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死了!
小鸟烦得脑袋嗡嗡,一手抓着箭,脚下一蹬,猛地破水而出。
容宁被折断手臂狠狠贯跪在地上,眼看着刚跑开十几米的幼妹被大笑着的魁梧魔将像提拎小鸡仔一样提起来,幼妹被吓得尖叫,下意识挣动短小的手臂双腿哭喊:“哥哥!哥哥!!”
“苹苹!”容宁几乎目眦欲裂,大吼:“放开她!放开我妹妹!你们要杀就杀我,有什么就冲我来——”
“好一个友爱妹妹的世子。”那些魔兵魔将哗然大笑,笑声充斥着浓烈的恶意,容宁看着那提拎起他妹妹的魁梧魔将扔开手里的小女孩,走到他自己面前,不怀好意打量他两下。
旁边的魔兵会意,连忙掐起他的下巴拍去他脸上的污泥给魔将展示,边谄媚道:“都统!看看这小子的漂亮脸蛋,霞丘国的这些鳞民们天天喝露珠吃霞光织的彩缎,各个生得美貌,那小丫头还没长成,但这小子已是半大成人了,霞丘国这次没交齐给咱们八大王的贡缎,大王下令要把霞丘国王室都抓起来贬为娼奴,这世子可是他们国里最出名的美人,刚成年不久,初元都还在,咱们这抓到他把他献上去,若是大王看上了,咱们岂不是必得大赏。”
容宁听着这话,心中顿时溢满滔天的悲愤。
他们霞丘子民虽以霞光为食,织锦成锻,可霞光缎难成,十户百姓合力一年也未必能织出一匹缎,那魔界的八头阴大王自从封地在了伊北,就要他们霞丘国贡缎,第一次张口就要霞光缎千匹,再过两年,竟又要三千匹、五千匹,变本加厉永无止境,他们霞丘国多年积攒的锦缎陆续全献上去了,国内百姓不得不节衣缩食夜以继日织锻,累死饿死的子民不计其数,可这次魔界王府来的使者说庆贺魔帝贵妃什么生辰,竟然要万匹缎!整个霞丘国的锦缎都搜罗起来也不足够,因而惹怒那魔界大王,竟惹来如此倾国之祸。
容宁又气又悲又恨,被像娈娼一样掐起脸赏玩,他只恨为什么没有提前把自己的脸划破,他想咬舌自尽,可看着不远处哭叫哥哥的幼妹,他死能死得干脆,可还有被押去牢里的爹娘家人,还留下妹妹这么小一个,要受何等折磨?!
他越想越绝望,明明满心悲怒,可双目却无法控制地湿润,因为长久没亲近干净的清水,脸庞耳颊再忍不住钻出霞光般妍丽细软的鳞片,窒息般地艰难开合。
众魔眼神一惊,随即全变作狂喜贪婪,那魔将嘴边淌出腥臭的口涎,伸手就要摸进他的衣领:“好个春水似的美人,献给大王之前,先让咱们兄弟尝尝滋味……”
“哥哥!!哥哥——”
“哈哈死丫头,别叫了,你哥哥马上别提要多快活了~~”
“——”
容宁被按在地上的手猛地攥紧,他恨得想杀了这些魔头,可他听着幼妹天真尖锐的哭叫,他的手又松开,终究绝望地闭起眼。
容宁,你得忍,你得忍过——
那只腥臭粗大的恶手扯开他的领口,正要伸进去,突然僵硬。
“…噗嗤。”
滚热恶臭的血喷在他脸上。
容宁倏然呆住。
不等他反应过来,紧接着又是一声声毛骨悚然的
“噗嗤!”“噗嗤——”
容宁猛地睁开眼,看见满天的血,无数魔兵魔将的头颅像秋熟的果实崩裂,坍塌的尸体,粉碎的骨头,那些刚才还庞大残暴无比的魔兽纷纷扑通屈膝跪在地上,哆哆嗦嗦把头埋进地里,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东方升起的日轮光辉倾洒,映亮魔将满脸惊骇恐惧,几米高的魁梧强壮的男人全身骨头都像软碎了,像待宰的鸭子被提着脑袋拎到江边,那纤细的人影低下头,好似认真问他:“你爹没教过你,不能随便往河里扔东西吗?”
