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澜总觉得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两周后,她对自己在安抚圆耳朵时所下的判断更加确信——中西部地区的非洲野犬活动也更频繁了,撇开生存在中部偏北的大群不提,本来分布在东部的小群竟然也出现在了这里。和非洲野犬一起出没的还有一些零散的掠食者。
领地东侧一定发生了什么变故。
安澜有种强烈的预感:自己必须要去确认情况,不能容忍这些掠食者在中部猎场里长期徘徊,否则不仅仅是幼崽的安危会受到影响,就连她们这些成年斑鬣狗的生存都要受到威胁。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狮子的逻辑——
可以保存体力就保存体力,但一旦雷霆出击就是犁地式出击,为了发育中的幼崽也好,为了自己的太平生活也好,务必要把竞争者都打痛。如果犁一遍还不够有震慑力,那么就多犁几遍,一直犁到暂栖地周围都变成光秃秃的一片为止。
这个逻辑放在带崽的斑鬣狗、三色犬、花豹和猎豹身上都是通用的,掠食者们挤在一起,对彼此,对猎物群,都会造成极其惨烈的影响。
安澜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把壮壮丢给(老大不情愿的)母亲密切看护一天,自己踏上了赶往领地东部的旅程。
作为非居于统治者地位的存在,进入斑鬣狗世界后,她其实一次都没有去探索过本氏族领地的边界,多数时期都在距离巢区不到八公里远的地方活动,所以这趟路确实是除了迎战其他氏族以外场景下的开天辟地的头一遭。
走过中部猎场,走过东部猎场,一口气走到斑鬣狗的标记气味渐渐稀薄,从绿意盎然的草场走到略微显得有些空荡的土坡,安澜这才发现空气中传来的异常气息。
就在本氏族领地的最东侧,一个崭新的公共巢穴似乎正在被建立当中,而一群数量众多的成年斑鬣狗正蹲伏在洞穴以外,看护着它们的幼崽。
这群斑鬣狗看着非常眼熟。太眼熟了。
除了两只以前从未见过的、可能是从其他领地跑过来的雄性成员,以及这个雨季刚刚出生的一批幼崽,在场的所有成员都曾被归类到过一个共同的名字——“希波联盟”。
安澜停下了脚步。
事实上,她不仅停下了脚步,还扭头就跑,跑出数百米才回过头向着惊鸿一瞥的方位张望。
正在休息的成年斑鬣狗,正在玩耍的幼崽,正在和彼此接触的雌性同雄性……这些其乐融融的画面不断在脑海中闪烁,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让安澜在思绪万千的同时亦觉得五味杂陈,一时半会儿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作何感受。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一个更加熟悉的身影。
希波应该是察觉到了“外敌”的到来,从“巢区”走出,轻巧地跃上了土坡。
它高高站在那拱起的小草堆上,身体微微前倾,长长的影子压入倾斜的坡面,将无数草叶笼罩在内,恍如一块不会腐朽的褐色巨岩。风打着转从远处拂近,又再度流向远方,将它脖颈上又细又密的鬃毛吹起,造就了这座伟岸石像上唯一灵动的部分。
安澜看到了希波,希波也看到了安澜。
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准确地说,在眼前这种古怪的形势下,两只年轻力壮的雌性斑鬣狗似乎没有战斗的必要,但安澜非常清楚,希波是想削弱依附在黑鬃女王旗下的政治联盟的,更不用说这些政治联盟里总有一个可能对它的幼崽下过手。
假如希波此时发动攻击,这场战斗将不会有什么悬念,于是安澜在这匆匆的一瞥后再次转身离开,将骤然嘈杂起来的“巢区”——或者该被叫作“新巢区”——抛在身后。
她的疑问已经得到了解答。
希波既然有心躲开黑鬃女王全力发展联盟,甚至摆出了要另外建立一个新氏族的架势,会在巢区确立后向外挤压那些竞争者是应有之举,而这片领地太大、太丰饶,在没有死战的必要时,那些竞争者会从善如流地离开,将更多竞争者朝中部地带挤压。就好像被朝着泳池一端推动的浪花一样,流动着,流动着,直到拍打到另一端的墙壁,才会向着来时的路回头反挤。
