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边的身影矫健地一跃而下,落地时竟未发出任何声响。
刚刚那道遥远而朦胧的影子便出现在多托雷眼前不远的地方,还是他熟悉的眉眼和轮廓,看起来这些时日陷在桓那兰那也没吃什么苦头。
只是,对方原本还会含于面上的笑容,如今已经消失的彻底,她凝眸望来之时,脸上明明白白写着的都是平静。
甚至连杀意都没有。
但偏偏是这样——才更令多托雷心生极度不详的预感。
越是平静,就越表示果决,越表明对方已经下定了决心。
这样的时候,他居然还能笑出来,刺进脖颈的冰刺也随着他说话时轻微的胸腔震动而刺得更深了些许。
伤口处慢慢洇出一丝蜿蜒的血迹,像是满地清白大雪中红梅落下,迤了一地的落花。
“你以为你赢了吗,闻音?”他难得笑的肆意且猖狂,像是要将满身愤怒和戾气一同发泄出去,“你回来的太晚了——你看看如今须弥的形势,你觉得你还剩下什么?”
“辛苦筹谋许久,却不如我这一天得到的更多,即便是到了女皇那里,也没办法交代吧?”
“你还是不懂,多托雷,女皇要的从来不是混乱的须弥。”闻音并不在乎他的嘲讽。
女皇并不想要其他六国动乱四起,她真正希望的是集合七国的力量一同对抗“祂”。
退而求其次的话,便像是五百年后那样,获得七神神之眼。
只是,这些话,不必同多托雷多说,闻音也没有送人上路前先给人解惑的癖好。
“那你也输了。”多托雷并不在乎,眉目中染上三分带着恶意的愉悦来,“想杀我的话,不妨先杀了阿散——”
闻音眼睫微抬,冰凌竟瞬间突进,眨眼间便能直接洞穿多托雷——
却被一双白皙的手,紧紧地握住了。
然后,冰凌被反手抽出,一把抛在地上,清脆的冰晶破碎声之后,那冰凌倏然断成两截。
闻音视线骤然和人偶对上,只见他面容中一片冷色。
只是,闻音的眼中也不带丝毫和煦的神色。
她近乎冷漠一般打量着眼前拦路的人偶,数秒后才似轻笑了一声。
虽是在笑,笑声却像她的瞳色一般不带丝毫温度。
“阿散?阿散。”
她叫了两遍这个名字,声音也仿佛随着这两声呼唤变得柔和了些。
可下一秒,她倏然问道:“阿散,你要拦我的路么?”
她声音很轻,在黑暗的夜里仿佛下一刻便会随风消散的柳絮。
但她的声音又很稳,稳到不带一丝动摇。
这话并未含着什么奇异的力量,但人偶的身影却骤然一晃,心底陡然生出无数靠近她的向往——
靠近她,靠近她,哪怕被她眼底的火焰烧成灰烬也不后悔,去啊,去靠近她——
脑海中的枷锁被倏然冲破,那种时时刻刻映在脑中的隐痛也消失得干净,人偶不必再挣扎与真实和虚幻之中,他的心已经自发带着他冲破了枷锁。
头脑瞬间清明。
他下意识抿出一点笑来,只是那笑意尚还没有在眼底绽放,四肢就已经不听使唤,变得僵硬起来。
多托雷竟然在他的身体里留下了双重的禁锢。
人偶惊恐地发现,像是有什么人对自己的身体下令,命令他举起手中的短匕。
他的眼神原本稍有明亮,但随即更快地黯了下去,他甚至不敢再看闻音的表情,像是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般,转开了视线。
人偶手中的短匕重新举起,凛凛的寒光直指闻音。
闻音并不意外这个结果。
多托雷作为博士的复制体,还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他既然能好心帮人偶解开神明的封印,自然也有其他的布置,防止人偶反水。
甚至像现在一样,利用人偶来对付她。
闻音越过人偶隐隐颤抖的身影,看向他身后迅速后退数步,眼神警惕的多托雷。
他脸上的笑意也并未消失,只是神色里带了些警惕和化不开的浓郁暗色。
“来吧——杀了我,先从他的尸体上踏过去。”他一字一顿地低语道,像是在吟诵什么惑人心神的密语。
他知道闻音比人偶要强,但是,她有一颗那样温柔甚至堪称仁慈过头的心啊——她不会舍得伤害人偶的。
