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有幸，我愿亲手写信，邀您与三生天来参加我加冕的典礼。”
“梵圣主。”她这样说：“回去吧。”
“——”
所有流淌的血终于在他的血管里冻结。
梵玉卿走出门，德盛菩萨搀扶着他，三生天的菩萨圣徒簇拥在旁在后，担忧望着他。
他都像感受不到。
天边落下了雪，他眼前恍惚，好像看见还是那年他在人间，雪后披身厚氅在行宫中消食行走，少女穿着朱红的莲花裙，举着桃花枝蹦蹦跳跳向他跑来，高兴喊：“公子”
“公子——”
她向他跑来。
梵玉卿几乎张开手臂。
可他一眨眼，都没了。
临着秀美江南河流的琴楼，人间的小行宫，红裙兴高采烈的少女，鲜妍的桃花枝，热烈烂漫的情谊。
都没了。
“……”
这一刻，他才像终于明白，他彻底失去他的珠珠了。
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女孩，那个他从河边捡到带回去的小妖小鸟。
再没有了。
血从他口鼻滚出来，他尝到无数腥甜，所有神志昏聩发黑，顷刻间天旋地转，再没有意识。
“圣上！圣上！”
过了几日，珠珠听说三生天向魔帝告病请辞，圣主旧疾复发，咳血昏迷，圣驾启程归去。
珠珠听完，不由有些感然，她本来真不想把事情弄成这个地步，但没想梵玉卿执念如此之深，只好下狠刀，快刀斩乱麻。
希望以后，他能彻底清醒了吧。
午饭时，魔帝派人来请她过去吃，说饭后一起去外面走走。
珠珠说不去。
饭后，她特地见了南域的几个故人。
悬壶谷的姜老仙君像老了许多，曾经的千乘军统领、也是元苍天尊心腹爱将的修烨被魔帝贬为侍卫，穿着普通士卒的劣甲，沉默地像一尊塑像。
珠珠笑道：“看起来你们日子过得不怎么好。”
姜老仙君伏地哽咽：“大君…”
珠珠没有说什么，只见了他们，看他们还能喘气，就摆了摆手：“回去吧。”
“别这么丧气。”她有点顽劣地半开玩笑：“你们的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姜老仙君和修烨不敢置信看着她。
珠珠不再说话，把人赶走了。
人走之后，在旁边倒茶的燕肃看着她，眼眸黑白分明。
珠珠：“你想说什么。”
少年摇了摇头。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珠珠摸了摸他的脑袋。
燕肃是个好哥哥，每天下午做完自己的功课，还要给两个弟妹检查功课。
珠珠在旁边吃烤红薯。
不一会儿，门被从外面打开，宫人纷纷跪下，露出帝王高大的身影，与更甚塑像般英俊冷厉的面孔。
他的神色温和，眉眼几乎带出笑意，自从梵玉卿走后，他一直都这样，不知道的简直像有人把他脑子挖走。
魔帝道：“上午天气不错，兽苑供来几匹好马，毛色如缎，朕觉得你喜欢，想约你出去走走，谁知你没来，是宫人没传到。”
珠珠懒懒说：“谁敢不传你的命令，我说了是我懒得动，你在这里不阴不阳吓唬谁。”
魔帝也不生气，笑道：“我一开口就懂我的意思，除了你，还能有谁。”
珠珠并不理他，拿起一块烤好的红薯递给燕肃，燕肃伸出双手刚要接过来，就被一只手截住。
魔帝接过那片红薯，咬在嘴里，又从炉子上另拿出一块，放进燕肃手里。
