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担心秦皓明年春闱后会改变心意是不是?那么,就到明年夏天吧。”
她说:“我还想再争取一段时日,若是那时我还没有办法,我就答应祖母,接受议亲。那时秦皓还喜欢我,我便接受秦皓,即便秦皓改变主意,我也会考虑其他人。”
当月十五。
谢知秋坐在马车里。
马车晃晃悠悠,往城西行去。
今日是她的两位师父甄奕夫妇离开梁城回乡的日子,她作为甄奕唯一的亲传弟子,被特许前去送他们。
当然,谢知秋肯定不能向其他男学生那样,送师父走远,大抵只能在后院与他们夫妻二人说几句,待两人出发,她在门口目送过,便也该回程了。
临行之前,祖母特意拄着拐杖过来找她。
因着前两日两人之间闹得有些不愉快,祖母面色有些尴尬,但她还是从袖中取出一块黑色的石头,挂到谢知秋脖子上。
“这是我前段时间上山,求来的姻缘石,据说十分灵验。”
祖母道。
“我听说你今日会去城西送师父师母,若是后面时辰有余,你听祖母的话,顺道去一趟临月山月老祠,好一好拜一拜,为自己求一个好姻缘。”
“那庙里人说,你只要拿着这块姻缘石,心怀强烈之愿望,恰到有缘之处,再遇上心意相通之人,便能心想事成。”
“说来,听说今日与你师父关系亲近的一些学生都会去送别,秦家小郎也会去,你若是遇见他,温和一些,别像以前那样不冷不热的。”
“……”
谢知秋不信神佛,更不愿意在这种事情上花时间。
饶是祖母如此说,她多半也不会去,但祖母一路盯着她,所以祖母亲手挂到她脖子上的石头,她不能不戴。
如此,谢知秋便出了门。
坐在马车上,谢知秋望着窗外心不在焉,不像以前那样坐在马车里也照旧看书,似乎心情不太好。
一旁的小丫鬟小心翼翼地盯着她,似是有什么话想说。
此时马车已过了最繁华的闹市区,临近入山处,道路虽还平坦,但两边商户寥寥,行人亦少了许多。
不远处,就是临月山。
其实谢小姐去送师父,确实会经过临月山月老祠,不过她压根没有停车的意思,更无意参拜。
这个月老祠乃两年新建的,在过去,临月山不过是座荒山,并无人气。若非前往白原书院会经过此地,谢小姐恐怕不会注意这座山。
临月山山势连绵,马车的速度不得不慢下来,周围已是树林,甚为静谧。
忽地,谢小姐看到山路旁有一条狭窄崎岖的上山小道,沿着隐隐约约的路径往上看,上方平坦之处,隐约有户人家住的小草庐。
小屋盖着茅草顶,有个人形的身影在屋子外头似乎在摆弄什么,发出硬物碰撞的声响。
谢小姐本以为是寻常山户,可看到那敲打的人影,又隐隐觉得不像。
那人离得远,看不清脸,不过,谢小姐能瞧出他闲散地披着长发、肤色偏白。
那人穿的虽是粗布衣裳,但肩上搭了件霜色薄外衫,瞧着居然像是殷实人家公子才穿的样式,同一个人身上的内外服装对比如此强烈,倒有些古怪。
谢知秋下意识地凑近去看,结果锁骨一痛,竟是靠近窗时,脖子上的姻缘石磕到了窗边。
她不得不低头调整了一下,待再抬头,却见山上那人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像是注意到了山下马车,朝谢小姐所在的方向望来。
不等谢小姐细看,却听小丫鬟紧张道:“不好!小姐快放下帘子,别让山上的人瞧见!”
谢小姐稍有迟疑,但稍作斟酌,还是将布帘放了下来。
她问:“你知道那人是谁?”
小丫鬟满脸紧绷地点头。
她左右环顾,小心翼翼地凑到谢知秋耳边,像说什么惊天大秘密似地小声道:“山上那个草庐里,住的是城西萧将军家的次子,叫萧寻初,是个大怪人。”
谢小姐一滞。
城西萧家……萧寻初,这个名字,已多年没有听过了。
她缓声问:“怪人?”
第十七章
小丫鬟神情凝重,大力点点头,为了强调“怪人”两个字,她特意咬重了话音:“据说这个人特别古怪!非常怪!极其怪!”