看来多托雷对她的实力和人品都有些许误解。闻音漫不经心地想道。
她一步一步朝他们走来,慢慢地举起右手。
锋锐的冰凌慢慢出现在她手中,那模样居然有几分熟悉,一如她第一次取得邪眼,在多托雷办公室的那个晚上,她也是这样凝结出一段冰凌,抵在多托雷的脖颈上。
那时他们尚还实力相当,闻音权衡过后没有真的动手,但是现在——
闻音步伐并不快,但每走一步,都好像将脚步落在多托雷的心头上,砰、砰、砰——
相比之下,人偶握刀的手却在颤抖。
他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朝她举刀的,即便眼下被多托雷控制,他也在用尽一切力量对抗。
短匕上的光随着人偶的手一同轻晃。
下一刻,闻音骤然提速,身影便如流光一般,极迅速凌厉地一闪,暴风闪电一般将慢了半拍的人偶瞬间击溃。
他们的武器甚至都未曾碰撞,一切就已经结束。
多托雷更不曾有反应的时间,身体瞬间被巨大的力道击中,后仰倒飞出去,隐隐能听得见清晰的骨头断裂的声音。
他对于闻音而言,早就不是难以逾越的高山了。
然后,那道总是傲慢而不可一世的身影骤然摔到墙面上,又从墙面上跌落,鲜血在墙面上迤出一道血痕,狼狈地跌倒尘埃里。
“你——”多托雷半掩住伤口,殷红的血却依旧没缓和半分,源源不断地从他的胸口涌出。
“心脏”已经破碎了,再怎么挽回都无济于事。
甚至不需要闻音再动手。
多托雷能清楚地感觉到,任何智慧和计谋都没有办法帮助他在这样的情况下逃脱了。
“我不是输给了你,而是、输给了命运——”他脸上带了一丝不甘,声音也越来越低,“我不输给本体什么——只、只是——”
“你其实输给了你自己,这样说有没有让你好过一些?”
闻音抱着肩膀,神情冷淡地看他跌落地上,染上尘埃:“博士不曾忌惮过我,因为他从不把任何人类放在眼里,自然也不会把我放在心上,对于他而言,世界都是他的玩物。”
“而你——你表面看上去像是瞧不起你的本体,也瞧不起我,但实际上,你害怕我们,怕的要命,甚至于夜里辗转难眠,满脑子都是如何除掉我们两个。”
“从最开始,你就已经输了。极致的傲慢,却配不上足够的实力、底气和胆量,这才是你如今躺在这里的原因。”
闻音看到地面上躺着的那个“多托雷”听了这话骤然张开了嘴,像是想说些什么,但是,他的身体已经被极致的暴力摧毁大半,如今已经说不出来什么了。
只是那双眼睛里,依旧带着不忿。
他是不会承认自己比本体要差的,即便是死也不会。
闻音没心情同他废话,只是懒洋洋地补充了一句。
“对了,你的本体其实还没有死——我想应该告诉你一声。”
他还活着,只可惜,你不能再活着了。
闻音向来是睚眦必报之人。
她站在一旁,看着这个复制体胸膛剧烈地起伏,看他眼睛里的怨愤几乎要溢出眼角,冲出眼眶。
只是随着他气力愈发变短,他的脸颊也渐渐变得毫无血色,生命力正飞快地离开这具身体。
眼看就要断了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他突然笑了,先前的狂怒从他的眼神中慢慢褪去。
他或许是狂妄,但从不愚蠢。
他不过思量片刻,竟有些能明白闻音和女皇想做的究竟是什么了,眼神里慢慢透出一点诧然来,又慢慢凝固成一成不变的深海般的平静。
闻音直觉对方还有话想说,但是最终,也只看到他嘴唇轻颤两下,溢出最后一声笑来。
最后的时刻,他依然不觉得自己失败了。
什么算成功,什么算失败?他自负拥有人类至高的智慧,怎么能忍受自己仅作为另一个人的复制品?
多托雷半阖上眼睛,脑海中竟然也像普通人类一样走马观花起自己的一生来。
这样的命运,回顾来竟然觉得有些好笑。
意识消失前的最后几秒,他缓缓比了一个口型。
他说——祝得偿所愿。
闻音能不能赢?他不知道。
但如果闻音胜了他,最后也不能赢的话,倒是显得他更可笑了。
闻音静静地看着,看着对方气息一点点断绝,眼瞳里的光也一分分淡下去,最终归于沉寂。
那个没死透,这个总死透了吧?
