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 谢知秋独掌朝势,权倾朝野,以女子之身为相, 虽有违旧纲,然朝臣或从其威势,或忌其私兵, 无敢言者。
谢相闻恒宗之讯,思衡半宿,召其夫、妹叮嘱诸事, 后赴宫廷。
七月十?四。
再过一日?,便是中元节。
赵泽独居深宫, 躺在病榻上, 猛烈地咳嗽了几声, 将药碗搁在床边,便挥退众人。
纱帐之后, 赵泽见宫人已经离开,便停止了咳嗽。
他这几个月来明显瘦了一些?,不过气色并没有外面传得那?么差,最多不过是连着数十?日?没怎么见太阳,肤色有些?苍白。
赵泽叹了口气。
他本不是个喜静的人,这么长时?间假装卧病,还要少吃喝药,难免煎熬,但他也知事关重大,不敢懈怠。
“皇上,谢知秋手里有兵,朝中民间都有不少支持,如今与她硬碰,已不是上策。”
那?日?,史守成如此对?他说道。
“当下明的不行,唯有来暗的。”
“老?臣手里有一纸药方,只要以荷叶泡水服用,便可使人消瘦、形同病色。”
“安宗当年突发急症而亡,皇上为安宗胞弟,若效仿安宗之病情,称为家族之病,是可信的。”
“皇上素来身体康健,时?下却忽发疾病,天下必认为是谢知秋独断专权、兵逼皇室,才?令皇上久郁成疾。如此,虽不足以扳倒谢知秋,但可以以不忠不义之名?,降一降她的声势。”
“待时?机成熟,皇上便可以疾病恶化为名?,召谢知秋进宫。”
“谢知秋野心甚大,若皇上真的病危,便是她取得天下的大好时?机,再加上外部言论之压力,她于?情于?理,都必会前来。”
史守成稍作停顿,才?继续往下说——
“臣以为,为皇上江山千秋万代之稳固考虑,谢知秋非杀不可。”
“但谢知秋虽是义军重要人物,义军却并非谢知秋一人之言,只怕谢知秋一死?,城外义军受到刺激,一举叛乱。”
“所以,这谢知秋既要杀,又?不可杀。”
“老?臣认为,可以杀了她之后,对?外营造她未死?之假象,之后借谢知秋之名?,控制义军。同时?趁机布局,若义军可以归顺臣服,便收为己?用;若义军觉察异状,立即先发制人,斩草除根!”
时?间回到当下。
赵泽望着外面漆黑的夜色,目色凝重。
直到这一刻,他对?谢知秋也谈不上是十?足的恨,更多的似乎是局势下的自保。
赵泽不由想到,他和谢知秋其实有很多不分?道扬镳的机会。
要是他没有心生畏惧,而是支持谢知秋进行军事改革……
要是他再努力将谢知秋的地位提高一些?,而不是在朝臣合力抨击谢知秋时?退缩……
要是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对?齐慕先网开一面,根本不发生齐慕先谋反之事……
要是……
只可惜人生没有后悔药,已经到了这一步,只能继续走?下去。
他是皇帝,想要弄什么药,当然随时?都能弄到。
等大臣们来了,他会以体恤臣子深夜来宫为名?,赐下夜宵,而谢知秋的那?一份中,自然额外下了“料”。
她若是中了药最好,处理起来一切方便。
若是没有中招,那?就只能来硬的。
他会单独召见谢知秋与史守成,这两个人分?别为同平章事和参知政事,他交代后事要单独见这二人,是合理的。
待谢知秋与其他人隔开,再动手,史守成可以作为烟雾弹,制造他和谢知秋一直在宫中协助皇上料理身后事的假象。
若实在不行,在宫中还可以寻找其他机会。
左右谢知秋进了皇宫,赵泽这边的主动权就大了许多,谢知秋想要再离开,可就难了。
赵泽正?思索着,忽然,小太监有福在外面敲了敲门,恭敬地道:“皇上,诸位大人已经到垂拱殿了。”
赵泽一凝神。
他忙熟练地咳嗽了几声,道:“先给他们赐膳吧,朕身体不适,要过一会儿才?有力气。”
“是。”
赵泽赐下的夜宵并非宴席,更类似于?平日?散朝后的“廊下食”,故包括谢知秋在内的五名?重臣,在廊庑用餐。
时?近中元节,皇上赐下的夜宵有蒸面羊、爊鸭,还有些?冷面汤饼水国之类的惯常菜色。
谢知秋作为同平章事,不但其他人都会敬着她,要等她先动筷子,她的菜品也比旁人更丰盛一点。皇帝知道她喜欢橘子,惯例会多给她上一份赣州蜜桔。
用餐的时?候,史守成一直有意无意地去瞥谢知秋。
而谢知秋看了看这丰盛的夜宵,静默片刻,然后缓缓拿起了筷子。
另一边,赵泽亦在屋中等消息。
尽管赐夜宵这事,已经尽量做得不让人生疑了,可谢知秋为人极为谨慎小心,不知道会不会拒绝用餐。对?其他官员来说,拒绝赐膳或许是大不敬,但谢知秋却真有可能做出来,也没有人敢逼她。
赵泽等了有近半个时?辰,小太监有福才?进来报:“皇上,诸位大臣都用过膳了,要请他们进来吗?”