接着,小丫鬟竹筒倒豆子般地开始叙述:“我听府里的姐姐们说的,这个萧家二公子,从小就很不要好,不好好读书不说,还时常找别人麻烦。
“这人以前在书院读书的时候,就成天睡觉,上课还顶撞先生,书不好好念,倒是整日游手好闲地捣鼓些木头铜铁之类的玩意。
“后来他十四五岁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和父母闹翻了,连学都不上了,一个人跑到临月山上,就住在那个草庐里,和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那时临月山还没有建这月老祠,是座荒山,附近的居民都说,自从那群人聚到这里,山上整天发出砰砰锵锵的怪声,有时还会有爆炸声,比过年放鞭炮都响!
“那群人个个都不修边幅,有时听到爆炸声还会发出笑声,可渗人了!”
谢小姐一听,却没有太大反应,只道:“这便是怪人?”
“这难道还不够怪?”
小丫鬟一双眸子睁得滚圆。
“若不是怪人,一个好端端的富家少爷,成天住在山里,摆弄这些泥啊树啊的干什么?”
她见小姐不以为意的模样,生怕小姐不站在自己这边,连忙添油加醋地说自己在家仆们聚众闲聊时听来的小道消息:“而且!我还听说,这个萧二少以前在书院的时候,就跟其他学子打架!一拳打得别人满脸是血,好像还是为了女人什么的!
“那时他才十一二岁呢,小小年纪就如此浮浪作派,仗着家里有钱有势就胡作非为,这不是纨绔子弟是什么?”
这小丫鬟年纪不大,是这两年才被挑到谢知秋身边的,没有跟谢知秋去过书院,倒不知道谢小姐曾经与她口中这纨绔子在同一处读书,对她口中这些事,许是比她更了解。
不过,这些都已是陈年旧事。
谢知秋与萧寻初的来往本就隐秘,不为外人所知。如今,两人都已是适婚男女,再提这些往事愈发不合适,谢知秋自不会主动说出来。
她只是默默又撩起车帘,望向先前那方向。
那人还未离开。
但两人间距离离得远,他面容模糊,令人看不清脸庞,只隐约可见一身霜白外袍。
谢知秋脑海中浮现出两人仅见的那一面,那个一双桃花眸的白净少年。
然后,她又想起隔墙飞来的琉璃草。
谢知秋眼神微闪,说:“我倒觉得,他或许不是个像传闻那么坏的人。”
“小姐,知人难知心啊!”
小丫鬟有些着急。
“反正小姐得离这种浮浪子弟远一些,要不然,实在太危险了!”
谢知秋未言,只是默默闭上了窗。
实际上,以现在的状况,即便她想与萧寻初再说一两句话,了解了解数年不见他究竟变成了什么样的人,也是绝无可能的。
她能有什么选择权呢?
谢知秋安静地坐在车内,只等车马行到白原书院,不再说话了。
小丫鬟见小姐关窗,松了口气。
不过,她仍忍不住偷瞥谢知秋。
从今日一上车,她就一直如此,谢知秋并非完全没有注意到。
谢知秋眼珠一转,望向对方,主动问:“怎么,还有事?”
“不、不是!”
小丫鬟被小姐的目光逮个正着,猝不及防对上小姐幽沉的眸子,一慌,避开视线,红了脸。
这小丫鬟名叫雀儿,年纪与知满相仿,平日里人也像只小麻雀,叽叽喳喳的,个子不高,但个性颇为欢悦灵巧,一向天真烂漫的样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般期期艾艾,反而少见。
过了半天,雀儿忸怩地挪了挪膝盖,说:“只是前些日子,小姐与老夫人吵了以后,小姐一直看起来闷闷不乐的。”
“……”
谢知秋不言。
雀儿一向是喜欢谢知秋的,看着小姐心情不好,她心里也着急。
其他姐姐让她凭自己的脑子却揣测小姐的想法,可她却忍不住。
雀儿总觉得,想帮上小姐的忙,得先弄明白小姐在想什么才行。
雀儿想了想,鼓起勇气道:“其实,上次小姐跟我说了关于命运的话以后,我回去想了很久。但雀儿脑子笨,要是想错了的话,小姐能不能不要怪我?”
“……?”
