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本来坐在街边,见三人出现,急急起身。
老妇动作太猛,眼前眩晕了下,捂着额头落在后面。老汉穿着一双破洞的草鞋,直愣愣地杵在倾风跟前,朝她伸出手。
那双手,倾风看一眼就无端想起陈冀来。同样的老茧横生、刀疤密布,指骨畸形外突。
人瘦到近乎皮骨分离,一层松垮而布满褶皱的粗皮干瘦地扒在骨架上,被青色的筋脉缝补起来。
只不过老人的手更黑,甲床更短。常年做手艺,指尖触碰过的那些黑灰仿佛已经浸润到身体里去,洗不干净。
他跪到地上,从两边袖口还有腰间摸出一把零散的铜钱。望着她逡巡欲语,张开嘴却又无言,只将东西往她手里塞。
倾风没接,躲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老汉跟着膝行上前,一双手攥着钱币举在半空,即是无措,又是恐惧,不敢靠她太近,只嘴唇翕动地吐出几个字示意:“给……给。”
路人见状驻足围观。一部分人许是认得这老汉,指点着交谈时,神色中有抹难言的伤感。
倾风视线飞速从众人脸上掠过,很快在人群中扫见一个昨夜刚碰过面的衙役。
对方换了身常服,混在路人中间,侧着身体小心翼翼地朝这边张望。见她发现自己,仓皇别过脸,推开身后的人潮,匆匆逃离现场。因动作笨拙,还不甚踩了边上的人几脚,引得两声大骂。
老妇终于跟上来。
晚春已不算太寒凉,可她身上仅着一件薄衣,在风口的街头吹了许久,冻得瑟瑟发抖。跟着屈膝要跪。
季酌泉与谢绝尘不敢受礼,连忙去搀,半劝半扶,不敢太用力,怕伤了她。
倾风搭住老汉的手腕,没接他的钱,想拉他起来。
老者急了,两手并在一起不停叩拜,扒下所有尊严,低进泥里,微如蝼蚁,向他们乞怜:“我们晚吟,我们阿晚……求求几位……收个尸也好……”
倾风根本不知道他们说的是谁,谢绝尘却是恍然,解释说:“这是杨氏的本名。以前她叫杨晚吟,后来被卖去桂音阁,才改叫杨柳。”
倾风立即懂了他二人来意,不想杨氏的父母居然一直住在儒丹城。
女儿虽卖入桂音阁,可他二人的关心之意却是恳切,不似作伪,拿出手的只有几枚油黑的铜板,可情真似刀,寥寥几字能剐出血来。
倾风从他们的卑怯中品出几分辛辣的酸涩,弯腰扶着他们道:“起来吧。我们去那边坐下说。”
几人选了个空着的小摊,在四方桌边坐下。两位老者依偎在一起,膝盖还在作痛,直不起腰。
倾风喊店主要五碗热汤面,老汉连声拒绝,从怀里摸出两张干饼,分了一半给妻子。笑着拿在手里同几人示意。
那饼已放了好几日,看着硬如石块,咬不下来。
老汉把全部的铜板都放在桌上,数了数,又偏头看着妻子低头啃那饼块,朝店主伸出一根手指,小声道:“店家,再来一碗吧,给我家婆娘。她的牙,被磕坏了。”
老妇忙嗔怒地拦他。
倾风对店主道:“听我的。”
店主已下好面,将手在衣服上擦了两把,盖上锅盖,应道:“诶。”
作者有话说:
倾风:听我的。阿谢阿季,付钱
好短,怎会如此
(什么意思?人的脸还能大变?)
老汉木讷憨拙, 将饼子包好放回怀里,便不知该如何开口。面还没来,担心自己话多扰了几人吃饭的心情, 只能低着头一遍遍数桌上的铜钱。
统共加起来才刚过一两,对豪绅来说或许不过是一顿饭钱,但对贫寒百姓而言已是短时间内能攒出的极限,携在身上都要谨慎藏在不同的地方。
老汉此时细看才发现有些铜板脏得发黑,用余光扫了眼对面,郑重不安地一个个挑出来, 用袖口擦拭干净。
倾风看他将手垂在桌下,动作谨小慎微,面上皱纹深刻,与那双浑黄的眼睛一道,写着解不开的浓愁,开口询问:“多大了?”
