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要把太上的心活生生地剜出来。
姜老仙君颤声:“太上…”
天尊阖着眼,喘息稀薄,姜老仙君几乎生出恐慌,好半响,才终于听尊者挤出嘶哑的声音:“…当年…是我冤屈了她,她还是个孩子,是我对不住她,她恨我也是应当,她想做什么,我都愿意纵她弥补她,只有这一件,只有这一件…”尊者声音低下去:“我怎么能纵她,我如何容得下?”
“…唯有这事,本尊断不容许。”
姜老仙君全身微微一颤,后脑生出汗水。
大婚前两日,到处撒欢的珠珠被钟姑娘拽回来,塞了满手的针线。
大乾的婚嫁习俗,新人要亲自在婚服上绣几针的,手艺好的,最好是整身婚衣都自己绣,手艺不行的也得绣个花草祥云,图个吉利。
钟姑娘猜想珠珠绣工没多好,也不为难她,只叫她在边角绣个小花小鸟。
然而珠珠觉得钟姑娘还是高估她了
——她那个手艺,别说绣鸟,绣鸟蛋都未必是圆的。
珠珠针线比划了好几下,也没敢直接对婚衣动手,先拿起红盖头绣。
裴玉卿一天没被她缠着出去玩,还怪不适应,来瞧她就看见她难得憋在屋里,还当在干什么,走近看才发现她竟在绣花。
少女按着盖头埋头苦干,金线进进出出埋成一小团,这样五个小团就凑出一朵金花
——三岁小朋友画花朵就是这么画的。
裴玉卿无言,道:“你不会绣花,倒不如绣个名字。”
“你知道什么。”珠珠理直气壮:“我写字更丑,还不如这花呢。”
裴玉卿:“…”并不懂她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
珠珠不高兴:“你还对我指指点点,等你自己绣起来说不定还不如我呢。”
裴玉卿轻轻撩她一眼,把旁边挂着的凤袍婚衣取来,细致摊在桌边,拿针穿起银丝,低头在边角不急不缓穿插起来。
珠珠一惊,跑过去探头看,一朵秀美的祥云在他手下逐渐成型。
珠珠睁大眼:“你居然真会绣。”
裴玉卿道:“嗯。”
珠珠眼珠一转,立刻把手里的红盖头给他:“这个你也帮我绣。”
“少偷懒。”裴玉卿轻轻啐她:“你坐这里,我教你绣。”
珠珠耍赖没成功,臭着小脸蛋坐下去,嘟囔:“我真的手残,从来搞不会这种精细活,弄得好丑…”
裴玉卿好笑:“你自己绣的,还自己嫌弃。”
珠珠正想说话,外面阿蚌悄悄探头,小声往外招手:“小姐…小姐…”
裴玉卿抬眼看一下,也没问什么,道:“去吧。”
珠珠在他脸颊啵了一下,把红盖头放到桌上,才跑出去,问阿蚌:“怎么了?”
阿蚌说是南楼侯带着修烨仙君来求见。
珠珠顿时若有所思。
珠珠心里已经有点猜测,走到庭院角落里,果然看见南楼侯身后修烨仙君一脸沉重。
“夫人。”修烨仙君一见到她,立刻开口:“昨夜九重中廷使者降下人间带来一个消息,魔君撬动六合基石,强夺天门,将魔界疆土并向神州接壤,已向九重中廷宣战。”
旁边正在倒茶的阿蚌手一抖,露出无比惊骇惊恐的表情。
六合神州之所以被称为六合神州,概因当年混沌大开,无数规则从天道坠落,化作天与大地的雏型,荒古纪元以苍稷神王为首的一众大能倾尽全力铸造六块基石,构筑出以她们忘川北荒、四海东方、三生西天、道祖南域四方为边界的广袤神州疆土,还有两块,一块留在九重中廷的盛央境,还有一块却是被镇在了魔界。
相传荒古时期魔界桀骜动乱、惹得天下不宁,触怒了苍稷神王,神王取出闲置的第六块基石反镇在魔界,将魔界生生推出神州疆域,封在天门对面,与九重中廷遥遥相对,如此几十百万年过去,魔界就变成人人都知道的不见天日蛮荒地界。
珠珠听完,心里升起的第一个念头却是感叹:
有些人是真行啊。
燕煜那狗叉王八,是真有两下子啊。
凡间附魂的肉身脑袋被她砍掉喂了狗,按理怎么都应该深受重伤回去躺尸才对,结果人家回去,扭头就生生撬了基石,抖擞精神去和九重中廷大战
——这是什么样的事业心,这是什么样搞事的决心?!