魔将的脑袋和脖子已经断了,只剩最后一丝皮连着,他看起来疯狂想摇头,骇恐想哭叫求饶,但根本不等他回答,那人已经云淡风轻把他踢下去。
“晚了。”她哼着小调说:“热爱忘川,人人有责,不保护大河的人,必须立刻嘎掉。”
魔将落在水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惨叫,容宁从来没听过生灵能挤出那么凄厉的声音,容宁眼看着那在他家乡猖獗屠戮过的魔军大前锋像被搅进漩涡里,大江中伸出数不清的手爪,东扯一块他的肉西扯一块他的骨头,又抓碎他的魂魄,生生将魔将分尸碎骨。
只是几个呼吸的功夫,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江面重新恢复平静,水波潺潺,幽静如镜,若不知情的人看来,甚至是柔和美丽的。
那身影转过来,哼着小曲,摇摇晃晃不紧不慢向他的方向走来。
朝阳从她身后升起,光芒直射,容宁被刺得眼目生疼,渗出红泪,他强撑着没有闭眼,紧紧望着,那身影终于在他眼瞳中逐渐清晰。
她有纤细的手臂,年少又鲜活的身体,赤着的雪白的足丫,珍珠一样圆润小巧的脚趾,踩过满地血污尸体时,也没有沾染一点血迹。
大红色凶艳层叠的毛羽像蟒蛇过肩,盘缠过少女太鲜妍的身体,遮住那些不可让人见得的美丽,她披散着头发,宝石般的双瞳,小小鲜红的嘴巴,像抿过最新鲜的鹿血,才能有那样蛊惑人心的力量。
“……”
容宁感觉整个脑海一片眩晕,他的嘴唇颤抖,嗓子干涩,大颗大颗汗水却仍无法自抑地从皮肤挤出,脖颈脸颊的鳞片濒死般地张合。
她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迈步绕过他,头都不低一下就要走,直到走到一个角度,阳光落在他身上,鳞片忽而折射出漾粉近红的妍丽色彩。
“咦。”
她终于停下脚步,低头瞧了瞧狼狈跪伏在地喘气的他。
容宁快要昏死了,他的眼前色彩斑驳,他艰难地低微地喘气,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低低地哀求:“小姐…求您,求您救救我的妹妹…”
她低下头,看了看他,突然蹲下来摸了摸他脸上的鳞片。
容宁全身猛地一颤,所有鳞片都下意识受惊收紧。
“哇,好好玩。”
她像被逗笑了,雪白纤细的手指伸到他鬓角,摸到一片色彩最浓的鳞,摸了两下,指尖用力,生生将受惊闭合的鳞撬开,好奇地一下钻伸进去。
“!”容宁瞬间痛得几乎晕厥。
她一点没有收力的意思,毫无怜惜,像对待一件死物,或是一个刚提起兴趣的宠物,漫不经心,随手抓起来摆弄。
“好暖。”他听见她兴高采烈这么说,像个拿起新玩具挥舞的小孩子:“会变颜色,还是软的。”
“!!!”
他心中充满羞耻,又疼又渴,滚热的像烧起来。
“这么多鳞片,难道是鱼吗?”她托起腮,自言自语:“陆地还能长鱼吗,如果死了,鳞片拔下来还会变色吗…”
“……”容宁再忍不住,又羞恼又气又怕,彻底昏死过去。
昏死之前,他脑中最后一个念头就是,天啊,这是哪来的小怪物呀?!