边上的老妇飞快答道:“我儿今年二十三。”
倾风说:“那你二人该不过五十。”
老妇抓住身边人的手,点头说:“是。老汉儿今年刚过四十。”
倾风默了会儿,才道:“那该还算年轻的。”
老汉惴惴然将手中铜钱从桌沿推了进去,脑子太乱, 思考不了太多,将此前打过几遍的腹稿搬了上来:“老汉虽不中用, 但勉强能再卖几年苦力,家中也还有些能变卖的东西。一条贱命, 先生们只要觉得能用, 不敢有一字推辞, 只要能将我儿带回来……”
倾风打断了他, 又问:“谁带你们来的?”
“衙门的一位小哥。”老汉话语利索起来, 边说边两手合十地告饶, 生怕牵连到他人,“几位先生请不要怪罪,那位年轻官爷是怜悯我二人却委实没有办法。桂音阁里的都是大人物,县老爷不敢出面得罪,衙役们每次过去问话,里头的人都不作搭理,只给几句谎话就推脱过去。官爷说几位先生是从京城来的,许有别的门路,才叫小人过来碰碰运气。”
店主端着五碗汤面过来,一一摆在几人面前。
倾风等人的碗里多加了几片肉,两位老者的碗里则多加了一两面。
老汉儿布满风霜的面容里多了一分迷茫,转过身看着对方,诚惶诚恐地想要道谢,被店家按住了肩膀。
“罢了,吃吧。”店家拍拍他肩头,却是替他着急,主动给他挑起话题,“你给先生讲讲你们的故事,几位先生瞧着都是面善慈悲之人,不定听了心软,愿意相帮。”
老汉攥着手,目光迷离道:“哪有什么故事……”
“你这——”店主刚背身又速转过来,甩下肩上的麻布,心直口快道,“你女儿为何会被卖进娼家?你二人那么疼她,怎舍得下这心?”
老汉怔愕住,犹叫人刺中命门,面上闪过无比的惊惶。
他向后调整了下坐姿,眼睛毫无焦距地眨动,看着对面数人,双手无措,一时摆在腿上,一时古怪地半抬起,好似失了身体的感知。
随即抬手捂住面庞,才寻回一丝理智,紧跟着便潸然泪下,再控制不住。
边上妻子抹了抹眼角,将脸埋在他肩头,哽咽地提醒道:“不要哭哭啼啼的,出来前都说好了。先生在问你话呢。”
纵是绝望只有短短一句话的沉浸时间,老汉抬手擦了把脸,压抑住哭腔,缓缓说道:“确实没什么故事,全赖我没用。那几年年岁不好,家里的田不是旱就是涝,收成实在太差,好不容易有一年风调雨顺,田地又遭逃难的流民给踩烂了。我没有办法,就想着去做点小本买卖。结果不仅没挣到钱,回来的路上还遇歹徒被劫了。死里逃生,在外颠簸了一年多,等回来才知道家里出了事。”
他摇着头,声音苍凉衰弱,泪水不停倾落,面上的表情却是一种近乎麻木的疼痛。
“家中生了三个孩子。我太久没回来,他们以为我死了。两个孩子被同村的玩伴挑唆,偷溜去找,不知从哪里染了病。家里都没有多余的米粮,更别说找大夫看病。硬拖着耗着,最后一个死了,一个还剩半口气。阿晚为了救弟弟,自己愿意随人家走了,给家里留了二两银子。”
老妇深埋着头,哭得快要背过气去,身形佝偻成一团。
老汉抱紧了她,贴在她耳边安慰道:“要不是真没活路,谁家愿意发卖自己女儿?你也是想,她去了富贵地方,能有口饭吃,好过一家人全部饿死。是该怪我,我要是不离开,就不会发生这些事。”
季酌泉问得忐忑:“那,她弟弟呢?”