珠珠实在太好奇了,她问:“我都砍了他的脑袋,他怎么还有本事回去撬动基石?”
修烨仙君沉声道:“魔君凡间的肉身死去,身受重伤,为了疗伤,他血祭麾下十万魔族部将,借一时伟力强行将基石吞入腹中,以自己化作魔灵与基石共生。”
好家伙,真是好家伙。
珠珠几乎要拍起掌来。
她居然一点都不奇怪,这完全是那个傻叉能干出来的事。
“天啊,怎么能这样。”珠珠倒吸一口凉气:“太残忍了,太可怕了,一点人性都没有呀。”
珠珠用力握爪,对他们激昂澎湃:“像那样不择手段的混蛋,你们可得赶快把他干掉,事已至此,必须要请九重帝廷做主,快快把他斩杀,除暴安良,还咱们神州一个朗朗乾坤。”
“……”南楼侯和修烨仙君默默看着一脸愤世嫉俗抑扬顿挫的少女。
修烨仙君只好道:“正是如此,魔界作乱,事态危及,太上有意魂归,臣来请夫人一同回——”
“我?我就不回去了吧。”少女立刻摇头表示:“太上回去帮中廷坐稳帝位,我这样北荒的小妖回去有什么用呢。”
“我已经杀过魔君一次,也算尽过绵薄之力了。”
她摊开手:“至于其他的,我也实在身微力薄了,而且我这马上要成婚了,哪里走得开呢。”
庭院中瞬间死寂。
修烨仙君瞳孔收缩,嘶哑:“夫人——”
“嘘。”少女竖起一根手指:“我再说最后一次,不要叫我夫人。”
“你瞧。”
珠珠指着身后到处挂着红灯笼,笑嘻嘻:“这里只有将要大婚的北荒少君,哪里有你家什么夫人呢。”
“走吧,走吧,不要再来了。”少女摆摆手:“请你们的太上快回去吧,你们都回去,人间这样的地方,容不下你们这些日理万机的大人物。”
南楼侯和修烨仙君都不动。
“我这里忙得很,就不留你们了——”她歪着头看向他们,笑道:“怎么,你们还不舍得走吗?难道你们还想留下来喝杯喜酒吗?”
她说:“难道还真要我送给天尊大人一张喜帖吗?”
“……”
“夫…少君。”
“臣奉太上之命前来,此行回去,在这里说的话都当如实转给太上。”修烨声音沙哑:“少君,望您三思,望您,切勿三思。”
珠珠看了看他,声音终于缓和一些,却道:“我三思过了。这就是我的意思,你走吧。”
“…”修烨仙君深深望着珠珠,拱了拱手,一言不发转身快步离开。
南楼侯看着修烨仙君离开,对珠珠叹气:“小少君啊,您此举莫不真欲与太上离心离德?”
“太上既为太上,镇坐神州数万年,魔君年轻,固然一时气焰高涨,也难以动摇神州大局。”他说:“您实不该再惹怒太上。”
珠珠掀起一点眼皮看他。
“我已经惹怒他很多次了。”珠珠摊开手,有点顽劣地笑道:“哪里还差这一件呢。”
南楼侯看着她,像在看一个过于桀骜任性的小怪物,头疼说:“小少君…”
“少说那些不中听的废话。”珠珠翻白眼:“要么来吃我的喜酒,要么滚蛋。”
南楼侯望了望她,半响终于摇头,叹笑道:“唉,少君送的喜帖,谁能不接下来呢。”
珠珠就遥遥把帖子扔给他一张。
南楼侯接住帖子,看着上面大红的喜字,突然道:“小少君,纵使裴公子与您无缘,您也不必伤心,您如此年轻,有万丈前途,世上从不缺美人,于您而言,皆可招之来挥之去,又何必拘泥于一段情爱。”
珠珠本来已经转身走了,走着走着,终于还是回头,说:“不知道为什么,仿佛你们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个有大出息的人。”
“那我该挺让你们失望的。”她说:“因为我其实可没出息的,你知道吗,我曾经一直觉得最快乐的事就是守着我的一亩三分地、老婆孩子热炕头。”
