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南枫街是一条在建的路,四周除了高低不一的钢筋水泥和散在地上的黄土,只剩太阳下明蓝色的集装箱尚能瞧出几分生气。
烈日正当头,工人都休息了。
路口驶来一辆速度很快的黑色轿车,要不是值班的人拦得快,开车人颇有冲破路障的势头。
“干嘛呢!”头戴安全帽的工人指了指提示牌,“施工重地,看不见吗,掉头吧,这儿禁止通行!”
开车的是个体态偏瘦的年轻人,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转头看向副驾驶:“怎么办啊昆儿?”
简昆穿一身黑色西装,修长的手指扯松了领带:“这是仓库那一块儿么?”
驾驶座上的人扭着脖子四处看了看:“应该是。”
他把领带完全扯开,丢在扶手箱上,又开始脱外套。
“你干嘛?”
“追。”他把脱掉的外套扔在后座,“货都出了,我是看在鑫哥的面儿上才没让他先签字,现在说吃不下,牙嚼碎了也得给我咽下去。”
瘦弱青年点点头:“分头追吧,你去食堂那边,我去烟囱那儿,就这一个方向,他跑不了。”
这一片儿五年前是一旧电厂,近来才变成新规划的发展区,没人比他俩更熟悉这儿。
简昆还没跑到食堂,半路就撞上了躲他的人。
这人也挺年轻,穿一件印着大logo的T恤,留着个二八分的发型。看见简昆追来,他撒腿跑得更快。
一直跑到原电厂烟囱附近,实在跑不动了,他喘着气求饶:“我服了……你别追了行不行?”
刘岩从另一头走近:“早服不就完了么,再跑十公里你也跑不过他。”
那人瘫坐在地上,像只缺水的动物一样大喘气。
简昆从西装裤兜里掏出张纸,又从另一边摸出支笔,拍板砖一样拍在他面前。
这人看了看已经被蜷得皱巴巴的纸:“卧槽,我是真的服了。”
“你不签也行。”简昆撸了一把袖子就地而坐,轻微喘着气,“你不签就找别人签,这事儿你得办了。”
“我就是爱吹牛,你就当我放了个屁行不行?”
“都把说过的话当屁,这世界还有新鲜空气么。”
刘岩:“你就办了吧,不管你自己办还是找人办,都给你算提成。”
他实在太累了,沿着地面平躺了下去。
简昆也不催,坐那儿和他耗着,就看他抬起胳膊比了个OK的手势。
事情终于搞定。
回车里时刘岩聊起明天去外地的事儿:“本来约的七号,后来他们又改成十五号了。”
简昆顿了一下:“今天几号?”
刘岩:“明天十五号,你说今天几号?”
他随即又打开车门。
“又干嘛去啊?”
“办个事儿。”他说,“你在车里待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他独自去了建筑工地后面的山坡,那坡上有座坟,坟前不出意外放着崭新的黄纸和冥币,还有一个苹果。
每次都是苹果,也不知道换个花样。下次带点儿香蕉吧,他想,也不知道下次这坟还在不在,会不会已经被推土机推掉了。
他看着墓碑上的黑白照片,一言不发地站了一会儿。
后来裤兜里的手机响了,是刘岩打来的,他给挂了。
又站了几分钟,他转身准备走,一抬头看见一怀中抱花的姑娘。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回来了。”
“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又似乎有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却只凝结成一个简短的回答。
大雨落下来时飘进车窗的晚风饱含带着土腥味的热意。
好在章玥已经坐上公交车,其实没坐上也没关系,因为早上出门时章涌森就叫她带上雨伞,此刻这把伞就插/在书包的侧兜里。
倾盆大雨顺风打进车窗,她裸/露的胳膊上很快聚集出一汪密集的水。她抬手关小了窗户,卸下背上的书包放在腿上。
正值下午六点,这条公交线上大多都是学生。章玥就读的四中也有晚自习,但认真上课的没几个,今天赶上雷暴雨,留校的人就更少了。
章玥旁边坐着许君莉,许君莉戴一副眼镜,自来卷的头发像一蓬茂盛的草。
她为这一头的草烦恼不已,反手扯了腕上的皮筋搂起头发:“周六我一定得把头发烫了!”说着又来一层气,“也别周六了,明天吧,明天就去烫,你陪我?”
章玥“嗯”地应着,又说:“扎起来是不是好点儿?”
许君莉:“扎起来脸大!”