“娃儿自己争气,特别聪慧,而且是个男娃儿。村中的一位族亲见我可怜,介绍一位先生让我过去碰碰运气,不想真被看上了,于是送进刑妖司学艺。听说还有书念,比跟着我好。”
他嘴唇翕动,近乎无意识地呢喃道:“我要来找我的阿晚。她胆子最小,一个人来这么远的地方,该会害怕。”
两人收拾了东西,徒步从穷荒的家乡出发,打听着道路,走向儒丹城。
夜里宿在山上,挖掘树根果腹。白天寻着机会,去帮人挑担打杂。靠着各种微薄的赏银,在寒暑中萧索飘零。
天野苍茫,举目望断。
每到夜里都会在冷汗中惊醒,想起杨晚吟的脸,再拖着疲乏的脚步继续赶路。
有时不知尽头在何处,瘫软倒在满地的残叶寒霜里,感觉灵魂荡在寂寞的天地中要随流光而去,不肯闭上眼,才又爬起来,追着命运赶。
行过千里路,历经雪与霜。
翻山越岭,一直走了两年多,险以为会饿死在道上,才终于抵达这座陌生的古城。
老汉袖口被打得湿透,病骨支离,情绪开始平静下来,苦笑说:“原是想带她回去的,可是实在买不起。当初买的是二两,如今赎身要五百两。就算割了我的肉也不够,只能留在城里陪她。等着哪日她年老色衰,店家肯放她离开,我们就带她回家。”
桂音阁是不允许伎人与外人随意见面的,看管得极为严格,怕楼里的姑娘私藏银钱,偷偷逃走。得知他二人身份,自然是严防死守。
老汉儿挑着担从街上走过,驻留得稍久一些,便会被楼里的杂役拿着扫把驱赶。
起初好些人以为他这老头儿不正经,一把年纪还净往那些地方钻。后来见他挨打也不肯离开,总朝楼上喊叫,才知晓他身份来历。生出几分同情,给他介绍一些零散的活计。
两人什么事情都肯做。替人缝补、编织竹框,或是帮这街上的酒楼洗碗打杂。但只在这街上讨生活,好随时可以去桂音阁看上一眼。
他们在附近死缠烂打了约有半年,却连女儿一面都没见上。后来是阁楼里有人于心不忍,才在他又来时告知杨晚吟,引她走到窗边,让父女两人隔着窗子遥遥对望了一眼。
老汉儿说:“她长大了,可我一眼就认了出来。我婆娘没见上,她心里实在放心不下,我们就两人一起过去。结果被店家发现,他拖着阿晚出来打了一顿,叫我们不要惹事,否则天天打。她还那么小,被鞭子抽得起不来。我们求他说不敢,绝对不来认人,只是从门前路过。”
倾风问:“几年了?”
“十年了。”老汉怀念道,“十年前七月走的,刚好是夏天。她个子蹿得快,她娘给她改了身大点儿的新衣裳。可惜后来不怎么长了,现在她还能穿得上。之前穿出来给我见过。”
老妇再次推着桌上的钱过去,悲切道:“我知先生们也有难处,这点钱看不上眼,不是要逼几位,只是……就算阿晚人已经没了,尸骨总是没用的吧?叫我们捡回去也行……别叫她一个人死在外头。”
谢绝尘插上一句:“她还活着。”
老者不敢相信,只当是安慰:“真的吗?”
倾风放缓了语气,说:“你们不用这样怕,杨晚吟的案子刑妖司管了。刑妖司办案不收银子。你们只要好好回答我们的问题,别的勿需担心。”
二人精神一振,匆忙点头:“定然!定然!”