“但是你瞧,我就算这么说出来,你们也谁都不会信。”
少女满脸笑嘻嘻,分辨不出真假:“所以我就不再说了。”
并且,如你们所愿。
不等南楼侯惊愕说什么,她已经哼着小曲蹦蹦跳跳跑走了。
珠珠再回到后院屋中,裴玉卿已经不在了。
旁边宫人解释道:“外面突然送来一封急报,公子出城去了,叫奴婢们告知夫人一声,傍晚就回来。”
珠珠嗯了一声,坐回桌边,看着婚服已经被绣上祥云和几只小鸟。
她再拿起红盖头,上面多了几朵秀气的小金花,边角两行没绣完的小字“珠珠”“玉”,“卿”字只绣了半边笔画。
珠珠拿起来摆弄,看了又看,不由翘起唇角。
裴玉卿正在绣盖头上的字,“卿”字刚绣了一半,就收到一封密信,竟是来自摄政王。
他蹙起眉,沉吟片刻,到底还是准备应约去看一看。
他带上黄大监和杜赞,点了兵马,骑马到了城外十里外的一座凉亭。
四周未见埋伏的兵马,有些荒败的凉亭中遥遥立着一个男人,背对他而站,身型极巍峨挺拔。
裴玉卿走进凉亭,步子轻缓。
男人闻声转过身来,气度威严,体型却明显清癯了许多,胸口隐约渗出血痕,眉目间显露出一种极疲惫而愤怒的情态。
他看着自己,气魄深沉、仪伟不凡,可眼底分明深藏着一种忍耐复杂的怒火、甚至隐约杀意,裴玉卿觉得摄政王有些奇怪,竟仿佛像变了个人。
裴玉卿微不可察蹙起眉,淡淡道:“王爷有话想说。”
男人久久看着他不作声,半响终于开了口,声音低沉压抑着极深的怒意,却道:“梵主,她如今是疯了魔,恨我恨得厉害,我说什么话她只与我逆反着干,如今神州动乱,我再留不得,等你醒来,与她说清,劳烦你把她送回来南域。”
裴玉卿怔住,只觉荒唐。
这人是在发什么癔症?!
裴玉卿正要开口,对面的男人忽然抬手一掌拍来,重重拍在他眉心。
“公子——”
裴玉卿脑中瞬间如花火爆裂,无数光影斑驳划过。
他眉心发烫,有什么彻底破开血肉生长。
那个傍晚裴玉卿没有回来。
饭菜热第二次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珠珠不知何时沉默,坐在桌边久久望着门外。
“公子这是去哪儿了,怎么也不来个信。”阿蚌嘀咕,对珠珠道:“小姐,要不您先吃吧,估计裴公子在外面也吃过了。”
珠珠没有说话,片刻后,突然说:“阿蚌,裴玉卿不是一个会失约的人。”
阿蚌愣住。
“他一直说话算话,说什么,就是什么。”珠珠说:“出事了。”
阿蚌悚然一惊,急道:“是不是今日——是不是太上——”
她想都不想说“我这就叫人去行宫打听消息。”就要往外跑,却被一只手掌紧紧抓住。
“不用了。”阿蚌震惊回过头,却看见小姐前所未有安静沉稳的模样:“哪儿都不用去。”
“我就在这里等着。”小姐这么轻轻地、缓缓说:“无论如何,他总要回来的。”
说不出什么缘由,阿蚌突然嗓子无比发涩。
从傍晚、到深夜,再到天边隐约露出一线光芒。
饭菜热了几次已经彻底变了味道,珠珠一直坐在桌边,宫人小心来问是否重做一桌,珠珠摇了摇头。
阿蚌急得来回踱步,终于忍不住追问旁边的内监:“公子到底去哪儿了?”内监都惶惶摇头。
外面传来许多嘈杂声。
阿蚌定神听去,就听见什么“暴毙”“闹乱”
她正要叫人去问,就见几个宫人仓皇跑来,喊道:“不好了不好了!”
“摄政王暴毙。”宫人仓皇扑跑进门,惊恐哭喊道:“夫人!外面人都说公子杀了摄政王,城中闹起兵来了!”
阿蚌瞬间惊呆,几乎尖叫:“什么?!”
“公子——公子回来了!!”
一直不发一言的少女猛地站起来往外跑。
“夫人!”