珠珠用了一些时间, 把自己关机过久的脑子重启了一遍。
她涅槃太久了,三千年了,可恶,三千年没动过脑子, 感觉自己都像根本没有过这个东西似的。
直到用了几天重启, 神志逐渐清醒, 珠珠才终于感觉出整个人的脱胎换骨。
首先最重要的是,她的力量变强了, 前所未有的强。
珠珠感觉自己的身体从没有这么轻松过, 整个世界都像在她眼里变得历历分明,她清晰意识到只要自己一抬手, 庞大的山石瞬间可以变成玩具,想怎么捏碎就怎么捏碎, 她一挥袖, 浩大的江水会比纸帛更容易撕裂。
这种强大的滋味几乎让人目眩神迷, 珠珠刚醒来时在河面上蹦跶来蹦哒去, 把大河划成棋盘下五子棋,快乐得一批。
第二件事,珠珠发现,她的心终于彻底平静了。
涅槃之前,即使她一再告诉自己洒脱, 但真说心底话, 面对那几个男人也总有点看不开,衡道子和燕煜也就算了, 尤其是裴玉卿, 真它爹的成了她的意难平, 不能深想, 深想就会痛。
但涅槃之后,就像有一块布,从她心口把那些浓墨重彩的感情重重擦走,把那些纠缠苦痛和意难平全抹平,她的心脏还在跳,但当她抬手去摸,却一点情绪没有,只有死水般的冷漠与平静。
珠珠有点恍惚,又有点怅然,又想笑。
好了,现在她是真的看开了,过去的一切,是真的彻底过去了。
就这点来说,珠珠还是挺开心的。
但她还没高兴多久,又再次乌云罩顶
——恋爱脑好了,但她很快发现,自己又变成神经病了!
她是怎么发现的呢,是她那天爬上岸来,杀完人见了血之后,就感觉脑袋晕晕的、精神特别亢奋,手还止不住地痒痒。
当时那个霞丘国鳞片会变色的貌美世子倒在地上,她一下好奇,又觉得很好看,蹲在他旁边拨弄他的鳞片。
她刚开始真的只是想拨弄玩玩,但拨弄着拨弄着,嘴巴里就开始分泌唾液,然后薄薄馥密的鳞片就被撬开,鲜红的血水涌出来,温热细嫩的软肉无力推拒地开合……等珠珠反应过来的时候,青年鬓角一片的彩鳞全被她撬出来,鲜血淌了她满手,她全然无觉,手指甲生生插进人家的血肉里,还在高高兴兴地搅动。
珠珠:“……”
珠珠以前就说,自己拔掉情根后会变成个神经病,那不是危言耸听,那是一只小王八鸟对自己本性最朴实真诚的见解。
事实证明,果然还是她自己了解自己。
好了,她现在真成个变态小鸟了。
她想做个变态疯批大反派,现在变态是变态了,变态的地方点歪了
——救命,她不是想当个凌虐狂色鬼啊!
珠珠默念清心咒,努力想把手指头拔出来。
可清心咒没能清心,她盯着年轻世子满脸的血,脑子里忽然飘过:好软…热乎乎的…还想多埋一会儿…
……救命!救命!!
珠珠一个激灵,跳起来蹭蹭倒退几步,惊魂未定瞪着那昏迷的年轻貌美青年,好像那是个青面獠牙的怪兽,如临大敌。
符玉有点讶异,不是讶异她的兴奋,而是不明白她为什么反应如此排斥。
忘川之水至强也最晦暗冰冷、恶欲滔天,融进她的身体里取代她的情根,也无可避免地会改变她的性情,她会变得更冷酷、淡漠,同时也更暴躁、嗜血、容易兴奋,欲念横生。
但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像所有宠自家孩子宠得不讲道理的爹妈一样,比起孩子受情苦被人辜负,符玉倒乐得她去欺负别人,世上从来不缺美丽的东西,男男女女,环肥燕瘦,只要能叫她快乐,她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
符玉问:“怎么了?”
“坏了,我变成神经病了。”珠珠惊魂未定,脱口说:“你知道我刚才想什么吗,我刚才居然想——”她一顿,发出短促的鸡叫:“啊!!”
“…”符玉忍俊不禁,柔声安慰她:“没事,没事,是忘川之水对你的影响,这是正常的。”
它微微一停,才说:“你若是想要他,不用有什么负担,你救了他和他妹妹,是他的救命恩人,又是北荒大君,他会愿意的。”
珠珠只觉得它在胡扯!
