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稷山河剑—— by退戈
退戈  发于:2023年07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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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虚游从未见过林别叙赫然发怒的模样。
这位白泽的弟子对待他们向来是宽和谦仁,即便是弟子犯了错事要施以教导,也多带着种风轻云淡的笑,仿佛万事不扰、诸事无忧,尘世只如一场清梦,所以无所挂碍,自然潇洒自在。
可此时林别叙的眼中竟有些晦涩的杀意与沉凝的怒气,棕褐色的瞳仁里也隐没出一道淡淡的金光, 沉甸甸地落在他身上,将他吓得凝在原地, 不自觉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只余脑海里一片狂风暴雨乱做。
林别叙定定看了他许久, 阖了下眼, 才将那种刀锋剑芒般刺人的目光收回去, 眼皮一耷, 肃然道:“此事不该你们问, 更不该你们想。”
众人噤若寒蝉。
林别叙向季酌泉借过剑, 回身将剑尖指向崔二郎胸口,被张虚游眼疾手快挡了下来。
“师兄?”张虚游脸色发白,两指止住剑刃,被他方才威势震慑,身上竟冒出一身虚汗。
林别叙沉声道:“崔二郎违逆天道,有悖人伦。不必送他去京城候审,现在就可杀了他。”
张虚游一时蹲不稳,直接坐到了地上,单手在地上撑了下,叫道:“什么?!直接杀了他?”
没亲眼见过崔二郎作恶,林别叙又说得含糊其辞,这样便要杀人,他有些难以接受。
柳望松也急促问了句:“为什么?!”
“他入魔已深。即便是能消解他身上的妖力,也改不了他血脉中的邪戾凶煞,不杀了他,只能留他做祸害。”林别叙淡声道,“他已疯魔了,救不了。”
柳随月想起他今日要杀人时的眼神,不由一个寒颤,直觉林别叙说得没错,崔二郎恐已失了人性,全无半点羞耻与怜悯,且鬼话连篇、奸猾狡诈。
张虚游心乱如麻,难以思考。但听着“杀人”二字轻飘飘地从对方嘴里吐出来,便感觉有什么东西割了自己一下,极不是滋味,硬着头皮顶了一句:“可是你还不知他做过什么,你尚未审问,如何定罪?”
“哦?审问?”林别叙笑着反问,“你能从他嘴里套出几句实话?”
张虚游无言以对。
林别叙看着他吞吞吐吐、犹疑不定的表现,先前那股滚烫灼烧的怒火倒是激退下去。抽回剑,剑的寒光有半寸隐入他宽松的长袖里。
他坐到正首的位置上,将剑往案几上一搁,又恢复了那种镇定自若的姿态,缓声道:“崔二郎身上血煞之气能重到这等地步,我叫他痛快去死倒是一种解脱。他变成这模样,你以为他父亲会不知道吗?连脸都换了一张。他父亲知道,会没有谋划吗?人或许已经堵在刑妖司外了,你看他们的耐心能等多久。会不会给你慢慢查案的机会。”
话音刚落,年轻弟子就飞跑着来报:“几位师兄,外头来了好些人砸门,要我们把崔公子放出去。侧门也给围住了!少说几百,这可怎办?”
林别叙未答,又一人高喊着跑来:“师兄!几位师叔在街上巡查,无故被崔氏的人给架回来了,此刻就关在门外,要不要放他们进来?”
“等等!”张虚游抱住头,捂着耳朵,“你们让我冷静想想!”
林别叙并不逼迫,挥手让两名弟子暂且退下。
厅内氛围焦灼凝结,却长久寂静。
柳随月按捺不住,举起手弱弱出声:“别叙师兄,他今日为何要杀我?这个可以问吗?”
“自然是想吃你啊,柳师妹。”林别叙此时还笑,配上他的话语,就显得尤为阴森,“你是金蟾气运的遗泽,能压住他身上的煞气,自是大补。”
$1!……”柳随月不由浑身发毛,抱紧自己打了个哆嗦,“师兄你别再说了!”