赵泽问:“都用过了?”
“是。”
“……谢爱卿也吃了?”
“是。”
赵泽一惊,虽是他自己?设的局,却有些?不敢置信——
谢知秋吃了?
她居然真的这么容易就吃了?
赵泽一时?说不上是什么感受,但紧接着,他又?觉得奇怪起来:“……谢爱卿吃完,可有说什么,或者做什么?”
“……同平章事大人一向少言,没特别说什么。”
有福似乎对?赵泽这个问题感到十?分?奇怪,但他还是如实回答:“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同平章事大人好像觉得这个季节新?上的蜜桔很好吃,自己?吃完,还把?参知政事大人放着没吃的要来吃了……?”
“……?”
赵泽一愣,觉得情况有些?不对?。
在谢知秋膳中放的药,照理来说最少两刻钟就该起效。
他等来等去没等到消息,还以为是谢知秋没吃,没想到谢知秋早就吃完了,却什么事都没发生。
——怎么会没起效?
是送膳送错了吗?
可是谢知秋的是独一份,等级上就和旁人不同,怎么也不可能送错才?是。就算真送错了,也该有别的官员吃出问题,现在已经倒下了才?对?,怎么会什么都没发生呢?
赵泽隐约觉得有些?事情超出了自己?的掌控,可都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
既然这一步不成,那?么只能走?下一步了。
赵泽开口:“让他们过来……不过,朕有事要单独对?谢爱卿与史爱卿交代,让他们二人先来。”
须臾,谢知秋与史守成来到宫室外。
只是,谢知秋只到寝宫外,就不愿在上前了。
史守成已一只脚进了寝宫,见谢知秋定住,回头问:“同平章事大人怎么了,为何止步不前?”
谢知秋反问:“史大人一贯最看重伦理纲常,本官身为女子,纵为朝中重臣,深更半夜与两个男子共处一室,在史大人看来应该还是十?分?不妥吧。
“本官在想,怎么这种时?候,史大人反而一声不吭呢?”
史守成一顿。
说实话,谢知秋今日?吃了宫中膳食,却没有出现半点问题,他已经觉得十?分?奇怪,而眼下天上一轮圆月泛着冷色,宫闱夜灯阑珊,在夜幕之下,谢知秋那?双深邃的乌眸似乎比以往更为幽深,看得人背后生寒。
史守成硬着头皮“哼”了一声,回答:“我?是介意,但你是介意这种礼数的人吗?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
“何况,皇上危在旦夕,身为臣子,自是以皇上优先。
“同平章事大人素来特立独行,但这种时?候还迟迟不肯面圣,难不成真不知轻重主次吗?还是说,同平章事大人要等皇上拖着病体,主动到外面来见你?”
谢知秋道:“本官不过迟了半步,史大人便喋喋不休,倒像做贼心虚。”
史守成忍不下去了,直言道:“都到这里了,你以为不进寝宫就能没事吗?”
言罢,史守成一挥手。
寝宫之中,当即冲出数十?个埋伏着的禁军士兵,要擒谢知秋!