——那能叫愿意吗?被强取豪夺谁能愿意?就算答应,那也只能叫“不得已”,叫“迫于强权”“不得不”委身。
这也太睁眼说瞎话了,她这么大的脸都说不出口威逼人家人家还能心甘情愿的话。
珠珠真的很无语,真是玉不可貌相,她以为她已经够邪门了,这家伙平时说话温吞好脾气,居然比她还邪恶还像个大反派!
“你可真——”
珠珠把赤玉拎起来正要吐槽,就摸到微微扎手的触感,她一愣,低头一看,才看见玉上无数细微的裂痕。
珠珠呆了一呆,立刻问:“你怎么裂了?”
“没事,时候久了,玉有些坏了。”符玉轻描淡写地说:“等将来我再寻个合适的容器换了,没差别的。”
珠珠皱眉:“你不是玉的器灵吗?说换就能换吗?”
符玉笑道:“能的,我没事,别担心。”
珠珠勉强放心下来,她已经看明白符玉有秘密,但它不说,她也不会逼问,她只特地强调:“你有事要告诉我,你看哪个容器好,得告诉我,我肯定帮你搞来。”
符玉心里别提多软了,柔声说:“好,好,谢谢珠珠。”
珠珠这才满意,重新思考起自己的事。
她救人也不算白救,那个叫容宁的世子昏迷,还有几个幸存的霞丘国老臣对她千恩万谢,毕恭毕敬给她解释情况。
珠珠也是这样才知道,她这一涅槃,距离自己坠落昏迷,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千年!
三千年前,仙魔大战,天崩地裂,沧海桑田,整片神州的格局彻底天翻地覆,如今魔界已经彻底入主神州,霸占了神州大地快半数的疆土,仙魔僵持对峙,征战不断,各方豪强纷纷崛起,左右浮窥,合纵连横,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局势分分合合乱得一批。
乱到什么程度呢,就比方说,珠珠才发现,她爬出来的河,居然根本不是忘川,而是原来一条叫伊水的河。
数千年来连番大战,神州死人死得太多了,收尸都没地方收,尸山血海卷入江河中,堆积出大量污秽之气,以致许多水脉决堤逐渐与忘川相连,这条伊水就是如此。
原来只有忘川底下镇压着浊气,但现在可好,神州到处都在死人,其他的山山水水也酝生出无数浊气,逐渐连成一片,所以她本在忘川底下涅槃,在水里飘着飘着,就飘出北荒的疆域,生生从别的河流爬出来了。
离谱啊。
珠珠作为一个神经病,都已经不能理解燕煜和衡道子怎么想的,这是直接杀红了眼,干脆不死不休一起把神州毁了,大家一起重开?
——可恶,这么想想居然兴奋起来了!
珠珠使劲掐一把大腿勉强让自己冷静。
如今神州大乱,好在北荒一直遵守她昏迷前的命令封界避世,没什么大损失,不过三千年过去,外面一直传她死了,不少人已经跃跃欲试侵吞起北荒的疆界,就比如这条伊水,原来介于北荒和诸多小国的模糊交界地带,现在已经全被魔界这个什么长着八颗脑袋的大王占了,它仗着离魔帝城天高皇帝远,一直不老实,不断暗自寻衅北荒边界,因北荒几次忍让,行事愈发猖狂。
这能忍?!