安澜倏然意识到了气象的改变。
且不论希波是不是真的下定决心要另起炉灶,只看它到领地边缘处去发展势力、完全避开风暴中心的这个举动,对其他政治联盟,尤其是对后加入女王阵营的联盟来说就危害无穷——
外部压力骤然削减,为了对抗希波联盟而建立起来的战线……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当安澜在为接下来要面对的风波担惊受怕时,站在土坡上的希波也没觉得自己有多好过,事实上,每当它开始计算利弊,能够被预料到的前路都会显得不那么美丽。
另起炉灶对斑鬣狗来说是一件“离经叛道”的事。
众所周知,雌性斑鬣狗在社群中的地位依赖于“血缘”、“联盟关系”和“力量”,而这三者在决定性方面又有着严格的次序划分,“你是谁”和“你认识谁”往往比“你有多强”更重要。
远走高飞意味着自由,意味着焕然一新,意味着全新的社群关系,可与之相对应的,旧日缔结的社群关系就会自然而然地褪色、风化、瓦解,将独立出去的小分队置于原氏族成员、其他氏族、异类竞争者和食物短缺带来的多重危险当中。
“自立门户”的后果如此严重,敢去尝试且有条件去尝试的斑鬣狗寥寥无几,被人类记载下来的大多是氏族当中年纪轻、地位低、又实在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个体,而且仅发生在邻居忽然离开、留下大片空地的情形之下。
希波带着支持者离开可以说冒了极大的风险。
要不是情况坏到不能再坏的地步,精心养育的后辈力量也在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去,它多半也不会孤注一掷、背水一战。
这场豪赌的终局会是什么状态呢?
希波无法判断,就连黑鬃女王也在犯嘀咕。
和冲突频繁的背部领地交界处不同,本氏族和东部氏族的领地边界并不是紧紧贴着的,而是存在着一块不规则的飘带样的缓冲地带。
氏族成员要跑出去蹲在领地边缘抢占“无人区”,它作为女王说实话管不着;半脱离了的氏族成员重新建立公共巢穴,只要和原有的巢穴不冲突,它说实话也管不着。
人家都摆出这副样子了,再追过去喊打喊杀、斩草除根……反倒显得有点绝情了,指不定哪天就会有政治联盟以“女王残暴”的由头发动政变——比起记载寥寥的分家行为,王朝更替可不是什么难得一见的故事。
黑鬃女王……心里比憋屈还要憋屈。
暂时没法动跑路了的头号政敌,它就只能把目光放在本氏族的其他高位者身上,原本就锋利的眼神好像加持了X射线功能,扫到哪只斑鬣狗,哪只斑鬣狗就会觉得脊背一凉。
一时间,整个巢区都陷入了空前绝后的沉寂,没有一个个体,也没有一个政治联盟,想成为女王心情糟糕时最先跳出来的出气筒。
安澜难得回去一趟,差点没被震瞎眼。
饶是她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也想不到情况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变化到这种程度,作为幼崽温房的公共巢穴这会儿不是孵化器,而是高压锅,而且还是出气口被堵住了的就快要爆炸的高压锅,所有成员都在等待着最终的一下。
好笑的是,这次就连褐斑联盟都没顶住。
早些时候和她有过龃龉的成年斑鬣狗们松散地站在风口附近,一个劲地朝这个方向看,又有点跃跃欲试,又有点瞻前顾后,那股疯劲就像被加了个盖子压住了似的,看久了都让人怀疑它们患上了某种会导致面部抽搐的疾病。
说来也怪——
安澜从同类的境遇中得到了一些安慰。
比起这些必须得留在巢区看护幼崽的氏族成员,坏女孩联盟至少还有选择,只不过这两个选择分别是“靠近巢区避难等待高压锅爆炸”以及“留在中部猎场迎接第一波竞争者浪潮”而已。
毫无悬念地,坏女孩选择了后者。
时间一天天过去,势力变动带来的影响也一天天加剧,某个上午,安澜正蹲守在瞪羚猎场附近想着该给壮壮加点什么课程,却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有两周时间没有一击即中地逮到过猎物了。
无论何时何地,好像总有骚扰源会把原本好好在吃草的猎物群惊动,没等她脱离观察状态,进入追击,视线范围内就已经只剩下猎物群逃跑后留下的尾气了。