谈话的一番功夫,地上的人眼皮动了动,已是转醒。
林别叙端坐着,没了要动手的意思。
季酌泉见状上前拿回自己的剑,眸光生寒,正要抬腕,那头张虚游豁然起身,高喊一声:“我!”
他喉结用力滚动,到底下了决心,抿紧唇角道:“能把他交给我吗?好歹我与他算是交情一场。我最后送他一程。”
季酌泉将剑归鞘,默然走到旁侧。
崔二郎醒过神来,仰着头戒备瞪视众人:“你们想做什么?”
张虚游上前将他扛起,带着他往后院走去。
崔二郎察觉到危险,咬紧了牙,回头对着林别叙吼道:“你们不能杀我,我给他们都喂了药!杀了我,你们知道都有谁吗?届时儒丹城必定大乱!”
人已被拖拽到门口,见林别叙等人还不为所动,他又慌乱道:“我等不过是想要活命罢了!我有什么错!你们受天道垂青、白泽偏爱,哪里能懂?这本该是救国强民的良策,是你们自私——”
柳望松等人听得心惊胆战,不想淌这脏臭浑水,恨不能把耳朵闭起来好。好在张虚游及时捂住崔二郎的嘴,将人带远。
林别叙等耳根终于清净了,才看向摸着椅子疲惫坐下的三人,问:“所以……倾风呢?你们不是一块儿出去的吗?”
“我刚进幻境时,也是在这个房间。杨晚吟坐在那张椅子上梳妆打扮,外头有人喊她,她匆匆放下木梳出去,坐上门口的马车,去到一处偏僻的河边见人。”
谢绝尘说得很是仔细。
他一直跟着幻境中的人一起行动,看着杨晚吟乘坐马车与崔二郎会面。
二人坐在逼仄空间里,崔二郎递给她一枚药丸,要她服下。
杨晚吟不知这是什么东西,忐忑不安,一直捏在手里,不敢吞服。
崔二郎哄骗道:“你乖乖听话,我会赎你出桂音阁,否则再换一个愿意的便是。”
又说:“我若真想杀你,何必废这劳苦功夫?你不过区区一歌伎,姿色平平,哪值得我上心?”
杨晚吟踌躇不定,直到崔二郎板起脸来,怕他真的翻脸,才发发狠吃了进去。
那药丸入口即化,她本来还想含着,找机会吐出去,不料崔二郎早有防备,给她递来一杯水,杨晚吟只能认命地咽下。
她一条贱命,左右是没的选择,只能孤注一掷。
当天晚上回去杨晚吟便浑身不适,躺在床上疼得翻滚,险些以为自己要毒发身亡了,熬到月过中天才浑浑噩噩地睡去。
第二日早晨醒来,身上已无异常,不仅如此,她还发现自己力气大了不少,一些陈年旧疾也如同被清水洗刷过,消失不见,身体宛如新生。
起初她还有些害怕,找了几个大夫都没看出问题,才慢慢安下心来。
差不多隔个三五日,崔二郎就会喊她出去,在马车里亲自将药交给她,盯着她吃下。
杨晚吟对修行一事懵懂无知,连妖力是什么都不明白,更别说调用。虽然有了遗泽,自己却浑然未觉,还当身体里那股暖流是药效,没什么稀奇。
除却第一次外,之后服药再没什么异常反应,就在杨晚吟快要习惯这样的生活时,馆中的姐妹忽然奇怪问她,近来的脸怎么有些变了。
杨晚吟对着铜镜翻来覆去地照,快忘记自己原先长什么模样。起初并未在意,以为不过是自己年岁大了。
又过了数日,她才意识到不对——那镜子中的人根本不是她!