她这样说,谢小姐反而有了些兴趣,定睛看去。
这些年来,会认真思考她说的话的人很少,在小丫鬟里,雀儿好像还是第一个。
谢知秋淡淡道:“没事,你说。”
得到小姐的许可,雀儿眼前一亮。
她说:“其实……我还是在想小姐的婚事。”
雀儿扭着自己的手指,努力地一点一点分析:“秦少爷很好,可小姐一直拒绝他。我本以为小姐是不喜欢秦少爷,可先前老夫人求小姐成婚的时候,小姐说起议亲,又没有明显排斥秦少爷。
“所以我想……小姐该不会,其实不是讨厌秦少爷,而是压根就不想与人成婚吧?”
雀儿说得不算错。
谢知秋看她还没说完的样子,便耐心等着。
雀儿从大小姐的眼神中受到鼓励,继续道:“于是我就又开始想,小姐为何不想与人成婚呢?
“我想到小姐从小就和别人不同。
“小姐既聪明,性子又冷漠,对感情的事情不感兴趣,整天只看书,还说过想做官……小姐你是不是其实……其实……”
然而,剩下的话,雀儿支支吾吾,半天都没说出来。
谢知秋瞥她,问:“什么?”
“小姐你是不是其实……”
雀儿深呼吸一口,红着脸,小心翼翼地凑到谢知秋耳边——
雀儿的声音更轻了,几乎细不可闻。
终于,她问了出来——
“小姐是不是其实……想当一个男人?”
谢知秋一动。
随着她的动作,脖子上的姻缘石又磕到锁骨。
谢知秋嫌其碍事,随手一拨。
她的注意力集中到雀儿身上,目光深邃清凛。
雀儿一向对小姐的眼眸心怀敬畏,被她这样注视,当下就不禁生怯。
她的话,显然在某种程度上激发了小姐的感情,但小姐的回答却很果断:“不是。”
“不、不是吗?”
雀儿有些无措。
“可是小姐总说其他女孩子听不懂的话,也不喜欢情情爱爱的话题,还说过想当官。说实话……”
雀儿垂下眼睫,低低道:“有时候我会觉得,小姐这样的人,和我一样生作女儿身,有点可惜。”
如果小姐不是女孩,她就是府中的大少爷了。
以小姐这样的头脑,这样的才能相貌,必定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能获得远比现在更多的重视,远比现在更多的名望。
她会比秦公子更有前程,她能金榜题名、加官进爵,谢家的背景作她的后盾,老爷的金银为她护航,老夫人不会担心她过了年纪就嫁不出去,反倒要高坐钓鱼台,选高门贵女作她妻,温顺听话的作她妾。
她该是风度翩翩的谢家郎,如同当年的神机宰相谢定安,天下人应为之拜服倾倒。
谢知秋看向雀儿。
她那双秋夜般幽静的眸子,望得雀儿心头一悸。
“可惜?”
谢知秋重复这个词,嘴角竟微微上扬,说不出的玩味。
她道:“我确实有些地方像你说的那样,但我从未想过要当男人。”
在方国,女子行动生活远不如身为男子方便,但她从未怪罪自己的性别,从未怪罪母亲赋予她的身体,从未认为与母亲生作同样的模样是什么坏事。
她只是不满意这个世道,不甘心,不愿意就此接纳她不认同的世俗观念。
雀儿没有完全猜对,但她确实在尝试理解她。
正像当年林隐素出现在她面前时那般,谢小姐坚如磐石的内心被破开一条细缝,她独自封锁多年的真实欲望,也随之展露出一线——
谢小姐回答:“我不想成为男人,我对自己的身份并无不满,我真正想要的只是一个平等公正的机会。只要一次也好,我——”
一瞬间,强烈的渴望熨得她心口发烫。
没错,这才是她真正渴望的东西。
她不想成为别人,不想改变自己的性别,不想要更强的体力,不想要所谓更高的身份地位,不想要三妻四妾佳丽三千。
但她想要站在她真正想站的赛场上,获得一个公正平等的机会,一个抉择自己命运的机会。
不是随波逐流,不是人云亦云,她不想活在别人的要求里,不想活在他人的眼光里,不想活在社会定好的模板里。
哪怕前方遍布荆棘,她也想要看看自己究竟能做到什么水平、走到什么地步。
只要有一次这样的机会,突破这个社会的陈规,她想要自己选择自己的人生——
许是愿望强烈,这种感情越来越烫,越来越烫,烫得她胸口发麻。
这时,谢小姐意识到,这种滚烫好像不只是她的感情,她的皮肤好像也真的在发烫,而且就在胸前的位置。
谢小姐一愣,摸向自己胸前,却发现滚烫的是祖母转交给她的那块黑石头。
此刻,这块黑石已烫如烙铁,乌黑的光泽之下隐隐发着红光,徒手几乎握不住它。
谢知秋今日总觉得这块石头碍事,可这一刻,它竟真呈现出无比诡异的样子。
谢小姐瞳孔一收,道:“这是——”
猛然间,地动山摇。
雀儿本认真在听小姐说话,此刻却感到了大地的摇晃,她万分惊慌地抱住谢知秋,喊道:“不好,地震了!小姐小心!”
