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海拔极高,风光人情都与梁城不同。”
“父亲授诏回来之前,感念生活在梁城这等天下脚下之地,许是不如边关自在,所以特意从山上采摘此草,做成压花带回来做纪念。”
说到这里,萧寻初的声音低了几分。
他道:“先前你在信中说,想看看塞外的风光。我……没有办法带你去。但是,若将此草赠你,或许也能算窥得一二。”
他顿了顿。
“父亲说,在雍州,当地人认为此花象征友谊与勇气。”
“他们会将它送给身处逆境之中、即将离别的好友。这意味着,勇往直前,但莫忘知己……吾友。”
是日,谢小姐静坐在庭院凉亭中。
她既没有看书,亦没在下棋,反而手中拿着一支淡青色的压花,入神地看着。
随谢小姐一同来书院的小丫鬟纷纷议论道——
“小姐今天心情好像很好呢。”
“眼神很温柔,没有平时那么不好亲近。”
“是因为那支压花很漂亮吧?难不成是李先生给的吗?”
谢知秋并未注意到小丫鬟们的议论,她只是专注地瞧着手中琉璃草的压花,将其置于指尖旋转。
溢满胸口的情感有些陌生,可是似乎……并不坏。
谢知秋垂眸,她自己都未觉察到,她的嘴角无意识地向上微弯,连素来清冷的眼梢都带上三分温暖的笑意。
她整个人气质和煦起来,颇有清雪消融、春满梢头之意。
——同一时刻。
长廊的另一端,正有人携书童趋步而来。
“少爷,今日那位谢小姐可算回书院来了。”
“老爷忽然让我们借照顾世交之女的名头,去接近甄大人。可惜这谢小姐性子实在独得很,来书院这么长时间,居然从未主动求助过我们。”
“幸好今日书院里闹得很,总算有了机会。一会儿拜访,我们就说担心谢小姐因为外面的喧闹受了惊吓,特意过来看看情况。秦谢两家本是世交,理应互相照拂。”
“若是能凭此给甄先生留下更深的印象,可就太好了。”
“说来真是奇怪,若说门第,我们秦家才是正经的书香名门。谢家说是早年显赫过,可这些年来代代衰落,怎比得上我秦家步步上升?少爷您又自幼勤奋聪颖,自从到白原书院,已经特意在甄先生面前晃了这么久,文章还常得甄先生的夸赞……甄先生若想收亲传弟子,怎么不先考虑您,反而收了那么个谢家的小姑娘?”
那书童说到后面,语气颇有些义愤填膺。
被他称作少爷的小公子,身着青衣,作学童打扮,只是春寒未过,他在外面披了件毛绒大氅,衬得颇为厚重。
小公子面容凝肃,他并未接书童的气话,反道:“如今多说这些无益,先生想必有自己考量,还是完成父亲的叮嘱要紧。”
书童又有些奇道:“说起来,那谢小姐到白原书院,也有两年多了。我们秦家虽然说起来与谢家是世交,可谢家如今大不如前,关系实则也没有那么亲密。
“至少两年来,老爷从未主动叮嘱少爷去与那谢小姐打好关系过,这一回,怎么忽然起这样的念头了?”
小公子一本正经道:“以前并无太大必要。但三个月前新上任的御史中丞,是甄先生昔日好友,两人关系极好,可谓知音。
“御史中丞一职,说来是父亲的顶头上司。若是我能获得甄先生的好评价,父亲或许也能以此为契机,改善与御史中丞大人的关系。”
书童恍然大悟:“难怪!老爷真是深谋远虑!我差点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是公子与那谢小姐年纪相仿,老爷有意让你们二人结亲呢。是我太肤浅了。”
“……”
那小公子一僵,面上一红,同时流露几分不乐意的神情来。
他道:“不要胡说,大丈夫当以学业为重,岂能轻易被女子干扰?亲事当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待我日后考取功名,父母自会为我安排,在此之前,不必多想。”
“少爷说的是。”
书童立刻配合。
“更何况,听说那谢小姐性子古怪得很,不笑又不说话,碍于父母之命敷衍一下也就罢了,真要每天对着看,估计累得够……”
书童话音未落,走在前面的少爷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秦皓顿在原地,这一刻,饶是书童在他耳边说话,他也听不见了。
悠悠晴空下,清池映长檐。
只见小院之内,一个少女安静地坐在凉亭中。
传闻中的谢小姐不笑不言,每日只是看书,整个人人偶一般毫无生气,十分不好相处。
可此刻,眼前的少女笑得眉目弯弯,颊边浅浅的酒窝仿若灌满甜米酒,甜美中带着三分醉人轻柔。
她拿着一支细小压花,不知想什么想得入神,甚至并未注意到来人。
秦皓呆怔在原地。
头一次,他竟平白产生了想要为某个人重整衣冠的冲动。
原来……这便是众人口中冷冰冰的谢姑娘?那位差点被当作哑巴的谢小姐?