燕肃：“……”
魔帝拿起桌边两块小些的红薯，递给宫人，示意她们喂两个小的。
珠珠：“你是不是闲的，连孩子东西都抢。”
魔帝说：“他的东西都是朕给的，朕抢就抢。”
他一口把嘴里的红薯咬掉大半，咀嚼几下吞下，连皮都没剩，对她笑说：“你拿过的红薯，都比别人的甜。”
他当着她的面，故意一口一口把那颗红薯咬开吃掉，笑得很恶意，英俊成熟的帝王，这一刻突然像个意气乖戾的少年。
珠珠其实太了解燕煜，少年时代的燕煜就腹藏野心、远比同龄人深沉成熟，但再成熟他那时也毕竟只是个少年人。
那时她拉着他厮混，上房揭瓦逃课打架鸡飞狗跳，没有小兔崽子不喜欢干坏事，虽然刚开始是她强拉着他胡闹、他总一副深沉冷漠脸端着，但后来熟了，他浇油点火打架趁机下黑手的时候也一点不少。
他在讨好她，展露出本性，像一头霸占了领地就迫不及待开始求偶的猛兽，翻开肚皮想与她再续前缘。
“朕记得你最好吃食，时常逃课出去，要沿着学宫西巷门口转道那条街吃过去。”
他说：“朕特地下令转道回长安学宫，傍晚我们去逛一逛，你若喜欢，以后我们就在这里定居。”
珠珠突然觉得他可笑、甚至有些可怜。
他以前是一个深沉冷酷到极致，从不心软、也从不相信别人会心软的人。
可他现在居然会觉得她可能回心转意。
她始终没回北荒、四海龙王与三生天都各自回驾，仍然“下落不明”的衡道子，她还见了南域的旧臣……
她不信他至今没有一点怀疑。
但他什么也不能说、也不能做，薄薄的遮掩的纸窗不能轻易戳破，戳破就会露出后面不可收拾的境地。
他寄希望于她的回心转意。
也许是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强大到足够让她改变心意；也或许是他也找不到别的办法，宁愿就这么和她僵持，哪怕与她维系表面的太平。
珠珠并不吝啬于打破他的妄想。
珠珠：“九重中廷都被你烧成了土，哪里还有街。”
魔帝伸出去的脸被生生打了回来，温柔的眼神像瞬间霜冻，逐渐变得森寒可怕。
珠珠像看不见他森森盯凝的目光，自顾自拿起另一块红薯，吹了一口，剥起皮来。
“嘭！”
烤炉被巨力掀翻，上面所有东西都被震碎，火星四溅，几颗刚烤好的红薯跌落翻滚几下，橙红色的瓜肉裹住灰黑色的尘土脏污孤零零躺在旁边，再不能吃了。
魔帝掀翻桌子，像一道混浊暴怒的狂风，起身震袖离去。
珠珠神色半点不变，继续拨手里的红薯皮，吩咐道：“从屋里搬张桌子，再端一副新烤架来。”
魔帝帝辇停驻在九重中廷曾经的旧都，当天夜里就召开大宴，莺歌燕舞，酒香熏醉。
魔帝饮酒，喝得兴起，与诸王百官说起曾在长安学宫的旧事，君臣得宜。酒酣更盛之时，召朝臣作舞。
魔族国相相柳起身，自请为陛下舞剑，帝悦。
这时国相又说自己才疏学浅，向陛下拱手笑请几位贵客一同弹琴作诗，尤其请琅寰玄山的山主姬昌越作画，将今日盛景记录下来，供后人观赏。
哪怕曾经仙族最盛时，有南域支持的九重中廷也不敢公然召王侯取乐。
珠珠记得，以前在长安学宫，她抄过几次那时还是少山主的姬昌越的作业。
燕煜以前就耿耿于怀，下午被她拒绝，恼羞成怒，现在趁怒报复，要让姬昌越难堪，故意做给她看。
魔帝哈哈大笑，拂手：“允。”
众人看向姬山主，端秀雅丽的山主缓缓抿唇，就要起身——