“夫人——”
珠珠用力往外跑,她跑得太快,所有的宫人侍从都落在身后,她一个人跑到门口,扶着门槛喘气,目光往前望,望见晨霞微曦、一线天色破开黑夜,如一层梵静的圣光,披洒在不远处拾阶而上的青年身后。
珠珠停在那里,看着他向自己走来。
走到门槛前,他终于停下脚步,抬起头看向她。
他站在夜与昼的交界,皑皑玉曜,玉神秋骨,他眉心印着一颗正红的“卐”,浅色的眸瞳,像神龛上那尊口吐佛偈的塑像,无喜无悲,垂眼俯望世人。
那双眼瞳落在她身上,他静静望着她,昏光未褪,珠珠看不见他的目光和模样,她只听见,他轻轻地、低低唤她的声音:
“苏少君。”
苏少君。
苏少君。
他叫她苏少君。
珠珠看着这静如玉月的青年,忽然很想笑。
她也真地笑出来,她哈哈大笑。
她后退几步背靠住门板,仰起头来,抱着肚子哈哈大笑,笑得眼角渗出湿迹,猖狂大笑得不能自已
——她的裴公子,那个只属于她的温柔漂亮菩萨
终究没有了。
“珠珠,你以后再也不要痛,你只尽管让别人去痛。”
梵玉卿看着那少女仰头抱着肚子哈哈大笑。
她的眼角渗出湿痕, 可她的眼睛那么亮,破晓的天光倒映在她眼瞳,几乎像漫天的光华都在她眼中。
好半天,她才停下了笑, 她松开肚子, 随手便抹去眼角的水光, 她的动作那么轻快自然,好像抹去的根本不是眼泪, 只是几颗晨起无意蹭上的露珠。
“你好。”
少女的目光终于看向他, 她弯着眉眼,朝着他笑:“梵圣主, 你好。”
“……”
梵玉卿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句“苏少君”出口,一切都不需要再多解释。
梵玉卿望着少女, 还没开口, 少女已经自顾自地转移话题:“衡道子是死了?”
“…太上宽博, 以半副残魂助我渡过此劫, 如今已归九重天去。”梵玉卿略是一顿,轻轻道:“太上走时仍十分惦念少君,托付我送少君回南域。”
“哦。”她笑着道:“原来是这样啊。”
梵玉卿看着少女明亮的眼眸,心中无比复杂,他想说什么, 却又无从开口。
入世凡间, 大梦一场,却竟生出这一场孽缘…
那些前情仍仿佛历历在目, 但这小小的姑娘, 是北荒年轻的少君、又曾为天尊之妻, 实在…不知怎么说好。
见他含默不语, 少女却先笑道:“衡道子死了,原本那些摄政王的部将是不是在城中闹起事来了?”
“是。”梵玉卿终于开口,道:“乱子还没收拾完,我是想起昨夜没回,又忘了叫人与你报信,便先回这一趟,请你安心,我这就再走,今日…”他略作停顿,才轻低道:“约莫不回了。”
“我知道了。”少女神色不变,还在笑眯眯道:“府里有我看着,你放心,去做你的事吧。”
“你去吧。”
梵玉卿看了看她,微微颔首,转过身离开。
珠珠看着他的背影,青年的背影有如芝玉、似淡如泊。
阳光洒在她眼里,略微刺疼,她眯了眯眼,仰头望去
原来天光已彻底大亮了。
旁边猝然响起呜咽声,阿蚌突然捂着嘴,呜呜地大颗掉眼泪。
“小姐。”她哭得说不出来话,一个劲儿地哭:“小姐…”
“哭什么。”珠珠不看她,目光仍然直直望着天空,刺到眼角涩痛也没有移开,懒懒笑道:“我都没有哭,你怎么比我还先哭。”
“小姐…”
阿蚌却听得更想哭。
她想哭啊,想说小姐您别喜欢裴公子了,想说小姐您别难过,想说您要是难过、也哭出来吧。
“小姐,咱们走…咱们回北荒去。”阿蚌哭得一抽一抽:“小姐,咱们走,以后咱们关起门来自己过自己的日子…这些人这些破事…咱们都不管了…”
“他们爱怎么样怎么样…”阿蚌猝然扬起声音,哇地一声嚎啕:“——咱们再也不管了!再也不要受这些委屈了——”
珠珠终于转过头,看着身边哭得花猫一样的女孩子,突然觉得心里好了很多。
虽然她的爱情总是完蛋,但她从来还有更珍贵需要守护的东西。
她摸了摸阿蚌的头:“傻瓜。”
阿蚌泪眼婆娑抬头,却看见小姐望着前方,竟缓缓笑出来:“哭可以哭,可哭一会儿,就不要再哭了。”
“天欲成我,以劫砺我。”
“天道对我如此煞费苦心,我怎么能不让它看看我的厉害。”她忽然哈哈一笑:“我一步也不会退,我偏要迎着它走上去,看看最后,究竟鹿死谁手!”