究竟是传闻太不可信,还是九天冰雪一旦消融,反而会更令人觉得温柔?
恰在此时,谢小姐身边的丫鬟注意到他们的到来,去向小姐通报。她听到动静,收敛面上的浅笑,抬眸向他们望来。
那双乌眸清亮而通透,宛如皎月明照的夜色。
秦皓被她望得一惊,哪怕他一向自认冷静,此时也乱了阵脚,竟不自觉地后退一步,怕冒犯对方。
谢小姐已经不笑了,可先前那般容颜气质,仍映在他脑海中。
半晌,秦皓才勉强找回镇定,遥遥作揖,彬彬有礼道:“谢妹妹,我先前受家父之托,需在书院中多关照你的情况。今日外院有人斗殴,颇为吵闹,我怕你受了惊吓,特意过来看看,不知你可还安好?”
另外一边。
萧寻初将琉璃草送给谢小姐之后,七弯八拐,避开人群,又翻窗回到自己房中。
周围没了人声,回到空无一人的小室,未免略显寂寥。
萧寻初掩上窗户,坐下,撩了一把头发,长长出了口气,脸上流露出在谢小姐那里尽力不展现的疲倦来。
天色暗了,室外已点上灯笼,余光透入屋内,照出室中一片狼藉。
无数竹蜻蜓被翻出来、折断砸碎,留下满地木屑。
棋盘被掀翻,棋子碎落满地,棋谱尽数没收。
耗费多日钻研出来的竹蜻蜓改良图纸自然也都被撕光了,都被扔在地上,如同散落一地的月光,已无法黏合。
白原书院内严谨斗殴,他犯下这样的错,自不会完全没有惩罚。
目前他已经被禁足,若非他自己撬开窗上的锁,是不能外出的。
接下来,书院多半还会通知他家里,还会有什么惩罚,尚且不知。
萧寻初想得有点头痛,闭上眼,先前的场面又浮现在脑海中——
他与同窗争执,互相打得鼻青脸肿。
后第一个赶到的,正是平常与他不睦的朱先生。
朱先生赶过来时,本已一脑火气,待将他压回房间禁闭时,一开门,见他平日里没怎么读书,反而都在摆弄竹蜻蜓和棋盘,顿时怒火中烧。
萧寻初以往上课经常睡觉,之前还问怪问题挑衅先生,给朱先生的印象本来就不好,这一回又与他人发生严重冲突,周围人都看见是他先出的手,先生当然认为是他的错,便终于决定给他一次教训——
“玩物丧志!不知道好好读圣贤书,就知道弄这些没用的玩意儿!”
“你日后怎有脸回家见父母!”
“纨绔子弟,不堪大用!”
“你是不是以为你父亲有个马步军副都指挥使的头衔,你便可以作威作福、安享富贵了?”
“然而,你入学之时,你父亲便亲自叮嘱过,让书院对你严格教导,万不可随你性子!”
“来人,这些并非正业之物,必不可留!”
“你莫要觉得我们不近人情,待将来你长大知事,便知师长们乃是用心良苦!”
朱先生大抵认为,这些竹蜻蜓、木蝴蝶之类的东西,说白了也只是竹条和木杆子,一来不值钱,二来只是小玩意,与正统学业无关,将之毁去,乃是将他引回正途的用心良苦之举,是希望他不要再执迷不悟,改邪归正,从此踏踏实实读书。
对待棋谱,他就大度一些,只是先没收了,说等他念好书再还他。
其实这其中大概确有萧寻初自己的不是,如果他平时老老实实念书,只将这些当作闲来的消遣,先生们大概也不至于如此生气。
换作是平时性格认真听话一点的学生——例如秦皓之类的——多半先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只不过……
他确实不喜欢这些先生们讲的东西。
如果他当真如他人所想的那样背下来,然后在考试时按照书本的逻辑答上去,那绝不是他真实的想法,只不过是假惺惺地想得一个好成绩罢了。
更何况,学习不本该是拓展自己的想法和知识吗?