珠珠吃饱喝足，擦了擦手放下筷子，站起来走了。
全场寂静，眼睁睁看着她施施然的背影。
魔帝重重摔了酒杯。
珠珠回去，屁股还没坐热，住的宫殿就被封住了。
珠珠走出门，看见无数魔族禁军执兵带戟，举着的火把火光冲天，帝冕的君王像尊魔神站在院外，浓黑的深夜中，他的衮袍翻飞，抬头冷冷不错眼望着她，像在等着她去求他。
还好只是封宫，否则这架势，说实在的，珠珠真怕他疯了，忍无可忍对自己兽性大发，那她是先打还是先跑。
珠珠对他笑一下。
魔帝浓眉微耸，生出愕然，随即涌上不敢置信的狂喜。
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少女转身轻快进了宫殿，脚尖把门踢上，大门“嘭”地紧闭上。
魔帝：“……”
妖族基石被挖出来的那日，珠珠心神牵动，冥冥有所感。
她把燕肃叫过来，莫名其妙问起：“如果你当君王，你会当个好君王吗。”
少年睁圆眼，错愕看着她，半响，才像是明白过来什么。
他沉吟一下，仰头直视她的眼睛，认真点头。
珠珠更喜欢这个沉稳善良的孩子。
她摸了摸少年的头，说：“记住你现在的承诺，去吧。”
“快跑。”这个时候，燕肃看见她还在百无禁忌地顽劣大笑：“再等会儿，你爹该提着刀来啦。”
大地突然剧烈地震动，像山崩天裂，地动山摇。
燕肃不想走，他两脚像钉在那里，女君拍了拍他的肩头，推一把他后背，他脚步不受控制趔趄一下，侍立在她身边的女婢已经按着他肩头快步往外走。
突然地动，大片大片宫阙坍塌，门外把守的魔族禁军一时混乱，燕肃被侍女护着往外跑，不断回头，视野中无数仓惶乱跑的宫人，遮挡住那座高耸形如凤凰的宫殿。
直到他听见父帝一声震天恨怒的厉喝：
“苏珍珠！！！”
燕肃猛地转头，看见父帝帝冕如怒龙翻飞冲去的高大背影，巍巍的凤凰宫阙轰然坍塌，赤色王袍的女子像一把劈开穹天的剑，踩着废墟一跃而起，高高浮立在半空，
“哈哈哈——”
她反手拔剑，赤血凤凰剑像脊骨从她背后祭出，她一臂甩剑划过，剑花如漫天血溅，她仰头大笑：
“恰逢其会，正当此时。”
“魔帝，可敢来与我一战！！”
有来生，还能再与她相遇。
珠珠带着一大帮子战利品, 提着悬壶谷的姜老仙君和混沌司的老司主回到北荒。
她左臂碎成几折，大腿被魔刀贯穿了一个血窟窿，只经过粗略包扎，一身血淋淋, 看起来颇为凄惨, 但珠珠自己倒不觉得怎么样
——毕竟燕煜没比她强多少, 她用剑给他从肩膀到胯骨生生豁开一道，差点没把他劈成两半, 她跑的时候, 他的肠子都淌出来。
她之前还摸不准燕煜的情况，直到这次真正交手, 才发现，他之前和衡道子大战的旧伤远没有养好, 纯粹是凭借体内的魔族基石硬撑。
但基石那玩意儿是天地造物、承载着一方巨力、远非人体所能承受, 用多了影响神志, 魔帝性情也因此越来越狂躁暴虐。
珠珠原本打算也把妖族基石吞下去暴增一波实力, 但现在觉得还得再斟酌。
她以忘川水为命脉，体内的浊气和妖力已经接近失衡，还是符玉教她吞吐日月精华，又时常作弊帮她调理内息，她才逐渐恢复正常。
如果这时候再吞进妖族基石, 看魔帝那样, 她的神经病好不容易好点，可不想步魔帝后尘, 再进化成个脑残。
回到北荒, 珠珠简单处理一下伤口, 先去地牢看元苍天尊。
衡道子显然病得更重了, 珠珠刚进地牢，就感觉到他磅礴暴动的力量。
