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杖显然没有察觉到萦绕在四周的咒术气息,四下打量张望。不过这孩子的眼睛真的很好用,很快就找到术式施展留下的蛛丝马迹。他指着门的方位,有些吃惊,“那个男人在那里留下了诅咒?”
“没错,只要我们俩人中其中一个擅自离开窝棚周围,就会受到咒术侵蚀。后果当然是——”
我指着他的胸口,笑道,“你会死掉哦。”
“唔!”
虎杖知满脸不可思议,“为什么死的是我?”
“不然还是我吗?”
宿傩吃准我不舍得虎杖莫名其妙丢掉性命,才用他牵制我的行动。我虽然喜欢他的运筹帷幄,可把这些心思用在我身上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怎么可能老实待在这里,当然要用双手去确定啦。
眼见不一定为实,这件事还是宿傩教给我的。若只是躲在后面受他庇护我也太逊了。以及那片山林里还有我在意的东西,不亲自前往消除,作为此地实际上的领主,怎么都不会安心。
“你要做什么?既然知道禁制与我的性命联系,我不会允许你轻举妄动——”
“没想到你是贪恋生命的类型,明明之前还说什么‘割肉喂鹰’云云的大话。”
虎杖知恨恨瞪过来,“与生死无关。”
他说话的时候眼神坚定,没有一丝一毫虚饰。
“我的性命也好,他人的性命也好,总有一天会走到尽头。所以我想至少让大家能走向正确的死亡。”
“献身于我,被吃掉也是正确的死亡?”
“至少你饱腹一时,其他无辜的人类就能躲过被你吞噬的厄运。”
这孩子,究竟把我想象成什么怪物了?
想起当初自己也是被当做山嫁献给宿傩的牺牲品,突然有些尴尬,果然这孩子无论眼睛还是经历,都和我有微妙的相似之处。
这或许是我看重他的缘由。
不,不对,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说的好。”
“那就选择你喜欢的死亡吧。”
我满意的拍拍他的肩膀,拉着他的手臂冲出窝棚,在虎杖反应过来前,化回原形将他甩到背脊之上,继而腾空而起。
白发小鬼颤颤巍巍搂住我的后颈,声音被风冲击变得细碎。
“你你你!”
“叫我龙吧。”
“不是称呼的问题!”
虎杖知吼道,“我会死!绝对会死!快点回去啊!”
“不会的。”
宿傩的禁制只说我与小鬼任意一人溜走小鬼就会死,那么我和他一同离开又如何呢?
反正只要我和虎杖知绑定、呆在一起,就没问题了吧。
有空隙不钻,不是我(龙)的风格!
“庆贺吧,乘龙你还是第一人,宿傩都没骑过我。”我闭着嘴说话,风从齿缝灌进来,语句含糊,“啊,除了晚上。”
“你这不害臊的龙女啊啊啊啊!”
虎杖手指扣紧我喉咙附近的逆鳞固定身体,其中要害他却浑然不知,我吃痛,边倒抽冷气边在云层里寻路。
好在见到虎杖知的地方距离不远,在我忍无可忍将他甩下去前终于到达目的地。
雨后的清晨凉爽,即使在夏日,浑身湿透在天上被风吹几乎等同酷刑。后知后觉自己的行动对普通人类来说有些严苛,事已至此,也只有吹着口哨假装没有发现。
虎杖从我背上爬下来时,双足颤抖,难以支撑身体。歪歪扭扭地眼看就要栽倒在地,幸好我敏捷,伸手揪住他的后领。
“小心啊。”
一只袖子还没穿好,我勾着手指等待小鬼稳定身姿。虎杖拍拍衣服的褶皱,赤红着脸看向别的地方。
“你去穿好衣服,再来与我同行。”
“哦。”
啰啰嗦嗦的,和宿傩似的。
我不耐烦,将腰带塞好,追上小鬼的脚步。
“走吧,赶在宿傩回家之前,我们去找到那个叫源信的和尚。”
虎杖还不知道我的目的,神色奇怪的看过来,却没发问。
看他这副滑稽的表情,我笑着解释,“你有事相求吧,我也有事情要问他,目的暂时一致。”
我拍拍他的后背,催促虎杖快些带路。