将别人的观点强行灌进自己的脑子里,无论缘由只要一味附和即可,是否真的可以当作是学习知识?
许多书上写的东西,许多先生说的话,他其实都有疑虑,都不认同,可是但凡他一问,别人就回你怎可挑战圣贤之言,没有半点质疑的余地。
他并非觉得念书不好,若不然的话,他也不会钦佩谢小姐那般能坐得住的人。
只是觉得……眼下这些不是他想学的东西,也未必是他应该学的东西。
可是……是否真如先生所言,他这样的人是玩物丧志、没有出息,还是应该更循规蹈矩一些,才能活得更好?
萧寻初独自在室内坐了一会儿,想想至少应该把房间收拾一下,便摸了下后脑,打算起身。
就在这时,他听到门锁被打开的“咔嚓”一声。
“……?”
萧寻初一愣,望过去。
为了关他禁闭,先生们之前在大门外上了一把大铜锁,那个撬起来太醒目,萧寻初没有动它。
但现在,好像是有人用钥匙打开了。
……是谁?
总不能是刚关了他,又决定把他放出去吧?
还不等萧寻初想明白,木门咯吱一声被打开了,而进来之人,却令萧寻初意外。
来者并非书院的先生,而是那个阴沉穷酸的学谕。
他仍旧是一身粗衣,穿着破旧的布鞋,乌黑的头发有些散了,挡在眼前,以至于看不太清脸,只让人觉得落魄。
“……邵学谕?”
萧寻初想起对方的名字,意外地道。
“先生派你过来?”
学谕是先生的助手,地位远不及先生,被派遣跑腿也是常事。
不过,邵学谕却摇了头,说:“我自己来的。”
邵学谕没怎么看萧寻初狼狈的模样,自顾自走进屋里,现在这个屋子前所未有的混乱,可这邵学谕却对这片狼藉视若无睹,反而走得自在。
他在一堆被撕破的图纸前定住脚步,然后蹲下,将破碎的纸片拾起,考虑了一下,开始一片片拼起来。
这邵学谕颇为手巧,被撕得毫无章法的纸片,经他的手,居然一小会儿就展现出全貌来。
“我听其他先生说,在你房间里发现了奇特的东西,所以特意过来确认一下。”
邵学谕目不转睛地看着萧寻初以前画的竹蜻蜓图纸。
他问:“……这都是你自己设计的?”
萧寻初还是第一次在书院里碰到对这种东西感兴趣的人,虽不解对方的来意,但还是点了下头。
对方道:“对风向、重力、受力、时间的概念都掌握得很好,还有我之前就注意到的……”
他拾起一片竹蜻蜓的叶片,那叶片表面曾被精心打磨得很平整。
“……你的手很巧。”
“谢谢。”
萧寻初下意识地说。
这时,对方看向他。
萧寻初一惊。
因为对方常年低着头,萧寻初直到这时才发现,这个阴沉诡异的邵学谕,眼神像刀锋一样锐利。
邵学谕说:“以前,我还见过你当面质疑先生。”
萧寻初一顿,问:“你要教育我?”
“不。”
那人说。
“只是这种想法很少见。大部分人读书都是为了功名,只要知道如何在科举中中榜即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会冒险去得罪先生。”
萧寻初:“……”
两人半晌都没有说话。
沉默持续了许久,直到萧寻初都觉得月亮快升到天顶了,他才听到对方开口。
邵学谕问他:“萧寻初,你有没有想过,这世上除了所谓正统的孔孟之道,还有别的思想学说?”
少年道:“呃,比如说老子庄子?”