倾风从头问起:“她具体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老汉紧张地说:“我也不知道。她肯听话,年龄上来后,桂音阁管得少了,但我们不常见面。有时候半年才见一次。前段时间城里不是闹鬼吗?我担心她,过来问问,院里一小姑娘悄悄告诉我,说阿晚人不见了。我赶紧去衙门报了案,桂音阁的店家还想瞒着。实在交不出人来,又说她跟别的男人私逃了,左右不认是失踪,更莫说派人去找。”
季酌泉问:“衙门没问出什么?”
“什么也没,那店家不肯说实话,连搜查也敷衍,领着他们去了另外一间房,骗着他们。”老汉说着又想哭,抽抽鼻子忍住了,气息急促道,“据说他们把阿晚的东西全都给烧了,她原先住的房间也让给了别的伎人。如果之前有线索,现下也该没了。如何是好?”
季酌泉冷声道:“桂音阁是怕影响自己生意,那么大一个活人的命就不管了。若真是要被妖绑走,他们不怕楼中别的女人也被牵连?”
倾风与谢绝尘正在思忖,妇人扯扯老汉儿的衣袖,后者迟疑着道:“还有一事,不知该不该说。几位先生,我总感觉,阿晚最近变了。”
“什么变了?”倾风没听懂,“她不愿意跟你们回去?”
“不是这个。两个月前我在楼下见她,她当时蒙着层面纱,说是脸上生了暗疮,不好见人。”老汉踌躇地道,“可是,我远远瞧着,总觉得她模样变了。眼睛嘴巴都不像她,身量高了点,声音也不像了。可我不确定,毕竟周围嘈杂的动静多。”
倾风惊道:“她不是你们女儿?杨晚吟两个月前就失踪了?”
老汉犹豫起来,拿不定主意:“说不准,她蒙着脸,与我们说的话也不多。我觉得像,可又觉得不像。”
边上老妇晃着他的胳膊,激动地道:“是我们阿晚!定是我们阿晚!我哪能认不得自己的孩子?她脸再变,瞧我的眼神总是不会变的。先生,别人演得再像,都不会是我女儿!”
三人面面相觑。
“什么意思?人的脸还能大变?”倾风离奇道,“大妖遗泽吗?那么巧合?不可能啊,你女儿都二十三岁了。”
谢绝尘思量许久,斟酌道:“有些遗泽是可能会改变人的外貌。就如我们掌刑师叔,他开始修行后,半年长了足有一尺高,才变得如今这般魁梧。再譬如青鸟的遗泽,确实会改变人的嗓音。柳望松从前的声线没有这般清脆。”
倾风才知道:“哦,柳望松的遗泽原来是青鸟啊!”
“是,他的遗泽极为罕见,有两种异能。一是身形迅敏,二是乐声惑人。”谢绝尘一五一十道来,“不过,能同时改变身量、嗓音,乃至容貌的遗泽,我不大有印象,也从没见过这种法术,或许得去问问别叙师兄。”
桌上的面都要凉了, 倾风率先拿起筷子,招呼几人先吃。
吃到见底,倾风冲着季酌泉使了个眼色。
季酌泉一摸后腰, 又摸了摸袖口,脸上露出些微诧异的神色。
这熟悉的动作与反应,倾风一看就猜到她下句话要说什么,但直觉季酌泉该不是这样的人,于是耐心等着。
季酌泉又翻找一阵,抬起头说:“我钱袋丢了。”
倾风:“……”小季, 你合适吗?你这样的高手。
倾风两手一摊,高声道:“我是真的没钱,不是不愿请你们吃饭!”
季酌泉对她的怀疑深感冤枉,同样坚毅有力地道:“我也是真的钱袋丢了!”
老汉放下碗筷,忙颤颤巍巍地起身,说:“我来付,当请几位先生吃顿饭的!实在怠慢。”
谢绝尘将他手推回去,摸出钱袋,从中取出一小块金子递了过去。
众人:“……”
店主扯扯嘴角, 干笑着摆手拒绝:“算了吧。不过是几碗面而已。”
“我出门只带了这个,没想到要花钱。”谢绝尘静静看着手中金珠, 权衡片刻,还是拿起桌上的铜钱, 对老汉道, “算是先借我们的, 等有了散钱再补上。”
倾风庄重严肃地叫了声:“谢绝尘。”
谢绝尘:“嗯?”
