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些不知何时受到的刀剑伤,粗浅纵横,遍布在后背与手臂,让她整个人活似刚从血海里打捞出来。
前方又有弟子持剑杀来,霍拾香自知难敌,终于停下脚步,环顾着看了一圈。
四周景色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她意识到自己始终在昏头打转。
这一幕何其讽刺,却是与她这半生如出一辙。
……可是是又如何?
“杨晚吟——!”霍拾香粗重呼吸,用尽力气嘶声高喊,“杨晚吟!”
“你不是蜃妖?”霍拾香身上妖力太重,年老修士已认不大清楚,盯着她看了许久,叹说,“束手就擒吧,莫再作恶了。”
霍拾香听他声音,不是一句,而是好像有千百人在同时说话。周遭众人,哪怕是只爬行而过蚂蚁,都能发出点噪音闯进她耳朵里去。
她捂着额头,想让那刀绞似的狂躁退下去,根本回不了他话。
年老修士又一挥手,落在后方的弟子立即提着一道削瘦人影上前。
霍拾香朝那边看去,眸光一凝,沙哑叫道:“杨晚吟?”
杨晚吟叫左右两人制住无法动弹,看见霍拾香满身是血,两腿发软难以支撑,哽咽垂泪道:“霍姑娘,是我对不住你。你不要再管我了,自己逃命去吧。”
霍拾香看着她,以为她是去刑妖司报信,闭目一摇头,神色凄凉道:“你不听劝,太天真了。”
修士们见她不理会自己问话,以为她性情乖戾,又被她周身那股强大的妖力慑得心惊,摆开阵势,威胁道:“妖孽!你敢在城中杀人,还不伏诛?”
霍拾香听他高声,脑海中犹如千百根钢针刺入,痛得不受控制,咆哮道:“闭嘴!”
自她四周荡开一道劲猛的气浪,年轻弟子直接被那股暴烈内力掀飞出去,撞到身后的高墙上。离得近的后脑不慎磕到土石,直接晕死过去。
年长修士顿时红了眼,破骂道:“孽畜!受死!”
手中剑起,寒光抖动,霎时朝着毫无防备的霍拾香袭杀而去。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浑厚呼声,伴随着尖啸的刀气,似从天边穿来:
“让!”
那声穿云裂石,直破迷障,震荡在众人脑海,轰得在场弟子心神一晃。
又是“锵”的一声,一把宽刀携着白光出现,挡在长剑之前。厚重刀气以不可匹敌之势,如开山劈海,垂直而下,将剑刃生生弹开去。
离霍拾香命门仅余一寸。
一时间尘飞土扬,万籁俱寂。众人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
“好悬好悬。”倾风擦了把额头热汗,“差点没赶上。”
在场众人心声皆是如此。
霍拾香回过神, 瞬退十多步。好在身后位置被方才那股狂乱的内力清空了场,还能行动的弟子也忙将受伤的同门搬到安全处,远远避开。
倾风将手握在刀柄上, 随意拔了一下。
刚才那一式用得太急,刀刃直入地面足有一寸,这轻巧地一抽,没抽出来。
她不露声色地转动手腕换了个方向,又用上些力。
许是她站立的姿势不对,清脆一声, 刀片直接卡断了半截。
“哎呀。”倾风看向手中断刀,不好意思地同众人笑笑,又对着方才出剑的那名修士问,“这位师叔,您没事吧?”
那修士被她刀气反震了一下,不能说没事,五脏六腑起码挪腾了个位。但见倾风说得如此风轻云淡,他比倾风长了得有个两倍的年龄,哪里好意思说?
强撑着面子摆摆手, 表示自己无碍。
倾风还真就不放在心上,扛起那半柄宽刀, 气质笑死一个土匪,自顾自地说道:“这小巷子里的弯弯绕绕也太多了, 你们在里头捉迷藏呢?我追着你们跑了好几圈, 一直没找到人。要不是霍拾香刚才吼那两下, 我差点又往北面去。附近还有那么多屋舍, 打坏了怎办?不能找个开阔的地方?”