这人脸颊比她凹陷,皮肤比她白皙,身材也比她高挑。唇角还有颗小痣。
眼睁睁看着自己长成另外一个人,合该是件极为惊悚的事情。
发现此事的那一天,杨晚吟同是吓得睡不着觉。让人将所有镜子都搬出屋子,睡觉也要拿布蒙着自己半张脸。
可她还是忍不住再去见崔二郎。仅是为了赎身的五百两。
她太想离开桂音阁了。
这座豪华的伎馆有如建在深海的牢狱,将她腿骨打碎囚禁其中,隔几个月才会开一次窗,叫她呼吸两口空气,平日都是濒死的窒息。
五百两便是那把逃生的钥匙,只要给她,她死也甘愿。
谢绝尘说到这里,着重强调了一下:“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崔二郎后来看她的眼神很奇怪,就像野兽在盯着猎物,杨晚吟是他的猎物。”
倾风重点却不在这儿,脸色微微一沉,皱眉道:“什么药这么神?那张新的脸又是怎么来的?随意变化?”
谢绝尘低垂着头不语。
倾风旋而又道:“杨晚吟都已经二十多岁了,怎可能再领悟大妖遗泽,还只是靠吃药。不可能,那不可能是药。”
倾风很是敏锐,谢绝尘未提,她也隐隐冒出个想法,似惊似惧地道:“那该不会是什么大妖的血肉吧?”
谢绝尘吸了口气,很轻地道:“照理来说,大妖血肉中的妖力极其磅礴,普通人服用,别说是领悟遗泽了,唯有暴毙身亡。我也不知崔二郎手中的药为何可以遏止住妖力对人族筋脉的掠杀,还能叫普通人也掌握那种神通伟力。不过,我从这幻境的妖力里,感觉到了十分浓重的煞气。或许这就是因果。或许困住我们的这只妖,也曾吃过这些东西。”
倾风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粗重,一点点挤出笑来:“他们真是可以。”
将自己弄成不人不妖的东西。

(天地日月尚不能亘古,我也要接受我的归宿。)
谢绝尘捂住自己长袖下的右臂, 作为封禁龙脉妖力用的剑鞘,他与这种力量本质来说该是殊途同归。
这本是刑妖司不可外传的隐秘,但此刻袁明尚在沉睡, 不能闻听。倾风又是白泽认定的传人,将来早晚也会获知此事。
他权衡片刻,干脆不再含糊,直白与倾风道明:“有人或以为,这些是救命的良药,可是他们不懂, 凡是沾染了血煞之气的妖力,都要剐去人性作赔。”
倾风回忆起谢绝尘当初在学堂上无意打出的一掌,不过是一念而过,便动了杀机。
谢绝尘已经是少有私欲的人了,才勉强制衡,换做是普通弟子,早该是满手血腥,罪孽深重。
“当年龙脉那股凶戾妖气四溢横散的时候,两族为何死伤惨重?正是因为修行过龙脉妖力的人, 诚然实力能增长数倍,可都疯魔得不似人了, 心中除了杀戮再无其它。”谢绝尘说,“都以为自己心性坚定, 能抵得住内心的欲望, 可人非神佛, 亦非草木, 如何能日日熬得过这种摧磨?”
他看向倾风, 斟酌着说:“你身上也有过六万蜉蝣的妖力, 该知这种外来的力量不能长久,早晚会逝于天地。消散之日便是他亡命之时。我不知崔二郎这种药是从哪里炼来的,可旁门左道得来的神通,远不及蜉蝣这种天道化像的伟力持久。或许半年,或许更短,药性就会消退。可被煞气影响,他满心满意只剩下活着这件事,早不算是个人了。”
倾风听到这力量与蜉蝣竟有些相似,不由眼皮一跳。看向谢绝尘僵直的右臂,启了启唇,开口道:“冒昧一问,你的遗泽究竟是什么?你靠什么压住那种煞气?”