邵学谕摇了摇头。
他将手探入袖中,从里面摸出一个破破烂烂的竹简来。
“是更惊人,也更不容于世的东西。”
言罢,他将竹简一寸寸展开,并萧寻初靠近点。
“孩子,你过来看。”
萧寻初略显迷惘,但还是走了过去。
他坐在邵学谕身侧,看向竹简。
借着屋外灯笼的微光,他看到这古老竹简的开端,刻着一个陈旧斑驳的“墨”字。
小室中,纱帘微掩,将难得的好晨光挡在窗外。
铜镜前,一娴静少女乌发披散,手持书卷,正低头看得入神。
而在她身后,小丫鬟拿着木梳,边唱民谣,边为她梳头。
半晌,小丫鬟望着镜中人垂首低睫的倒影,艳羡地发出一声叹息,道:“小姐生得真美。”
只是,接下来,她又遗憾地道:“要是大小姐再多笑笑就好了。大小姐如今才名满天下,推崇大小姐才华、将大小姐视作淑女典范的学子不知凡几。
“若是小姐平常愿意温柔和善一些,只怕想向大小姐求亲的公子少爷都要踏破谢家的门槛,这样一来,老爷夫人还有老夫人,也不必整日为小姐的婚事担心了。”
然而坐在镜前的少女,只自顾自翻着书。
书页沙沙响,她头也不抬。
小丫鬟轻轻推她肩膀,问:“小姐,你觉得呢?难道小姐从不会想这些问题吗?小姐自己,可有想过将来想要什么样的夫婿?”
说到这里,小丫鬟不禁红了脸,声音也轻了许多,仿佛与小姐偷偷讨论这样的问题,已经是足以让她羞涩的离经叛道了。
那少女被她推了推,才如梦初醒般地从书中抬头,借着铜镜的倒影,蓦地与身后的丫鬟对视。
少女生了双极好看的眸子,一对眼珠乌黑透亮,如夜染出的黑宝石,她眼底澄澈深邃,似潭水映染夜光。
少女面无表情,但骤然看向他人,这眼神竟似能照透人心的明澈。
丫鬟被她望得心中一悸,饶是她每日对着小姐,早已看惯了大小姐的美貌,倏忽被这样的眼神一望,仍不禁有片刻失神。
谢家大小姐谢知秋,年十七,正值适婚年华。
尚未婚配。
谢知秋望了那小丫鬟一眼,没说话,兀自翻书。
她道:“许多人吹捧我,未必是当真能看懂我的文章、真心觉得我有多了不起,只是因为我的先生是名士甄奕,他们想通过捧我,来奉承我的先生甄奕。
“还有些人称赞我,也未必是多么欣赏我这个人,而是看上了我的名声,以及他们想象中那个知性雅致、与众不同的才女形象,以为赞赏这样的女子,能显得自己与众不同。”
小丫鬟一呆,有些不安道:“小姐说得好无情。我看那些学生人都挺好的啊,夸赞小姐时的神情也真情实感,未必有小姐说得那么功利。”
谢知秋面无表情地说:“那么,若这么多人真如他们口中所说,如此真心推崇我的才华,那么他们为何不支持我参加科举、入朝为官,好让我将我的才学发挥在它们应该被发挥的地方?
“至今为止,我还从未遇见这样的人,倒是更多人关注着何人能娶我为妻。所谓崇拜者的议论,比起我的文章,好像也更关注我的私事。”
谢知秋这段话说得实在锋利,小丫鬟哑口无言,答不上来,忽然觉得小姐说的好像也很有道理。
只是,小丫鬟望着小姐镜中无暇的容颜,既担忧又惋惜:“可是,小姐为什么总想当官呢?其实和普通女子那般,寻一个体贴善良的夫君,生几个孩子不也挺好的吗?
“小姐今年已经十七岁了,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若不谈婚论嫁,岂不可惜?女子花期有限,若是长久蹉跎下去,落得两空怎么办?更何况……”
说着,小丫鬟掩嘴轻笑:“小姐面前,正好又不是没有绝佳的人选。”
谢知秋正在翻书的手停在半空中顿,眉间却蹙起来。
她知道小丫鬟口中说的是谁。
果不其然,小丫鬟略带神往地道:“秦公子嘴上从来不说,怕有损大小姐的声誉,但只要是有眼睛的人,谁看不出他的一片真心?”