“我们现在是一条绳索上的鱼,是同伴(朋友)哦。”
日期:2021-02-12 21:29:31
面对我的催促虎杖纹丝未动,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换了只手轻拍他的后背。
“是我表达的不够清楚吗?我们该出发了哦。”
宿傩不知今天会出门多久,若是提前回来撞见我们不在窝棚,定要发怒。倒不是说我打不过他,不管不顾的话我会赢,但要边打架边顾及人类少年的性命,这么做就太麻烦了。我讨厌复杂的事,多半会中途放弃,任由宿傩将怨气释放在虎杖身上吧。
对自己的没耐性我还是蛮有自知之明的。
“总而言之,现在不赶紧动起来.....嗯,中间不解释了,反正就是你会死。”
虎杖皱眉,拍掉我放在他肩上的手,“说话含糊是你的坏习惯。”
“这个时候就不要指责我了吧,你就当做神谕....神说话都这样。”
“迟早有天你被自己的懒惰害死。”白发少年说着,向前走去,“顺带一提,我并不知道源信大师的所在。”
“我仅仅知晓他来到附近,还未见到他便被你掳走。”虎杖咬牙切齿,双手握拳,“多管闲事。”
“.......所以那时你是故意弄伤自己,引诱和尚来救你”
虎杖没有承认,表情却是默认了。
虽说我早前就隐约猜想自己做了多余的事,被劈头盖脸的指责“多管闲事”还是有些难受。
以及——
“话说一半不也是你的坏毛病吗!竟还拿这个来指责我。”我抱着手臂,哭笑不得,“不知道源信和尚在哪就敢上山,你脑壳坏掉了”
最近的和人对山的畏惧都去哪里了?和尾巴一起退化掉了吗?
虎杖苦笑,道,“所以说你什么都不懂,哪知道人类为了达成目的,自己的性命和他人的性命都是能随意舍弃掉的——”
他说着突然愣住,想必也察觉到自己的矛盾,“舍弃性命”又渴望着“正确的死亡”,人类的贪婪混在其中,露骨可憎。
从前见过的咒术师也是如此,一面说着为了人类的存续为了人类的大义什么的,一面又大肆剥夺人类的生命。
然而人非神明,并不是非黑即白,将生死从实际发生的事情中剥离来谈论对人类而言不公平的,我知晓人性复杂,故不做批判,叹了口气,略过这个话题。
“继续争论这个只是浪费时间,破坏了你的计策已成定局,我救了你,所以不会道歉。”我说,“我要达成目的,从来不考虑过程如何。”
“你要怎么做”
少年预料到什么似的睁大眼睛,苍蓝的眸子像未被污染的大泽,引人沉溺其中。
我从中回神,笑了。
“寻找山中之物,也不是只有进山一种方法。”我说着化回本体,衔起少年领口将他丢到不碍事的一边,“将山推平,隐匿其中之物不就出来了”
“你——”
虎杖失声嘶吼,伸手要拦。可他肉体凡胎哪能阻止原形的我。与他瞳色一致的火焰从口中逸散,瞬间引燃周围林木,因昨夜下过雨,树木枝条迸发出刺鼻的浓烟,遮蔽天空。我抬起前足,将整排巨木折断,借着木枝轰然倒下的声势,朝林子深处发出龙吟。
目之所及,耳之能闻,生灵皆瑟瑟溃逃,可偏偏他们脆弱的肢体支撑不了几步,便纷纷血肉模糊的倒地。不久,执法杖的人类从林荫庇护中缓步踏出。
呵,这不就来了。
“龙神震怒,生灵涂炭。”
年老的和尚面色平稳,并没有惋惜哀叹之意,“徒增杀伐,哀哉,哀哉。”
“呿,咬文嚼字,和尚都像你这么啰嗦吗。”
我仰起头,吐出残炎。
“我没有生气,只是想见你。”
“不必殃及无辜,贫僧自会前来相见。”
源信抬起头,我这才看清他的容貌。据虎杖说,源信大师年事已高,可他脸上倒没有老者的那般沟沟壑壑,眼神中透着灵动,说不出的违和。
我愣了片刻,认出那双眼睛。
面前的人与记忆中的重合,源信直起腰,抬手就要抚摸我的脸颊。他不畏惧我的原形,看着我,就如同看着稚子般怜惜。
“龙女,好久不见。”
“你认得我?”
“我不曾忘记。”源信笑道,“那日一别,你身处的水还清洁吗?”