谢知秋只是静静地站着,如月下修竹。
说时?迟那?时?快,不等他们捉住谢知秋,这些?禁军士兵里就有人反了水,前面人挡住后面人,后面人扯住前面人,自己?开始打了起来。
下一刻,不知从哪里又?冲出一群等候已久的义军士兵——里面还混杂着太监和宫女——帮着反水的禁军士兵制住其他人,并且将史守成团团围住,当场扣押在地,甚至毫无顾忌地冲进寝宫,去抓赵泽。
史守成全然呆住。
他这才?意识到,义军在梁城这几个月,他们与平民百姓并不是对?立关系,而皇上的仆人和侍卫并不会因为皇帝是主、他们是仆,他们就真的没有半点自己?的想法,乖乖巧巧地完全听命于?皇帝、为皇帝卖命。
谢知秋如今的声望、她为众人描绘出的未来,还有与义军同来的、真实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新?规则和秩序,如同一股崭新?的泉流,进入他人视野后,不知何时?将皇宫都渗透成了筛子。
他们自以为密不透风、策无遗算的计划,在谢知秋眼中如同画在白纸上的墨点,根本一览无余。
赵泽对眼前之景感到十分震撼, 不可置信:“你们竟背叛朕?!”
赵泽出身皇室,对他来说,仆人对他言听计从, 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
或许朝中官员或者皇族宗室还有?可能与他发生?权力争夺, 但这些小命都?被他握在手中、表面?从来忤逆过他、地位与他云泥之别?的仆从,竟然会做出谋害他性命这样?大胆的事, 是?赵泽想都?没想过的。
赵泽被人捆住, 压在地上。
谢知秋上前, 说:“皇上,您可有?想过,历代开国皇帝, 包括您的先祖在内, 没有?一个人生?来就是?皇帝,但为何能得?到天下人的效忠?”
赵泽:“……”
赵泽没有?说话,谢知秋便自?顾自?道:“以方国的祖皇帝为例, 太.祖战功无数、威名赫赫,且不说被副将逼着穿上黄袍一事是?否真的有?那么?不情愿,但在乱世之中开辟一方安宁之地、为诸多将士战友所尊敬, 却是?实?情。
“祖皇帝并非生?来便是?天子,但是?他身居帝位,他人愿意归服, 方才?能坐稳天下。”
“而人心既能得?到,便会失去。
“皇上请您想一下, 这些年, 您贵为天子, 又做了哪些能让百姓尊敬您、心甘情愿佩服您的事呢?”
赵泽呆了一下。
自?谢知秋离开后,方国便长期处在战乱之中, 他行事也保守了许多,凡事多听史守成之言。
史守成颠覆谢知秋当年的改革之策,为了战争而向百姓征兵加税,而在战场上又运用“布阵图”等策略。
赵泽微服私访时,也曾听百姓因税收太高?而哀鸿遍野,也曾发现不少官员私下也对“布阵图”争议颇大,但这些都?有?利于增加国家财政、巩固赵泽个人对军队的掌控能力,所以哪怕街上流民多了不少、许多地方传来小规模起义的消息,只要没有?影响到梁城,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觉得?没有?到不得?了的地步。
哪里?想到,连宫中人对他的怨气,都?大到了这个地步。
谢知秋见他似乎有?些反应过来了,道:“皇上,前人言,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便是?此意。”
赵泽:“……”
赵泽问:“那你要如?何,要杀了朕吗?”
谢知秋未言,只是?凝视赵泽。
到了这个时候,杀赵泽,似乎已经是?唯一的选择。
不是?因为她自?己有?多恨赵泽,而是?赵泽不死,只怕他再动杀念,危害到义军其他人。
空气近乎凝结。
谢知秋眼神如?刀锋锐利,她知道走上这条路,就必须在该狠心的时候下狠手。
哪怕这个人曾于她有?恩。
哪怕她敬重顾太后,而这个人是?顾太后仅剩的孩子。
谢知秋眼神一锐,便要下令道:“动——”
“谢大人。”
正在这时,忽然,一个沉着的声音在一旁响起,这嗓音比寻常男子高?一些,但透着从容不迫之感。
谢知秋转过头去,只见昔日赵泽身边的大太监董寿正站在院外,数个义军士兵戒备地拿武器指着他,但董寿竟没怎么?害怕,仍旧笑盈盈地看着她。
谢知秋一顿。
董寿知她开口?谨慎,便主动道:“谢大人似有?要事在忙,老奴本不该打扰。不过,谢大人归城已有?多日,太后本以为凭自?己昔日对谢大人的照拂,谢大人归城第一件事便该去见她才?是?。
“没成想,谢大人日理万机,连一点时间都?分不出来,左等谢大人不来,右等谢大人不来。
“直到今晚,谢大人难得?主动进了宫,太后娘娘等不下去了,这才?派老奴过来,请谢大人过去一叙。”
谢知秋:“……”
董寿这传话传得?客气,但顾太后这个时候提出要见她,不难想象是?什么?事。
实?际上,谢知秋回梁城以后,的确没有?再去见过太后,不是?因为繁忙,而是?因为不知怎么?去。
她与赵泽,必定会有?一场鱼死网破。
在这种情形下,她实?在没有?颜面?去见对她帮助颇多的太后。
不知道怎么?见,于是?索性没有?去。
而顾太后这种时候提出见她,又何尝不是?放下了高?高?在上的颜面?,打算求她。
然而,偏偏这一次,谢知秋不敢保证自?己能答应顾太后的请求。
“小姐?”