拖拽和周旋的技巧被束之高阁,追击,追击,追击,一直追到鼻腔干燥、眼睛刺痛,变成了狩猎当中的常态,同一片猎场里同一时间、同一区域有超过两股势力在狩猎也变成了常态。
最夸张的时候她碰到过“草丛里蹲着狮子、土坡上站着斑鬣狗、树上趴着花豹、空中飞着秃鹫、远处有猎豹在观察敌情、近处有薮猫在跃跃欲试”的日子,那场面,动画片都不敢这么拍。
在食草动物繁衍后代的雨季,在一片资源无比丰饶的领地里,获取食物的难度却在节节攀升,而且一时半会儿甚至没有要降下来的迹象,对任何一种掠食者来说都是灾难。
细细究其原因,中部地带的拥挤一半归功于希波联盟,一半归功于被斑鬣狗和象群接二连三吓到的横河狮群,大狮子们像河豚一样蓬开,威胁半径骤然扩大,造成了诸多竞争者的短期迁徙。
要想挺过这波混乱的浪潮,要么等待掠食者数量过多,竞争太过激烈,让这波浪潮撞上铁板,自行朝着相反的方向退去;要么等待黑鬃女王收敛好心情,集结势力对日渐靠近巢穴的威胁们来一个大扫除。
换做以往或许安澜就上去搞搞建言献策了,现在她躲黑鬃女王躲得比打地鼠游戏里的地鼠还机敏,恨不得自己的存在感消失,哪里会跳出去吸引对方的注意力。
总之一句话:目前迫切需要的是时间。
面对这种尴尬局面,还不能丢下处境越发危险的壮壮,安澜只好挑竞争不那么激烈的时候碰碰运气,偶尔还会在掠食者出没频率低些的边缘猎场活动活动,一来二去,竟然让她连成了一件做狮子时曾经练成过、后来却鲜少用上的技能——蹭车。
这一招当年还是跟着非洲水牛学的,小时候因为体型和战力不足无法派上用场,长成成年斑鬣狗后又不缺食物吃,现在正好拿出来解燃眉之急。
于是某天清晨,坐在观光车上的游客们还在打哈欠,扭头就看到车后面跟着一大一小两只斑鬣狗,而且还在一边跟一边抬头向上看。
大多数斑鬣狗的颜值颇不讨喜,但其中也有长得憨态可掬的,长得英姿飒爽的,眼前这两只就属于干净又好看的类型,就算是最挑剔的游客都没法皱眉头。
事实上,坐在后排的游客互动得太过入神,一直等到向导提醒才发现前方的草地中央站着一小群角马,边缘还有两只调皮活泼的幼崽。
这群角马应该对汽车的声音相当熟悉,就算在汽车刚刚靠近时受到了一点惊扰,几秒种仍然选择当作无事发生,低下头继续吃草。
可是锁定了它们的不仅仅是人类肩扛手提的长枪短炮,还有从一开始就目标明确,这会儿都已经微微伏下身体、眯起了眼睛的成年斑鬣狗。
顶着游客们惊异的目光,体格庞大的掠食者绕着车身转了小半圈,跟着汽车向前移动,始终保持着遮挡状态,移到向导踩住刹车才停下脚步。
当汽车已经被野生动物作为一个障碍物使用时,就不能再随便移动,破坏已经存在的对峙格局、影响即将要发生的对峙结果,虽然向导停车的位置比安澜料想得要远上那么几米,但这几米并不会影响大局。
她麻利地绕过车身,小跑几步,旋即骤然加速,瞬息间就奔到了一只落单的角马幼崽跟前,扯住它的后颈,将它硬生生拽倒在地。
壮壮欢呼一声,立刻跟上,冲着猎物的肚腹就是一口。
霎时间,血花飞溅。
游客们看看到死都不明所以的角马,又看看当着一车人类的面就开始撕扯皮肉、大快朵颐的斑鬣狗,这才意识到他们,不,应该说他们的座驾,被迫当了一次狩猎工具。
眼看面前发生的场景越来越少儿不宜,一些游客下意识地用手掌捂住眼睛,但还忍不住从指缝里向外看;另一些游客则举着相机猛拍,不肯错过任何一帧画面,多少有点怀疑人生。
这段视频理所当然地被传上了网。
无独有偶。
互联网上的斑鬣狗狩猎视频还没丧失热度,又一则“动物利用车辆狩猎”的镜头就登上了论坛首页,而且主角还疑似是同一只。
这车游客成分特殊,是特地雇了车到大草原上来拍狒狒纪录片的,因为有夜景拍摄任务,所以返程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放眼望去全场唯一的光源只有车前灯。
就在他们讨论着该如何调整明天的拍摄时间时,一道身影忽然从侧面“闪现”而来,“砰”地一下撞在了汽车保险杠上。
这一下撞得分外结实,把“受害者”撞出了七、八米远,当即就倒在地上,无论怎样划动四肢都没法再恢复到站立状态,更别说是极速跑动了。
向导定睛一看,本以为又是一只不幸跑到车行道上的羚羊,正打算朝边上绕绕,带着乘客们按计划向营地折返,刚一别车头,就看到边上施施然走出来两只斑鬣狗,大摇大摆地吃起了夜宵来。
等等——
被撞成重伤的羚羊不会是被斑鬣狗赶到路上来的吧?
