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别叙收回手,将被角掖平,回头对众人说:“有个好消息,幻境的妖力已近紊乱,袁明只要撑过去便可无碍。也是个坏消息,那蜃妖本就濒临崩溃,袁明再横插一脚,她恐支撑不住,快要疯了。”
柳随月蜷了蜷手指,飞快问:“她疯了会如何?”
“疯了自然就做疯子做的事。”林别叙面沉如水,“她如今应该还躲在儒丹城内,凭她的妖力,死前杀个万千人不成问题。若不及时阻拦,灭掉整座城也有可能。”
$1!!”柳随月吓得身上热意退尽,缩起肩膀,躲到倾风身后,抓紧她的衣角。
林别叙又去看季酌泉,对着正在失神的人道:“好在你没去,否则你满身的煞气,再遇上那半入癫狂的蜃妖,恐怕能激得她当场就要发作。连同桂音阁在内的整个北市都难逃一劫。”
季酌泉被他说得一愣,喉咙用力吞咽了口,手指摩挲着怀中剑鞘,低下头去。
倾风才知自己也是死里逃生,用手肘碰了碰柳随月,敬佩道:“随月妹妹,你可真神啊。”
柳随月听他们一群人说话都跟打哑谜似的乱七八糟,正猜得费劲,闻言茫然回了声:$1!?”
倾风盘算着:“这么说,如果是跟你在一起,那丢钱也能成一件好事儿了?”
随即转念一想,自己身上根本没钱可丢,岂不是连这气运都蹭不到?
袁明如此倒霉,避不开这劫,该不会就是因为穷吧?
倾风浑身一凛,赶忙向谢绝尘伸出手:“小谢师兄,先借我几粒金珠!以后叫我师父还你!”
谢绝尘深感事态严重,正听得认真,闻言老老实实地给她掏腰包。
林别叙瞅了他二人一眼,将从崔老爷嘴里问出的话挑拣着转述给几人。
“崔老爷说,我等先前去郊外掘坟时遇到的那个邪祟就是蜃妖,起初我还以为是他错认,可见此时袁明身上残留的妖力,的确是蜃妖。这蜃妖大约是在半年前路过的儒丹城,将叶小娘子送进城后,独自躲在城外修行。直到叶小娘子被崔二郎杀害,她才回城想要报仇。本是打算用幻术逼迫董小娘子前去报案,不料崔二郎连董小娘子也给杀了,她不敢露面,只能亲自动手。”
“她与崔二郎打了一架,半途忽然开始疯疯癫癫地言语,随后自行退去,否则崔二郎也是不敌。”
几人听着,心中生出些许古怪:崔老爷眼中的蜃妖,居然不是个恶匪,甚至存有两分良善?总归比崔二郎更像个人。
林别叙说着自己也觉得可笑:
“崔二郎担心她还要来杀自己,便假装失踪,想引起刑妖司的注意,叫我等帮忙将那蜃妖捉拿。无奈城东的刑妖司根本没发现蜃妖的痕迹,只将案子转交给朝廷处理。他便又生一计,与父亲合谋设了个圈套,找人假扮道士,蛊惑衙役们弄那一出深夜抬轿的鬼事。”
“恰巧,蜃妖也想叫刑妖司来城内彻查,好把崔二郎杀人的事情抖落出来。于是便陪着他演戏,在董小娘子出殡那天闹得满城风雨。”
柳随月算是开了眼界,脑子转冒烟儿了才把这件事情捋清楚:“所以那道士其实是崔二郎找人假扮的,但每日入夜后在城里闲逛的鬼影又是蜃妖假扮的。他二人都想让刑妖司插手办案,才将事情搅得如此扑朔迷离,鬼气森森?”
林别叙点头:“不错。”
柳随月痛心道:“那他该好好躲着!莫名其妙跑出来杀我做什么?”
林别叙看着她不说话,但沉默背后的意味很是分明,叫柳随月又起了一身寒毛。
谢绝尘问:“杨晚吟呢?”
