大儿们还有可能在她手里保住命。
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亲手所给,名正言顺,铁板钉钉。
以后哪怕未来的皇帝们不是她所出,也不可能废去她祭祀。
——废她便是废他。
连开国皇帝都废了,那还做什么大汉天子?
做乱臣贼子得了!
国事上刘邦一向想得开,安慰自己只要大汉江山千秋鼎盛,吕雉权力大一些也无妨,于是他一边安慰,一边打开诏书——
他百年之后,并非传位于储君,而是传位于他的好皇后,吕雉。
“!!!”
你可真敢想!
作者有话说:
吕雉:地有多大产,人有多大胆
刘邦:我可谢谢你了!!!
晋江的审核可太迷了!!
我不理解!!!我大受震撼!!!
锁我的专审良心不会痛吗!!!!
萧何的夫人名字叫同,至于姓啥我没找资料__
①:《汉书·卷三十九·萧何曹参传第九》孝惠二年,何薨,谥曰文终侯。子禄嗣,薨,无子。高后乃封何夫人同为酂侯,小子延为筑阳侯。孝文元年,罢同,更封延为酂侯。
——在让人意外的这种事情上, 吕雉从不让他意外。
最初是废太子,立皇太女,然后是帝后临朝, 女子可以有继承权,可参加科举考试。
在这个繁衍生息千年之久的华夏大地, 她所做的一切全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包括她要推行的新政。
她笃定天幕所说的男女平等男女皆可从政的世界真的存在, 不顾一切也要将现在的大汉打造成为未来的后世。
——黔首安居乐业, 同时也拥有可以改变人生的机会。
而科举,便是这个机会。
不识文断字也没有关系,还有其他路子, 比如说会种地,你的收成比旁人好, 比如说能创造一些利国利民的东西, 再比如你在一些事情上有过人的长处,总之只要你有才能, 便有出头之日。
新政颁布下去,九州为之沸腾——
这是古往今来从未有过的机遇,只要能抓住,自己乃至自己后世几代子孙的命运都会为之改写。
于是神州大地一片勃勃生机, 吕雉声望空前高涨,甚至隐隐能与他这位开国皇帝相比。
——当然, 不止是新政的缘故,也有后来吕雉护住了大汉江山,让九州黔首免于战乱的缘故。
自己就是黔首出身, 刘邦太了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心里在想什么, 一年累死累活打不下多少粮食, 就这还要交出多半的赋税,他们想从剩下不多的粮食里吃饱穿暖,他们抠抠搜搜,想从牙缝里挤出来点东西当家业存着,想让子孙后代代代吃饱穿暖。
如果有可能,他们还希望子孙后代不要像自己这样苦。
——种地太苦了,生来就是给人当牛做马的命。
所以陈胜吴广的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才能一呼百应,让无数黔首揭竿而起,不顾一切也要誓死追随。
——最卑微最低贱的人也想当人上人。
但那句话并没有实现。
实现这句话的人是吕雉,她所制定的律法,她所推行的新政,让卑贱了千百年的黔首第一次有了触碰王侯将相的机会。
不用打仗,不用出生入死,只要你有才干就可以。
——这个诱惑性太大太大了。
他几乎可以预见,百年之后世人对吕雉的评价。
那是一个绝对不亚于开国皇帝的评价,他结束了九州的战乱,但吕雉让九州百姓第一次以人的身份鼎立于天地之间。
他们不再是供上位者随意驱使作践的蝼蚁,而是一只只撑起万里疆土的手。
——民强,则国强,民富,则国富。
他们热火朝天执行着吕雉的新政。
朝代的兴衰成败不再与他们无关,他们自己乃至国家的命运都在他们手中。
所以他们干劲十足,紧紧与大汉王朝联系在一起。
百年之后若有乱臣贼子为祸江山,他们会自发组织维护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
——没有人能再给他们更好的政策。
在他们眼里,吕雉的地位足够与他齐平。
理是这个理,但让他现在便写他百年之后吕雉可以登基为帝,他写不来。
——像吕雉邓绥这样的皇后能有几个?
大汉国祚几百年,也不过只出了一个吕雉一个邓绥,他不可能为了未知的事情,便将未来天子权柄拱手相让。
这封诏书若写了,那便是以后的每一任皇后无论才干如何,都可以登基为帝,甚至她们可以混淆刘家血脉,待皇帝死后,待自己大权独揽,她们大可将自己与旁人所生的私生子立为储君。
那他,便是大汉王朝的罪人。
他担不起这个罪责,更不可能去担这个罪责。
殿内有半人高的羽人座熏香炉,他打开熏香盖,直接将吕雉给他的诏书丢进去。
暗红的熏香见了绢帛,顷刻间变成明火,不过半息便将诏书吞噬,留下几缕若有若无的绢帛独有的香味。
他烧完诏书,拍拍手回头看吕雉,“这个位置你若有能力取,你便来取。”
“但若是想让我主动给,那你便是白日做梦。”
“绝无可能。”
他冷冷看着吕雉,斩钉截铁,甚至不容置喙。
吕雉懒挑眉。
——知道他不会给,也没想过他会给,这道诏书不过是又一次试探罢了。
她想要的东西,自己会取,不屑于让别人给。
“陛下放心。”
吕雉端坐在主位,“陛下百年之后,我一定亲手取回这些东西。”
“你随意!”