雀儿匆匆赶到谢知秋身边,她知道谢知秋的为难之处,多少有?些紧张。
谢知秋斟酌片刻,道:“雀儿,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回。”
“……小姐。”
雀儿满眼不安。
“你千万小心啊!”
“嗯。”
谢知秋跟在董公公身后,来到慈宁殿。
她当年还被架空之时,每日正事不做,就跑来与顾太后下棋论经,数年过去,往事历历在目,实?则不需要有?人带路,自?己一个人也能走过来。
只是?今日,步伐难免沉重。
已是?后半夜,顾太后一个人站在花园中赏月,看不出是?压根没睡,还是?半夜起来。
董寿将谢知秋带到,就默默退下了。
谢知秋犹豫了一下,独自?一人上前,道:“太后。”
面?对顾太后,她还是?一如?既往敬重。
顾太后转过身来。
许是?半夜,她并未盛装。顾太后常年礼佛,此时只以木簪盘发、素衣清简,乍一看不像太后,更似富贵人家的老太君,离得?近时,似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檀香味。
太后看了看谢知秋,浅浅一笑,缓缓说:“不错,精神面?貌与当年不一样?了。当年看你,还像一只懵懵懂懂小鹿,虽有?聪明的脑袋,却免不了受外物桎梏。如?今……已然是?健壮的猛虎,只怕放眼梁城,都?没人能对你有?什么?威胁了。”
谢知秋站在月下,安然地接受太后的打量。
她对曰:“多亏太后当年指点有?方。”
太后道:“你是?该谢我。我一生?从未教过学生?,也就是?见你有?些特别?,随手指点了几?句……”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审视谢知秋道:“不过,我倒没有?想到,你这唯一一个学生?,就能将我的话领悟到这个份上,做得?比我想象中还好。”
“……”
谢知秋问:“太后可是?后悔了?”
太后轻笑了一声:“人生?哪有?什么?后悔的。”
似乎觉得?年轻人的问题幼稚。
但她又问:“你非杀泽儿不可吗?”
谢知秋沉默片刻,回答:“太后阅历远在晚辈之上,想来能猜到晚辈的打算,我不想将话说得?太明。”
顾太后眼神暗了三分,她走来,一步一步靠近谢知秋——
“可杀了泽儿,你之后又要如?何,自?己称帝吗?”
谢知秋一凝,没有?立即回答。
“似乎不是?如?此啊。”
顾太后从她的表情中读出意思,自?言自?语道。
“你们在北地时实?施的制度就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君主,你虽是?出谋划策、拍板定案的那个人,但对其他人的放权也很大胆,更没有?集权之举,将自?己家族的地位整体凌驾于其他人之上,一个人若是?有?心称帝,是?不会这样?行事的。”
这时,顾太后用力抓住了谢知秋的手,说:“你一向不是?个拘泥于规则的人,哪怕是?受人非议的事,也愿意尝试看能否开拓出更好的新?路。
“你已经带兵两次回到梁城,可两次都?没有?攻城,若非今晚,你大抵也不会出手反击,这就说明,由于过去的情谊,你内心也有?犹豫。
“既然如?此,我可否请你,看在我这个太后的面?上,放过泽儿一命?只要留他一命即可,其余之事,皆可以由你安排。”
谢知秋说:“我向来感念太后的恩情,太后当年非但在众言之中拉了我一把?,还将我当作弟子、倾囊相授。
“若是?以我个人想法,必不会拒绝太后,只是?太后应当明白,今夜之决,已不可感情用事。”
顾太后道:“既不可感情用事,那我们便来谈谈实?际吧。我且问你,义军之力,已足以抗衡朝廷,但你们之中为何没有?人像过往的起义之兵一样?,自?立为王?”