小丫鬟口中所言的秦公子,正是秦皓。
谢知秋当年与秦皓在白原书院有交集之后,秦皓作为世交之子,便时常会关照她的生活。
后来谢知秋年满十二,离开书院回家,便少与其他同龄人交流。
唯有秦皓,因着秦谢两家的关系,还时不时会来拜访,并未与谢知秋完全断开联系。
二人年纪小时还好,但自从他们双双长大,就连谢知秋也能觉察出,情况似乎开始有所变化。
小丫鬟开心地说着:“秦皓少爷他相貌堂堂、才华横溢,是梁城中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且他年纪轻轻、第一次参加秋闱就中了举人,人人都说,他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而这般好的秦公子,素来只对小姐一个人与众不同。
“这些年来,倾慕过秦公子的闺中小姐不在少数,但都被秦公子以学业为重婉拒了。
“他对其他淑女拒之千里,可这些年来,却频频拜访我们谢家,对老爷也恭敬有加。
“偶尔有几次,小姐被允许与他隔着帘子说话,秦公子对小姐说话的语气,简直温柔得能淌出水来,和传闻中那个一板一眼的疏离君子大为不同。
“上回还有几个丫鬟偷偷跑到帘子对面看了!据那些姐姐们说,帘子外面,秦公子其实脸都红透了,生怕自己说错什么话,让大小姐觉得不高兴呢!”
说到这里,小丫鬟忍不住捧住自己的脸,道:“大小姐与秦公子自幼相识,算是青梅竹马;
“我们秦谢两家世代结好,乃是百年的友谊;
“秦公子君子温如玉,大小姐才名天下知。
“大小姐若是与秦公子永结同好,那才真是檀郎谢女、天造地设啊!在这世上,还能找到哪两个人比小姐与秦公子二人更为相配呢?
“以秦公子对小姐之心,只要大小姐肯稍微对他和颜悦色一些、肯稍微表露些许好意,不总拒人于千里之外,秦公子只怕早就上门来提亲了!”
小丫鬟说得兴奋,仿佛恨不得代小姐一口答应下来,然后再亲自送两人成婚。
然而谢知秋面色仍是淡淡的,半晌,她抬起头,向后看向小丫鬟。
“——!”
小丫鬟与大小姐对上视线,迎上大小姐那双清如明镜的冷眸,她突然忐忑起来。
接着,她忽然感到脑袋一沉,被人摸了头。
落在她发顶的掌心,力道十分温柔。
居然是大小姐。
她居然被大小姐摸了头。
大小姐问她:“你喜欢秦皓那样的男子?”
小丫鬟被这样一问,当即慌乱起来:“没有没有!我怎么敢!”
但在谢知秋坦荡的注视下,她忸怩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羞涩地对了对手指承认:“其、其实有一点点,像秦少爷那样的人,谁会不心怀向往呢?”
说到一半,她又意识到这样说有些不对,忙慌张地解释:“但小姐千万不要误会,我知道秦公子对大小姐一往情深,绝对不是想要高攀的意思,只是举个例子而已!”
“没有关系。”
然而谢知秋脸上未有波澜,完全没有因为她的例子生气。
谢知秋只是又抚了抚她的发顶,道:“秦皓并不是个坏人。”
然后,她顿了顿,又解释说:“但就像你喜欢秦皓那样的男子一样,于我而言,我也有自己的喜好,有自己想要抉择的命运。”
说着,她缓缓扭开头,看向遥远的远方——
谢知秋轻轻地道:“对你来说,秦皓那样的人,或许就是望而不得的明月。而对我来说,我渴望的命运,也同样是这样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
不久,小丫鬟跑回到其他丫鬟中间。
她有些走神地炫耀道:“大小姐今天摸我的头了!”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
众人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跑来打听详情——
“真的吗?!那个从来不笑的大小姐?!”
“大小姐为什么会摸你头?”
“真好!我也想做给大小姐梳头的差事!”
“难不成是因为你给大小姐唱歌吗?”
“那我也会唱!而且我嗓子可好了!”