阿蚌呆住,看着小姐蓦然转身,大步往院中走去。
“小姐——”
少女充耳不闻,大步往前,她的背影裙角衣袂翻飞,像凶兽展翅的羽翼,逐渐展露峥嵘悍厉的狰狰之态。
城中的战乱用了一夜一日才平息。
梵玉卿暂且收拢下摄政王的部将,又处置了城中的乱象,并一边沉吟后事。
他的劫数半过、魂魄不稳,已隐隐有脱胎回归之感。
但他此世既机缘投身为这皇族身份,值此大乱之世,自有一份因果,自当有始有终,他会为这凡世寻一位英明之主,保这黎民百年安定太平。
梵玉卿心中静静沉吟着人选,回到官邸,他步子自发往后院走去,宫人立刻迎上来行礼笑道:“公子回来了,夫人就在屋里呢。”
梵玉卿脚步一顿。
他突然意识到,他之前凡人记忆时候,已然以夫妻名义与那小苏少君同住,他的院落,竟分明是他们俩人住在一起。
梵玉卿胸中罕见浮现一些夷由。
前尘事,自是一桩闹剧,他为三生天掌座,此次当归复原位,而那女孩子…她是南域主母,如今婚契虽断了,但情分难断,天尊对她惦念如此之深,可见两人曾经缱绻深情,他之前忘却记忆,竟妄自引诱她动情,凭生波折,已是耽误她一场,实是罪过。
这样想想,他本不合宜再见她,可他再一想,脑中却不自觉浮现出种种前事,又浮现今日凌晨她在门边抱着肚子大笑,笑过抹泪之后,眉眼弯弯与他告别的模样。
他受天尊之托,之后还当送她回南域,总免不了接触;况且之前那些事、又还有后日一桩大婚…这些…到底该与她解释清楚才是。
只不知这时候她是否已睡了…
这样想着,梵玉卿迟疑半响,终是抬步往后院走去。
他走到院中,就见烛光未熄,绰约照亮屋中女孩子纤细的身影。
他的步子停在门槛,一时说不上是喜是忧,没想她真的还没休息。
少女坐在桌边,腿上摊开一张红盖头,她拿着针线,低头在上面摆弄。
“……”
梵玉卿突然想起,她绣工不好,那红盖头上的金花,还是他替她绣了许多。
少女抬起头,那双清明的水眸像擒到猎物的鹰隼利爪,精准投向他的方向。
他的呼吸轻轻一滞。
只是他毕竟不是那等仓惶逃避的人,他沉下心,向她点头:“小少君。”
少女看见他,便笑起来:“你回来了。”
她问的那么自然,仿佛一切都没变,他还是她即将成婚的甜蜜恩爱的爱人,忙碌了一天,正回家来与她团圆。
梵玉卿不知为何突然生出这个念头
——这不是什么好事,前尘往事已该过去,怎好沉溺,扰乱心神?
圣主胸口起伏两下,微微侧过脸去,显出一些清淡冷定的模样,道:“之前种种是我的罪过,我处事无状,荒悖乱情,引诱小少君,酿出这一场误会,我自来向少君致歉。”
少女看着他,闻言歪了歪头,笑道:“圣主说这样的话,是想我惭愧吗。”
”我自己做的事我还不清楚吗。”她坦然说:“从一开始就是我贪图你美丽,强行纠缠你,是我处事无状、荒悖强求,要说起来,也是我死乞白赖勾搭你,你来向我致歉,是故意想磕掺我吗?”
梵玉卿哑然,低低道:“…我绝非这个意思。”
少女抬了抬手:“我明白,梵圣主,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觉得我比你年纪小、就觉得是你对不起我,但这么说,其实是你瞧不起我。”她说:“如果年纪值得优待,那是你潜意识认为你应该宽容我的天真与愚蠢,认为我不足以承担责任,不把我视为能与你平等的生命看待。可我从不这么认为,我清楚我在做什么事、可能会产生怎样的结果,如今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当然不高兴,但我仍然愿意接受一切结果,因为这不仅是我的失败、更是我的尊严与权力。”
一个人承担多少责任,就拥有多少权力。
如果她这次没有担当责任,那她下次怎么去行使更强大肆意的权力。
——比如这次勾搭老婆失败了,如果连承认都不敢,下次怎么好意思更嚣张地勾搭新的漂亮老婆?