谢绝尘瞅她一眼,索性挽起宽袖,露出自己的一截右手。
倾风呼吸一窒,上身向前俯去,低声道:“这是——”
谢绝尘的右手乍一看是如墨般漆黑,肖似黑色的铁块,定睛打量才发现是无数细密的小字环绕,构成了一只手。
倾风小心翼翼用指尖去碰,没有血肉的触感,也没什么温度,说不来是种什么感觉。
谢绝尘随即从腰间取出三粒金珠,放在右手掌心,调用妖力包裹,没一会儿,就见金珠融化,形成一条水线,在他漆黑的指尖缠绕。
他凌空书写,金色的字体随之印在半空,写完一帖文后,所以金字涌向他的右臂,并隐入漆黑文字消失不见。
谢绝尘重新放下长袖,在地上随意一拂,地面便出现了方才书就的那篇文章。再一拂,自如将妖力收回。
倾风面色微动,声音有几许颤抖:“以黄金为食的遗泽,果然厉害。连龙脉的妖力也可以压得住。”
谢绝尘:“……”他就不明白,正常人怎么会是这个思路?
“是以天地知识为食。”谢绝尘咬牙纠正她,“不过是以黄金书写,能让妖力更强。好比金色符箓的效力也高于寻常箓文。”
“哦。”倾风试探道,“那其他吃了药的人……”
谢绝尘直截了当地道:“不能。天下唯有我,能为先生做这鞘。”
倾风若有所思地点头。
谢绝尘见她表情过于冷峻,又给她展示了下自己不外传的绝技——握住右手手腕往外一拔,抽出把墨字化成的长剑来,邀功似地递到倾风面前,问:“好玩吗?”
倾风顿时一凛……大哥,你觉得呢?
倾风两指推了回去,委婉道:“这个……其实不必与人分享。”
谢绝尘遗憾将剑拿了回去。两人正要继续探讨崔二郎那邪药的由来,就听院落中传来一声暴喝,来人叫嚣道:“刑妖司的人,现在马上出来!”
“嘎吱”一声,屋门被推开。
张虚游将人往前一推,崔二郎脚下不稳,狠狠摔在地上。
“给我松开!你有什么资格要杀我!”
崔二郎来路上狠狠咬住张虚游的手,都没逼得对方松手,此时嘴角染满血渍,顺着下巴往下流淌,他骂了两声,伸出舌头舔舐,肆意地邪笑起来:“张虚游,你别忘了,你欠我一条命!你的命是从我这儿抢的!”
张虚游随他叫骂,去桌上倒了杯冷水。端在手上静立半晌,指间都勒得发白,用力一阖眼,还是将腰间瓷瓶里的药粉倒了进去。
崔二郎目龇欲裂,待他走近朝他“呸”了一口。
张虚游单手掐住他下巴,将水灌了下去。又捂住他嘴,迫使他全部吞下才放手。
崔二郎对着地面猛烈咳嗽,疯狂作呕,想将入腹的东西吐出来,可惜憋红了脸,依旧没什么作用。
他害怕起来,面目狰狞地质问:“你给我吃的是什么!张虚游,你不过比我有个好爹,你凭什么杀我?!”
张虚游低敛着眉目,高高看着他不答。
很快他自己便有了答案,身上妖力在消退,五脏六腑开始抽搐,多年前曾离自己远去的病痛再次回到了身上,且因隔了太长时间,只觉比先前更猛烈,带着死亡恐惧的笼罩,排山倒海地袭来。
张虚游见他无力挣扎,解了他身上的绳索,坐在他边上看着他,平和发问:“董小娘子,与那落水的叶氏,是你杀的吗?”