一时之间,过往种种重回脑海,我竟觉得胃里翻涌,几乎要吐出来。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又模模糊糊的理不清楚。
回想起从鹿之原到大泽到海边,再无安宁,被和人的血污染,被套上仇恨与奴役的枷锁,被蔑称为淤迦美。
只因为我说过“佛渡不了的我来渡”就这般的惩罚我吗!
“因果相循,种下恶因必食苦果。”
源信——我更熟悉他卜部千菊丸的幼名——他那双可憎的眼正死死钉在我身上,带着轻蔑的笑意。
“龙子入世,感觉如何”
“你和你那愚钝的师傅就学了这些东西?”我冷笑着反问,“天要怎么惩罚我是天的事,用不着人来置喙。我只问你,你的钵还净秽不二吗?”
源信怔住。
再抬头,眼神变化,显露出一丝疯狂。
他大笑着,张开手臂接近。
又装作虔诚的模样跪伏在地。
“一切皆空,万事皆假。”
“我回到俗世家乡就是为了找你,”他说,“你是苇原中国最后的龙,与我一起去极乐净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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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龙随口说是搅浑了水,其实不是搅浑水这么简单,是代指那时她思维混沌任意摆弄晴雨。
大爷持续掉线中,这男主假的吧哈哈哈哈都快被偷家了!
“我拒绝。”
我从源信的话中察觉到不祥,与他拉开距离。看他眼中的情绪、恐怕已经没有神志了。
“你说来鹿之原寻我,这话真的不是为自保临时找的理由吗?本来有话问你,如今也不必再问,我不会伤你性命,离开此处吧。”
没想到宿傩和虎杖要找的源信就是千菊丸,我看着他长大、目送他随托钵和尚离家修行,他的经历没什么特别,大概再过不久也会和其他人一样寿终正寝吧。无趣极了,宿傩竟还背着我要找这和尚麻烦,等下回去就与他说个明白,这家伙不过是年老失智,实在没有让他亲自动手除去的必要。
“你有什么事相求快点一并说了,说完我载你回去。”我忍着困倦,化回人形躲到虎杖身后,将他向前推了推,“今日白跑一趟,我累了。”
“回去吧。”虎杖眼神沉了沉,对我摇头,“还不是时候,我之后自己来寻他。”
“故作神秘。宿傩也是,不过是个老和尚,瞒着我做什么。”
拉着虎杖的衣角转身欲走,不料被源信叫住脚步,“宿傩?那个多臂多目的怪物吗!”
“你说谁是怪物。”
源信呵道,“行诅咒之事,罗刹应堕畜生道。”
“......”
虎杖挡在我身前,抢先一步警告源信,“师父慎言。”
说罢他主动拉住我的手臂,边拖边拽,试图要我离开此处。
区区肉体凡胎。
我挣开虎杖的手,回到源信身前,那老和尚沉浸在怪异的自满中,不躲不避,被我扼住喉咙也一副无所谓的神情。
“你是想我杀掉你?”
“你若杀我,便背负了业障。”
“我身上的业障还少吗?你说自己为寻龙而来,可惜你来晚了。”我笑道,“此间最后的龙早就失了神格,如今正是你口中罗刹恶鬼之妻,不出十月,便会产下宿傩之子。”
“人总畏惧着异己之物,我也不在例外。”
人类迟早会拥有超脱神明的力量,那时我也会像宿傩一样被驱逐讨伐吧。源信虽修佛道,看见的与世俗人却没什么不同。说什么极乐净土,不过是想借龙的法相解脱自己罢了。
“许久未见,你的心污浊了,”我放松手指,源信失去支撑点,大口喘息着跪倒在我脚下,“滚。”
哈哈哈。
老和尚癫狂大笑,死死握住我的脚腕,“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老僧不曾说谎,我确实为龙而来,不料竟是这样的因果。”他说,“宿傩妄图利用子嗣困住你,可你腹中不曾怀有祸胎,那边的孩子,你的眼睛也没看见吧。”
矛头突转,虎杖愣在一旁,对源信的胡言乱语不置可否。
“不关你事。”我怒道,
“再胡说八道我便杀尽方圆百里的人,既然要堕那落迦(*地狱),那就大家一起去吧。”
甩开源信的手,腾空化形,将虎杖叼起。
好恶心。
胃中翻滚,就像生吞了圆石一般,今天就该听宿傩的话不跑出来乱逛的。
“龙女。”
“闭嘴。”我含住虎杖,不许他乱动,“我把你放在稍远一点的地方,你不要回去了。这和尚有病,你也不要再来寻他。”
好想见到宿傩。
脑壳乱成一团。
有好多问题想知道。
“你尽管逃走吧,龙之子,你迟早会回来见我。”我飞出许远,还能听见老和尚的声音,“使用咒术之人已经秘密集结到了附近,你留在宿傩身边只有死路。”
“你会回来找我的。”
随手将虎杖丢到家附近的山里,逃出来一次宿傩的禁制就失效了,放着他不管大概也不会横死路边。我跌跌撞撞往家的方向走,源信和尚最后的话就像诅咒如影随形,始终在耳边回荡。
不明白的事一件接着一件。
为什么他说我腹中没有宿傩的孩子?