传她死了——当她北荒没人了——
啧,唧唧咯哒。
小鸟脸上不由露出狞笑。
容宁昏昏沉沉间,像做了一场噩梦。
国家遭遇倾覆之难,家人都被抓进监牢,那时他正好带幼妹从旧友家探访回来,听闻消息立刻掉头想把幼妹送往远方的故友家,哪怕从此隐姓埋名为奴为婢也能留一条性命,可刚到伊水江畔,仍然被魔兵抓住。
当他被按跪在地上,满心最绝望的时候,却被从天而降的神明救了。
救他的神明,是一个…无比美丽的少女。
容宁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种美丽,他们霞丘国的子民饮露食霞,自来因容貌负有美名,他自知自己相貌生得格外好些,因而招致过许多坎坷烦恼,之前还险些遭受□□,可这个少女…这个少女…
她美得像不该存于世的生命。
他不敢去深想,她如神灵降世,救了他和他的幼妹,他发自心底地尊敬她、仰慕她、感激她,诚惶诚恐害怕任何思绪都玷污了她。
他昏死了大半月才醒来,苏醒过来时,几个幸存的老臣正围在他床边哭天抹泪,他口舌干燥撕疼,强撑起身,忙问:“苹苹呢?那位…小姐呢?”
老臣们脸上的喜色顿时褪去,露出夹杂着极感激和惊恐畏惧的神情,半响才小心翼翼说:“世子这几日昏迷,小郡主…都在那位小姐那里。”
容宁这才得知他昏迷的这几日,那少女沿着伊水走过一遍,把一路沿靠伊水江域百里内的驻兵全赶走了。
三千年前仙魔大战后,九重中廷败退,伊水全境就彻底被吞并为魔界的势力,伊水以北被封作魔界大王八头阴的封地,因为伊水变浊,污秽之气日渐沿河往岸边腐蚀蔓延,那八头阴魔王不肯耗费自己的兵将去守河,也贪婪不愿意放弃被侵蚀的地界,就生生把各藩国的大量子民驱赶至伊水边界,强迫百姓定居,用生灵肉身吸收延缓污秽之气往内陆腐蚀的速度,以致周围数十小国百姓苦不堪言,这些年伊河边界家家户户挂白幡悲哭。
“那小姐把沿途的魔兵魔将全赶走了。”老臣说着,眼神充满惊喜和感激,可说着说着,却忍不住打了个颤栗:“…但…有个藩据要塞的守将不肯退去,刚拿出武器,那位小姐一句话没说,把整个据点几千人全杀了。”
容宁暗惊。
老臣难掩恐瑟,忍不住小声:“…世子,那伊水如今早化为至秽之地,便是八大王那等魔界豪强大王也是不敢随意靠近,那位小姐,却竟从水中而出,如出入无人之地,行事又如此随心所欲…”
容宁哑然半响,摇头道:“无论如何,她救了我等性命,是我与妹妹的恩人,我霞丘国必当敬她为上宾,不可妄自揣测。”
容宁安抚了老臣们,到伊水边,终于找见了少女。
这原本是魔界的一处要塞,此刻全空了,到处都是被叫来搬运尸体清理血迹的百姓,最中心的大帐篷半掩着,他走进去,就见少女躺在榻上,小妹坐在榻边,像个大布娃娃被她摆弄头发。
她半倒半躺着,还是那身打扮,雪白的小腿就懒洋洋搭在一起,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在昏暗的帐篷里,像泛着一层柔釉般的暖光。
容宁猝不及防看一眼,几乎心跳如擂,他慌忙低下头,走进去,幼妹看见他立刻高兴,怯怯喊:“哥哥!”
容宁提着的心在看见小妹的时候放下来,小妹身上没有伤,脸蛋也红润有光泽,这比他预想的已经好太多了。
容宁走过去,摸了摸小妹的头,才终于看向少女,低声说:“小姐…”
珠珠刚杀完人,还处于快乐的余韵中,哼着歌给小朋友扎头发,小萝卜头憋着小嘴要哭不敢哭的样子太好玩了,珠珠当作没看见,闭着眼一直抓着人不放,给她扎了一头顶的小啾啾,然后还坏心眼把镜子举给她看。
“……”小萝卜头呆呆看着镜子里顶着一头炸毛啾啾的小丑八怪,瞬间嘴巴一瘪,仰头就要大哭。
容宁忙捂住小妹的嘴巴,默默觑一眼珠珠,把小妹搂进怀里。
“我让你动了嘛。”珠珠眼睛都没睁,似笑非笑说:“你胆子倒不小。”
这年轻世子脸色微微苍白,却鼓起勇气,低声说:“小姐救了我们兄妹性命,是善心人,我幼妹年纪小,不懂事,我怕她扰了小姐的兴致。”
珠珠鼻哼一声。
少女的声音懒洋洋,辨不出喜怒,带着鼻音,仿佛像快睡了。
容宁顿了顿,才哑声说:“小姐把魔兵魔将赶走,可是想夺取伊水?伊水虽然变浊,如今又成了魔界大王的封地,但曾经也是富庶繁华的地方,我等藩国地小民弱,日夜渴盼着救世英主,若能得明主庇佑,必定为小姐朝贡纳赋,歌功颂德,不敢有半点不敬。”
珠珠这才睁开眼,看向他:“你还知道的不少。”
“你知道我是谁?”