姜老仙君几人跟在后面，珠珠走下台阶，就见成千凤凰卫举着兵器紧张围住水沼，水沼中央被锁链压跪着的男人抬起头，双目猩红望着她，神志压抑而癫乱。
他声音撕裂怪异：“炙彤，炙彤。”
珠珠知道，苏炙彤，就是苏家第一代凤凰大君，她家的老祖宗。
老祖曾经与神王苍稷为道侣，后来因苍稷神王的爱徒、当时九重中廷王女琼枝神女的挑拨而屡生龃龉，最终又因为苍稷神王坚持扶持九重中廷为帝廷、双方彻底决裂，老祖远赴北荒，镇守忘川，开疆辟土建立妖国，同时立后册妃以绵延族群。
当时苍稷神王一度还以为老祖是闹一时之气，直到发现老祖的君后有了身孕。
妖族本就凶戾强盛，独霸一方的北荒凤凰一脉居然还将有了继承人，当时刚坐上帝廷之位屁股还没坐稳的九重中廷一时惶惶，悄悄在南域四处传播妖族不臣的谣言、煽风点火，尤其琼枝神女凭借神王疼爱弟子的身份，不断向苍稷神王耳边告状。
苍稷神王听说老祖与旁人有子的消息，本就嫉恨若狂，又在南域听说种种风言风语，果真相信老祖要为了新生的少君与他为敌，恨怒交加，跑来北荒与苏老祖大吵，强行要杀当时苏老祖身边最信赖的君后。
老祖保护君后，与苍稷神王大打出手，借忘川之势，将苍稷神王生生逼出北荒，但两人也都在大战中身受重伤。
不久，君后诞下孩子，是个健康的小少君。
苍稷神王得知那孩子生了下来，震恨得吐血不止。
当时九重中廷看她家老祖重伤，以为有可乘之机，琼枝神女设计想暗杀老祖，老祖直接反杀上九重中廷，血屠了天帝天后和一连串王子皇孙，重伤琼枝神女。
苍稷神王来的晚了，只救起琼枝神女，他不知前情，只以为老祖要反帝廷，勃然大怒，两个人再次开打，打得天崩地裂，也耗尽了彼此最后的气血，回去之后，老祖强撑住安排好后事，不久就陨落。
苍稷神王负伤回去，重新调查真相，才发现最开始居然是九重中廷挑事，当即震怒，悔恨非常，这时候，就听说北荒妖王陨落的消息。
苍稷神王一夜白头，终于油尽灯枯，临死前下令赐琼枝神女自尽，同时还不肯罢休，用自己的大半魂魄做祭，诅咒老祖的后嗣将代代遭受情劫之苦，肝肠寸断、英年早亡。
这些都是符玉后来告诉她的。
这也是苏家世代情劫的缘由。
珠珠听完，当场热情用脏话问候苍稷神王祖宗十八代。
又要杀人君后，又给人家子孙后代下诅咒，说什么爱情，不就是为了限制北荒坐大，防止妖族抢他们仙族的帝位。
这样的狗，老祖宗居然还和他做过夫妻，不得恶心的隔夜饭吐出来。
听完苍稷神王的事迹，珠珠甚至都觉得自己运气不错了，好歹她谈过的一段是和衡道子
——都说祸不及家人，能给别人的子嗣后代下诅咒，神王苍稷的人品已经可见一斑，相比起来，衡道子脑子虽然也不太好用，但怎么也不至于干出那种事来，比起前世那狗日神王还是强上一百倍。
珠珠接过阿蚌递来的水，泼在元苍天尊脸上。
元苍天尊终于清醒。
他的眼瞳渐渐聚焦，看清她的模样，晃了晃。
姜老仙君扑过去，伏在天尊面前痛哭流涕：“太上！太上！”
珠珠：“清醒了吗。”
元苍天尊用力闭了闭眼。
“有件事我得跟你说。”珠珠道：“这次我试着与魔帝动手，发现他体内的魔界基石快炸了，他一死，魔界基石炸毁，天地秽浊之气彻底失衡，必定要生灵涂炭。”