为什么他认为虎杖也知道?
使用咒术之人于此处集结又是什么意思。
“龙姬大人!”
还未走到窝棚,便看见里梅惊呼着朝我扑来,“您去哪里了!”
我见她身上有血,心道不妙,加快脚步迎上去,“处理一点小事,宿傩回来了?”
里梅面色深沉,没有阻拦,我直直撞进门与宿傩见了面。他垂着头、盘腿坐着,背脊未擦拭的血淌到地面,满是腥臭。
“......”
听见声响宿傩抬头,血顺着他的额发滴进眼里,将眼白都染红了。他这副模样,正如老和尚所说,像极了罗刹恶鬼。
“是你的血吗?”我问他。
“不是。”
宿傩握着他做给我的木雕,轻声道,“你回来便好。”
“你以为我会去哪?”
“......”
我知道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可心里堆积的疑问如山,压得我几乎无法喘息。
看见木雕,我才全部明白了。
“那是‘锁’吧。”我感觉到自己的双腿在颤抖,只能抓住手臂稳定身体,“禁制下在我身上,令我无法化形,子嗣的事也是假的?”
我期望着他否认,期望着他丢掉木雕,期望着他的拥抱。
可是宿傩什么都没做,默认了他的谎言。
被源信说中了。
我反倒松了口气,笑着走近环住宿傩的脖颈。他人的血沾染在我的身上,我突然感觉心绪无比的舒畅。
“咒术师到了附近,你有对策吗?”
“先遣部队已被击退,不日将完全溃败。”
“最近你总不在我身边。”
“抱歉。”
我不是要道歉,我想和宿傩在一起,做普通人也好,做诅咒师也好,什么都可以。
日期:2021-02-15 23:15:20
我讨厌回忆,被尘封在脑海角落的总没什么愉快的事,刻意将记忆维持在近百年、不影响生活的最低限度,与宿傩再度相遇后,这条限制便解开了。
第一次感受到“欲求”。
我想要记住更多关于他的事情,想要创造两人共度的未来。
现在回想起来,我实在愚蠢极了,只顾着感动自己,从来也没真正的去了解他。
落雨声嘈杂,我听不清宿傩的喘息,黑暗之中用双手确认,却只能摸到他脸颊湿润,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
说到底,谁是两面宿傩啊。
“宿傩是传说中的鬼神。”
双面四臂,杀伐凌虐,为人类所恐惧。而我拥抱着的男人虽然有相似的形态,两面宿傩却是咒术师出于恶意强加他的名号(诅咒)。
“出身、父母的事情早就记不清了,他们称我为宿傩,我便只能是宿傩。”
“他人的看法根本没所谓,只要拥有力量,就能遵从自己的喜好生活下去。”
为什么遗忘了?
我自己不也是如此吗?
我本是生于鹿之原的龙,流落到海边后被施以“淤迦美”之名。淤迦美是源于海洋的国津神,人类肆意混淆,使我根源污染,只能依靠人类的信仰维续存在。
我丢失了名字。
直到成为两面龙姬,才找回自我。
“虽然之前提过,这种情况下表白心迹还是初次。”
我吻住他的嘴角,放纵自己沉浸在他的节奏中,酸楚伴随着麻木自小腹一波一波涌起。不知过了多久,心跳声终于掩盖屋外落雨,我听见宿傩叹气,握住我腰的手随之松懈。
“说起欺瞒,这次便互相扯平,作为说谎的共犯,你可不能再抛下我了。”
“之后要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相对的我也把乳名告诉你。”
宿傩笑了笑,下巴贴在我额头,“嗯。”
我鼻尖接触到凉丝丝的东西,嗅到属于自己的味道。
“你把指骨串成挂坠了?”