霍拾香定定看着倾风, 约莫的觉得她这人有点奇特。
想不到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氛围下, 在自己满脑子疯狂呓语的危急中,有人能闯进来,提刀不砍,反是闲话唠家常似地侃起不相关的事。
好比天快要砸下来了,她在那儿问星星到底是圆的还是方的?
霍拾香涣散的眸光重新凝聚起一束,眼皮半阖,望向自己被短剑贯穿、伤口横长的手掌,屈指动了动,生出一点微末的实感。
其实根本没听进倾风在说什么,只见她嘴唇一张一合,发出清亮的声音,神态语气里无不透露着年轻人的蓬勃跟张扬。心中震惊太过,脑海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意外被按了下去。倏然听见自己的名字,低沉问了一句:“你认识我?”
倾风回过身,对着她灿烂一笑,介绍道:“不认识。不过你可能听说过我,我叫倾风,界南那地方,我说第二,没人敢排第三。”
倾风今年才刚过二十,虽说这几年界南的大小事务她做的比陈冀多,可是放眼整个人境,还是声名不显。戍守界南的威名还比不上杀纪怀故来得大。
霍拾香如今只能逮着几个关键的词汇思考些最简单的问题,绕了个弯儿的东西她就琢磨不明白了。
如果倾风说是陈冀徒弟,她能反应过来。但扯什么第一第二,她只能回答:“不认识。”
倾风:“……”怎么又一个文盲啊?姑娘家不该多读书吗?
那边年长修士等不得她二人密切交谈,眉头皱得死紧,提起一口气,原是要中气十足地质问,不料开口气虚了一半,只能软绵绵地道:“师侄,此妖无端造下杀孽,且分明已入疯魔,何故阻我杀她?即便你与她是旧识,这等凶犯也万不能放过!”
霍拾香闻言调转过了头,将那双波澜无惊的视线落到对方身上。
倾风怀疑她身上的血快要流干了,所以周身妖力翻腾,面上五官有种不受控的阴冷,身上肌肉还会无规律地抽搐。
她体内该是有两股妖力。一股是她自身修炼出的遗泽,用以压制丹药带来的煞气,也导致她如今思维迟钝。一股才是那源自蜃妖的妖力,带着种难以收敛的悍戾。
眼下两种妖力一同随着她血液迅速流失,过于浓烈,倾风辨别不出强弱,也不知道继续下去,对霍拾香是福多还是祸多。
反正无论如何她都不像是个能放出去的正常人。
倾风没搞懂什么是能制服的标准,对着霍拾香上下打量一通,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她面前,认真问:“这是几?”
霍拾香迟钝地将目光从手指挪到她脸上,表情上的每一个变化都显得迟缓,怒意逐渐浮现上来,正要勃然大怒,被倾风先行收回手打断:“算了,你随我去别的地方聊一聊。”
她觉得霍拾香尚能听得懂人话,那便省去一顿打。
倾风转过身,发现谢绝尘跟林别叙都到了,此刻就站在人群中间,对她方才的决定并无异议。于是放心对着一众弟子挥手道:“人不是她杀的,待事毕我再同诸位解释。杨晚吟留下,其余人先回吧。后续处置我们自有安排。”
“不可!”年长修士想也不想,剑尖平指霍拾香,“这妖虽说身受重伤,可修为仍旧精深,一声嘶吼就能伤我弟子数人,放到哪里去都是个祸害,该进我刑妖司关押待审!有什么话问,先戴上铁链押回牢去,不得放纵在外!”
真将霍拾香关进牢里去,那才真是要端掉整座刑妖司。
此事三言两语表述不清,且不好对外声张。倾风给谢绝尘递了个眼神,后者走向说话那人,抱拳叫了声“师叔”,请他到一侧秘密商谈。
倾风将断刀下悬,捏着脸摆出慈眉善目的模样,朝霍拾香走去。
霍拾香眼皮用力一掀,警惕道:“你别过来!”