林别叙转向他:“这个暂时不知,崔老爷没说。他根本不认识杨晚吟。”
倾风不用仔细推敲,也觉古怪非常:“听你这话说来,那蜃妖的妖力已很是强横,可情况却与崔二郎截然不同,是时而癫狂,时而清醒,其实尚能自控?”
林别叙思忖片刻,推断道:“大抵是与她的遗泽有关。不见到人,我也不清楚。”
柳随月听得更是懵了,将脑袋从倾风肩上探过来,小声问:“蜃妖……怎么还会有遗泽啊?她不是妖吗?”
几人都没答。
林别叙看着她,温和招手道:“柳师妹,你过来。”
柳随月每回被他点名都没有好事,心有抗拒,还是挪动着碎步靠过去。
“袁明身上两种遗泽互生互克,不得大意。他现下与那蜃妖同气连根,若是蜃妖入魔,他身上的水性妖能必会大涨,届时恐会冲杀他的筋脉。”林别叙说得煞有其事,“你与柳师弟留在这里,帮袁明梳理他周身的妖气,免得他受蜃妖影响,跟着走火入魔。”
柳随月捏紧衣角,忐忑道:“我?我不会啊!”
“我可以教你。不过是将他身上多余的妖力吸走而已。”林别叙将她按着坐下,一字一句叮嘱道,“今夜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与柳师弟就守在此处不要离开。”
柳随月见他说得慎重,不由严肃地点了点头。可见他真一副要让自己独挑大梁的架势,忙指了指兄长,让他将这份殊荣交给柳望松。
柳望松对自己小妹也放心不下,走到床前,用长笛指了指自己。
岂料林别叙竟看不上:“不可。你方使用过青鸟的遗泽,妖力涌动不够稳定。柳师妹的金蟾虽无太大威能,可胜在细腻精致,正适合用来牵引袁明的妖力。若柳师妹压制不住,你便出手。”
柳望松激动干咳几声,表示他说得这般凶险,莫说柳随月了,连他自己也没个把握!当下一把抓住林别叙的手,重重晃了两下。
林别叙将手抽回:“我不能留下。我得同季师妹他们一起,去把蜃妖引出来。否则她今夜该顺着袁明的气息找来刑妖司了。不过,张师弟可以过来帮你。他耳鼠的遗泽可以在柳师妹力竭时帮忙接替。”
柳望松不放弃地指向谢绝尘。
林别叙诧异道:“他身上可是封禁着龙脉的妖力。”
糊涂糊涂!
柳望松又指倾风。
林别叙还是摇头:“你把她留下,谁能杀蜃妖?”
倾风下意识挺了挺背。
柳望松绝望地拍了下额头。
最不靠谱的三人留着看护,出了意外岂不是只能干瞪眼?
心如野马一阵乱驰,突然想到此地可是刑妖司,眼睛又是一亮,还没来得及等做动作示意,便被林别叙抢断:“旁人我不放心。这里的弟子妖力修得粗糙,远不如你们精深,胡乱帮忙,反伤袁明根基。何况今夜还要托他们出门去寻蜃妖的踪迹,所以这里只你三人留守。”
(我叫霍拾香,我从鸿都来)
林别叙教了柳氏兄妹如何梳理袁明身上的妖气, 看着确实是简单,关键只在耐心。
柳随月如履薄冰地学了一遍,幸运地没出差错, 不由长长吐出一口气。心头萦绕着股淡淡的哀怨,想说袁明的命捏在她手里,可她自己的命已吓去了大半。
林别叙见她上手,便起身出去。
三人没有作声,只随他走。等回过神来,已出了刑妖司的后门。
此地已毗邻儒丹城的边界, 再外便是护城河,天色灰蒙将黑,附近本无多少住所,路上自然没有行人。
季酌泉放心不下,起起落落半天,走到河边还在惦念,忍不住问:“袁明真有危险?”