混沌司的闻老司命适时开口：“太上，荒古年代，忘川曾镇压天地秽物，若大君能效仿荒古妖祖，疏通河道，将天地秽浊之气重新镇压在忘川之下，则可使万灵重得新生，河清海晏，光复神州，只是…只是……”
天尊神志渐渐归位，已经听懂闻老司命的未尽之意，嘶哑说：“我来杀魔帝。”
“我死时，会将魔帝一同压进忘川，吸尽天地秽浊之气。”天尊看向珠珠：“你…再以忘川之主的身份，重新封印忘川。”
姜老仙君心如刀绞：“太上…”
珠珠吐出一口气，诚心说：“我原本是想让你颐养天年的，但现在看来是没办法了。”
天尊冷笑，像是对她的怜悯不屑一顾，冷肃面庞浮现出往常凛峻傲慢之态，道：“吾乃仙族至尊，神州太上，当有此责。”
珠珠翻了个白眼，没受伤的右手拔出剑，一剑砍断锁链。
“铮”一声厉响，巨大的锁链一根根崩裂，天尊从水沼中缓缓站起，他一身是血，白发披散，宽大衣袍盖住嶙峋身骨，全身却逐渐升起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
“没几天了，给你出来喘喘气。”珠珠让开路：“走吧，请你看看我们北荒的风景。”
天尊没看她，仙力逐渐蒸干身上的水渍，他神容冷漠无甚表情，在姜老仙君与闻老司命的搀扶下，缓慢绕过她往阶梯走去。
说实话，他这样的态度反而让珠珠放心。
一个梵玉卿，一个燕煜，搞得她已经有真爱ptsd。
虐恋情深实在容易引发精神问题，魔帝的前车之鉴还摆在那里，这个时候，她可不想看见衡道子发疯，凭生事端。
珠珠与魔帝宣战，消息传遍神州，各族的诸侯王们震骇，一时手忙脚乱，但有人惶惶不安，更有不少聪明人已经先一步递交拜帖，站定立场。
风流倜傥的吴越之主走进大殿，向她行礼。
珠珠笑：“许久不见，南楼侯风采依旧。”
南楼侯看着年轻妖王的身影，她负手而立，像灿烂阳光从她身后映出，照亮她的冠冕王袍，金光万丈。
赤红的帝气从她身后的地面跃腾而起，无形庞大的天机如垂天之河柔顺俯首在她身侧。
帝气从天来，降临这从来荒芜枯竭的北荒，落在她身上。
天道愿为这年轻的妖王加冕，承认她将握住统御神州的权力、成为真正的帝王。
珠珠笑：“世事难料，是不是。”
“是。”南楼侯终于喟然，望着她深深说：“当年谁也不敢想，大王会成为如今的大王。”他说：“我们都低看了大王，请大王，勿怪我们有眼无珠。”
珠珠大笑：“你的奉承很好，我喜欢。”她摆了摆手：“闲话以后再说，去做事吧，等大业定下，有的是时间叙旧。”
南楼侯望着俨然自在冷情的女君，心中情绪无人可知，只听他叹息一声，俯身应下。
珠珠确实挺忙的。
四海龙王也来了北荒，已经拜奉北荒为主的盟臣齐聚，南域的修烨仙君、悬壶谷的姜老仙君，丹火台的台侯，墨谷的老谷主，灵林苑的林夫人与成知仙君……
珠珠邀请元苍天尊一起。
殿后传来声音，众人抬头望去，就见两人同来。
碧华扶着独臂站在旁边、看了一眼，就面无表情。
南楼侯风流含笑，西海王冷鸷沉稳，琅寰的山主秀隽冷淡，众人神色各异，不辨分明。
年轻俊美的小东海王看着那位天尊，便侧过视线，默不作声一眨不眨望着女君。
“…”阿蚌吞了吞唾沫，忍不住和墨铃小声吐槽：“幸好玉大人不在，不然那场面太可怕了。”
墨铃说：“阿蚌姐姐，你觉得现在的场面不可怕吗。”
阿蚌：“……”
阿蚌被生生噎住。
珠珠反倒很淡定。
拔掉情根，净化体内暴躁的妖力之后，她的脾气好多了，许多事也越来越看淡了。