章玥转头看了一眼她已经扎起来的头发:“好像是大了点儿。”
许君莉瞬间像泄了气的气球,垮着脸露出悲苦相,捧着自己的脸道:“肯定是烧饼吃多了。”她边说边撞了撞章玥的胳膊,冲靠后门站着的女生抬了抬下巴,“看那裙子,最近好多人穿,咱也去买吧?”
章玥拒绝:“穿不了,搬货不方便。”
许君莉顿了一下:“你还搬货呢,搬得动吗?”
章玥:“轻的,重的都让送货的直接搬去里屋了。”
汽车突然转弯,一车的乘客惯性□□,等拐过弯后刚好停到下一站,又上来几个人,敞开的车门随着少年的踢踏灌进潮湿的空气。
有人边往里挤边叫嚣:“让让,让让!”
车厢随即传来不满的怨啧,但还是把路让开了。
章玥抬头,看见衬衣扣子敞到胸口的少年,少年眉宇英挺单眼皮,穿一条校裤,瘦削的腰腿空空荡荡掩进宽松的衣裤。
他也看见章玥了,歪了嘴角扯出个笑,章玥皱起眉毛。
这位少年名叫简昆,他的存在对电厂这一片的孩子来说就像颗炮/弹,哪里不服炸哪里,有时候没什么服不服,他单纯心情不爽了也炸,随机性特强。大家对他持两派态度,要么趋之若鹜,要么避而远之。
章玥当然是避而远之的那一派,唯一不太一样的是她在避而远之的基础上加深了对他的厌恶。
刚和章涌森搬到这里时她才上小学,每天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沿路去学校再原路返回,倒不是章涌森对她管教严格不让她乱跑,仅是因为她换了环境不太习惯,更因为这地方就这么大,加上一大片工作区不让靠近,剩下的地方更没什么好活动的。
饶是规矩成这样,她也没能避免在放学的途中和传说中的混世魔王相遇。
简昆的混仿佛与生俱来,你招惹他他就打你,你不招惹他他就来招惹你,反正不能闲着。
那会儿小魔王还没蹿个儿,理着个平头,穿一双旧巴巴的球鞋,已经学会扬着下巴看人。
章玥都不知道他是从哪儿突然冒出来的,看他面对面朝自己走过来,她顿了顿,往左走,却见简昆抬腿往右,刚好挡住……她于是往右走,他又抬腿往左,又刚好挡住……
他趾高气扬问她:“你要去哪儿?”
章玥往肩上搂了一把书包带子,没理他。
“哑巴么?”他边说边转头冲着一帮吊儿郎当的家伙指着她笑,“哑巴。”
那群没脑筋的家伙也跟着笑。
“你让一下,我要回家。”章玥说。
“我要回家。”他故意模仿她的口气,“怎么回?”边说边跛了一条腿,一瘸一拐走了两步,“这么回吗?”
围观人的哄然嘲笑。
章玥的脸猛然涨红。
小少年脸上露出因先前那话引起共鸣后的得意笑容:“干嘛?想打我?”
章玥气愤地瞪着他,抬脚往前冲。
他还去挡:“看你这样,像狗一样,你又姓章,以后就叫你脏狗吧?”
他边说边伸手去扒拉她,章玥气极,抓了他的胳膊埋头咬下去,给他留下一个大半年才消散的牙印。
从此他便更加猖狂地叫她脏狗,有时候又叫她玥狗,赶上心情好了还叫她狗儿,每叫一次还都假装瘸腿颠簸着走上几步。
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人,章玥作为被嘲讽的当事人更甚,即便逐渐长大后他不再那么叫她,也没有改变她对他的厌恶。
“让让啊,都让让!”简昆旁边的男生还在叫嚣。
另一个道:“挤得蛋都掉了,还不如骑车呢!”
“掉了?”先前那男生去掏他裤子,“真掉了?”
“草,薛恒你妈你想死?”
俩人一个动手一个躲,躲的那个还还手,原本拥挤的车厢因他俩人变成像被棍子戳动的气球,下一秒就快炸掉一样。
抗议声起来时简昆往其中一个的鞋上踩了一脚:“消停点儿。”
俩人停手。
叫薛恒的笑道:“昆儿的车坏了,又这么大雨,不坐公交怎么回?比赛还看不看了?”