崔二郎痛苦地蜷缩起身体,眼中是浓烈的不甘与憎恨:“我杀她们,难道不该吗?她们……不过是蝼蚁……”
他再次呕吐,吐出的却不是药,而是满地的血。
那鲜红的颜色刺伤他的眼,崔二郎用衣袖不停擦拭地面,想将它遮掩过去,仿佛这样自己就不用死。
“是那女人自己到我面前来,因为她吃过那种药,我才控制不住。”
他一会儿凶狠,一会儿又可怜,恐怕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散乱看了一圈,过来抓张虚游。
“张虚游,救救我!我们以前不是朋友吗……我错了,我再不这样。其实我也不想杀人,我杀了她们便后悔,最后什么都没做……是那蜃妖带走的她们,与我无关。”
张虚游一言不发,看着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朝他伸来,死死抓住他的衣摆,如同从深渊攀出的白骨,要拉他一同入炼狱。
叫他回忆起第一次与崔二郎见面时的场景。
他回握住崔二郎的手,五味杂陈地叫出他的名字:“崔少逸。”
当时的崔少逸虽然也瘦,养在否泰山上不敢轻易面见外人,可皮肤白嫩,彬彬有礼,惹人喜爱。
那天山上下雨,崔二郎避开父亲与仆从,偷跑到林间玩耍,不及回去,最后只能躲在斑驳古木下避雨。
张虚游透过屋中窗户看见他,也跟着溜跑出去,到他身侧,发现他是低头在看虫子,兴致勃勃地问:“你在玩虫子吗?”
他说着要用树枝去挑那只青虫,被崔少逸抬手打了回去。
“不要如此。它好可怜。”崔少逸捡了片完整的叶子,覆在虫子的侧面,为它遮挡住斜来的细雨。
歪着头,看得很认真。身上衣服被春雨打得潮湿,发丝也结了水珠,冷得打了个寒颤,却好似在做天下间最高兴的事情,仰起头冲着张虚游单纯地笑。
张虚游于是也对着他笑。
“我待会儿,带你去看鱼。”崔少逸说,“桥边还有船!我们去驶船吗?”
张虚游生来贵胄。他父亲是吏部尚书,虽然对他疼爱,却不擅长教导。还没教会他君子仁人的道理,便教他什么叫人性私利。
他见过许多来家中求助的人,或穿着锦衣或穿着青布,或带着小童或白发苍苍,跪在庭前的泥地上,以头贴地,卑微乞怜。
门前的那块空地每到秋冬总是落一地的红叶,早晨仆役拿着扫把过去清扫,就见那些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叶子落在他们身上,如同落在泥里。砸在他们脊背,也如同砸中蝼蚁。
不过是风都能吹散的一片草叶,却就叫他们挣扎不得。因为人生来有贵贱,而他生于峰顶。
冬天的白雪厚厚一层会将人影掩埋,行人从门前踩踏而过,留下乌黑错落的脚印。张虚游有时心想,清贵人家的门前,也是如此肮脏。
他立山巅,观浮云,从不低头,由此,他生性便有种无知的残忍。不觉得杀生哪里有错,不觉得蝼蚁值得求生。
而崔少逸比他更仁慈、更显慧,即便是幼时懵懂,对天地万物都有一种通达的慈悲。
他自己好似浮萍不堪摧折,也愿意在水上漂浮,做浮虫游鱼的遮阴。
张虚游启蒙的第一课,便是在崔少逸身上学到的。
崔少逸教他豁达,教他宽厚,教他见朴抱素,教他少私寡欲。教他生命之伟,自然灵韵。
只是如今怎么变成了这样?
张虚游不觉问出了声:“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崔二郎浑身一震,迸发出一股莫名的蛮力,将他拽了下来,狠狠从喉间挤出一句话:“如果我父亲是吏部尚书,今日活着的人就是我!你何来替我慷慨?白泽说是瑞兽,可是他不公平,这天道不公平!”
他脸上仍糊满了血,干涸的、新鲜的,挡住了他苍白的面容,已经擦不干净。
猩红的眼睛里流露出浓郁的悲戚,可已叫人分不清真假。
“我要活着!我不想等死!我也想做救世之人,我也想怀瑾握瑜,我也想风光于世,我有什么错?可是你们没给我机会,凭什么我只能在阴沟里苟活?”
张虚游心痛如绞,也是恨极:“崔少逸,你忘了你自己说过什么吗?你何苦入这魔道?你怎会走到这步!”