因为提前听到这里有汽车在行驶,为了节省追猎的力气,所以故意朝车行土路赶吗?
……这合理吗?!
此时此刻,他说实话很想杀下车去揪着两只斑鬣狗的脖颈问它们讨要修保险杠的费用,然而斑鬣狗这种动物白天看着就够恐怖了,晚上看到了还更恐怖,盖因人永远不知道下一秒钟草丛里会不会钻出一大群这些家伙的同类来,于是向导只能和自己松松垮垮垂在那的保险杠含泪道别,说了一声真心实意的“走好”。
而游客们就想得简单多了。
两个摄影师在事故发生的第一时间就开始检查车载摄像机还开着没开,后来又嫌不够,还打开了自己带来的红外成像仪,全然忘了他们到草原上来的目的是拍摄狒狒,而不是拍摄某种四只着地的长脖子生物。
这段视频被发在社交平台上之后,果不其然引起了轰动,而身处讨论中心的安澜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不仅不觉得借助人造器械狩猎的行为投机取巧,甚至还感觉自己找到了一条养家糊口的崭新道路。
不就是掠食者竞争吗?
世界上总没有比恐怖直立猿更开挂的掠食者了吧!
第342章
在安澜拼命支撑着的时候,坏女孩联盟的其他成员也没有闲着,而是在“大家长”坏女孩的带领下充分发挥团猎的优势,偶尔还会到其他掠食者那里去“打打秋风”。
齐心协力,她们撑过了最艰难的时期。
雨季即将抵达尾声的时候,安澜明显感觉到活跃在中部地区的掠食者数量迎来了一次退潮,再加上旱季动物大迁徙会带来的流动效应,这样激烈的竞争应该很难再次上演。
时间流逝,幼崽们的“探索期”也已经过去。
等到安澜带着壮壮和联盟会合时,幸存下来的三只亚成年都变得更加稳重了,可能是因为抽条和食物短缺双管齐下的缘故,其他两只幼崽看起来都有点细瘦,唯有壮壮还保持着自己名字的风格。
但是……怎么说呢?
形势如此困难,能活下来就值得庆祝。
反倒是笨笨的情况让人喜忧参半:它不知道接受了哪只雄性的追求,赶在雨季结束前完成了锁配,全然没意识到这会加重它在旱季的负担。
这只明明处于壮年期的斑鬣狗自己还总表现得像个亚成年,一惹麻烦就瞪着湿漉漉的眼睛朝联盟成员张望,安澜被盯的次数最多。现在还整出揣崽的事,她无比确信自己晚上做梦都会梦到因为营养不良长成小猫崽子的侄子侄女。
好在生活中总还有点让人敞开了高兴的事。
坏女孩联盟的坚持意义重大,先不说后辈们的能力得到了锻炼、联盟情谊得到了考验这些难以测量的好处,光从氏族内部关系这方面来说,她们就避开了好几场“灾祸”。
有趣的是——这个结论是安澜听说的。
因为亚成年开始紧紧跟随大部队活动,她也不必像从前那样严密看护,可以频繁折返到巢区附近去查看情况,同时听一听在氏族成员之间“口口相传”的八卦。
最经常和安澜说八卦的氏族成员是箭标。
对,就是那个箭标。
以往这位“金牌陪练”看到对手就会眼神一厉,这回它虽然也吊了吊眼睛,在吊完之后却按捺不住一颗长期留在巢区看热闹积累的八卦之心,又因为自视甚高,平常除了几个长辈之外没有什么“社交关系”,只能跑来和“老对手”发泄发泄。
安澜第一次听它开口时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接连听了几次,就开始习以为常,甚至恍惚间找到了小时候坐在风口处听母亲讲故事时的感觉,区别只在于当时还有表姨陪聊,气氛炒得热火朝天,现在却只有一个连叙事都干巴巴的箭标。
说起来,她已经很久没见过表姨了。
斑鬣狗氏族的成员更替速度实在太快,当年被她拿来断腿立威的高位者早在今年旱季之前就失踪了,女王无限逼近两位数的盟臣也换了好几个,能活下来的多少有点运气在身上,能活得好的更是大自然的宠儿。
黑鬃女王就是这么一位角色。
时隔数月,它终于在一众追求者中选定了对象,完成了锁配,不仅得偿所愿,还超额完成目标,诞育了两只健康漂亮的雌性幼崽。
如果只有一只雌性也就罢了,但在两只都是雌性的情况下,哪怕发生意外,也还有一只幼崽能去继承母亲的地位。与之相对应的,公主卷尾的继承权也脱离了“被剥夺但随时可能复原”的状态,变成了“大概率不可能复原”的状态。
卷尾高不高兴,没有斑鬣狗知道;但是黑鬃女王那是相当的高兴——还有什么比大号练废之后又得到两个资质极品、可以随意发挥的小号更让人高兴的事情呢?