然而谢知秋手握滚烫的姻缘石,只觉得眼前白光一晃。
在意识消失前一刻,她听到雀儿慌张地唤道:“小姐——”
大地的震动持续的时间?不长, 过了片刻,说停就停了。
雀儿紧张地抱着小姐,努力护在?小姐上方, 心想若是山上有石头掉下来, 可以?砸在?她身上,就不会伤到小姐。
不过, 直到摇晃停止, 这种坏事也?没有发生。
反而是外面的车夫发出了询问的声音:“里面没事吧?怎么发出这么大动静?”
马车还在?前行, 方才地震得这么厉害,车居然丝毫没有减速。
雀儿有些发懵:“刚才地震了呀,你没感觉到吗?”
车夫反问:“地震?哪儿有地震?难道是刚才车轮压到石头了?”
“——?”
雀儿脑袋空了一下, 刚才摇晃得这么厉害, 绝不是车子碾到石头能?解释的。
再说不只是她,小姐应该也?感觉到了!
想到这里,雀儿顾不得其他, 连忙去查看小姐的状况。
只见小姐双目紧闭,秀美的面容一片苍白,似是晕过去了。
雀儿连忙上前摇晃, 急道:“小姐!小姐!快醒醒,你没事吧?”
随着雀儿的呼唤,“谢小姐”眼睑轻颤, 浓密的睫毛缓缓抬起,乌眸雾色朦胧。
“她”像是有些迟疑:“这里是……?”
雀儿见小姐转醒, 眉开眼笑, 忙道:“太?好了!小姐你没事!这里是在?马车上呀!我们正要去白原书院, 为?甄大人送行,你忘了?”
那“谢知秋”原本一副将醒未醒的模样, 头疼地扶着额,听到雀儿这些话,脸上却是一惊。
“……小姐?甄大人?送行?”
只见“谢小姐”脸色一变,不再与雀儿说话,反倒猛地转头,一把掀开车帘,看向?外面的临月山——
窗外是熟悉的山景,山树吐翠,草木葳蕤,树影丛丛之中,还隐约可见他朝夕生活的草庐——
可是,他已不在?山上,而在?山下。
这时,小丫鬟在?他耳边着急地叫道:“小姐!还是将帘子关上吧!虽然您说您不觉得,但那个萧二少真的很奇怪的!要是被他看到就不好了!”
可是这个“谢小姐”丝毫不会害怕山上那个“萧二少”。
若要问为?什么……因为?,他,现在?在?谢小姐身体里的这个灵魂,就是如假包换的萧寻初本人。
萧寻初此刻混乱无比,他震惊地捂住自己的脸,缓缓整理思路——
时间?回到半刻钟以?前。
临月山山脚的一个小坡上,一霜衣青年双手拢袖,居高临下,遥遥望着山下道路经过的车马。
青年五官俊逸,尤其生就一双桃花目,天生夹着懒倦之意。
他长发披散,未着簪冠,许是自以?为?身处人迹罕至之地,就可不必遵循世俗所定的虚礼。也?正因此,一缕半长黑发从他额边垂下,松散之中,倒多了几分魏晋风流之士那般风流不羁的味道。
萧寻初居在?此山中已有四年。
两年前山脚的月老祠建好,从这里通行的车马就多了一些,对此,他也?早已习惯。
若是平常,他不会对途径此处的过路马车起兴趣,反正左不过是来求姻缘的年轻男女或是对儿孙婚事担忧的老人。
然而今日,他一瞥,倒觉得这车上的徽纹有几分眼熟,便?不自觉地起身来仔细看看。
车内似是个年轻女子,只是离得远,别?的瞧不清楚。
萧寻初唤来小厮,道:“五谷,你来帮我看看,你对经过的这车有印象没有?”