崔老爷带他离开刑妖司时,张虚游因耳鼠的遗泽已经康复,特意跑去送他。
在山脚,张虚游问:“你要走了吗?”
崔少逸点头:“嗯!”
张虚游忧愁道:“那你的病怎么办啊?”
“‘人生非金石,岂得长寿考?’。”崔少逸坐在侍卫的肩上,仰头望向面前半片苍翠的青山,烟波浩渺,他的眼睛澄澈明亮,如没有浮云的净透天空,嘴里说着不符合年龄的感言,“算了吧。就当是一场风雨,过去就过去了。天地日月尚不能亘古,我也要接受我的归宿。”
当日种种只觉还近在眼前,可已物是人非。张虚游握着崔二郎的手,手背叫他抓出道道红痕,不知痛似的,任由他抓挠,低低叫他的名字,想叫他清醒片刻:“崔少逸。少逸哥。”
崔二郎手背上青筋暴突,最后一口气含在喉咙里:“你夺我的命,是你夺走我的命!张虚游,本该是我活着的……”
到死仍不瞑目,大睁着眼睛。
张虚游等他没了气息,才颤抖着抽回手,盖上他的脸,替他阖上眼睛。
作者有话说:
人生非金石,岂得长寿考?《回车驾言迈》佚名

斜阳越过墙头而照,满地残红,是半片明, 是半片阴。
轩窗前的树影也随日偏转,绕去窗外。屋内悄然暗了下来。
倾风收回视线,再去看前门。
挑衅的人声越发响亮,还有人在敲打房间的门板。
“你们刑妖司的人莫非敢做不敢当?潜身缩首地躲女人屋里做什么?有本事滚出来!”
“刑妖司在我儒丹城是要只手遮天了吗?要拿谁便拿谁,全然不顾朝廷法纪!若是肯直白给个说法也好,偏又唯唯否否, 找旁的理由左右搪塞,好没志气!今日老夫就算冒犯,也要刨根究底问个明白!”
吵的什么东西倾风根本没听懂。谢绝尘见有架要打,再次把右手拔了下来,递剑给她。
倾风也再次礼貌拒绝:“……不必了。”
袁明至今还没醒,倾风说:“你扶着他,我来开路,先回刑妖司。”
屋外一群人堵在门口。加上桂音阁私养的打手,有五六十人之多, 挤满了整个堂屋。走道上还有百来位仆从杂役,静站着等候调度。
领头的几人轮流喊了一番话, 都未听见任何回应,不由心下起疑。
“人真在里面?怎么半点动静也没有?”
边上的店家低着头, 回说:“打进来后, 就没人出去过, 那俩丫头一直在屋外守着。纵是飞天遁地也逃不出去。”
为首一排人的衣着气度各有不同, 都是儒丹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世家望族站前面, 儒生紧随, 富商列后。
本不该同时出现的一伙人,听从崔氏召集,短短时辰便汇聚在此。
听到店家这话,就有人嗤笑道:“那么耐得住性子?连这骂也忍得,该不是见我们人多,不敢出来?”
“依我看,提棍冲进去得了,若论道理,也是在我们这儿!他们敢当街劫人,凭什么我们不行?”
“都是初出江湖不知天高的毛头小子,吓他们一吓,让他们知道行事要收敛,不——”
话音还未落,却是轰然一声巨响,两扇紧闭的门扉被人从里面踢破,直接卸了下来。
正附在门上偷听的几人只觉被一股翻涌而来的巨浪拍在身上,还未来得及挣扎,整个人已被浪尖抛飞出去。
运气好的摔在后方的人墙上,运气不好的直接被木门砸在底下。
地上灰尘沸沸扬扬,在空中掀起白茫茫的一片。一群豪恣富贵人忙退几步,在朦胧的光影与惊愕的呼声里,看见一道似渺渺云烟的人影走了出来。
等临近了,因光色昏沉,还不及看清她的脸,先叫她身侧悬挂着的红色剑穗吸引了视线。
那柄长剑该是馆中姑娘们表演舞剑时用的工具,剑刃尚未开锋,银光锃亮,红穗长长垂落,直落到她脚边,随她走动微微摇晃,与她浅色的衣摆对比色彩明艳,尤为飘逸。
众人还未斥责她霸道粗蛮,她先声夺人冷笑一声:“好生大胆,竟敢协同妖孽,在此地埋伏我等。我等在屋内对付那妖孽设下的圈套,你们就在外叫阵,干扰我师弟心智,叫他昏迷不醒。我来瞧瞧,你们是有多大本事!”