容宁一听,顿时把小妹拉起来,牵着小妹在榻前跪下:“小姐不言,宁不敢妄自揣测…但伊水那样活者难渡的地方,小姐能破水而出,必为当世霸主…此行能遇见小姐,是宁的幸事,宁虽蝼蚁之力,也必尽心尽力为小姐驱使,只求小姐来日大业成事,宽恕宁的父母族人,我霞丘国阖国愿为小姐供奉生祠。”
珠珠笑起来,侧过身来,抬手撑着自己脸颊看他:“还是个聪明人呢。”
“但我可不稀罕什么生祠。”她漫不经心:“地盘可不是越大越好,地盘大的地方就要派兵去守,要费心去管,那可太麻烦了,有那功夫,我还不如去吃喝玩乐…”
容宁眼神泛起惶然,但他强撑着没有低下头去,继续承受她的注视。
这霞丘国的青年世子相貌颇美,半边脸的鳞片被她之前抠掉了,此刻留下一片血疤,看着狰狞,但又横生出一种凄艳的美感。
珠珠本来像逗弄宠物一样随便吓唬他,但目光不自觉又落在那片血疤上,挪不开了。
容宁察觉到她的目光定在自己脸上,才突然想起自己脸上有伤,已毁了容貌。
他心中顿时惊惶,下意识想侧过脸去遮挡,但随即突然发现少女眼中没有厌恶和嫌弃,反而一眨不眨地凝望着。
“……”
容宁一愣,瞬间心中升起说不出的滋味。
他有点羞耻,耳后发烫,幼妹在旁边还睁着大眼睛天真茫然望着他们,容宁突然后悔应该之前就把幼妹推出去。
他轻轻把幼妹调转个方向,叫这孩子背过身去,看幼妹乖乖捂住自己耳朵,他心里才略好受些。
他回过头来,忍着羞耻,慢慢膝行向前,膝行到榻边。
少女侧躺在榻上,一动不动盯着他的脸,她的眼睛狭圆而明亮,有一种兽类的残忍和冷酷味道,他靠近了她,她身上那种特殊的侵略性的香气就一同笼在他身上。
容宁突然生出一种错觉,自己仿佛变成一个被野兽盯上的猎物。
他从没说过这样的话,他感到紧张、羞愧、还有一种前所未有因为强烈恐惧而生出的屈服和兴奋。
手心不停地泌出汗液,他根本不敢直视她的眼睛,略垂着眼帘,哑声说:“…小姐救宁与幼妹性命,宁无以报答,若小姐不嫌,愿…侍奉小姐左右。”
没有任何回答,少女仍然出神盯着他的脸,半响抬起手,像想要摸一摸他的脸。
容宁心尖一跳。
她的手指伸到他面前,碰触他的伤口,他感觉她指尖的凉意,像无尽的寒冰,冰冷地没有一丝热气。
他的伤口都被那凉意刺痛,全身漫上生物本能的恐惧,容宁不自觉打了个颤。
“——”
那只手猝然停在那里。
容宁看见少女仿佛终于反应过来,微微睁大的瞳孔复原,眼底爬上的有些亢奋的血色逐渐消失,才像重新清醒冷静过来。
“日!靠!他祖宗的!”