倾风停下脚步,直接将怀中常备的药瓶抛过去:“此地人多,你先随我出城。这药你快吃了,将伤口止住。你现下感觉如何,能不能支撑?不能的话让我给你一闷棍,我代劳将你拖出去。”
霍拾香接过瓷瓶,手指僵硬,却是连握也握不稳。凑近鼻尖闻了闻,无奈除了自己身上的血腥什么也闻不出。
又看倾风一眼,觉得她眸光清亮正气浩然,索性信了她,用嘴咬开瓶口,仰头全吞了下去。
这药入口即化,且见效奇快。
霍拾香快冻成冰坨的手脚居然恢复了些温度,不再痉挛似地抖个不停。原已快耗尽的丹田也缓缓流入一股暖流,止住她经脉中的刺痛。
甚至身体里近乎枯竭的遗泽也在复苏,耳边那些妄诞的声响如同远去的海浪般减退下去,叫她骤然间如释重负。
“浪费啊。”倾风在对面拖着长音,肉疼道,“我师父留给我保命的药,千金难求,世间独有。你一瓶全给干了。”
霍拾香微张着嘴,第一次能认真看清倾风的脸,听懂她说的话,过了半天,才呆滞地回了句:“对不住。”
“嗯?”倾风眉尾一挑,又走近一步,“你好点了?看来果然有效。”
这药是当年界南那场大雪之后,陈冀收集未化的雪水,辅佐一些乱七八糟的珍贵药材炼出来的。
陈冀也不知这些蜉蝣召出的冬雪会有什么特殊的药效,只觉得倾风既然能靠大雪活下来,指不定这东西往后也能续她一命。哪怕只是普通的雪水,加那么多奇珍异草炖煮也成补品了。
后来意外发现这丹药能迅速恢复遗泽的妖力,只是于倾风裨益不大。
陈冀这人在徒弟身上总是痴信些古怪的运道,命她继续带着,起码虚了还能拿出来补补。
霍拾香如今觉得有用,说明她自身的遗泽确实可以压制住那些紊乱的煞气。多少是个突破。
倾风是个门外汉,思路极为跳脱,当即脑子里冒出十八九个离谱的想法,觉得指不定能吊这姑娘一条小命。
当下不急着走了,耐心等霍拾香运息消解药效。冲着林别叙招了下手,想与他交流一下自己的绝妙想法。
谢绝尘也顺利说服那位师叔暂且领人退去。弟子们闻令收了剑,缓步朝前方靠拢。
人声嘈杂,地上、墙上道道长影摇漾,众人心神都松弛下来。巷道暗处忽地射来一道微光,残影飞掠,直冲着霍拾香的面门而去。
(那边那位不要命的剑客)
这暗器袭得猝不及防, 倾风自余光中瞥见一道被妖火拉长的轮廓,来不及看个真切,那表面圆润光滑的东西已破空而至, 只有眼珠能跟着微微偏转。
她侧身站立,脸上还维持着说话时的表情,唇角向上扬着,吐出最后一个含在唇齿间的字,手腕已本能地斜了下去。
刀刃在幽绿火焰与银白素月的交映下划出一道弧形的冷光,以比风更迅捷的速度, 呼啸斩去,那股烈气似将空气都要点烧起来。
因知手上这刀劣质,且只剩了两寸长,倾风便用了足有七成的力。
待看清那是什么东西后,去势已无法阻止。
——那居然是一粒半破碎的妖丹!