林别叙手指一勾,将提灯中的火焰挑高半寸,在微暖晚风中惬意散步, 说得毫无愧意:“危险不大。给他们找点事做,免得他们闲着无聊, 总来打听。”
季酌泉:“……”
谢绝尘也同是一脸受伤又震惊的表情,只因这个他憧憬万分的人方才说得太过有理有据, 叫他未起半分疑心, 不料全是虚情。
倾风嗤笑, 早有所料:“他这人嘛, 动动眼珠子, 我就知道他满肚子坏水快装不住了。”
“倾风师妹这样了解我?”林别叙提高了灯, 照在她侧脸,笑得不正经,“受宠若惊了。”
倾风抬手挡开:“别拿绿光照我,活活衬得我像鬼。”
季酌泉迷乱道:“那蜃妖的事情是真是假?”
林别叙知他们困惑诸多,索性停下脚步,在路边的方石上坐下,随口道:“袁明与蜃妖的渊源,想必你们都清楚……”
倾风举起手。
林别叙本不欲理会,可倾风那只手老往他眼前挥舞,只好道:“说。”
倾风坦诚道:“我不清楚。讲讲。”
她积极在林别叙面前盘腿坐好,还把他手中的灯也接了过来。
林别叙见她态度端正,回忆了下,从头道来:“若要溯源,已是久远。大约得有十多年了。当年人境出了一名修士,领悟有魅惑的神通,专门找些偏僻荒落的山区,占地为王,驯化人奴。因他擅用这门妖法蛊惑巡查的官员,刑妖司多次缉拿,两次斩首,都叫他脱逃。”
倾风敲敲额头,不知是自己的问题还是他的问题:“斩首还能脱逃?他是九头蛇相柳吗?”
季酌泉提起衣摆跟着坐下,帮着解释道:“因为当时不知他身边还有一个大妖与他狼狈为奸。那蜃妖的妖域可以助他金蝉脱壳,两次砍头其实都只砍了傀儡。”
林别叙颔首,续道:“第三次出逃,那人贼心不死,又故技重施。这次选在袁明所在的村庄,禁锢百姓上千,自封为王。”
“刑妖司查得消息,冲破村庄。蜃妖为了救修士出逃,不惜自损修为,祭出蜃楼。可那修士不肯离去,为宣泄心头怒意,反在村中大开杀戒。袁明便是在生死垂危之际领悟的第二项遗泽。之后那修士被杀,蜃妖被擒。此案才终于告一段落。”
四人围坐一堂,中间一团妖火烧得旺盛。
在夜里讲鬼故事,虽然听着激动,可鸡皮疙瘩还是起了一身。
倾风摸摸耳朵,觉得自己纵是再长个脑袋出来,也只能得出一句结论:“他有毛病吗?”
“因为他想要权力,他眼中唯有权柄,连生死都要排到第二。”林别叙的眼眸在幽绿灯火照耀下显得尤为妖异,“如此执迷不悟,听着是不是耳熟?”