倾风手指比了比, 认真道:“像我们这样过命的交情, 往后应该经常一起吃饭。”
季酌泉:“……”你当真不顾及一下陈师叔的名声吗?
倾风翻出一块帕子, 将剩下的钱装好收进怀里,沉甸甸的有点不舒服,又拿出来托在手心,说:“这钱我先收着了,日后再还给你们。你们家住何处?有了消息我可去及时告知。”
他二人没什么自保能力,这笔钱今日拿到街上叫许多人看见了,若是倾风不收,他们回去怕会被抢掠一空。
何况二人应该是住在城南的那片旧屋里,那边地痞流氓诸多,连养的鸡鸭都容易叫人盗走,捕盗的衙役也奈何不了。
老汉报了位置,果然是在城南,且离董小娘子家不远。
倾风记下,嘱托他们早些回去,自己现下要去桂音阁拜访。
季酌泉提起自己的剑,说:“我的钱袋该是被柳随月捡走了。她那边可能要出事。”
倾风大惊小怪:“这么神?”
季酌泉点头:“反正先过去看看。”
倾风把手上东西交给她:“那先给你放着吧,我带着这些叮铃哐当的铜钱跟要去散财似的。”
于是只二人前去北市。
因儒丹城入夜后异象不断,如今北市的白天比夜里还要热闹,车马纷沓、宾客盈门。虽不如上京那般豪贵,却也是娇奢淫靡。
姑娘们不会亲自站在屋外迎客,但是高楼处能听见婉转的歌声,连街上的空气都是与别处不同的氛氲,路人的衣裙也被熏染上香料的气息。
袁明站在一栋华贵建筑前,两手环胸,跟门神似地堵在正中。形形色色的人群从他身边穿行而过,仅短短逗留一眼。
倾风远远便瞧见他醒目的身影,过去绕着他端详一圈,揶揄道:“做什么呢?在这儿站一天多少钱?也介绍介绍我。”
袁明面带寒意,目光泛冷,俨然是与自己生着闷气:“他们不让我进去。”
倾风说:“那你就不进去了?”
袁明看她一眼,说得坦荡,也说得无趣:“打坏了赔不起。”
“你这人——为何要那么听话?”倾风哭笑不得,用手背拍拍他左肩,“多跟倾风师姐学学,谁若叫我不顺心,何必给他留面子?更别说留银子了。”
袁明指向门口,请她示范。
倾风高视阔步地过去,谢绝尘与袁明并肩站立围观。
她一脚踏过门槛,还未深入,顷刻便有壮硕的打手过来,拦住她去路,仗着身高拿眼角睨她,威吓道:“一道儿的?找事?”
倾风挥挥手示意他们让开。
那打手也是嚣张,手中横着木棍,反上前一步来,喝道:“滚!否则乱棍打出去!”
倾风不欲他靠太近,两指抵住棍身,开口说:“刑妖司办案。让开。”
“滚!”壮汉又一声暴喝,浑厚的嗓门震得人耳膜作痛。
倾风:“让。”
壮汉举臂便要打,倾风动作更快,在他尚未发力时劈手夺过长棍,趁人还未反应过来,已鞭腿将他踢飞出去。
那男子满身结实的肌肉,此刻竟轻飘飘地滑出一丈余远,直到撞在中间搭成的一座矮台上,震得台上木具“哐当”晃颤,表演的舞姬也险些栽倒。
男子单手撑地一跃而起,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脚,那一招看似踹得狠绝,他却没怎么受伤。除却胸口有些钝痛,其余地方并无大碍。
壮汉抬起头,眼中骇意未退,瞥一眼倾风脸色,陡然回过神来,捂着胸口重新躺下,打滚着哀嚎呼痛。
倾风挥动手中长棍,内力打出的棍风凶猛往高处击去。
一道落在二楼的长廊上,一道落在头顶的木灯上。
吊顶的巨大挂灯剧烈晃动了两下,直接砸落下来。
人群早已哄散开,可还是被吓得不轻。一时间尖叫声四起,脚步声错乱,整座楼阁都被踩踏得摇晃起来,似要塌倒。
倾风不慌不忙地上前,在一群热锅蚂蚁般乱窜的人群中间朗声道:“刑妖司办案!桂音阁疑有妖邪作祟,主家却瞒而不报,甚至妄图阻挠。将管事的给我叫出来,否则别怪我以勾结之名,再出手伤人!”