倾风瞳孔放大了点,一颗心半提在空中。眼睁睁看着刀刃落在妖丹的表面,发出几不可闻的声响,丹上几条细小的裂纹在撞击下瞬间蛛网似地延伸开,从横面的中心传递到刀身。
宽刀再次被震断, 无数细小的碎片在空中迸溅开来。妖丹也裂成六七瓣,分散的同时表面释放出一股浩大难挡的妖气。
倾风感觉胸腔内的心脏跃过了最高处, 开始往下沉落。
视线中妖丹的一粒碎块擦过霍拾香尚存茫然的脸,霎时融化进她的伤口。其余的细小碎屑也在飞溅过程中燃成稀薄的妖火, 弥漫在二人周围。
等有弟子问出一句“什么东西!”的时候, 倾风手中的刀已只剩下一截铁柄。
转瞬蔓延开来的这股妖力, 肉眼可见的与寻常不同, 除却那种近乎似无的浅绿, 还有一种水性大妖特有的清透蓝光, 此外更隐约闪现着一种阴邪的暗红。一时间竟好似霞光,在夜幕中隐晦地流动。
倾风眨了下眼,发现大半妖力都在自发涌入霍拾香的体内,脑海中飞速转过多个不知对错的念头,还在迟疑着要吸还是不要吸,腰身一紧,已被林别叙拽了出来。
众弟子荒作一团,只几人还能保持镇定。
谢绝尘长袖鼓动,在倾风闪身退离的瞬时,将一道罡风打了过去,顷刻驱散盘旋着的妖气乱流。
季酌泉的声音也在下一息从五丈远的街外传来:“我来追!”
纵然几人眼明手快,配合得天衣无缝,还是晚了一步。
那本就是蜃妖遗留的妖丹,与霍拾香身上的妖力契合,两者相遇的一刹那,便如同火遇到风,势不可挡地席卷缠绕到一起。将霍拾香本就孱弱的意志骤然击溃。
倾风顿感不妙,刚刚站稳,当即五指一松,丢开没用的刀柄,并指成掌,朝前方拍了过去。
霍拾香那道形销骨立的细柳身躯,在她的强劲掌风下只飘起不足一寸,便又沉甸甸地落下了地。
抬起头,双目空洞地看向她,眼神渺渺茫茫,哪里还有半分清醒样?浑像个无魂的傀儡。
倾风手肘往后一推,示意林别叙这半桶水快闪,甩了甩发麻的右手,还有心情玩笑一句:“娘耶,这是蜃妖还是刺猬?有点扎手。”
谢绝尘抢过身边一名弟子的佩剑,朝她掷了过来,严肃的声音里透着难掩的紧张:“正经点!”
倾风头也不回,背着身抬手接住,挽了个剑花将武器从左手换到右手,叫道:“我太正经了!林别叙,先将她身上的煞气压住!”
说着一剑刺向木桩子似站立不动的霍拾香。
林别叙不知何时已退到墙头,立在高处,长袖往后一扫,俯视着眼前战局,说:“使唤起我,也不叫声师兄吗?”
他两指间夹着白泽的妖力碎片,另一手托住万生三相镜,已在寸地尺天间布开一道浑厚的白泽威能。随手一甩,两件法宝离开他手浮在半空。
林别叙提醒道:“即便我能镇住她的煞气,此时她身上妖力横冲,也不定能恢复神智。整颗妖丹都碎了,叫她吸走了大半,她若只顾发泄,殊死一斗,可是要比全盛时的蜃妖还要强些。切勿大意。”
“明白!”谢绝尘高声应了一句,挽起长袖,将手按在地上,横眉瞪向那群还傻站着看热闹的弟子,厉声道,“还不快跑!你们能对付得了?”
他右掌与地面接触的地方蹿出数条墨字拼成的锁链,缠住几名行动不便的伤员,拖拽着他们急速后退,惊起惨叫声一片。
事急从权,撤离的方式是有点暴力,可已顾不上会不会加重伤势了。
其余弟子终于惊醒过来,望着几人如沙土遥望高山,踯躅两步,知道自己留下亦不过是个累赘,咬咬牙留下一句:“多谢几位师兄师姐!”,转身匆匆跑了。
边逃边呼喊着知会外头的官差跟平民:“将城南所有百姓叫醒,往北或出城避难!大伙儿别睡了,快醒醒!”