三人相顾无言,林别叙悠然补上一句:“更巧的是,那修士也是年过二十才领悟的大妖遗泽。”
季酌泉骤然感觉夜间的风冷了起来。红日不知何时已彻底沉入天际,穹顶上只剩下一层黯淡的银辉。
林别叙又说:“此案还有细节被先生压下。那修士原只是个性情怯懦的白丁,啃食大妖血肉后侥幸存活,因血煞之气人性尽失。这本就是违逆天道的邪法,纵然能越过修行,直接掌握天地的神通,也是后患无穷。如此得来的法术,无法使用寻常方式修行,只能通过不停地吞食同类来维持法力。他畜养人奴,正是为了逼他们异化,给自己做药。”
“同类相食……”季酌泉手指发紧,按在剑身上,轻声道,“连兽性也不存了。”
三人虽有猜测,可亲耳闻听还是有种毛骨悚然的骇意。
“崔二郎杀叶小娘子,是因为叶小娘子以前也是个药人。他虽服药已久,倒是未曾杀过人。见到叶小娘子后,被她身上的味道迷得理智全无,便出手将她杀害。又因心中畏惧,不敢真吃,将人丢进河里仓皇逃走。”林别叙的语气淡静得毫无波动,说到最后还是省不掉些许唏嘘,“他已是我见过心性最为坚定之辈,这么多年忍住了没开杀戒。可惜这药着实是碰不得。”
倾风神色微动:“所以叶小娘子的尸体……”
“该是被那假蜃妖带走了。就不知是何种用途。”林别叙略一点头,“原先的蜃妖确实是早已消陨,我还去观过刑。如今这个,该是吞噬蜃妖妖力的人族。她连妖域都已领悟,可见服药比那崔二郎还久,且杀人无算。不能留她在世,需早日将她引出。”
他说着右手一翻,从身后摸出窥天罗盘来。
这古怪的镜子在夜里显得尊贵许多,可以看见一道金色的细碎流光沿着背后的秘文不停游走,叫它不那么像刚从土坑里刨出来的破旧垃圾。
林别叙轻车熟路地驱用法宝,长袖一扬,将镜子抛到空中:“我方才从袁明的身上引了一部分妖力过来。他现在跟那假蜃妖气机相连,虽看不了太多,也能借此窥探几分。”
三人立马站直了,仰头注视着镜面。
袁明恍以为自己只剩了个魂魄,从进入幻境起,便一直在相同的场景里飘飘荡荡。意识虽清醒,却没了躯壳。
背景中有道声音不停在他耳边徘徊,似低声呢喃又似魔音绕耳,带着隐约的疯狂,仿佛要刻进心骨,好提醒自己时刻谨记。
那女人在说:“我叫霍拾香,我从鸿都来,我是霍氏第十二代传人……”
坐在牛车上的人应该就是霍拾香。
这人的神智俨然已有些不正常,有时静坐着不动,有时忽然变脸发怒。有时能清醒些,可也是魔怔的,嘴里反复念叨着各种奇怪的东西。
从“我叫霍拾香”、到“我分明叫王玉梧”之类。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楚。
牛车摇摇晃晃,驶进了儒丹城。
霍拾香带着另一位姑娘在城南租下一间简陋的院落。
袁明一看周遭摆设,便知另外一人就是最早遇难的叶小娘子。
等待叶小娘子收拾包袱的时候。霍拾香杵立在墙边,仰头盯着树梢,又开始发起愣来,直到叶小娘子推着她的手臂,将她唤醒。
叶小娘子小心道:“恩人,恩人你没事吧?”
霍拾香木然转过头,张开嘴,茫然问:“你叫我?”
叶小娘子习以为常,将一番滚瓜烂熟的话再背了一遍:“您叫霍拾香,您原是刑妖司的弟子,有能吞噬他人妖力的遗泽。您的遗泽能克制妖毒,所以四处奔走找那些服过妖毒的人救治。您脑子里有许多记忆,可是您叫霍拾香。”
霍拾香听她说完,神色恍惚了阵,方想起自己是谁,低下头道:“我快不行了,往后,你自己多保重吧。”
叶小娘子眼眶发红,握着她的手道:“对不住霍娘子,要不是我鬼迷心窍,您也不用替我受罪。往后我在儒丹城,定然踏踏实实。”
霍拾香点头,将她推开,昏昏沉沉地往外走:“我要走了,不要寻我。我若还好,再来看你。”
袁明的神识随着霍拾香一同出了城。
这人漫无目的地在郊外行走, 行一段路便要停下念叨一阵,似乎要全神贯注地思考,才能保持清醒。路过一条河时, 在岸边蹲了下来,打湿手中的巾帕。
袁明的视野在她身后,随意在浅滩远山上掠了一遍。
从未来过儒丹城,更是不认得这地方。只看着一片清澈如镜的水面,倒映着青碧色的山石。
霍拾香不知何时没了动静,安静对着湖面打量自己的面容。袁明的眸光跟着往下扫了眼, 就见在白石与蓝天交映的波纹中,浮现着的是一张朦胧,却叫他终生难忘的脸。
袁明好似眉心中了一箭,瞪大眼睛,撕心裂肺地叫出声来:“蜃妖!”