主位被吕雉坐着,刘邦不想跟她做一块,便直接坐在殿内的锦毯上,“说说吧,你又想做什么?”
“这封诏书可不是你该写的东西,你的后手是什么?”
夫妻多年,虽情分已淡,只剩大汉江山来勉强维持表面关系,但多年的夫妻生活让他们足够了解彼此,对方一个挑眉,就知道对方肚子里打的小主意。
——这不叫夫妻间的默契,叫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是你的对手。
就如他了解对手,所以他太清楚吕雉的手段,先给来一个他接受不了的,再给他来一个他勉强能接受的。
因为先拒绝了吕雉原来的提议,他那为数不多的良心便会有一丢丢的愧疚,只要吕雉后面提的东西不是太过分,他一般不会拒绝。
就像吕雉最开始提议废太子,他都一把年龄了,还折腾废太子做什么?
——他肯定不会同意。
然后吕雉就会拿出第二道诏书,说不废太子可以,让我看护大汉江山也可以,但你得把属于我的东西给我,比如我不满足做你背后的女人,比如我要与你一起临朝,再比如女人可以拥有继承权。
再然后,就是现在了。
刘邦实在不喜吕雉总是与他耍这些小手段,声音有些不耐烦,“说说吧,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你还想要什么?”
然而吕雉这一次却一反常态,抬眸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好笑他此时按捺不住的暴躁,“不要什么。”
“这个东西陛下既然不想给,那便以后由我亲自来取。”
“我的话已经说完了,陛下可以走了。”
吕后收回视线,翻开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战报。
“???”
你会有这么好说话???
刘邦不信。
不仅不相信,甚至还觉得吕雉在酝酿着更大的阴谋,手一撑,从闲适着看戏的坐姿改成盘腿而坐,对于一个草根皇帝来讲,这个坐姿颇为隆重,更隆重的在后面,他的上半身甚至微微前倾,做出一副聆听的模样来,若不是脸上的表情处处透着不耐烦,倒真有些洗耳恭听的味道。
“别装了,我还不了解你?”
刘邦道,“有什么话就赶紧说,我懒得跟你绕弯子。”
但吕雉却并未回答他的话。
不仅没有回答,甚至还把他当做不存在,自己旁若无人看着战报,面上的表情是他极为少见的欣慰赞许。
“南越首战大捷,陛下要看吗?”
吕雉扬了扬手里的战报,挑眉问他。
“……”
“不看!”
“黥布若是连南越都收拾不了,还如何做项羽的心腹爱将?”
刘邦不耐烦摆手。
“哦。”
吕雉毫不在意,“陛下若不看,我便许了阿元的请奏,迁长安奴隶与庶民在南越安置。”
“跋山涉水,又是背井离乡,便免他们三年赋税。”
“若有商人前往南越经商,其赋税也一同减免。”
吕雉提笔在绢帛处写下批示,“南越乃蛮夷之地,需慢慢教化,才能让其彻底归心。”
“不止赋税,还要有其他政策扶持当地经济。”
这些政策早在让鲁元领兵攻打南越之际便已与萧何细细讨论过,而今南越大捷,后面的政策便要跟上,流民迁徙是个大工程,不能等南越之地全部平定再去迁民,当打下一块地,便迁一部分流民过去。
如此一来,日后南越哪怕再生反心,但周围之地已是中原之人,也只能望地兴叹,自先罢兵。
“此地的官员不可全部罢免,刺头挑出去,换成我们自己的官员。”
吕雉一边说,一边写,“待过个三五十年,他们便是我们华夏大地不可分割的领土。”
“不可全迁长安的人。”
说起这件事,刘邦不去琢磨吕雉心里到底在打什么歪主意了,有嬴政的前车之鉴,他对这件事慎之又慎,“当年嬴政信赵佗之言,和辑百越,迁人入南。是,那么多人去南越,南越确实稳定了,可也成了一方势力,不受中央管制。”
“知道。”
吕雉当然知道这件事,更知道刘邦私下没少嘀咕这件事,“我所迁之人皆是流民,不会动摇长安根基。”
——别说了刘邦了,她自己对这件事也有阴影。
天幕明明白白说了,她执政期间有匈奴南越之患,之所以有这两个隐患,原因再简单不过,匈奴蛮夷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而赵佗,则更不用说,嬴政待他不薄,许他兵马,许他物资,许他在南越深耕细作,将其纳入大秦版图。
赵佗的确做到了,然后在势力稳固之后,在大秦帝国风雨飘摇之际,封关,绝道,聚兵自卫,彻底断绝秦朝最后一丝自救希望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