“妖邪?!”
还没镇定下来的人群顿时犹如热油里加了水,宾客们不顾身边娇滴滴的姑娘阻拦,沸腾着朝门口奔逃。
也有些胆大不要命的,不仅没走,反挤到前头来等看热闹,大吼着问是什么妖邪。
很快偌大的主厅便空了大半,桌椅被撞得横七竖八,地上是各种打翻在地的瓜果,假母跟杂役们听到动静从里头跑出来,忙着安抚剩下的客人,收拾满地的狼藉。
袁明对她的行事作风纵是有些了解,每次围观还是觉得触目惊心。
谢绝尘倒是第一次见,本以为她只比季酌泉跳脱一些,不料是走无拘无束的路子。
二人犹豫半晌,才抬脚进去。还是站在靠近门口的位置,与倾风保持了距离。
不多时,便有一身材敦厚的男人疾步赶来,脸上横肉随着走动不住震颤,先是来找袁明,众人抬手一指,才转道去看倾风。
这男人的眼睛小而有神,不笑时五官有种凶狠的阴毒,纵是笑了,也因脸上的肉耷拉下来,堆不出那种慈祥和善。
他指着地上散架的木灯,同倾风说:“客官,这盏灯,我请的工匠定做,用了二十两。”
倾风一直在好奇打量楼内的装潢,闻言也笑,客客气气地道:“账单寄京城的刑妖司去,看他们愿不愿意付给你。”
店家脸色沉了沉。
倾风抬着长棍,架在对方肩上,轻轻碰了碰他的脸,不温不火道:“刑妖司前来办案,你的人不由分说,敢将我们乱棍打出去,想必是在儒丹城土皇帝做久了,不知自己姓甚名谁。我不管是谁人给你的底气,今日照规矩同你讲讲理。我若怀疑你这楼里有人与妖邪为伍,谋害城中百姓,要关你几日,你能给出什么说法?”
店家抬手将长棍推开,怒火中烧的脸上硬挤出一个不伦不类的笑来,质问道:“证据在哪里?你们刑妖司办案,也该讲个章程。我这妓馆原开得好好的,你们直接冲进来坏了我的生意,损失少说几百上千两。我这样的布衣百姓是不敢得罪刑妖司的先生,可蒙了冤屈受了损失,难道只能自认倒霉?”
“哦?你不知道吗?”倾风奇怪道,“妖邪作祟的事情如今满城皆知,更有多人遇害。刑妖司日夜搜捕,你作为城中百姓该主动配合,协助我等早日缉拿妖犯。可我等追着妖邪来了桂音阁,你的人不仅几次三番作堵,还将人关在门外羞辱驱逐。我还需要找什么理由,来证明你居心叵测?倒是你,你知这次作乱的是只大妖吗?此案照例要转交京城审理,要是阁中真有人再遇害,儒丹城有人保得了你,京城有吗?”