正因为它过分高兴,一些举动就多少有点“过”。
按照箭标的说法,公共巢区从先前开始氛围就有点紧绷,几个大联盟在女王矛盾的态度和命令下产生了严重隔阂,彼此之间、同盟臣之间,屡屡发生流血冲突。到了最近,这种暗流涌动不但没有平息,而是转为了惊涛骇浪——
黑鬃女王干了一件让全氏族都为之震动的大事。
和许多学者了解的一样,斑鬣狗需要通过威逼其他斑鬣狗臣服的方式来确立权威,从而确保整个氏族的等级秩序流畅运行。
对幼崽们来说,向内(同胞)的权威确立从刚出生就开始了,向外的权威确立则从会从可以迈出巢穴进行试探性社交的那一刻开始上演,而母兽的介入则要遵守“三步走”模式。
偏偏黑鬃女王就不乐意遵守这个三步走的惯例。
在两名小公主第一次踏出洞穴的时候,它压根没有等待幼崽自行和“同龄人”接触的意思,而是主动带着幼崽在靠近洞穴的地方晃了一圈。
当时不仅仅是带崽母兽被迫向女王和还很懵懂的幼崽做出了臣服姿势,在场的所有氏族成员,包括那几个地位最高的联盟领袖,都被要求向还处于路都走不太稳状态的幼崽低头。
注意了——是被逮着要求低头。
安澜一贯知道斑鬣狗幼兽的地位直接承袭于它们的母亲,而女王的后代就是氏族等级树的第二个位阶,可就她自己这么多年在巢区生活的经验来看,高位者在一天时间内带着幼崽把巢区无差别转个遍的情况简直是闻所未闻。
人家都是和同样带着崽的母兽打交道,目的在于培养幼崽的等级意识和强弱感知,你在这里大搞特搞无差别压制,是要提前锻炼如何“登基”吗?
高位者们面上毕恭毕敬,心里都在口吐芬芳。
想想吧——能把一只看到安澜时想的头三个词就是“打架”,“打架”和“打架”的小傲慢逼到抓着她说八卦还说得津津有味、不肯停息的地步,那是得有多憋屈啊!
好在坏女孩联盟躲出去了,这才不用经历在向女王臣服时捎带向只有三周大的公主们臣服的糟心事,这会儿两只“皇家幼崽”都能利索地跑了,身上的黑色也在慢慢褪淡,再被迫臣服就不会有那么震惊和屈辱。
安澜也做好了臣服的准备。
事实也的确如此,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虽然她没有赶上动荡的时期,但还是被要求向公主们表达了一次忠心,那天女王全程都跟在幼崽身边,大抵是担心成年斑鬣狗有意或者无意伤害到金贵的幼兽——这个年纪的幼兽软得跟棉花糖一样,随便来个成年族裔,大口一张,牙齿一合,它们就连个呜咽声都发不出来了。
双方的会晤……还挺友好。
安澜既然投身这个阵营,在确定走不走下一步、能不能扎扎实实走出下一步之前都会力求维持现状,并且她对女王曾经教导过她的这件事也很承情,因此没什么犹豫地做了个臣服全套。
黑鬃女王则是表现出了相当程度的宽和,面对主动站起来贴近的高位者,它只是简单地龇了龇牙,喉咙里滚动的咆哮声才微微一响就被收敛了回去,变作和善的问候。
大概是教得多了、倚重得多了,无论再怎么知道要警惕,要利用,都会有种带后辈的感觉,而且安澜投诚后也算是为它立了不少功劳,所以两边相处得异常和睦,让许多明里暗里打量的氏族成员失望不已。
幼崽都是“见风使舵”,不,应该说“会看脸色”的生物,发现母亲对面前的壮年同类流露出的善意比恶意多,便进入了探索新世界的兴奋状态,一个劲地绕着安澜打转,转了几圈,就盯上了她垂下去的尾巴。
其中一只幼崽张嘴试探了一口。
安澜立刻觉得自己的表情扭曲了一瞬——
斑鬣狗这种出生就是满配的动物杀伤力真的不是一般的强大,那一口下去,饶是她已经成年很长时间了,浑身上下长的不说是钢皮吧,怎么也是差不多的程度,还是被咬得虎躯一震,酸爽直冲天灵盖。
更憋屈的是,箭标还在不远处幸灾乐祸地吐出了舌头,明明是一只斑鬣狗,却做出了比狗子还要狗子的表情。
安澜:“……”
懂了,也是被咬过所以才憋屈是吧?!