谢知秋一顿。
这其中有?很复杂的原因。
一来,义军本来就是?百姓自?发组成抗击辛国的军队,而不是?起义军,虽然一步步走到了现在的规模,但将领之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其实?起初并不打算与朝廷对抗。
要是?自?立为王变成起义,那么?义军的凝聚性就会大打折扣,只怕内部就有?分崩离析的危险。
二来,义军之中最有?威望的人物,无疑是?谢知秋与萧寻光,如?果要称帝,也只能从他们两个人中选。
萧寻光本人并没有?称帝的打算,他虽然对朝廷怨气很大,但是?他对自?己坐在皇宫里?作威作福没什么?兴趣,他将来想要镇守边关,就算辛国已然安分,也可能会有?其他国家滋生?野心。
他本来就十分排斥从文,自?己坚决要从武,在他看来,天下安宁不是?靠皇帝,而是?靠将领的。
至于谢知秋,说实?话,谢知秋对称帝倒没什么?排斥,她是?认真考虑过登基的。
之所以最终仍有?犹豫,是?因为第三个原因,这也是?她与萧寻光共同有?的顾虑——
谢知秋曾对萧寻光说过,她之所以出手,不是?为了皇帝的龙椅,而是?为了天下百姓。
皇帝的江山,他们已经见识过了。
赵泽之所以会做出近几?年昏庸的决定,是?因为他将保卫龙椅的重要性凌驾于天下安危之上。
百姓往往认为天子和官员会为民做主,但实?际上上层与下层的利益常常是?不相通的,皇帝需要从百姓身上收割财富才?能保证自?己的优渥生?活,需要百姓为他冲锋陷阵才?能守住金殿里?的一室安宁。
皇帝做出对自?己有?利的决定时,并不一定能有?利于百姓。
而且,君临天下,意味着天下危亡系于一人、一家之手。
皇帝仁慈还好,若是?遇上昏君或者暴君,无论他下达怎样?离谱的政令,百姓都?无能为力,只能承受其恶果。
这根本就是?一种赌.博。
谢知秋说:“称帝又如?何呢?自?古以来的开国皇帝,没有?一个不是?雄才?大略之主,可后代却逐渐松懈,亦不乏愚钝无耻之辈。
“君主只能来源于皇室,意味着天下没有?选择。
“若是?凑巧有?明君,许是?能保数十年安宁,但一旦一代出现不肖子孙,能将祖辈上百年的积累毁于一旦,搞得?天下动荡,乃至亡国。
“秦朝二代而亡,便是?如?此。
“过去的上千年历史,都?在印证这样?的事会一再轮回往复,从无例外。我若是?选了这条路,现在便可预测,未来亦会如?此。”
顾太后道:“我是?平民出身,你的想法,我能理解。
“看起来,你似乎想延续北地之旧制。
“不过,我也要提醒你,你们在北地那种松散的体系之所以能够成功,一来是?外敌当前,故而内部凝聚力强;
“二来是?你们在北地,其实?属于小国寡民,想法比较容易统一,管理起来也容易,而且那里?有?相当多的游牧民族,原本文化就属于部落制度,比较宽松。
“但是?今后,你们一旦占领了这个皇宫,摆在你们面?前的将是?一个横跨九州的大帝国!
“五湖四海之人在春秋时本分属列国,是?因为有?了一个权力集中的强大皇室,才?统一成一整个国家。
“在这里?,一旦中心的权力不够强横,四方马上就会分崩离析,弄不好就会陷入王朝末年军阀混战的动荡中,难道那就是?你们愿意见到的吗?
“更何况,这里?的百姓已经经历了上千年的君主制度,于他们而言,国之无君,如?苍空之无日!
“北地之民可以很快接受你的想法,这里?的百姓又能否接受?
“人皆有?惰性,不愿意改变已经习惯的现状。而且你虽有?意改革教育,可目前还未推广,大部分读书人皆是?学了多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儒生?,更多人是?连字都?不识的农民。
“我敢说你一个一个去征求天下人的意见,问他们需不需要皇帝,绝大多数人都?会认为天下如?果没有?皇帝,那岂不是?要大乱了,日子怎么?过啊!顶多就是?有?人不喜欢现在这个,想要自?己当皇帝。
“今日,你砍在泽儿脖子上的这一刀容易,但要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天下震荡,你想好了吗?”