说罢不等众人捋清她话中意思,径直冲了上来。
壮汉们迫不得已持棍上前,围攻而来。
最前方的青年正是先前在前厅阻过倾风一次,叫倾风一脚踹飞的那名打手。他光顾着冲得快,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手上棍棒却忘了出,横持在前。
倾风单脚踩在他棍上,身如鸿雁,只压得他长棍微微下沉,紧跟着便一脚踢在他胸口,如先前那般,将人踢飞出去。
此地狭小,青年滚在地上,顺道撂翻了身后围观的一排人。五六人摔成一团,还未开打,声势直接掉了三层。
倾风脚刚落地,看也不看,手上剑光慑人,红细流苏轻甩,已朝着右手边青年的脖颈割了下去。
凉意与刺痛顺着脖上皮肤走了一圈,那人两手顿松,面色惨白地去捂自己的伤口,魂魄吓飞了大半,才意识到倾风手上未用气劲,只浅浅破了他一层皮。
不过一瞬,这人仿佛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再不敢往前挤,仓促退到人后。
另一壮汉趁势绕到倾风身后,与她仅余两步之距,手中棍棒都落下来一半,要敲在她肩头。只见一道剑光急转,倏然便如闪电劈来,点在他胸口。不轻不重地往前一推,让他生生止住动作。
倾风不急不缓地转过脸,与他四目相对,清明的眼中既没有笑意,也没有愤怒,只有像看着杨花柳丝一般的寡淡,不过是今晨出门时随意的一瞥,所以才绕他一命。
可这柳丝若非要来拂她的脸,她顺手折了也就折了,不会怜惜。
虽一字未说,可众人都懂了她意思。
摔倒的青年好不容易爬起来,抬头一看,二十来名打手已尽数退开,在倾风身边腾出一圈空地。
倾风上前一步,他们便自觉退后一步。
惊恐之意难以掩饰。
倾风再举剑,指着的不再是那群护院打手,而是绫罗裹身的富豪缙绅。惊得众人连连后退,更胆小的险些栽倒,所幸被身后密集的人群给扶住了。
倾风笑了出来,踱步走到院门。
门帘被晚间的暖风吹开,日光落在她脸上如一池流动的水。剑光舞动着闪烁,被她收到身后,脸上那道疏狂的笑比艳红的长穗还要醒目。
“今日来了桂音阁,遇见的好些都听不懂人话,该不会真以为我束手束脚的不敢动手?那你们可能是不知道我的名字。”倾风笑如春风,声音和缓,“我叫倾风。不知道这个的也没关系。纪怀故就是我杀的。你们自持什么身份,先在他身后排着。找我要说法,我一个个给。”
这两字比什么神兵还要锋锐,现场哗然一片,众人顿时变了脸色,身形摇摇晃晃地难以支撑。
要说先前还有些恼意与不满,此刻只剩下惊惧惶惶,原先要出口的骂声全都化成了一个简单的念头反复响彻脑袋:“你是——”陈倾风?!
倾风的笑容从唇角隐没下去半分,落在众人眼里犹如活阎王。她说得理所当然,坦然无畏:“天下间,还没人敢挡我的路。”
不用她开口,人群自发推攘着让开一条道来,各个恨不能贴墙而立,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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