汽车到站有人上有人下,许君莉拍拍章玥的腿:“我下了啊。”
章玥点头。
挨着后门空出几个座儿来,他们几个在也没人敢去抢座,这几人几乎是慢悠悠地走上座位。
简昆走在最后,只剩许君莉坐过的位置了,他一步跨进去,“哐”地往蓝色塑料椅上一坐,像个弹力十足的篮球一样砸中座位,整排椅子都震了震。
章玥不动声色看着窗外的雨,不动声色往里靠了靠。下一刻却有密集的水滴打过来,她厌恶地转头,看着摇头晃脑甩着头发上不知是水还是汗的简昆,觉得他就像一条狗。
她拍了一把胳膊上他洒下的水,又把头扭向窗外。
裤兜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她掏出来看,是许君莉发来微信【离他远点儿啊】
许君莉多少知道点儿俩人的过节,受章玥影响她也挺烦那几个浪荡少年。
章玥无言地看着微信,都在一个车里能离多远?不仅不远他还就在旁边,应该是整个车厢离自己最近的位置。
她回复许君莉【他坐了你的位置】
许君莉【???】
章玥【没事,下一站就下了】
这一片不大,每一个公交站的距离也短,转眼就到了章玥的站点。
她把手机揣回裤兜站起来,靠过道坐着的简昆没察觉似的和前排转过头的薛恒说话:“是么?”
后门已经有人陆续下车,章玥着急,一言不发往前走了一步,一般人这种时候都会让开,但简昆没有,导致她径直怼上他的腿……
他抬头,一双眼睛挺冷淡,脸上挂着个玩味的笑。
眼看要下车的人都从后门走光了,章玥更急,抬腿硬从他的膝盖和座椅之间往外挤。她不说话,但动作挺大,像只愤怒的白鹅带着攻击性。
向后转着脑袋的薛恒都被她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往后缩着脖子,连连说着“卧槽”。
简昆到底让开了,膝盖上残留被撞击的存在感。
章玥顺利从后门下了车,雨还下着,她站在站牌下从书包的侧兜里摸伞,但是没摸着,低头一看,兜是空的。
困惑间她极速反应过来,一抬头看见车窗里简昆的脸。他已经换了靠窗的位置,一条胳膊枕着窗框,另一条胳膊懒洋洋地扬起来,手里拎着一把折叠好的短柄伞。
他打开窗户冲着章玥:“说声谢谢我就给你。”
章玥盯着他,一双眼睛似要喷出火来。
简昆晃了晃手里的伞:“不说可就没了。”
这一站上下的乘客全部归位,汽车“轰”地一声往前开走。
简昆“喂”了一声,章玥毫不动摇,汽车滑出五米远,有东西“咚”地一下从后排车窗掉出来,那个在雨地里滚了几圈的东西正是她的雨伞。
伞扣仍然紧收着布料,规规矩矩躺在雨里,像个被抛弃的垃圾。章玥盯着它看了几秒,走进雨里捡了起来。
公交站后方三十米有条巷子,巷子进去二十米有家便利店,因为雨天光线暗店里早早就开着灯。
紧挨着店门摆了两台冰柜,一台竖式单拉门,里面放了饮料矿泉水,另一台在“单拉门”的对面,是横式推拉样式,里面放了冰淇淋。
章玥走进去时章涌森在紧挨着冰柜的烟柜后面坐着,最里面的货架旁用一张木头椅子支着个电磁炉,炉上的锅里正煮着东西。
章涌森听见动静,没从账本上抬头:“回来了?”
章玥“嗯”地回应。
“我熬了绿豆汤,一会儿就能喝。”章涌森说着抬头,愣了一下,“淋雨了?早上不是带伞了吗,伞呢?”
章玥把手里的东西往烟柜上一放:“这儿。”
章涌森看了看,湿透的伞面被伞扣整齐地捆在一起,显然不像用过的样子。
他笑了笑,眼睛上扬,颧骨微突,露出一口整齐的牙:“我是不知道你们这么大的小姑娘这么多讲究,冬天不兴穿秋裤,下雨天也不兴打伞吗?”
章玥卸下书包走去货架后方的门里,再出来时换了身衣裤,还拿了条干毛巾擦着头发:“我上车时还没下雨,下车又离家近,懒得打。”
章涌森往锅里看了一眼,弯腰按下插排上的开关,汤水翻滚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又看了看门口货架上朝外放着的冰糖,双臂上下一动作,十分灵活地拐了个极小却接近九十度的弯道从烟柜后面出来。
他坐在黑色的轮椅上,左腿膝盖以下空荡荡,只有一截折叠好的深色裤料躺在座椅上。
他拆了一包货架上的冰糖丢进汤锅里:“你去拿个漏勺,把豆子捞出来。”
章玥依言照做。
往碗里捞豆子时章涌森看了看她:“怎么没精打采的,和同学闹矛盾了?”