萧寻初已许久不离临月山,近乎与世隔绝,自从师兄弟们都离开此地后,他与外人接触更少。
但五谷与他不同,五谷大多数时候都在?山下,偶尔还会去市场买点东西什么的,对外界更为?了解。
五谷记忆力出人意料得好,果不其然,他扫了一眼,便?正经地回答道:“少爷,那是城东谢望麟老板家的马车。”
“……谢望麟?”
“对。”
五谷不卑不亢地回答。
“不过,要说的话,这谢老爷的大女儿比他本人有名,就是那位名满天下的谢知秋小姐。”
谢……知秋。
萧寻初微微一愣,道:“是她啊……”
久远的记忆顷刻间?涌入脑海中,如惊涛骇浪而不可敌,他眼前当即就浮现出那个在?小棋室中落子下棋的少女,往事历历在?目,仿佛昨日才经历过。
蓦然回首,竟已是六年前。
小厮觉察出萧寻初的异样,问:“少爷认得她?”
萧寻初一顿,回答道:“以?前在?白原书院的时候,她正好在?内院跟随甄奕先?生学?习,我听说过她的名字而已。”
两人通信的事,他自不会说出口?。
以?前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今后亦不会。
然而五谷这小厮的直觉偶尔会像野兽一样敏锐,他细长的冷目中寒光一闪,试探地问道:“就这样?”
“就这样。”
“真的就这样?”
“……你为?什么很不信任我的样子,就这样而已,还能?有什么。”
五谷说话毫不拐弯抹角,道:“少爷以?前不是喜欢过谢小姐写的《秋夜思》吗?还专门抄下来裱了框,挂在?墙上好些年。”
“那是……”
萧寻初似并未料到五谷会提起这事。
他看向?别?处,敷衍道:“梁城中有谁不喜欢《秋夜思》?连师父这样的人,当年都天天在?院子里吟诵。”
“也?是。”
小厮反应寡淡。
“但我还以?为?,少爷见到诗作者本人,会更激动一些。”
“……不必。”
萧寻初不与小厮对上视线。
她有她的人生,他也?有他自己的。
谢知秋名扬天下,他私底下为?她高兴,这是她应得的,至少世人都晓得了有她这么个人,没有将她完全埋没。
但是……他对自己现在?在?梁城是什么名声有数。
像他这样的人,还是不要再与她有牵扯为?好。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
后面的记忆就变成了断断续续的片段,接不起来。
萧寻初仍感到头痛欲裂,“嘶”了一声,捂住自己的额头。
雀儿担心至极,又上去想要扶她:“小姐,你要不要紧?刚才到底怎么回事,那地震那么剧烈,可车夫居然说感觉不到,吓死我了!您要是实在?不舒服,要不我们改道回府吧?”
萧寻初闻言一顿:“地震?”
雀儿连连点头:“对啊!摇得可厉害了!小姐您当时正好握着脖子上那块姻缘石,那可是老夫人专门给您的,也?不知道刚才那一晃,石头有没有碰坏。”
萧寻初一听,连忙去摸自己脖子,果然发现上面挂着什么东西。
他迅速一捞,将那块石头拿了出来,然后,眸色一变。
他隐约记得,自己晕过去以?前,也?感觉到了震动,同时手里也?拿了一块与此一模一样的石头,不过不叫姻缘石,而是这临月山上的一种无名黑石。
那石头起先?还是师父考察本地地质时发现的。
据师父说,他年轻时行遍四海,见过无数奇怪的矿物异石,但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黑石,而且似乎只在?临月山上才有,十分怪异。
师父一向?好奇心重?,对这种罕见的东西有兴趣,便?想研究研究,之所以?会将草庐建在?临月山上,也?有这种黑石的原因。
这些年,萧寻初和师父师兄弟们一直在?试图发掘这种石头的用途,还专门从岩洞里凿了几块下来,当作样本用。
只可惜这种石头,导热塑形都不行,暂时还没有发现特别?好的用途,倒是前段日子听说有些招摇撞骗的和尚道士一流,看重?这石头材质稀奇,就拿去卖了号称姻缘石……没想到他们居然还卖到了谢家老夫人手里,然后到了谢小姐的脖子上。
原来他与谢小姐,之前几乎在?同一时刻、拿了同一种材质的石头。
萧寻初扶住额头思索。
虽然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原理,但现在?看来,眼下的异象恐怕与这石头脱不了干系。
他现在?在?谢小姐的身体里,那谢小姐呢?会不会在?他的身体里?