她捂着头骂骂咧咧了几句什么,烦躁从榻上爬起来,赤着脚跳到地上,说:“起来,给我带路,去找那个什么八大王。”
她轻描淡写无甚感情说了这一句话,就轻盈绕过他跳走了。
“……”
容宁怔怔跪在原地。
直到幼妹扑到膝头,喊着“哥哥哥哥”,他才终于回过神。
容宁搂着幼妹安抚,肩膀松懈下来,全身如释重负,心中又喜又乏,头晕气虚,可同时,又慢慢生出些说不出的滋味。
…北荒的大君,原来竟是,这样一个人。
去熔崖城的路上, 珠珠是一路吃过去的。
她想杀人,但也不是每时每刻都有人给她杀,没有人杀的时候手会痒、牙会痒,嘴巴会流口水。
她眼睛都是花的, 人在她面前走过, 她都能听见这些脆弱如蝼蚁的小玩意身体里血管泊泊流淌的声音、脏腑跳动的声音。
啊, 这未免太考验鸟的人性了。
——笑死,鸟根本没有人性。
但珠珠也实在不想哪天起床发现满嘴的血, 她削出一根木棍, 塞到嘴里叼着。
那个叫苹苹的小萝卜头很怕她,但不知道为什么又有点黏她, 哪怕珠珠天天给她扎冲天辫也没跑,还吭哧吭哧跑过来卷着手指头, 小声问她:“大王, 您为什么吃木棍, 您是饿了吗?”
珠珠像咬棒棒糖一样滚着嘴里的木棍, 懒洋洋说:“滚啊,要不然把你吃掉。”
小萝卜头的小包子脸顿时露出惊恐的表情,迟疑半响,要哭不哭举起短短的左手:“可以…只吃一根胳膊吗?”
珠珠被逗乐了,弯腰掐她的胖脸蛋子, 恶劣说:“不行, 我很饿,最爱吃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小东西, 要全吃掉才行。”
小萝卜头吓哭着跑走了。
下午, 小萝卜头的漂亮哥哥就端着一碗新做的羹汤小心翼翼来请她吃饭。
珠珠:“……”
珠珠看着容宁带着血疤的漂亮脸蛋, 对符玉纳闷:“他怎么能这么找死, 做人怎么能这么没有一点眼力见?”
符玉只想笑。
要什么眼力见呢,有眼力见的男人到头来也全被漂亮小鸟甩了,还不如厚着脸皮上,赌一赌能不能搏到小鸟的怜爱。
小鸟没有怜爱,小鸟当场把世子的汤碗踢飞,冷酷无情叫他滚。
年轻的世子默默滚了,第二天,又默默端了碗热腾腾的新汤来。
珠珠每天踢,这家伙就每天送。
还有点意思了。
珠珠其实挺喜欢有韧劲有头脑的人,珠珠后来倒有些欣赏了……而且汤也很香。
终于有一次珠珠没有踢人,把汤端起来纡尊降贵喝了一口。
汤不知道是怎么做的,有股甜甜的果露香气,珠珠本来是可有可无地尝了一口,味道居然比她想象得还好。
珠珠当天把整锅汤都喝干净。
她的身体里像永远燃烧着一团火,原本是滔天的杀欲,但肚子填住东西之后,那股嗜血的冲动居然降下去不少。
珠珠于是开始热衷于吃东西,霞丘国的世子长得很贤惠,手艺也很贤惠,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他都会做,还能做出花样来,珠珠挺满意,心里已经决定帮他把他那些族人救出来。
然后她就更肆无忌惮使唤人,这么一路吃到八头阴的王都。
容宁给她讲这些年发生的事,魔界大举入侵后,魔君燕煜霸占了原来九重中廷的辅都,在一片废墟上建立起新幽都魇帝城,立地称帝。
几次仙魔大战后,神州死伤惨重,仙魔两方不得不进入对峙阶段、各自休养生息。魔帝性情可怕,但出手十分阔绰,论功行赏,将手下十二大将封王,封地八方,这头八头阴就封在伊水之北,王都叫熔崖城,因为它原型据说是条长着八颗脑袋的冲天熔岩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