眼瞳里一点深红的光,慢慢地淡下去,像是满足了的样子,背后的黑色暗纹也沉寂下来,敛去来自深渊的气息。
身后挣扎出些许动静来,闻音侧头望去,就见小人偶从地上慢慢挣扎起来,因为刚刚和闻音一番打斗,如今脸颊还有些苍白。
他怔怔地望过来,眼睛里渐渐有泪光凝聚。
“结束了么?”他问。
月光从云层中探出一角,映在他比月光还要洁白的脸上,照得那点泪珠都剔透晶莹。
闻音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他。
“结束了。”她说。
须弥城近日暗潮涌动。
先是在职已久的大贤者横死,据说是引用过度咖啡所至,影响了好一阵咖啡馆的生意,再然后是就职代理贤者的学者卡菲尔就职当夜就离奇失踪,甚至传出些他是敌国间隙的消息。
直到后来教令院重新择选大贤者,经过学者们的一致推举,生论派贤者成为新一任的大贤者,并带领其他教令院的学者们以及须弥民众们欢迎小草神回宫,须弥城的动荡才告一段落。
混乱的时局,也最终停歇。
今日,正是小草神被迎回须弥城花车游行的日子。
民众们早就得到确切消息,知道这次不会再像上一次被放鸽子,早早就来到街头巷尾等候,期待能够早些面见神明。
高树掩映之下,有两道身影远离挤挤挨挨的人群,闲适地站在一边。
正是闻音和小人偶。
闻音手里正在拆一封今早刚收到的信件。
字迹不大熟悉,说话的口气倒还是认识的。
是空的信。
她读了几句,眉色好似轻微地舒展了些,指节也轻缓地敲击着一边的墙面。
却听一边小人偶突然欢呼了一声。
“纳西妲的花车来啦。”他扯了扯闻音的手臂,示意她抬头去看,把注意力从空的信件上移走。
小人偶一向不大喜欢空——或许是当时在桓那兰那的事情还是给他留下了一点不好的回忆。
“不下去看看么?”他问。
闻音摇摇头,耳边的深蓝色耳坠随着她的动作在空气中划过一个清晰的弧度。
“到这里就可以了。”她说。
语气里并无遗憾和不舍,眼睛里却好好像浮起一层浅淡的叹息。
须弥的事情已了,想来要不了几天,她就会被调回至冬。
总有分别的时候,与其等到有一天反目成仇,不如趁早离开。
能同行一路,已是缘分。
人这一生,又能同多少个人有这样的缘分呢?
闻音微微垂下眼,正好对上下方的花车上,纳西妲笑望来的一眼。
新生的神明扬起一副笑颜,眉梢眼底都写着幸福的笑意,几乎要跳起来冲她挥手。
笑声,歌声,喧闹而幸福的人声,一瞬间离闻音很近很近,仿佛伸手就能触碰到,但她不曾迈上前一步,只是隔着人海和纳西妲对望。
闻音伸出手,冲着纳西妲的方向轻轻地挥了挥。
直到花车的影子远去了,她从容收回手。
除了小人偶,没人再看到——闻音的手腕上系着一条短链,上面坠着一枚浅绿色的神之眼。
蓬勃而旺盛的生命力,从那神之眼上轻轻透出来。
“咦,兰拉吉,你在看什么?”兰帝裟吧嗒吧嗒走到兰拉吉身边,顺着它的目光往远处的须弥城望。
如果闻音在这里,应该就能认得出,这是她第一次遇见兰拉吉的地方。
兰拉吉将小短手捧在脸颊边,望着远处的城池出神,过一会儿才回答道:“在看花车。好多次太阳落下了,那菈们迎回小草神,花车很大,很好看。”
兰帝裟随手摸出一个圆果子啃了起来:“我们之前,见过她。那菈笨笨带我们去。”
“那菈笨笨,现在应该就在欢庆的那菈中,听着那菈们唱歌吧?”