店家态度有所松动,可倾风实在看不大出他的表情。
倾风将棍子扔进他怀里,声线依旧平坦,但面上的不以为意与无所畏惧,比他更像是个在市井中打滚的无赖:“刑妖司,不是阿猫阿狗都能踩在头上猖狂。你若不满,自可向上申告,你放心,司内有能问心的术法,定能还你清白。只要你敢。”
店家面色几番变化,斜着走了一步,鞋底踩在迸裂出来的木条上,发出轻微的折断声响。还是心有不甘,却识相地低下姿态,回道:“原都是误会,我只当是哪个地痞又仗着刑妖司的名义过来敲取钱财。小人确实不知阁中发生过什么与妖邪相关的意外,请问几位先生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这样的人,你对他客气一些,他就猖狂三分,阳奉阴违,想着从你身上占点便宜。
你若是一副蛮横开罪不起的模样,他才对你恭恭敬敬,有求必应。
“不该你问不要问。”倾风索性摆出跋扈的架子,懒得与他周旋,“找几个认识杨晚吟的人来,我要去她屋中看看。”
店家喊假母过来,不多时,假母又战战兢兢地叫了两个年轻姑娘过来。
倾风拦了假母,只让两个姑娘带路,跟在她们身后往小院走去。
袁明跟谢绝尘快步追上,一路默不吭声,全当自己是倾风身边的部属。
杨晚吟面容算不上多娇俏,年纪大了才开始学习技艺,没有什么出众之处,在桂音阁里算不上知名的娼妓,所以分配的房间也偏僻。
推开交窗,可以看见院中一排盛开的桃花,窗台前有盆栽长久摆放的痕迹,想她应该经常站在这里赏花浇水。
因屋子已让给别人,这些东西都被清理了。
倾风站在窗前,朝外张望,随口问:“杨晚吟具体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两个才十多岁的小姑娘都没回答,许是被倾风先前的凶相吓住,不敢与她回话,无辜地看着对方,想让对方先开口。
倾风等了会儿,不耐烦地敲敲窗台,左边那人才细声答:“不知。”
倾风又问:“她失踪前面容是否有什么变化?”
小姑娘张张嘴,迟疑数息,还是心虚气短地说:“不知。”
“这到底是不是杨晚吟的屋子?”倾风想起杨父说过的话,在对方开口前先行警告了句,“你们要是再说一句不知道,或是敢说谎,那就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了。”
两位小姑娘吓得汗不敢出,对视几眼,才细若蚊声地道:“是。这是杨姐姐的屋子。”
袁明跟谢绝尘在翻查房间的角落,分出心神去听几人的对话。
倾风踱步一圈,在圆桌旁的椅子上坐下,翻开倒扣的杯子,才发现壶中没水,悻悻放回去,问:“还有呢?”
两个小姑娘只发着抖,不敢抬头看倾风的眼睛,也不出声。
倾风今日扮了黑脸,只能继续吓人,冷笑道:“要我问一句你们才肯说一句?还含糊其辞。本是念你们年龄尚小,不愿为难你们,可既然你们如此好赖不分,我也只能用些别的手段。想见识见识吗?”
先前说话的姑娘忙弯腰道:“几位先生,杨姐姐不常出去待客,崔氏的公子半年前花了大价钱包下杨姐姐,所以就算她整日关在屋中,或是随着崔公子出门,也无人敢说什么。我二人并不专门伺候姐姐,平日只帮着送送东西,是真的知道不多。”
倾风一愣:“什么?崔二郎,跟杨晚吟?”
那小姑娘嚅嗫着道:“确……确实如此,不敢欺瞒先生。崔公子不进咱们桂音阁,从来是遣马车来接杨姐姐出去见面。崔家人许不知道此事,但杨姐姐私下与姐妹们提过。”
她回头扫一眼,确认无人,放低了声音,将这些众人都知晓的细节说出来:“杨姐姐与崔公子刚失踪时,大家也以为她是被城里的妖怪掠走了,担惊受怕好几天,可后来分析又觉得不是。因为杨姐姐失踪的那两日什么动静都没有,便是住在隔壁的姐姐也没听见任何声响,所以我二人隔了一段时间才发现她不见了。若真是妖怪,为何只伤她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