“贴身带着才安心。”
这种替代品怎样都无所谓吧!我有些吃味,含住宿傩的喉结。又觉得需要在他身上留下点新鲜痕迹宣示主权,就干脆咬了一口。
宿傩闷哼,一直绷着的小腹松了力道,埋在我身体的家伙缴械投降。
“......”
“......不如今晚到此为止!”我翻身从宿傩的怀里挣脱,卷走大半被褥,“明日不是还要去清理那群不知好歹的咒术师?”
“先收拾你。”他说着又压过来。
啊,我真是自讨苦吃。
迷迷糊糊到了天明,我只记得夜里说了许多的话,口干舌燥。宿傩帮我裹好外衣,像抱着他那把长戟似的将我抱在臂间。
“这也是贴身带着才安心?”我没好气的扶着腰,“不知道你在担忧什么。”
“源信。”
“嗯?”
似乎是昨夜的话起了作用,宿傩不再含糊带过,“源信为你而来。”
“所以你要杀他?”
差点忘记这件事。
我板着脸,揪他的鬓发把玩。
“不过一个快要圆寂的僧人,能把我带哪去?昨天他倒是说了极乐净土云云.....”
可有宿傩在的此间不就是极乐净土吗。
我打了个哈欠,窝到宿傩怀里睡回笼觉。
“等一切了结我们就回初遇的山里住吧,我听闻和人结缘要举行仪式,山嫁的衣服还放在那边——”
阖上眼,我沉入梦境。
眼前模模糊糊出现某人的背影,像是宿傩又像是别人。他站在万千尸体堆成的山上,四臂垂在身侧,浓稠的血液顺着他的足淌成溪流。
耳边人声络绎不绝,操控咒术的和人以性命填满与他之间的实力沟壑,前赴后继,影与血交错铺成天罗地网,将处于高地的那人笼罩其中。
“被御三家围攻,就算是诅咒之王也难逃一死。”
“拼上我等的性命。”
“可是五条的家主——”
“闭嘴,还不都是你们禅院的过错!”
他们在争辩什么?好吵。
睁开眼,我意识到所见并非只是梦境。不知睡过去多久,此时我正坐在宿傩臂上,与他一同立于战场高地。
“不自量力。”
宿傩勾着嘴角,露在面具外的眼满是愉悦。
他扬起手指,冲上前的咒术师喉咙瞬间被割断,血液四溢,却连宿傩的衣角都没碰上,洒在土地,很快就渗进去不见了。
我从未见过他这般狂气,不禁看入了神。
这就是咒术师之间的争斗吗?
不对,宿傩好像被他们称为诅咒师来着。
“两面宿傩,你这离经叛道的恶徒!”倒在足下的咒术师捂着喉咙,拼命朝我们吼道,“我等袭承天道,定会将你祓除——”
是说坐在王城中的傀儡吗?哼哼,竟然攀扯上那位,为了师出有名?
还是为了借用天命之子受民众信仰的“神力”。
“宿傩。”
我心中浮现不祥,宿傩歪歪头。
“无妨。”
他虽这么说,据我看来这么消耗下去,我们这边会先一步落到下风。
余光瞥见里梅,她娇小的身躯已被血液浇透,双手控制术式将失去意识的咒术师扫出战场。
脸上虽没表现出来,手指这不是在颤抖吗?
只有我作壁上观,实在太丢脸了。
“我也去做些力所能及的吧。”
从宿傩手臂跃下,我站稳脚跟,准备化形。
“你去做什么!”宿傩急促呵斥。
“咒术师们以天照后裔之名前来讨伐,我就去杀掉他们名义上的领袖,”我回复道,“只有我能做到。”
以神杀神。
既然要做就做的彻底一点嘛。
“龙姬——”
“怎么这么叫我,”我回头,替宿傩擦去额角的汗水,“我很快回来。”
“晚上的料理就交给你准备了。”
——我不想躲在你身后,我已经决定了。
宿傩若希望作为诅咒之王活下去,那么我就作为邪龙站在他身侧。
“我们是共犯哦。”
日期:2021-02-20 19:42:42
趁宿傩犹豫我恢复原形,展翼带起的风将人群吹散,其中隐约混杂着人濒死发出的声音,想假装听不见,可那些悲鸣钻进来,令双耳疼痛不已。
“龙姬大人!”