兰拉吉晃晃脑袋:“不行,我要回去练唱歌了。”
“学会那菈们唱的歌,下次再见面,唱给那菈笨笨听。”
“那样,那菈笨笨,会再愿意做兰拉吉的朋友吧。”
冬月的北国,本就寒意凛冽。
入冬之后,接连下了几场大雪,天地苍茫一片,白雪素裹,却不料今日,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晴天。
也正是在今日,关于愚人众最后一道权柄的分割,彻底尘埃落定。
这五百年间,至冬国各大家族为了执行官的席位争斗不休,消耗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却没能想到,最终仍旧一无所获,甚至临到最后,执行官的末席也与他们无关。
不,也不算一无所获——
总有几个头脑清醒些的,早早就做了打算,隐匿在某位相熟的执行官背后,像是太阳之光灼耀大地之时,隐匿其中的暗影。
比如——
“好孩子,今天是你的授勋仪式,可不能就穿这么一身上去。”【公鸡】普契涅拉语气和蔼,眼中也暖光湛湛,像是关怀自己的后辈一般。
他身量虽矮,站姿也并不板正,远远从后面看过去就像是一个因为年老而驼背的普通老头,但没人敢真的不将他放在眼里。
相比之下,站在他身边的那个年轻人就身姿郎朗,风度卓越了。
修长而笔挺的青年身躯包裹在一身简单利落的军装之下,却不显得半分局促,反而如同出鞘利剑,抬眼间便锋利之气尽显,一头橙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过熠熠的光。
只是在普契涅拉看来,有时候锐气太盛也不是什么好事。
他当年亲手栽培这个年轻人,眼看到了该得利的时候,自然分外小心些,不能让他也让自己功亏一篑。
“到了女皇面前,且再恭敬些,你升到这一步,毕竟用的时间太短,有不少人对你有意见——只不过被我按了下来。当然,你的功绩是实打实无可指摘的。”
“只是,小人难防啊,但只要女皇看重你,旁的人就不敢说什么。”
普契涅拉身边,那个容貌极盛的青年都一一应下。
眼看该嘱咐的都已经嘱咐过了,普契涅拉也打算离开,先一步去拜见女皇。
而作为今日授勋仪式的主角,青年还要再等上一会儿,才能等到女皇的召见。
但他却突然上前了一步,像是还有话想说。
普契涅拉会意,步伐随之一顿,给他说话的机会。
便听见耳边传来一道压低的声音。
“市长先生,我有一件事情想要问您。”
这个问题已经在他酝酿在心中许久了——从他从深渊回到地面的第一天起。
只是之前他地位不够,一直没有问出口的机会罢了。
“执行官之中,是否有一位,代号‘博士’?”青年声音虽低,但语调清晰,分毫不差地传进他耳朵里,竟叫这位在执行官中都名列前茅的市长先生都耸然一惊。
毕竟,有关博士的事可是五百年前的秘辛了,阿贾克斯虽然已经加入愚人众许久,但毕竟今天才真正授勋执行官席位,他是怎么知道这件连不少执行官都不曾知道的事情的?
想到当初因为博士的死而引起的那场动荡,普契涅拉到现在都依旧心有余悸。
“不管你是从哪里听到的这位——咳,听说过这个代号的,都忘记它,不要再提。”普契涅拉只说了这一句,言下之意却再清楚不过。
青年眸色不易察觉地一沉,但随即被灿烂的笑意掩盖。
“我知道了,感谢市长先生为我解惑。”
他送普契涅拉出门。
——对方来的时候大张旗鼓,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别人,这位即将上任的愚人众执行官末席是他提拔起来的人,如此,青年和他相交也不必避讳。
他为了某些原因,承了对方的情,且由此得到利益,自然也要付出些代价。
这是远在数年之前,那个从深渊里挣扎出来的少年阿贾克斯,学会的道理。
闻音站在人群中,目光平静且冷淡。
宫殿中灯火彻明,华丽而恢弘,来自至冬国最顶层的富商政要皆盛装出席,列于红毯两端,等待迎接那位今日便要授勋的执行官末席。