行动前众人是有清散周遭住户的,可眼下观霍拾香的实力,许要将更外围的百姓都迁离出去才算稳妥。
林别叙心安理得地坐下,无事可做,就对着倾风指点嘲讽:“那边那位不要命的剑客,你可别告诉我,你方才是想吸那道煞气浓得都要发臭的妖气。想必你一定是有九条命吧?”
倾风哪里能顾得上他挖苦,一把新剑又被打得卷了刃,快要报废。没个趁手能用的武器,打架都要畏畏缩缩。
尤其霍拾香分明已理智全无,居然还懂点战术,几招对下来,知道倾风难打,想绕过她,往人多的方向追去。
倾风一刻不敢懈怠,死死拦在她跟前。
霍拾香出手没什么技巧,倾风的剑招走得也是朴实无华。一个靠着磅礴似海的妖力硬莽,一个靠着回山倒海的内劲回推,打得那叫直来直往。
谢绝尘在远处焦灼走动,目光紧紧盯着二人的身影,想要帮忙却插不上手。
……不,其实倒是也可以插得上“手”,只是倾风严词不要。
“霍拾香!”蜃妖的外壳坚硬无比,现下虽然没有实在的蜃楼,但那股妖力撑起的防御亦是难敌,倾风凭一把破剑轻易近不了她身,只能大声叫道,“霍拾香你忘了自己是谁吗!”
凌冽的剑气与那铜墙铁壁般的妖力相碰撞,发出金钟战鼓之声。
“你从鸿都来!你是霍氏第十二代传人!”倾风一字一句地有力道,“你不是妖!”
可能是实在坚持得太久太疲惫,这一番堕落便沉沦得彻底。无论倾风如何在她耳边吼叫,霍拾香都没有半分波动。
倾风喉咙都快哑了,旋身后退,喘了两口气,仰头冲着上方道:“累了。那边那个话多的,你来接两句。”
林别叙单手支在膝盖上,前倾着上身认真旁观,摇头拒绝说:“我不做无用功。”
倾风怒视道:“无用你不早说?”
林别叙摊手说:“你也没问啊。我当你是为尽心。”
谢绝尘错步上前,顶替倾风挡了霍拾香两招。
他不擅武,对阵凭的全是遗泽的威能,若论自身底蕴定然是比不上疯魔状态的霍拾香,可是他遗泽特殊,有着苦学数十年的积累,以及无数黄金的加持,可以暂借龙脉妖力与对方抗衡,搏斗间甚至隐隐能占到上风。
那一个个黑色大字从他袖口飞出,砸到霍拾香身上,将她逼得连连后退,只能两臂交替在胸前作挡。直到道尽途殚,在紧追不舍的攻势下撞塌一面矮墙。
谢绝尘不敢下手太重,怕再给对方添道致命伤,见状立即收了手。
“小谢师弟。”倾风嘴里的师兄弟一天一个变化,没个准儿,对谢绝尘的夸奖倒是从来不吝啬,走上前道,“不错嘛。”
林别叙那墙上泥皮,看就罢了,还非得怪声怪气地揶揄一句:“小谢师弟就算用腿走路,你也觉得不错吧。”
倾风说:“别叙师兄要是敢下来,跟小谢师弟一样脚踏实地的,我也会觉得不错。”
林别叙遗憾道:“看是得不到倾风师妹一声赞许了,我舞文弄墨,比不得小谢师弟。”
谢绝尘:“……”
他左右看了看,原本就沉重的心情里更多了一丝复杂。
关他什么事啊?