萧寻初隐约记得,他感到那剧烈摇晃的时候,脚一滑从山上摔了下去,那山坡不低,若是谢小姐当真在?他身体里,恐怕要狠狠摔一跤。不知她现在?有事没有,不会摔伤吧?
萧寻初心急如焚,可眼下他极为?头痛,转不动脑子,正急于?想办法,却听马车咯吱一声停了下来。
“小姐,到了!”
小丫鬟道。
萧寻初还没从混乱中恢复,这个时候马车居然就到了地方,无论是时机还是情?况都糟糕透顶。
他本想先?下车且走且看,但这时,那小丫鬟手忙脚乱地取出一顶帷帽,一把罩到他头上,忽然将他整个人遮了个彻底——
“——?!”
萧寻初一惊,下意识地想去抵挡——
“这是什么?”
萧寻初这辈子出门也?没戴过这种东西,刚被罩住就懵了,只看到眼前一白,视线被蒙上一层软纱。
他十分抗拒,第一反应就想摘下来。
然而他刚抬起手,不过将帷帽碰歪了一点,小丫鬟就急忙又帮他掩上,还奇怪地道:“小姐,怎么了?这是帷帽呀,您刚才没看见吗?还是我之前没帮您戴好,让您不舒服了?”
“我——”
萧寻初去掀帷帽的手顿住了。
小丫鬟如此小心谨慎、动作如此熟练,给小姐戴帷帽的样子如此理所当然,都令萧寻初错愕。
然后他就想起,他现在?不是萧寻初,而是谢知秋。
在?他记忆中,谢小姐当初在?书院中的那几年,确实没有一天不是这样的。
他觉得一层纱挡在?眼前搞得人头晕,可当年读书的时候,偶尔在?外院碰到谢小姐,她无一次不是严严实实地戴着帷帽,在?丫鬟陪同下,行色匆匆地低着头走。
记忆中的画面笼上一层阴沉的雨幕,萧寻初心头蓦然涌上酸涩之情?。
萧寻初一向?知道谢小姐想走在?世间?比之男子困难重?重?,但这还是他第一次亲身体会。
小丫鬟一边帮他整理帷帽,一边担心地叮嘱道:“小姐虽是甄大人的弟子,特许来送行的,但毕竟是女子,出入一定要小心谨慎才行,万一被人抓到话柄,坏了名声就不好了。来,小姐,我们从侧门进去,尽量避开外人。”
萧寻初想了想,默默放下本想捧帷帽的手,沉默地掩住自己的面容,走下马车。
但他下车的时候,又听小丫鬟轻轻“呀!”了一声。
萧寻初问:“又怎么了?”
小丫鬟有些慌张的样子,踮起脚,凑到萧寻初耳边,很轻很轻地说:“小姐,你鞋子从裙子下面露出来了,是不小心吗?你还没定亲呢,要当心不要让人看见脚呀。”
萧寻初:“——?!”
小丫鬟就像什么都没发现似的,侧身帮他掩着鞋尖,然后悄悄帮他盖好裙摆。
等?萧寻初在?地面上站定,小丫鬟又跑回车里,不久,不知从哪里摸出两个玉环来,帮他压在?裙子两侧,防止裙幅散开。
“这样就好了。”
小丫鬟松了口?气的样子。
萧寻初走起路来却束手束脚了很多,装束也?变累赘了。
他盯着自己身侧那两个玉环,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才好,心绪难言。
谢小姐她,这些年到底……
光是这两件小事,萧寻初就有很多意见想说,但眼下显然不是抱怨这些的时候。
目前,还有更棘手的问题要解决。
——谢小姐今日,据说是来和她的师父甄奕和李雯送别?的。
站在?白原书院前,萧寻初轻轻将雪白的帷帽打开一条缝隙,望着那书院门口?已四年不曾见过的匾额,一时间?,感慨万千,六年来的种种往事、悲欢离合,伴随着无数思绪一同涌上心头——
六年?前。
萧寻初赠予谢小姐琉璃草的那?个夜晚, 邵学谕来到他的房间,给他看了一卷据说是上千年?前的古学遗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