没有人在这时候交谈,只因女皇陛下已经落座,静静地望着殿内的子民们。
就连位于人群中最前端的数位执行官,也都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
只是各自心中有所思量罢了。
闻音轻轻拂弄了一下大氅边蓬起来的细羽,压低的眼瞳中带着些许冷嘲。
【公鸡】近来越发肆意妄为了,达达利亚尚未授勋,就已经被他迫不及待地拨到了自己的麾下,甚至行事如此高调——啧,真真是好胆量。
这可怪不得她了——
她漫不经心地想道,眼底勾出一点浅浅的恶意来。
正式授勋的时间已到。
宫廷乐师们奏响了弦乐,殿门瞬间洞开,迎接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的新任执行官入殿。
那人原本逆光站在门口,橙色的头发像是融进了阳光,透着一股暖意来,只是随着他迈步走进殿中,冷锐的气息慢慢扩散开来,压得人心里一紧。
在今日正式授勋尘埃落定之前,还是有些许人消息滞涩,不知晓女皇最终在几位执行官预备役中选择了哪一位,此时也自然抻长了脖子,看向那位面对整个至冬的上层人物也丝毫不见拘谨,从容走来的年轻人。
然后心中暗叹——原来是他啊。
未曾出身政要名流家族,身世普通,却从血海之中杀出一条晋升之路的年轻战士——
公鸡大人曾对他赞誉有加。
他们目视着青年一路走向红毯的尽头,走到女皇的面前。
步履沉稳,一步一步都走得踏实,却隐隐透出三分急迫之意。
这一路,他将身后的无数人远远抛下,短短的一段路,却是无数人终其一生也攀不上的高峰——
愚人众最年轻的执行官。
整个至冬国的权利中心,即将对这个名叫“阿贾克斯”的年轻人敞开大门。
但是没有人知道,这个步伐稳重的青年,心中骤然泛起了怎样的狂潮和波澜——
他视力极佳。
在步入殿中的瞬间,他的目光就已经下意识地扫过人群,落在位于人群最前端的数位执行官身上。
那是他未来的同僚们,也是他唯一能找到“博士”和闻音的突破口。
然后,心湖骤然涌起滔天巨浪。
他怎么可能忘记她的身影,她的模样呢。
他于急难之刻被她送出深渊,从此后每一次沉夜的梦魇,都有那一幅画面。
他无数次尝试在梦中握住她的手,试图将她一起拉出深渊,抑或同她一同坠落——只是从没有如愿过。
怎么能忘记呢?
初次见面时,在深渊深处,她利落挥剑斩杀魔兽,滚烫的热血溅到他的侧脸上,第一次让他正视对力量的渴望;之后的每一次比斗中,他被挫伤信心,然后又被她鼓励一次次重新燃起斗志;还有最终分别时,她骤然阖眼,苍白而染血的面容沉入黑暗的深渊——
怎么能忘记?怎么能忘记。
悲苦,酸涩,喜悦——种种情绪一同涌上心头,一时间他的脑海一片空白。
什么都想不起来。
只知晓要一直走下去,走到这条路的尽头。
他本以为自己会落泪,但事实上并没有。
他的目光轻飘飘地掠过所有人,重新回到眼前这仿佛是鲜血铺就的道路来。
已经是多少年过去了。从血海中走到如今这一步,他倒也不是完全没有长进。
他甚至还能维持脸上沉稳的表情,叫人察觉不出任何端倪。
他知道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
于是,年轻的战士走到女皇面前宣誓效忠,语调清朗,目光坚定,神色中没有半分动摇。
新任执行官的功绩被当众宣读,毫无疑问,是令人惊叹的漂亮,一连串的功勋仿佛听不到尽头。
只是,新任执行官明显心不在此,对于他人的夸赞也兴趣缺缺。
直到女皇从皇座望来,表情冷酷而纯粹,傲慢却暗含锋利。
只是她说的话,同他之前猜测的没什么不同。
除了最后。
“赐予你的代号,是【公子】。”
“今天起,阿贾克斯,你就是愚人众执行官第十一席,【公子】达达利亚。”
他有些分心,听到这话下意识行礼表示对女皇的敬谢,但随即反应过来些许——
深蓝色瞳色瞬间凝固。
女皇刚刚说,赐予他名字,【公子】达达利亚。
达达利亚?