他恨不能当场生出一双手,亲手杀死面前的人。
霍拾香也是猝然回过神,仿佛从深沉的梦魇中惊醒,脸上带着森然的惧意,伸手搅浑了面前的水。
她用洗干净的巾帕不停擦拭自己的脸, 紧闭着眼睛,翻来覆去地念诵:“我是霍拾香, 我不是妖,我不是妖……”
这话有如她自救的真言, 频繁往复地呢喃, 叫她逐渐冷静下来。等呼吸平顺, 她才颤动着掀开眼皮, 小心翼翼朝水中瞥去——里面倒映的人影又恢复了原先的模样。
她神情极为委顿, 肩膀虚脱地垮下, 不敢再在河边久留,拧干巾帕起身赶路。
袁明脑海中那股山呼海啸般上涌的气血往下褪去,才发现这人原来不是蜃妖。只不知为何长成了与蜃妖同样的脸,反要顶着幻术来自欺欺人。
他有满腹的疑团想问,却无从得解,只能跟在她身后,随她在山林间逐风流荡。
霍拾香自困在寥无人烟的荒郊,白天黑夜地静坐修炼,那疯症倒是好了点。不再动不动就神神叨叨地说胡话,或是动手摧残身边的花草。
她每隔七五天要进城一次,买点吃食,也顺便看看叶小娘子,确认对方身上的妖性是否已经除尽。
这日站在叶氏的门前,她不厌其烦地敲了半晌的门,都无人来应,正焦虑在门前彷徨,才有一路人告诉她:“死了。”
霍拾香怔愣在原地,随后扑过去抓着那人的手追问:“怎么死的?怎么会死?”
来人被她神情吓了一跳,支吾敷衍几声,匆忙逃离。
霍拾香深受刺激,那疯病又犯了起来,她一手捂住自己的脸,另一手自残似地扼住自己脖颈。虚软地倚着墙壁,嘴里发出痛苦的呜咽。
她将指甲深深抠入皮肤,抓挠出猩红的血痕,告诫自己道:“冷静,冷静些!霍拾香,不许动!”
她眼睛半睁着,水雾弥漫开来,好不容易压制住心底的躁动,模糊的余光便捕捉到一个瘦小的身影正鬼祟躲在墙后朝她这边张望。
霍拾香一瞬便控制不住,身形腾挪,冲过去将那人捉了出来,抛过一旁的高墙,将人带进院中。
董小娘子摔落在地,惨白着脸发出凄厉尖叫,被霍拾香抬手捂住。
“嘘,不要怕,告诉我,是谁杀的?”
霍拾香一指按着她唇,一会儿是温和平易地看着她,声音也是柔声慢调。一会儿又是满脸的凶神恶煞,咬牙切齿地逼问。
“谁杀的!为何要杀她!”
霍拾香周身妖力涣散,引得五官也来回变幻,最后糅成了叶小娘子的模样,自己也近糊涂了,语气悲戚哀婉地问:“为何要杀我呀?我好可怜。”
董小娘子吓得魂飞魄散,眼泪鼻涕一道流,糊了满脸,两腿不停踢蹬,理智彻底崩断,颤声答道:“崔、崔二郎,是崔二郎,不是我!别找我报仇!”
“崔二郎!”
霍拾香唇齿张合地念了几遍,表情跟语气越发怨毒。五指收拢,周身水气萦绕。
直到董小娘子快憋过气去,她才陡然清醒,收回妖力,将人放了开来。
她轻拍着董小娘子的胸口帮人顺气,温声细语道:“你别怕,你知道凶犯是谁,该去报官啊。你为何不去呢?”