二人忙里偷闲地互嘲两句,听到声响,又将注意力投到崩塌的土堆上。
沙土飞扬,将本就模糊的夜色渲染得更为浑浊。
倾风眯起眼睛,仔细辨认黄尘之中的人影。
霍拾香许久才有了动作,姿势僵硬地从残垣废墟中走出来,走一步身上便簌簌落下一堆细碎石块,长发在晚风中缭乱地飞扬。
倾风见她没立即发难,还以为她是有所好转,正要试探一句,就听霍拾香张开嘴,发出一声极为高亢刺耳的长啸。
妖力随之汹涌荡开。
选在这地方比斗,可真是倒了大霉。
道路七拐八绕的,那群弟子跑了好一段路,却根本没出多远,这下直接被身后的音波追了上来。
尖细的声音几乎凝为实质的利刃,倾风的意志跟内力已属于极为刚毅的水准,七窍都被吼得刺痛,将要流血。
那群不入流的弟子虽然离得远,可在这全然只顾发泄的杀意撼动下,浑身血气激荡。顽强点的还能站立,刚入了个门的,弯腰便开始喷血。
霍拾香的妖力仿佛无穷无尽,吼声直入云霄,一口气未停,脚下步伐先动,身形如鬼魅般飘荡而起,试图趁着倾风等人分神,避开他们,去追杀前方的人群。
“还挺聪明!我让你站住!”
倾风再顾不上其它,忍着痛意全力挥出一剑,剑气势如破竹,不留余力,从后方激荡而去。
霍拾香察觉到那股决绝的杀机,脚步稍顿,不必思考,多年习武养成的习惯叫她身体自觉做出了反应,兔起鹘落就地一滚,堪堪躲了过去。
等她起身,已又被倾风跟谢绝尘一前一后堵在巷中。
谢绝尘受方才那波冲击的影响比倾风要重,此时眼前还在一阵阵地发黑。不敢表露,偷偷将嘴里含着的血咽回去。
霍拾香见他二人寸步不让,火冒三丈,看着面目狰狞,可表情比最初失控时要鲜活灵动。
她周身妖气暴涨,怒骂一声:“滚!别挡我路!”
自她脚下开始,泥土块块龟裂开来,土石翻飞,蔓延之处,矮墙即刻坍塌,临近的屋舍也凹陷下去。
这才是大妖之资啊!
千钧一发之际,倾风脑子里冒出的居然是一个没用的念头。
——狐狸那废柴也好意思出来装大妖?
紧跟着心情凝重起来。
这样下去如何能行?半座城都要给她掀翻了,何况霍拾香的肉身根本扛不住这种自毁八千式的强横妖术。
继续周旋完全不是办法。
倾风纵身跃起,避开正面冲击来的妖力,偏头一看,见谢绝尘还站在原地,不由叱了声:“谢绝尘!躲开!”
谢绝尘忍不住咳嗽,捂着胸口哑声道:“不行,是妖域!”
倾风才发现,妖力所过之地,光色比外围要亮上几分。
看这扩张的速度,很快要将不远处的弟子们也拉进来。
根本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这危难关头,谢绝尘看向的却是林别叙,失声喊道:“师兄!”
倾风一只手已碰到肩头系着的那串妖丹,指尖停在外层的箓文上,尚在取舍抉择的一念间,耳边还有些残留的嗡鸣,闻言下意识偏了下头,朝身后高墙看去。
林别叙负手而立,身后是昏沉的月夜。夜色分明深得粘稠,可他站在其中,莫名有种不突兀的醒目。
他似有似无地叹出口气,阖目后再一睁眼,瞳孔中金光隐现而过。
蜃妖的妖域之上,犹如落下一滴清水,沉入平面时,漾开道道水纹。
那些翻飞的路面、坍塌的楼房,都成了镜花水月中的一景。
蜃妖的妖域须臾间分崩瓦解,被林别叙的妖力所吞噬。
倾风只觉大脑眩晕,天地倒了个个儿。头顶的月光再一照,儒丹城落败的城南老巷,就变成了她梦里出现过的那座缥缈仙山。
风月万里,碧波湖清。重重山头云烟笼罩,暖风徐徐柳絮翻飞。
林别叙从高处跃下,飘逸的衣摆上沾着飞落的残花,坐到那块平削的石头上,表情难得有一分严峻:“倾风,我只能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要么压制她,要么杀了她。”
作者有话说:
偷袭的是下一卷才出场的人物。不过这一卷确实要结束了。
(我今日打了这半天,你同我说白费?!)