章玥:“没。”
章涌森还看着她:“那就是谁欺负你了?”说着一顿,“简昆?”
章玥掀起眼皮看他:“除了简昆没别人了?”
章涌森意外:“还有别人?”
“……没有。”她回答章涌森。
章涌森点了点头:“这小子,怎么又欺负我闺女,回头找他算账去!”
章玥:“每次都这么说,也没见你找过他。”
“我以为你能搞定。”章涌森带着笑意看着她,“搞不定吗?”
她想说能搞定还有今天这事儿吗,但也不想承认自己搞不定。不过她很明白这都不是关键,关键是简昆那种类型的人已经脱离了正常人类秩序,不存在能不能搞定一说。
章涌森看她没说话,脸上的表情倒是缓和不少,就不提这事儿了,道:“下午你许叔送来几个饼,你去热一下,一会儿就着绿豆汤吃。”
“好。”再开口时她明显精神很多。
岁月长河的生长中她逐渐筑起一座四季富饶的山,山里是她的世界,而山外只有一个叫简昆的混蛋。
作者有话说:
先隔日更嗷
第3章 二百五
四中对面的巷子里有家理发店,许君莉的头发已被理发师抹上药水,她挺着脖子像被定格的长颈鹿一样端坐在镜子前。
她问章玥:“昨天后来怎么样了?”
章玥坐在靠墙的黑皮沙发上玩手机:“没怎么。”顿了顿又说,“他把我的伞扔雨里了。”
“啊?真够混的。”许君莉气愤道,“也是我不在,我要是在高低和他打一架!”
章玥抬了下头,对面的镜子清晰照出她的脸。
她穿一件半袖和校裤,扎了一天的马尾已过了牢固期,呈现自然的些微散乱,饱满的皮肤在高瓦数灯光的印射下近距离显出极细的茸毛。
“上回他扎我车胎你不也在么,怎么没和他打?”她问许君莉。
许君莉:“……那毕竟在学校,我爸要知道了会杀了我剁馅儿的。”
章玥笑了起来。
上个月的某一天放学,她和许君莉刚走出楼梯口就看见墙角的车堆里围了几个人。
为首的简昆背对着她们,他站姿不羁,一条裤腿卷到小腿,正低头捣鼓一辆自行车,露出一段瘦长的脖颈,和其他几人发出放浪的笑声。
章玥就着挎了书包的后背往墙上一怼,不动了。
许君莉“啧”地皱眉,也跟着她靠墙等。
两分钟后那几人回头,简昆在余晖下眯着眼朝她们走来,确切地说不是朝她们,学校就那么大,出校门必须得从教学楼前路过罢了。
他卷起的那条裤腿下有道新鲜的疤,劲瘦的腿吊儿郎当往前一迈,球鞋有弹性似的卷起轻微的风,手里像转笔一样转着一把钳子。
薛恒走在他左边:“刚对没对啊,我怎么觉得老水牛的车不在那儿停着啊?”
另一人道:“在呢,早上我专门看他往那儿停了,就是挨着一块儿的那几个都长一样,不知道哪个才是他的。”
第三人说:“反正那几辆全放了,他跑不了。”
简昆朝墙根下的章玥抬了抬眉:“送你个大礼。”
薛恒几人起哄地笑。
类似的行为简昆不只针对她,这附近的男孩儿女孩儿们很少没有他不挑衅的,每次刚起个苗头,这几个乌合之众也总是乐此不疲地起哄。
章玥冷淡地看了他一眼,等他完全从面前走过才走向那一堆自行车。
许君莉跟在身后:“他们肯定又放了老水牛的气。”
“老水牛”是四中有名无实的教导主任,一个发福的中年男人,名叫牛沭仁,因为走路慢被同学们取了这么个外号。
章玥往里走了走,纵使有心理预期,在看见她那辆瘪掉后胎的自行车时还是皱了下眉。
许君莉叹了口气:“你就是太能忍,连个抱怨都没有他才会这么得寸进尺。”
章玥觉得自己并不是忍耐力强的人,暂不提初次见面就咬了他一口,且说后来她撒过火也讲过道理,但简昆品种有问题,不仅混,还爱看别人因为他犯浑而受到影响后的气急败坏。
她忘不了在她正经和他谈判时他眼里露出的笑,那笑容仿佛她就是个哗众取宠的猎物。她不想再看到他那副样子,所以不会再试图和他沟通,那之后她选择漠视。显而易见,漠视的效果并不理想。
这间理发店不大,两人座的沙发上能把临街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
巷子两旁长着枝繁叶茂的树,枝叶间漏出星点的落日光辉。不远处有球落地的声音传来,一下接一下越来越近。
章玥很轻易就看见几个男生从巷口走来,他们用脚押着一个球,走两步踢飞,走近了再踢飞,每一记都飞中走在最前面距离他们十米远的男生屁股或者后背。
那男生穿一条裹了灰土的长裤,垂着脑袋像条霜打的茄子。
薛恒跟在后面:“你不是挺会说嘛,这半天连个屁都不吭一声,哑巴了?”