梵玉卿不知道这漂亮的小鸟肚子里在想什么。
他只看见少女亮晶晶的眼睛,许多话竟说不出了。
他感到一种复杂、一种意料之外的慰藉,他甚至突然明白他之前为什么对这一个孩子生出不该的情念。
他有些心乱,却不愿再深想去缠扯,他微微抿起丰盈的唇瓣,有些疏离冷淡地低道:“少君有非凡气度,你说得是,那之前的事,是非难论,你我便都不提了,过几日等我将人间事安置妥当,送你回…”
“为什么不提。”少女却打断他:“我还要成亲呢。”
梵玉卿怔仲当场。
“裴玉卿答应了我的求婚,你忘记了吗?”少女歪着头:“后天就是我们的大婚了,你难道要悔婚吗?”
“…”梵玉卿张了张嘴,才低低言道:“…小少君也知,我那时陷于凡尘,神志昏聩,不知轻重…”
“我知道,我知道啊。”少女笑道:“梵圣主,我很清楚,你是你,裴玉卿是裴玉卿,我没有把你当做他。”
“可他答应我的求婚,他答应了,他就得做到,他必当要与我成一次亲的。”少女自顾自地说:“就算他不在了、变成了你,我也不管那么多,反正我不能罢休的,你还是得与我成一次亲。”
梵玉卿:“…”
“你不用怕,我不会缠你的。”少女抬头望着他,忽然弯起眼睛笑,她说:“只成一次亲,圆了我的心愿,我就不会再纠缠你,就如你说——”
她顿了顿,才缓缓说:“前尘往事,当大梦一场,你忘了,我以后也忘了。”
“我成全你。”
“我成全你。”
她又自己给自己重复一遍,像说给自己听、必让自己深深记住。
梵玉卿心一跳,才听她又嬉皮笑脸起来说:“所以,梵玉卿,你必须也得成全我一次。”
“……”
梵玉卿有些忘了之后发生什么。
他只记得他答应了。
他如何能答应,他本不该答应。
可大概她的眼睛太明亮,她的神采熠熠飞扬,没有任何黯然神伤,像年轻的小狼,鲜活呲牙咧嘴舔着第一次狩猎的伤。
他忽然竟心软了。
北荒妖脉,自古难渡情劫,他将归化,一身爱欲都将如烟泯灭,再无能还她这场情缘,至少该圆她这最后一点心愿,叫她如意,等将来,她再去觅得其他良缘,也不必因与他这一场误会留下心结遗憾
——他这么想着,好像终于找到能说服自己借口,才缓过来一口气。
但他心里犹有不定,自古□□易生心魔,她再有心智,在他眼中也毕竟是个小年纪的姑娘,性子不定,如今好不容易已有决心忘却,他只恐自己但有妄动,若惹她误会、再挑动她往不归路走,实是天大罪过,因而他格外注意,愈发待她冷淡,说话礼节分明,只让她愈快死心才好。
珠珠只觉得他的心思都快写在脸上了。
终于在大婚前一日,少女再没忍住笑嘻嘻调戏他:“你不用绷得跟个皮筋一样,我都说了我没那么脆弱。”
“我真的不会纠缠你的。”她说:“我已经想开了,真的。”
梵玉卿看出她是真诚这样说的。
他应该感到放松释然。
可他的心却突然像揪扯一下,瞬间泛开说不出的滋味。
“…明天大婚,你就可以解脱啦。”少女一无所觉,还在自顾自地说话。
她不知从哪儿找来的酒,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也给他倒,梵玉卿下意识推拒:“我不饮酒。”
“为什么不喝。”她一下歪头:“总不能你怕我趁你喝酒对你做什么。”
她摆摆手:“这你放心吧,虽然我是个混蛋,但也没到那个地步。”
“…”梵玉卿没这么想,轻声说:“我没如此揣测你。”
她闻言,顿时挺高兴的样子,给他把酒杯满上:“那就喝吧喝吧。”
“你别怕,裴玉卿,我不会欺负你。”
她声音很轻,梵玉卿几乎没有听清,等他抬头去看她,美貌的少女已经扭过头来,咧嘴有些恶劣又直白看着自己,没有一点心虚地说:“我知道我给你添过许多麻烦,挺对不起你,但我是不会跟你道歉的,我会用其他东西弥补你。”
梵玉卿一时哑然,只能低低道:“小少君…你言重了,你没有给我添麻烦。”
少女摇了摇头,只推了推他的酒杯:“喝酒。”