里梅的呼喊使我回神,垂下头,看见她因奔跑失去血色的脸。
人为什么总是要做自己不擅长的事啊。
无奈,我抓住她肩上的衣料,将她甩到上面来,“坐稳。”
里梅伏在我背上,操控咒术将大半咒术师冻在地面,我听见她在咳嗽,大概是冰凝咒法消耗了她太多体力。
人类有极限,但也因此能够爆发出潜能。
地面追赶的咒术师中有禅院家的人,他们操控怪异的术式,将尖刺状的长武器投掷过来。细小的、密密麻麻,死死咬在鳞片间隙,顾忌动作伤了里梅,只能暂时不去管那些麻烦东西。
“里梅,抓紧点,我们要上升了。”
“龙姬!”
“嗯?”
她的语气急促,揪着我的角吼道,“小心!”
还是晚了一步。
先是爆炸声,随后脖颈疼痛,我侧侧头,躲开迎面袭击的纸式神。
那些尖刺、竟然是引发爆炸的火绳吗?
“不管他们,只是皮外伤,不碍事。”
我带着里梅冲破密林,浮在云层之上,围猎的咒术师难以捕捉我们的踪迹,很快放弃纷纷散去。
里梅受寒,咳嗽越加剧烈。
“宿傩大人要我跟上来、咳咳,保护您。”
“实际上现在是我在照顾你哦。”我苦笑道,“他很信任你。”
“.......”里梅轻声笑笑,冰凉的手指抚摸我的角,“宿傩大人知道必要之时我会为您付出生命。”
话题突然变得沉重。我吐吐舌头,瞄见地势平坦的林地,决定暂时停一停。
“里梅,”我低下头,示意她先从我背上下来,“我有话要问,可以回答我吗?”
少女皱着眉,照我说的做了,她疑惑的捧住我的脸颊。
“我会的。”
“....宿傩的命令抛在一边,你还愿意追随我来吗?等待在前方的可不是极乐净土哦。”
突然想起源信和尚的话,就随口借用了。
虽然很想有人见证阿龙大人我的战斗英姿啦,可是我要去了结的是和人的首领。
我不清楚里梅的出身,初次见面时她穿着和人繁复华丽的衣饰,想必与贵族有某种联系。若是借助她的力量抹杀天照之子,对她来说是对自己血脉的“背叛”。
搞不好会让里梅背负上“诅咒”。
“与宿傩大人的命令无关,”里梅温柔笑着,坚定地答复说,“是我的私情。”
“私情?”
少女脸猝然红了,颔首。
“您不必在意,总之请让我——”
“睡吧。”
我打断她的话,龙息溢散,没防备吸入气息的里梅双目失神,直直朝后倒去。幸亏选择的是草甸厚实的林地,我可不想看见她头破血流的模样。
“是友人的意思吗?我还是第一次拥有朋友呢。”
被里梅的情绪感染,我的脸颊也奇妙地灼热一片,龙形看不太出来就是了。
“有这句话就足够了,会给你带伴手礼的。”将里梅被风吹散的衣带拢好,想了想,把她脸上溅到的血也蹭干净,我扭头对藏在树荫里窥视个没完没了的胆小鬼吼道,“再不出现就没你出场的机会了!”
或许是我的语言无意识带上了神力,加茂身体不受控制,啪的一声摔到我面前。
十分狼狈。
直人扶正头上的帽子,哭笑不得的用眼神指责我。
“我没想躲,只是你们之间气氛刚好。”
“什么气氛?”
加茂直人摇头,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其实我看出他混在咒术师中间追过来,绝对是有话要说,可现在又吞吞吐吐,实在让人恼火极了。
“我没打算在你的族人面前揭穿你,留着你在那边是对宿傩的保障。”
“与此无关。”直人狡黠笑道,“反正你说的话他们也不会信。”
加茂这家伙虽然聪明,有时候真的很会讨人厌。
“既然你没有想说的话,就把里梅带回去吧。”我抬头,对着天空打了个哈欠,“我有事要做,你若想帮忙,就将碍事的咒术师引开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