男生没听见似的,只是垂着头机械地往前走。
简昆歪了歪脖子:“站住!”
男生顿了一下,僵直着身体站住了。
简昆抬脚勾起足球,朝薛恒道:“谁先踢中他那张破嘴就算谁赢,敢不敢比?”
薛恒激动:“有什么不敢的!”说罢冲着那男生大声道,“孬种,转过来!”
他愣了一会儿才慢吞吞转过来,还是垂着头。
简昆:“头抬起来!”
他没抬。
就有“小跟班”跑去拽了他后脑勺的头发:“叫你抬起来!”
简昆瞄了一下距离,抬脚跃跃欲试,接着“砰”一下踹飞,薛恒冲上去拦截,还没截稳当,简昆又强势往回抢,薛恒不甘示弱和他当街争起来,前者带着球躲闪,争夺间推了薛恒一掌。
薛恒笑骂:“你妈的有你这么踢球的么,犯规了!”
简昆控制球体在腿下灵活运作:“你刚才抢球就越位了我说你什么了?”
薛恒还笑着:“分队了么就越位?”
简昆抬手一指:“他、他、还有他,都和我一个队。”
“要点脸儿成吗!”薛恒趁他抬手时脚下一勾,刚勾着,又被简昆抢回去。
薛恒追得紧,眼看逼得他都快靠墙了,他瞅准了间隙伸腿一踹,滚圆的足球横向划出一道弧,接着“哗”一声砸中理发店的玻璃门。
伴随目击者的惊呼,霎时整条街的人都看过来。
章玥被从天而降的“玻璃雨”淋了个准,那只破窗而入的足球堪堪从眼前擦过,被顶头的小吧台一挡,终于停了下来。
许君莉“哎呀呀”地叫着,从转椅上站起来:“玥儿你没事吧?”
理发师从吧台后拿了笤帚过来:“别动别动,再扎着。”
店老板火冒三丈冲到门口:“你几个小杂碎!反了天了!我这刚换的门!”
简昆痞里痞气晃着脑袋:“不就一扇门么,赔你不就完了。”
他边说边朝那扇破掉的门走去:“喂。”
他和章玥打招呼。
章玥挑拣着裤腿上的玻璃碴,抬头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
简昆愣了一秒。因为离得近,他能很清楚地看见她校服领子上的碎玻璃渣,本能地想伸手去拣,刚抬了胳膊章玥却受惊似的大弧度歪了身体躲开。
他看着她,笑了一下:“你们哑巴反应还挺快。”
说完就走去小吧台前把球捞了起来。
一旁的许君莉道:“简昆你别太过分了!”
简昆抬头,看见许君莉的头发笑容更甚:“你这是唱戏还是演女鬼呢?真不是一般的丑。”
许君莉个儿高,这个造型加上怒瞪的眼睛,有点儿像电影里演的那种披了道袍的女巫,但她没有女巫的神秘阴鸷,只有愤怒。
她还没说话老板先气急败坏:“别扯这没用的!我这门三百一平,三平一共九百块,赔吧!”
薛恒本来想从门框上残留的铝合金门槛跨进去凑个热闹,一听报价惊了一跳,转了个弯往旁边的墙根下站着。
兴许是意识到这个行为不够哥们儿义气,他义薄云天地补充:“太贵了!便宜点儿!”
老板:“就这价!我还没算安装费。给不给?不给我就找你老子去!”