谢知秋听完太后?这番言论, 沉默了良久。
她说:“您的话有些道?理,但眼下之局,已不是我想不想杀赵泽, 而是赵泽已动了杀我之心, 我若不杀他,恐有后?患。”
顾太后?反问:“你?对对他动手之事尚有犹豫, 既然如此, 又如何肯定, 他对你?下手时,没有丝毫迟疑呢?”
谢知秋微微蹙眉。
顾太后?之言,似乎话中有话。
恰在此时, 谢知秋看到慈宁殿外, 雀儿从外头跑了过来?,正在花园边探头探脑。
谢知秋瞥了顾太后?一眼,见她没有反对的样?子?, 便走向雀儿。
“小姐!”
雀儿凑到谢知秋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谢知秋先?是愣住,接着, 她眼神一变,露出惊愕的神色。
她回头去看太后?。
太后?状态平静,似乎并不意?外。
谢知秋转身?欲走, 但想了想,她又让雀儿先?回去, 自己则走向太后?。
谢知秋道?:“……你?早就猜到?”
太后?回答:“他是我的孩子?, 我不难猜到他的想法。”
谢知秋心情略有些复杂。
她屡次瞥向面前的老?者, 欲言又止。
太后?问她:“你?好像有话想说?”
“……我只?是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
“您能看透世事,又善洞察人心, 恕我直言,您的才能,远在您两?个儿子?之上。我听闻您早年垂帘听政时,一度尝试身?着龙袍。您若当真有心称帝,不会不成功。可是为何……您到最后?,却选了还政?”
太后?一凝,眼睑微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无疑是个敏感的问题,在这世上,还真没什么人敢这么问她。
顾太后?道?:“或许是因为,哪怕我位高权重?,但仍然摆脱不了情感的束缚。”
“……情感?”
太后?颔首。
她道?:“我与先?帝相伴数十年,他待我与旁人不同,皇室于我,亦有情谊。
“当年我目不识丁,只?是凭运气进了王府,但尚是皇子?的先?帝欣赏我勤奋好学?,教我习字,容许我阅读王府中的藏书,授我以才学?,这是恩一。
“我身?份低贱、来?历诡异,却在先?帝身?边侍奉。先?帝的父母不悦,而我于他们?,不过草芥,他们?本可以杀我,但因仁厚之念,他们?没有动手,只?是将我驱逐去别处,放了我一条生路,这是恩二。”
“后?来?我入宫,因为二嫁之身?,群臣皆议我惑主,但先?帝信任我的才能人品,力排众议,将我立为皇后?,这是恩三。
“后?宫本不该谈论朝政,可先?帝为我破例,让我批阅奏折,在他卧病时垂帘听政,这是恩四。”
说到这里,顾太后?停顿了一下。
她说:“我知道?谢姑娘你?想法与常人不同,亦追求公?正,连对乐坊中的乐女都报以同情,大抵不会认为二嫁与后?宫议政会是什么污点。
“但世人与你?一般想者甚少,于当时的我而言,这些皆是难得的宽容与悲悯,给?了我过去从未想过的机遇,哪怕先?帝的父母厌恶我、所做之事不过是饶我一命,我对他们?仍旧不胜感激。
“后?面我与先?帝又有了两?个孩子?,就算我有自己的野心,也不得不为两?个儿子?打算。
“在我那个时候,女子?要触碰政治,唯有走此路,但走了此路,我与皇室便是一体的,会在长久的相处与皇权捆绑在一起,变成利害一致的家庭。尤其是有了孩子?以后?,人只?要有情感,就难以割舍自己的家人孩子?。”
谢知秋滞了一瞬。
顾太后?凝视着她,说:“我知道?我在你?眼中,是有本事的女人,发现我做不到武周朝的女帝那么果决,你?是不是觉得很?失望?”
谢知秋思索了一会儿。
她不难意?料顾太后?对自己的家庭有感情,诚然,她的确有点希望听到其他理由,不过这一个,也在情理之中。
谢知秋想将自己的情感整理出来?,可话到嘴边,又有点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