董小娘子看她的每一个表情都觉得病态,低眉敛目地说话也活像是要吃了自己,牙关打颤,又听得她这句质问的话,坦然失色晕厥过去。
霍拾香推了推不见她醒,将人抱回屋外。不知董小娘子住在何处,只能先放在路边,等有人发现去知会了亲属,才放心离去。
霍拾香不知所措地杵在街头,理不清思绪,好半天才决定自己要做什么,找人问明了叶小娘子尸身的所在,跟牵着细线的傀儡一样,失魂落魄地朝郊外走去。
她刨出了乱葬地里的棺材,被水浸泡过的尸体本就丑陋,看不出人形,何况已死了数日。
霍拾香只瞅了一眼便承受不住,背过身跪在地上一阵干呕。
她吐得涕泗横流,强撑着用水将尸体裹住带了出来,运到无人的荒漠地方,拾捡好木柴,一把火烧了。
做完这事,霍拾香本就不多的意志力更受摧折。她跪在火堆旁,整个人宛如没有骨头般地瘫软在地,抬不起头。
火焰燃烧的爆裂声中,她脊背剧烈颤抖,哭两声笑两声又骂两声,不同的情绪如翻涌的暗潮反复怕打,等总算将那疯狂遏制下去,又苦不堪言地朝着尸身告罪道:“叶姑娘,不是我要将你挫骨扬灰,只是你也懂,你的尸体留不得。愿你泉下安生,下辈子,别再投生做人了。”
她就这么在火堆的余烬前趴伏了许久,日月升落交替,袁明险以为她也化成石头死了,她披散在肩头的长发才动了一下,又变成了活生生的人。
袁明看着霍拾香爬起身,跌跌撞撞地走着,虽已维持不住幻术,重新显出蜃妖的那张脸来,还是心有不忍,也想上前扶她一把。
霍拾香踉跄着回到郊外,许是打算给叶氏修整一下坟头,走到半路,发现董小娘子竟也死了。
她见到尸体,本就不稳当的步伐晃颤一下,脱力跌坐在地。眨了眨眼睛,脸色忽青忽白,等脑袋终于转过弯来,身上妖力骤然暴动,心脏也似被撕裂,抱着脑袋哭嚎出声。
数十、上百人的悲愤情绪同时加诸到她脑海,生生将她逼出两口血来。
霍拾香理性大半不存,恐以为董小娘子也是药人,依循着本能的反应,又抱着人去火化。并用妖术化出个傀儡,留在原地顶替尸体待人收敛。
等将这边收拾好,霍拾香已近癫狂。双目猩红,嘴里念叨的话语从自己的名字全然变成了“崔二郎”。
她满心满眼都是报仇,追回城内,一路走一路问,要找崔少逸。
百姓见她一脸的凶恶狞笑,纷纷退避三尺,无奈被她纠缠,胡乱给她指路。
霍拾香在苍茫暝色中不停打转,等靠近城西时,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崔二郎身上那股邪性的妖气将她仅剩的一点定力也勾得消弭殆尽,她想也不想,豁然冲杀进去。
崔二郎当时正在府中,也察觉到她的存在,或以为自己更胜一筹,竟然没逃,反遣散了仆从在庭院等她。
二人在幽暗光色中相遇,一个立在墙头,一个站在灯下,彼此对视了短短一瞬,俱是有种心惊肉跳的战栗,以及某种出自本能的吸引。
“崔二郎!”霍拾香屈指成抓,说一字,脸就变幻一张,青筋随着血气翻涌而狰狞外凸,出手就是杀招,“纳命来!”