“那我也想——”
议论着议论着,众人竟然竞争起来。
这些年来,谢小姐的名望和当年已不可同日而语。
她十二岁那年,在离开白原书院前夕,与甄奕的其他学生写了同一篇命题文章,题为《梁赋》,写梁城百年历史的盛衰兴败。
此文长达上千字,构架宏大,酌古准今,简直难以想象出自豆蔻少女之手。
甄奕看过后,将文章作为范文拿到课堂上跟其他学子分享,当即引起极大反响,据说人人拍案叫绝、自愧不如。满座十年寒窗的文人,竟无一人能及她半分。
从此,谢知秋之名传遍梁城内外,“才女”二字已牢牢绑在她身上。
后来,她因年龄渐长,离开白原书院,但十三岁又作《远林赋》,十五岁作《秋夜思》,十六岁作《正月十二登云月台有感》……
其中她十五岁所作的《秋夜思》乃是一首七言格律,可谓传遍大江南北,孩童皆闻而诵之。
如此种种,凭着甄奕亲传女弟子之名,兼之以谢老爷本人为首的谢家势力有意无意的推波助澜,谢知秋的名声如野火蔓延般疯长。
时至如今,她已完全称得上一声“名满天下”,不仅完全达到了谢老爷最初与林隐素先生商量时渴望的目标,甚至更甚,连谢家本家的长辈见了她,都不得不敬上三分。
谢家的仆从,不少人在进谢府前就听说过大小姐谢知秋的才名,故对她格外敬重。
尤其谢小姐不苟言笑,能得到她的夸赞,在整个谢府都是很有面子的事情。
只是,当其他人都在表示羡慕的时候,那个真被摸了头的小丫鬟反而有些心不在焉。
有人发觉她的异状,轻撞她的肩膀,取笑道:“你怎么了?被大小姐摸了头还不高兴,是乐傻了?”
小丫鬟回过神,可反应仍是呆呆的。
不知为何,她脑海中尽是谢小姐与她说话时的神情——
小姐说——
“于我而言,我也有自己的喜好,有自己想要抉择的命运。”
“我渴望的命运,也同样是这样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
谢小姐说这些话时,眼神望向窗外,唯有侧脸面向她。
那一瞬,她觉得小姐的面容宛如天边清月,有着外人难以理解的落寞。
她不太懂那神情,却不自觉地被触动心弦。
小丫鬟下意识地道:“我在想,小姐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她今天有一刹那看起来好忧伤……”
若是有什么她能做到的事,可以帮上小姐的忙,让小姐开心一些就好了。
但她话未说完,已被旁边的大丫鬟轻轻打了下额头!
“啊!”
小丫鬟泪眼汪汪地捂住自己的头。
大丫鬟双手叉腰,笑道:“你真是乐傻啦!小姐那么聪明,是文化人,她想的事情肯定和我们不一样,我们怎么理解得了?再说小姐一向是那种石头脸,哪儿有什么忧伤不忧伤的?你不要总想这些有的没的,有这时间,不如好好干活了!”
小丫鬟年纪小,丫鬟姐姐这么一说,她自己也开始怀疑自己。
她仍有些在意大小姐先前的模样,但听了大丫鬟的话,不敢再说了,只收拾收拾东西,连忙乖乖做事去。
另一边,谢知秋喜静,尤不喜人多,故挽好长发,便让屋中侍女都去休息。
她独自一人拿了本书,坐在窗边浅读。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门外传来咚咚咚三下规整的敲门声,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谢知秋翻了一页,随口道:“进。”
木门咯吱一声被打开。
她抬目望去,只见门口笔直立着一个十一二岁的纤细少女。
那少女外貌与谢知秋有三分像,只是未长开。
她梳着整齐的双髻,藤黄色裙衫端庄典雅,衣带发簪均一丝不苟,没有半分失礼的懈怠之处。
只见她端端正正地对谢知秋行了一礼,小小年纪,举止却十分端重。
然后,只听少女措辞恭敬、字正腔圆地道:“姐姐,早安。家中稍后会来客,祖母让我过来,请姐姐半个时辰后去前院品茶。”
谢知秋乌眸往门口一瞥,对少女招招手,示意她靠近自己。
稳重的少女迟疑一瞬,踏进屋里,走到谢知秋面前,问:“姐姐,是何事要吩……呜!”
少女话音未落,只见谢知秋抬起手腕,两指一并,“咚”地一下弹了她的脑门!
少女苦心营造出的矜重形象瞬间就破功了。
知满委屈地撅起嘴,双手捂着额头,跺了跺脚,撒娇般地埋怨道:“姐!我表现这么好,你干嘛还打我!”
谢知秋缓缓收回手,淡淡道:“亲妹妹在自己面前这么一本正经,看着怪怪的。”
知满:“……”
知满:“姐,我讨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