不管是一众人复杂深刻的目光看她，几个被长辈带来的少年震撼地悄悄摸摸地瞅来，还是敖嘉元那小兔崽子直勾勾的眼神，她都视若无睹、不痛不痒
……不过她注意到，衡道子看了看下面的一些人，脸色逐渐变了。
珠珠装作不知，什么也没说，神色如常接受过盟臣的觐见，说了些话，就叫众人先散去。
众人拱手微微躬身，只能奉命逐次退去，但退到门口时，不知几个人忍不住回头，望向那高坐殿中如神鬼般美丽强盛的女君。
留在殿中的闻老司命不知为何唏嘘一口气。
珠珠没注意这茬儿，拿出琉璃珠，指了指闻老司命，对元苍天尊说：“我会截留你一缕魂魄放在琉璃珠里，请闻老司命算个时候，等天地清明，看是否能帮你转世。”
天尊并不言语，听见自己还能有来生、也未露什么喜色，只是目光看向她，像逐渐扩大的阴影，晦涩暗沉。
“你帮了我的忙，我也不会亏欠你。”珠珠继续说：“我知道你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但好死不如赖活着，能有机会有来世总是好事，除了你的转世事宜，将来我也不会亏待南域和仙族，你可以放心。”
天尊仍然未语，只看着她。
珠珠拿起旁边的茶，好心提醒：“你最好清醒一点，管理好你的眼睛，不然这杯水又要泼你脸上了。”
天尊终于一震，眼瞳神色从晦乱混矇倏然清醒，他猛地挪开眼，交替浮现出尴窘和肃寒冰冷之色。
“我知道你现在撑得很难。”
珠珠说：“但我觉得你还是能忍住的，对吧，坚持住，克制住，千万别变成你那位狗日前世。”
“……”天尊脸色铁青，声音像从嗓子挤出来：“我是衡道子，不是神王苍稷。”
“我相信你。”
珠珠站起来，笑道：“元苍天尊，虽然我们有过许多恩怨，但我还是相信你的。”
“——”天尊神色倏然悸动，好像一块强行黏合住的镜子终于被击碎，他的眼瞳收缩，深深看着她。
“你不是神王苍稷，你也不该是嗜血的怪物，你是仙族天尊，是那个倨傲威严但沉肃中正的先代神州至尊，是曾万人敬仰、是我少年时曾敬重过的前辈。”
珠珠起身来，拍了拍膝盖褶皱的王袍，对他说：“元苍天尊，孤成全你的尊严、成全你的体面与荣耀。”
“元苍天尊。”她说：“这最后一战，我们的恩怨全消。”
话音说完，她眉眼大大地弯起，不等他回答，已经大笑了两声，摆了摆手，转身大步往外走。
“…”元苍天尊看着她的背影，嘴唇剧烈的发颤，他重重闭上眼。
闻老司命听见天尊嘶哑的声音：“司命，吾…可还能有来生？”
闻老司命深深躬身，道：“天意尚不可测，但臣等，必竭尽所能。”
天尊压了压眼角，手撑住额头，闻老司命听见天尊低低说：“劳烦…”
今日之前，他已不在意死生来世。
但这一刻、这一刻，他第一次，突然如此心生期望…还能有转世。
转世之后，纵使失去记忆，纵使失去力量，纵使他将不再是神州元苍天尊衡道子。
可他希望有来生。
有来生，还能有机会，再与她相遇。
珠珠回到赤华泽苑，看见符玉。
白金大袍的青年站在苍梧树下，无垠广阔的黑夜，月色洒落，照亮他袖摆如流霞的花纹，衣袂被晚风吹得簌簌作响，翩若仙神，像下一瞬就将乘着天边的星辉飞去。
珠珠走过去，步履越来越快，最后扑过去从后面抱住他：“谢谢。”
符玉笑说：“谢什么。”
“谢你陪伴我至今，谢你陪我走过那些幼稚又磨难的岁月。”珠珠说：“谢谢你一直包容我、一直帮助我、一直爱我。”