林别叙可能是只大妖, 倾风先前曾有过类似猜测,因他说话含糊其辞,本领变化多端, 可是左右都觉得有哪里不对。
毕竟这人装白泽的弟子是装得真像,又能引动白泽之力,倾风实在想不出他能是哪类妖族。说他只是个人也是信的。
可是此番他连妖域都使出来了。
倾风是由衷敬佩的,这种敬佩之情让她身上杀气都消弭了不少。
这猢狲在刑妖司装聋作哑十多年,居然没露出过马脚,真是个独领风骚的骗子。
她鲜少觉得有自己努力也得不到的东西, 一是无耻,二恐怕就是林别叙这番可以面不改色的脸皮。
倾风被他这突兀露的一手着实吃了一惊,当下没机会与人分说,乌七八糟的想法全憋在脑子里,横剑朝霍拾香杀去时表情便尤为复杂。
跟在演什么变脸的绝技似的,精彩纷呈,反倒比霍拾香更像个疯子。还频频分心朝林别叙这边瞅上一眼。
林别叙将倾风这一阵摇头、一阵唏嘘、一阵挤眉的反应都看在眼里,拢了拢袖,“嘶”了一声, 好笑道:“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霍拾香先前施展妖域耗费了大量妖力,被林别叙强行镇压后, 犹如猛虎被雷霆当头劈了三道,烧焦了全身的毛, 气得她脑门冒烟, 燥郁暴跳。偏又无从宣泄, 只能将恨意全转到倾风身上, 出手比先前更为毒辣无情。
对方内息本就不差, 一身妖力又跟不要钱似地乱送, 掌风劲道强得骇人。
倾风只一手破剑,不想与她碰硬,便身形灵动地在她掌下游走。步法诡谲,快似流星,凭的是一个灵敏。
这功夫可不比正面对峙来得轻巧,倾风一口气提着没松开过,稍有不慎就真如流水飞花叫人给拍出去了。
她刚想开口回呛一句,霍拾香那不讲规矩全凭心意的招式就攻了过来,逼得她险些岔了气,干脆闭上嘴,只赏林别叙一个冷淡的白眼。
林别叙这人闲得旁观还不知安静,一身宽袍垂落到青石之下,蹭上了脏污的泥尘,他随意提着往后一扫,染上更多的土痕,满脸无辜地道:“在下冤啊。”
倾风杂耍似地游走,下垂的剑尖从湖面勾起一串水珠,随着绷紧的手腕朝身后人飞溅过去。实在是堵不住自己的嘴,哪怕是躺进棺材里也要爬出来怼他一句才算过瘾,当下语速急促道:“你这人怕是得姓冤,才能与冤这字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我说,就没个人来帮我吗?”
霍拾香一通乱打,让人防不胜防,又占了个一力降十会的优势,倾风想引她消耗身上的妖力,着实有点狼狈。
她这陀螺一样地被追着转了几圈,还没开始生气,那边霍拾香屡次拿不到她,倒先气急败坏,红着眼睛一顿破骂:“贼子!畜生!你给我跪下!你这妖孽我定要削了你的贼骨头!贱人速速受死!”
倾风被斥得愣了一下,没想到霍拾香会爆这粗口,还连番的不带重样。
谢绝尘紧握着自己的右臂,虽有长袖遮掩也挡不住他右半边身躯的剧烈颤栗,额头出了层密密的冷汗,顺着淌下压在他长睫上,强忍着龙脉反噬的痛楚,在倾风靠近时告歉一句:“对不住了,方才受她妖力波及,现下实帮不上什么忙。容我休整片刻。”
倾风瞥了眼,才看清他此刻模样,也是好生吓了一跳,忙道:“罢了!你忙自己的,不必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