怎么可能——他找了这么多年的达达利亚,竟然是——
“回神了,末席。”冷淡的声音落入耳端,年轻的执行官瞬间呼吸一滞,连指尖都下意识地绷紧。
他即将成为愚人众最年轻的执行官,可站在她眼前的时候,仿佛还是那个误入深渊的十四岁少年。
但是,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啊。
达达利亚深蓝色的眼睛慢慢落在眼前为他佩戴邪眼作为奖勋的执行官身上。
她脸上一片平静,仿佛从来没有见过他,也不曾认识他。
满腔炙热好像瞬间被冷水泼了个干净。
他脑海里后知后觉地浮现出刚刚女皇说的话——
为他授勋之人,执行官中的第二席【歌者】。
歌者——
达达利亚垂下眼睛,掩去了瞳孔中一闪而过的痛色。
有什么痛苦的呢?这么多年过去,他们都成为了愚人众的执行官,甚至能在这里再度相见,有什么不好的?
她还活着,太好了。
太好了。
胸口处传来一点轻微的触感,随即,深紫色的邪眼落在他的胸口。
他仍然不曾移开视线。
这么多年过去,他变化很多,她的面容却不曾变化,好像被永恒的时间凝固住了一般——
于是这么看着她的时候,都好像能想起,她的手搭在胸口上的触感,想起她俯身压下来时的温软气息。
这么多年,原来都不曾忘记过。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太久,以至于转身离开之前,【歌者】抬眼看他,目光里暗含一丝警告。
年轻的执行官对她微微躬身以示谢意。
目光交错,隐有波澜泛起,但转瞬归于平静。
不曾有任何人发现过,二人眼神交汇的瞬间,那从年轻的执行官眼里,骤然涌起的深重暗色。
至此,愚人众第十一席执行官,【公子】达达利亚,在女皇面前正式授勋。
下一刻,达达利亚感觉到了一道异常强烈的视线。
侧头去看,执行官第六席【散兵】,正眼含冷意地望着自己。
孤灯之下,闻音单手支额,眼眸微阖,看上去似睡非睡。
但垂在长桌之下的另一只手,却有节律地叩击着腿面,暗暗计量时间。
按照她的估量,将有客人上门了——
灯上的火烛轻轻晃了晃,随即有一道身影从半敞着的大门口走了进来,自然地仿佛走进自己家的大门。
“师姐如此热情欢迎,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来人刻意压低了声音,声线也透着几分陌生。
只是语气中那带着三分漫不经心的调笑之意,仿佛跨过五百年时光的长河,将闻音再度拉回了在深渊时的时光。
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了啊。
久到再度看到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闻音也只觉陌生。
她隔着昏黄的烛火,静静望着他。
达达利亚也在打量她,只不过不同于闻音平静的视线,他的目光里带了更多的侵略性,像是一团笼罩过来的炙热火焰,强行将人包围住。
他的目光扫过闻音在橙黄色暖光下仍旧略显苍白的精致面容,扫过她和缓仿佛不带一丝凌厉的眸光,扫过她安静地置于桌面的手,指节纤细而温润,泛着柔和的浅光。
倘若换一个人站在这里,会觉得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精致而易碎的漂亮玩偶,适合穿上最漂亮精美的衣服放在商家招揽顾客的橱窗里,微笑地面对街边往来的顾客。
没人能猜得出,这双手上曾经沾过多少杀戮,染过多少人类或者魔兽的鲜血,驭使过最狂暴的风霜和雷霆,也没人能知道,这双手曾经按在他的胸膛上,和他的心跳一同起伏。
达达利亚双手撑在桌沿,身形微微压低,眉眼被暖光映照得温和。
只是,在他身后,因为灯火的摇曳形成一大团模糊的黑影,映在他身后的墙面上,带着莫名的压迫感。
“师姐——”他轻声说,“这么多年,你怎么都不来找我啊。”
“你忘记我了吗。”
人前开朗而爱笑的年轻执行官,此刻面无表情,眼神中像是有压抑的沉云凝集,酝酿着一场惊人的风暴。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达达利亚。”面对他带着些许委屈的发问,对面的闻音面色未变,平静的表情甚至透出三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冷酷,“你应该跟公鸡打听过关于几位执行官的消息,那你就应该知道,【歌者】成为执行官,已经是整整五百年前的事情了。”
她依旧用那副冷淡的语调接着往下讲。
“深渊深处的时间是扭曲的,所以我们能跨过五百年的时间在那里相遇,但也恰恰是时间,成为了最深重的阻隔。你要知道,和你在一起的经历对于我而言,已经是五百年前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