符玉转过身，看着她，他的眼底像银河流淌，深不可见底、又光大灿烂。
神祇凝望着她，伸出手，轻轻缓慢摸她的脸颊。
“不要向我道谢。”符玉说：“你不明白，是我该谢你。”
“谢谢你教会我爱，谢谢是我来陪伴你长大，亲眼见证你的半生，才知晓一个人也可以有这样的毅勇和心胸、热血和坚定。”他笑着，凝睇她的目光流淌着世人无法洞晓的温柔，他说：“珠珠，你不知道，你才是我来此界等待的意义，你是我最独一无二的宝物。”
珠珠眼睛明亮望着他。
符玉柔和说：“我该提前庆贺您加冕，陛下。”
珠珠也笑起来，玩笑说：“等我赢了，你要给我什么奖励。”
美丽的神祇面庞浮现出无奈又莞尔的神色，可终于握住她的手，慢慢贴在肚腹。
“等你赢了…”他弯起眉眼，微微笑起来：“这个够不够。”
珠珠眼睛骤亮，跳起来没受伤的手臂抱住他脖子，在他脸颊重重亲一口。
“够！”
她终于，真正征服了属于她的神祇。
作者有话说：
要正文大结局啦！
珠珠和魔帝又打过几仗，不分胜负。
珠珠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她并不在意，到这个时候, 就是拼谁能扛到最后。
在她步步紧逼之下, 魔帝也杀红了眼, 珠珠冷眼看他伤得越重、也疯得越重。
力量在妖魔两端来回撕扯，僵持了一年多, 天平终于彻底颠倒。
第二年在入春的时候, 珠珠杀进曾经九重中廷的帝都。
魔帝都的幽都魇数月前已经城破，魔帝带残军退守曾经天门的遗地, 僵持数月，直到这一日, 她终于攻破最后一道防线。
时至今日, 神州诸族皆已经向她俯首称臣——这不难理解, 魔界被辟出神州多年, 对神州诸族来说早就算外来恶客，而她是北荒妖王，衡道子又让南域听她号令、把权柄让渡给她，三生天也向北荒递来臣帖。
八方俯首，她已经是人心所向、无冕之皇。
浓烟滚滚连绵, 满地残垣断壁, 斜阳落在长安学宫的顶角，折射出刺破天空的血光。
魔族曾经威风赫赫的十二大魔王早年就被她祸害死了好几个, 这两年又陆续被她砍个七七八八, 如今仅剩下的几个残苗满面惊恐缩在一旁瑟瑟发抖。
连续数个日夜的大战, 魔帝的刀被她砍得卷刃, 精疲力竭，他的表情几近乎狰狞疯癫。
“朕输在哪儿？”
他猛地抬头死死望她，声音像个怪物撕厉：“为什么，你就不能同我一起。”
珠珠觉得他可怜。
都什么时候了，他居然还在想这个。
“我早就不和你站一起了。”
珠珠不客气说：“都多久了，天都变了一轮了，你居然还沉浸在过去。”
珠珠平静说：“过去的事就是过去了，你不往前走，只停在原地，甚至往后看，想再把从前拉回来，你不输谁输。”
“过去。”
魔帝说：“该怎么过去。”
他双目含血般看着她，猛地转身指向身后，珠珠顺着望去一眼，望见天边尽头的巷道。
“你可记得这条街的后巷，当年你从那里跑出来。”他声音嘶哑，像含着血沫声嘶力竭：“那是衡道子的课，他不点名，你就每每逃他的课，巡防的宫军来抓你，你兴冲冲翻墙跳出来，先把书袋扔给我，然后扑到我身上牵住我的手，拽着我往外跑，我们沿着这条巷子一路跑，跑混进人潮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