崔二郎与她对了一掌,直接被轰出一丈多远,惊觉自己不敌。看她俨然走火入魔,招招夺命,毫不恋战,转身就逃,同时大声呼救。
周遭埋伏的打手立即举着棍棒上前解困。
霍拾香杀红了眼,只能看得见崔二郎。见他左支右绌地沿着园中小路灵活乱窜,叫她屡不得手,心头火气越冒越盛。再顾不得任何,抬手一招,唤起一旁池塘中的湖水,朝崔二郎冲袭过去。
崔二郎身形宛如壁虎,贴着一旁的假山诡谲游走,却是抵不了这排山倒海似的水流,当下躲闪不去,被裹进水里,举到半空。
他胸肺处的空气瞬间被收紧的水流挤压出去,只能紧紧闭着嘴,以免自己呛水。
边上护院见状不妙,举起棍棒朝她攻来。
霍拾香正要杀人,看见一道黑影靠近,大脑一片空白,大骂一声“滚”,直接抬手挥去。
那仆役被她一掌击中胸口,重伤喷出一口热血。
鲜血喷溅到她的脸上,霍拾香浑身颤了下,犹如被热意灼伤,猝然从一个漫长而冰冷的梦中苏醒。
她收起妖力,抬手擦了擦脸,看清手上的血渍,朝后退了几步。
在嗡嗡不止的耳鸣声中,又开始无措地宣告:“我叫霍拾香,我不是妖,我从鸿都来。我不是妖……”
霍拾香睨一眼满地狼藉,借着这短暂的清醒,纵身在假山上一点,飞出院墙。
从崔府出来,霍拾香已认不得路,横冲直撞地在城里逃窜。本打算避开人群,岂料越走行人越是多,无意间闯进了北市。
路过桂音阁时,霍拾香再次感知到了药人的妖气,眼皮跟着身体不住轻颤。
因是方才险些杀了无辜,霍拾香此刻的情绪被恐慌占据更多,反倒稳定下来。
她悄无声息地翻进窗户,看见坐在镜台的女人,认真打量了眼,确信道:“怎么你也是个药人?怎么儒丹城里,会有那么多药人?”
在杨晚吟叫出声前,霍拾香先行布开妖域,朝她走近,示意她不要出声。
杨晚吟朝后挪动,想离开凳子,被霍拾香先行抓住。
“不要害怕,我不是要杀你。”
霍拾香深深看着她的脸,将她脸上的面纱摘了下来,又握住她的手,温柔地抚摸她的每一寸指骨。
在杨晚吟屏着的呼吸快要到尽头,才柔声宽慰道:“不用怕,你还有救,我可以帮你。”
杨晚吟自己也不明白意思地摇了摇头,奋力想将手抽回来,无奈争不过对方。
“不要动。你是个药人,你知道吗?我以前也是。我年幼时不喜欢自己的遗泽,我父亲告诉我,只要吃了那药,就可以逆改天命。”霍拾香颠三倒四同她解释,说着便笑了出来,“我是不信的,天下没有这样的好事。可他说得太认真,我不知道他已经疯了,觉得好笑,就吃了下去。”
她说到后面声音低下去,变成了自言自语似地低吟:“可那原来是大妖血肉炼化的毒丹,人吃了以后,慢慢的,就什么善性也没有了,变成不人不妖的牲畜。好生可怜。我父亲也给了其他人药,当是个宝贝……我也没想到,他竟沦落至此。”
杨晚吟望着她的眼,那眸光深邃而晦涩,有种被浸透了的悲伤,浓得直接流出泪来。
这一刻,虽然觉得这人行为疯癫,可竟生出种同病相怜的感触,大抵能读懂一点她的绝望。当下不怎么怕了,连先前对自己的担忧也沉坠下去,听她停了声音,反顺着问了一句:“然后呢?”
“然后?”霍拾香眼神空洞,好似灵魂被抛到九重天外,平淡地说,“我便一剑杀了他。他怎能做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我亲手了结他,能叫他少受些苦痛,算是我留给他的体面。”
杨晚吟被她弑父的言论给惊愕住了,讷讷看着她不敢出声。
霍拾香关注不到她的态度,捧着她的手好声道:“你别害怕,你吃的时间短,我刚好还能救你。再晚一些,我就不行了。”
杨晚吟艰难从牙缝里挤出断续的声音:“你的剑呢?”
“我的剑?”霍拾香思维凝滞,如同生有几十年的老锈,要敲敲打打好几次,才能转上一圈。
她垂眸看向自己的手,可她手中此刻握着的,只有杨晚吟的手。
手腕翻动间,腕上那道横长的疮疤露出来,她才回忆起来,说:“哦,我现在再不用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