简昆转头看了看:“你这门顶多二点五平,能碎成这样也不怎么厚吧,给你一百一平都多了。”
薛恒很快地计算了一下,积极通报:“二百五!”
老板:“你个瘪犊子你才二百五!”
薛恒:“啧,一把年纪了火气还挺大,我说门又没说你!”
“我也说门!”老板道,“八百五,少一分都不行!”
简昆“哼”地一笑:“二百五有,八百五你问我老子要去吧。”他边说边往章玥肩上拍了一掌,“保重啊小哑巴,下回看见球躲远点儿。”
说完就走了出去,身后还跟着那几个小王八蛋。
老板扯开嗓门:“二百五就二百五,现在给!”
简昆回头,脸上还挂着先前的笑:“现在没有,过两天。”
“你想赖账?”
“我简昆打人杀人都不会赖账,等着吧,后天下午五点半我把钱给你送来。”
说完就彻底走了。
“打人杀人,我看他就该枪毙!”许君莉顺了顺身上的围布,越过已被清理大半的地面挨着章玥坐下,一边替她摘掉衣服上的玻璃碎碴一边道,“也就是我今天不方便,不然我弄不死他……哎呀,你这儿出血了。”
章玥顺着她的视线抬起胳膊看了看,手臂外侧有道很细的口子,血渍不多但挺明显。
她伸手一把擦了:“没事儿。”
幸好沙发不是正对着门,那些碎玻璃没有兜脸盖下来,但就这也清理了半天,后来她回家洗澡连头发里都还能洗出一两粒来。好在洗完澡后神清气爽,她把头发拢起来,去厨房倒了杯水喝,接着拿了餐桌上的药袋敲章涌森的门。
章涌森的床前有一张书桌,他在桌前坐着,章玥进去后他扭头看见她手里的药:“吃过了,你洗澡那会儿刚吃的。”
章玥点了点头准备出去。
“你这儿怎么了?”章涌森摸了摸肩颈示意她。
她抬手摸了一把自己的,指头上蹭下一滴轻淡的血。
她都快怀疑那些碎玻璃是什么独门暗器,有潜伏期似的没完没了。
“怎么弄的?”章涌森又问她。
章玥就把理发店的事儿大致说了一下。
章涌森冷哼:“这小子……”又说,“抽屉有创可贴,你去贴一个。”
章玥于是往外走。
他又补充:“头发吹干了再睡。”
“知道了。”
吹完头发她就睡觉去了,内心深处对简昆的厌恶感无疑加深,不管有意无意,伤害别人连声对不起都没有的人能是什么好人。她甚至怀疑他就是有意的,害群之马总是不让别人安生。好在就两道细小的口子,胳膊上那道还没一指甲盖儿长,脖子上这个两天也就好了。
这回的波动对她来说就像平静的水面漾了几颗石子,有惊扰但问题不大,她没怎么当回事,睡一晚就过去了。不仅睡得沉,她还睡过头了,第二天一早从后门偷摸着溜进教室时许君莉正掩藏在摞起来的书本间啃烧饼。
“怎么才来?”许君莉悄悄问她。
“睡过头了。”她悄悄地说。
“呀!”许君莉看见她的脖子,“这儿怎么了?”
“就昨天闹的。”
“这个混蛋!”
章玥看了看她顺滑的头发,伸手撩了一把:“还挺好看。”
许君莉甩了甩头:“像不像王祖贤?”
章玥:“……那倒也不至于。”
“啧……”
“许君莉!”老师往讲桌上砸了课本,“收拾打扮挺在行啊,好好儿的头发烫卷,还没说你呢又去烫直,学习有这么积极你也不至于这个成绩!”
许君莉瘪了下嘴:“我那是自来卷……”
“还犟嘴!下自习到我办公室默写昨天的课文!”
许君莉从桌斗里摸了半天才摸出语文课本,悄悄问章玥:“昨天讲的哪篇来?”
章玥打开课本指了指,然后缩了脖子叼着一袋豆浆躲在书堆后面背诵课文。
早读课结束后许君莉就去了办公室,到第一节下课都没回来,章玥去了趟厕所,再回去时班里沸沸扬扬。
她的座位在教室后排,从前门路过窗户看见课桌上的简昆时她有一瞬间的惊诧,随之而来的是厌倦和恼怒。
简昆坐在她的课桌上,一条腿踩在地上,另一条腿蹬在隔壁座的椅子上,隔壁座的同学没地儿坐,只能靠教室后的黑板报前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