她深吸一口气,勉强收拾心情,以应对黑鬃女王不间断的打量,后者不仅没有喝止幼崽,甚至还有鼓励的意思。虽说制止并不是斑鬣狗社交中的应有之义,鼓励袭击才是常态,但那个态度摆在女王和臣属之间,是个高位者都要咬牙。
一直到社交结束,黑鬃女王的眼睛还黏在幼崽身上,片刻都移转不开。
安澜……安澜只能理解。
卷尾和更早的幼崽出生时它还处于想要谋算宝座却迫于形势不得不放低身段的阶段,不能给幼崽提供自认为最好的东西,现在,它是名正言顺的女王,最大的敌人已经“认输”,剩下的几个联盟之间又可以相互牵制,所以自己有多少,就想要捧出来多少。
在这种待遇下被抚养长大的幼崽,不说会不会傲慢,会不会目高于顶,至少体型和实力肯定有所保证,只要有足够多的臂助,傲慢也不是问题——
傲慢总比软弱强。
那些过于隐忍,毫无锋芒的,一直在退却、却从未展示过獠牙的,就连上台竞争的资格都没有,而傲慢的个体中还能被讨论讨论服不服众。
不过后者也没有讨论的意义。
在黑鬃女王如日中天的当下,假如没有狩猎意外、战斗事故发生,没有第二个希波联盟崛起,而希波本身也不带着臣属杀回马枪,两位公主的未来几乎是可以预见的。
安澜此刻看着它们,看到的却是自己首次进入巢区时王室小团体当着带崽母兽的面从洞穴顶部大喇喇跃过时的画面。
顺着这个想法,她看向了不远处的树荫。
在那里,站着神色焦躁、坐立不安的卷尾。
它身边仍然环绕着两名属于母亲的盟臣,但在此之外,竟然再找不到第三名拱卫者,作为前任继承人,到退位都没有发展处属于自己的小团体,就连安澜都不知道该评价什么。
或许女王明晃晃的行动终于拨开了卷尾脑海中的迷雾,让它意识到自己不再是荣耀的继承人,而是在迎来不可避免的式微,就像一块断裂的泥板,沿着斜坡滑动,前方是湍急的河流;
又或许它从来就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只是在命运没有做出最终宣判时,多少还有点侥幸的心理,到此刻才被彻底击碎,就好像风中熄灭的烛火……
无论是什么都好,它的未来也可以想见。
卷尾永远不可能取得像希波那样的存在感——
至少现在,安澜是这样认为的。
安澜的判断在短期内没有出现任何问题。
黑鬃女王完全褪去了曾经那副“仁君”的样子,以一种惊人的强度在为新生儿们树立权威,不消多时,这些还没有小狗大的幼兽就学会了威逼和欺压,学会了撕咬同龄人的耳朵和尾巴,并从它们发出的尖叫声中汲取强权带来的乐趣。
对这些改变,卷尾无能为力。
安澜每次回归巢区时都会看到它郁郁不得志地在两棵大树之间走来走去,明明阳光灿烂、万里无云,它孤独的背影却显得如此阴郁,那身用顶级待遇浇灌出来的顺滑皮毛尽数变得粗糙、暗淡,把它衬得像一只被暴雨淋湿的无家可归的大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